陳有志
(湖南大學圖書館 湖南長沙 410012)
單純從時間的角度來看,我應該算得上一個老圖書館人。從1991年進入圖書館至今,整整21年,除開身體由于工作與生活的需要,偶爾走出過圖書館外,精神與大部分時間的身體,都沒能走出過圖書館這幢書的圍城。近些年來,每每走進圖書館的大門,腦海里都會跳出阿根廷原國家圖書館館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關于天賜的詩》中的一段: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想,
如果有天堂,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我昏昏然緩緩將空幽勘察,
憑借著那遲疑無定的手杖。
是的,博爾赫斯的“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這句詩,應該說每一個圖書館人對它都不陌生!它是圖書館人的圖騰甚至是終極目標。但我第一次看到或聽到這句話并不是在博爾赫斯的詩里,也不是在圖書館人的文章或者嘴里,而是2000年正月里一個13歲的湘西小姑娘最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1999年9月1日,我踏上了支教的征途,顛簸500余公里來到湖南最西北邊的國家級貧困縣桑植縣的涼水口中學支教。涼水口中學距離縣城不遠,僅34公里,坐車沿著澧水向上行駛,翻過5座山就到了。2小時的車程,如果不是間或看到遺落在山谷河澗的汽車殘骸,花叢云間的行程絕對會讓初來乍到的城市客人有夢游仙境之感。涼水口中學所在的涼水口鎮(zhèn)更美:小盆地地形,四周崇山峻嶺,白云繞山而游,澧水劈石而嘯,稻田沿河而圍,木樓依山而建。放眼望去,藍的天、白的云、青的山、綠的水、幽的谷,相互交融渾然一體,點綴著寫滿蒼桑的老木樓與裊裊升起的炊煙,絕對自然、絕對煽情!不是偶爾蹣跚而過的汽車揚起的灰塵與友好驅趕牛群的鳴笛聲,自己說不定也會有寫下諸如“古道西風瘦馬,小橋流水人家”這樣驚世詩詞的才情。
支教的工作具體、急迫。新奇感很快在具體的事務性工作中消失殆盡。記得同行的還有當時的省農委和省農業(yè)學校各一位同志,我們三人負責涼水口鎮(zhèn)的支教扶貧任務。在與當地老師、學生、群眾相互陌生新奇的眼光交換中一個星期匆匆地過去了,我們也制訂了涼水口鎮(zhèn)中學扶貧支教的“三援一課一橋”計劃,即:援建一棟學生宿舍、援建一個學生機房、援建一個圖書室、開發(fā)一門計算機掃盲常識課程、建立一個一對一扶貧的渠道。
計劃的實施如緞子般的順溜。學校(原湖南財經學院)、農辦與省農業(yè)學校相繼全盤通過了我們的計劃:涼水口中學作為三個單位共同的扶貧點,三個單位共同出資援建學生宿舍、共同推廣實施一對一扶貧項目;涼水口中學作為我們學校的支教點,我們學校單獨負責機房與圖書館室的建設,并由我負責計算機掃盲常識課程。到了十一月底,根據計劃,40臺機器的計算機房已經建成,學生宿舍也進入了奠基階段,而圖書室的建設被放在了下一個學期。我的任務也變得簡單起來,主要是兩項工作:一是9個班的電腦掃盲課,每周9節(jié);二是走訪學生家庭,為一對一扶貧項目做準備。
給初中生上電腦掃盲課感覺很愉快但又有些許緊張,可能是因為聽課的不僅僅是學生,還有學校的部分老師。記得給他們安排的課程包括計算機硬件入門、DOS操作系統(tǒng)入門(當時WINDOWS還未普及)與單機游戲(包括字符游戲、俄羅斯方塊等,主要是鍛煉學生使用鍵盤的能力)。雖然每周只有9節(jié)課(每個班1節(jié)),但電腦室絕對是全校最熱鬧的地方,所有開放時間都是座無虛席。幾天后,一個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幾乎每節(jié)課下課都喜歡來電腦室,但她不像其它男生女生一樣急著玩電腦,而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口,怯怯地望著其它同學玩。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干澀稀少,臉色呈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臘黃,一件掉了一邊口袋的紅花外衣似乎好久沒有換過,雖然時過小雪,但她還是兩件單衣,瘦弱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上課點名時,我注意到,她的名字叫王珍英,初二學生,13歲。我在班主任老師那里進一步了解到她的情況:她的成績非常好,全年級第一名,但處于失學的邊緣。她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她和弟弟,據說由于母親受不了家里的清貧,帶著弟弟與他人私奔了,現在她與父親相依為命。她家離學校很遠,需要爬2座大山,走7個小時,她每兩周回家一次(學校每上10天課,休息4天),每次從家里帶一袋子玉米面作為10天的主食,一盆子渣辣椒(一種酸玉米面與辣椒面的混合物)作為下飯菜。我震驚了,不相信這是真的。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有意接近這個女孩,試著與她交流,她閉口不談自己的事情,但總是問我關于圖書館的問題,如:學校的圖書室什么時候能夠建成看書?圖書館大嗎?比學校的教室大還是食堂大?看完圖書館的書要幾年?從圖書館的圖書里能不能看到整個世界?我總是耐心地給她解釋,而她似乎擁有與她學習成績不對稱的健忘——下一次繼續(xù)滿懷新奇地問著同樣的問題。
我們把王珍英納入一對一扶貧調查對象。對她家的考察定在2000年元旦那一天。早晨5點,我們一行5人(王珍英、班主任向老師、涼水口中學瞿校長、我、省農辦的一位同志)準時從學校出發(fā)前往王珍英家,借著三支手電微弱的光,我們在田埂般的小路上踏著露水行走了近兩個小時,天開始泛著魚肚白,我們到了一座山腳下,稍事休息,就著泉水簡單地吃了一點干糧。然后沿著山路走了五個小時,翻越了兩座山才來到王珍英家,這時時針已指向了12點。這是一個原始的湘西小山村,全村大約有30來戶人家,清一色的木房散落在山腰上。我們走進王珍英的家,其間的簡陋讓我們不敢相信:這是一棟兩間房的木房,但由于年久失修,中間的隔板已經完全脫落,實際上只有一間,房子里面只有一張由木板與石頭組成的床鋪、一張三條腿的桌子、一個燒著的火塘及上面吊著的一只鍋子,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城里人稱之為“垃圾”的東西堆在房子的各個角落。隨著王珍英的一句“爸爸”,一個蒼老的男人從火塘邊站了起來。王珍英的爸爸簡單地跟我們打了招呼后就跑到隊長家里給我們準備中餐去了。隨著眼睛對房間黑暗環(huán)境的慢慢適應,我們發(fā)現,在被薰黑的木板墻上貼著很多畫,有高樓、大海、雪山、世界地圖等等,似乎都是教材中的插圖。班主任向老師看著這個像發(fā)現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王珍英,你每次都把新書插圖撕掉,原來都貼在墻上,為什么啊?”王珍英聽到后回答:“我喜歡”。然后頭一低跑了出去……下午2點,簡單地在隊長家吃完王珍英爸爸準備的午餐后,我們開始返回學校。在回來的路上,瞿校長有意放慢腳步告訴我一個我不愿意聽到的消息:王珍英一年多前被發(fā)現患有白血病,治病變賣了家里所有的家產——包括耕牛與糧食。為了給女兒生的希望并且讓兒子能夠好好活下去,她爸爸選擇與媽媽離婚讓其帶子改嫁!王珍英喜歡看書,喜歡學習,尤其喜歡地理課,她希望有一天能夠走出涼水口,到縣城看看、到張家界看看,到省城看看、有可能的話再去看看大海、看看雪山……但她知道,這一天對她來說需要太長的等待,所以她喜歡看書,尤其喜歡看書上的插圖,因為,每一幅畫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夢想。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王珍英每次都問我圖書與圖書館的問題,因為這是她的夢,或許還是更多農家子弟的夢!我發(fā)現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制訂支教計劃的時候我應該把圖書室的建設放在首位?;氐綄W校,我就將計算機掃盲課程的教學工作委托給另一位稍懂計算機的老師,自己趕回長沙,籌備涼水口中學圖書室和圖書事宜。舊書下架、剔除、登記、重新分類、編目、加工……新書采購、登記、分類、編目、加工……在同事們的幫助下,將近年關,援助涼水口中學圖書室的2萬冊圖書終于加工完畢,只等年后裝車運往桑植。
2000年正月初九一大早,我接到涼水口中學瞿校長的電話,告訴我王珍英快不行了,現在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里。放下電話,我簡單地裝了幾件行李,買票趕回桑植。初十,天剛蒙蒙亮,在涼水口鎮(zhèn)衛(wèi)生院,我最后一次看到了王珍英,她比以前更加瘦弱,瘦到躺在病床上基本上看不出被窩下面有人存在,她的眉毛已經完全脫盡,眼睛無力地微睜著,嘴角殘留著暗紅色血絲,臉色像白紙一樣??吹轿业牡絹?,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笑,但慘白的臉色實在不足以傳遞笑的信息。她輕輕地問我:“老師,我爸說我快要去天堂了,天堂美嗎?老師,天堂有書讀嗎?老師,天堂要是圖書館的模樣,該多好啊!”我心如刀割卻無言以對,可憐的孩子,她都沒看到過圖書館是什么模樣!我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你等我,我讓你看看圖書館是什么模樣!”我瘋了似的跑出醫(yī)院,坐車趕到縣城里,買了回長沙的車票,并掏出自己所有的錢,買了一臺鳳凰125的相機和兩卷膠卷,回到長沙,在我工作過的圖書館及其書庫、閱覽室,瘋狂地拍完所有膠卷,加急沖洗后趕回桑植,等我再回到醫(yī)院,已經是正月十三早晨,病床已經空了……瞿校長告訴我,王珍英去了天堂,她的遺體由父親背回了生養(yǎng)她的地方。
正月十六,新學期開始了。援助圖書也到達涼水口中學,我用最短的時間布置好圖書室,學校為圖書室的開放舉行了盛大的典禮,省農辦、我們學校、縣教育局、鎮(zhèn)政府都派人參加了,據說其規(guī)格超過了以前教學樓的落成典禮。我沒有心思參加任何喧囂,買了一卷膠卷,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新建成的圖書室里,把圖書室和圖書從不同的角度拍成照片。2000年清明節(jié)前,第一筆一對一扶貧款到校,王珍英家成為首批扶助的對象。我?guī)е鴥纱闻牡恼掌头鲐毧钆c瞿校長等再次來到王珍英家。在她的墳頭,我把所有照片燒給了她,我要告訴她圖書館的模樣,進天堂別敲錯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