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培培 王 芳
(湛江師范學院 通識教育中心,廣東 湛江 524048)
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這篇文章,言短韻深,只有119字,被選入《古文觀止》,因而得以廣泛流傳?!案∩魤簦瑸闅g幾何?”“秉燭夜游”,縱情歡樂,
“及時行樂”連夜也不肯放過,今人每提及此總會冠之以“消極”二字。細細品來,其實不然。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讀者如同穿越了千年而與李白置身于同一天地時空下,聽他講述天地光陰的真諦。這與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感慨何其相似:“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泵鎸τ朴茣r空,英雄也好,貧民也好,都只是滄海一粟。李白恰恰是懂得生命真諦所在,所以才發(fā)出如此感慨:“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既然如此,又何必執(zhí)著沉迷,何不灑脫逍遙?這是古代士大夫們常有的一種情懷,一種無可奈何之際的自我解脫和心理慰藉?!肮湃吮鼱T夜游,良有以也”,在他之前的人都可以執(zhí)燭夜游,況且碰上這美好的陽春,還有俊秀群季,如何不去?于是,欣然前往。宴會上,諸弟都很聰明,作的詩對都很好,他自己卻為不能和謝康樂相比而羞慚。
“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泵鎸θ绱肆汲矫谰埃p心樂事,在酒杯的頻頻傳遞中,時間飛快流逝。也許是在酒的作用下,李白一改先前的郁結,很快變得豁達豪情了。想到只有作出好的詩篇才能抒發(fā)高雅的情懷,誰若作詩不成,就該罰酒三杯了。在桃花園的眾人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在彼此間比個高下。魏文帝曹丕《與吳質書》中有“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李白《序》“古人秉燭夜游”之后也有個“良有以也”,只少一個“思”字。在《與吳質書》中曹丕講到昔日之樂,乃是與好友們的“酒酣耳熱,仰而賦詩”;而《序》中的“為歡”、“樂事”,也歸結到“不有佳詠,何伸雅懷”。他們都少不了宴飲,但那歡樂,主要是精神生活方面的,是一種物我交融所達到的精神的至高境界。李白繼曹丕對古人的“為樂當及時”注入了新的積極的內容。[1]
曾言“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蘇軾,在《前赤壁賦》中終于悟出了“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取之所當取,舍之所當舍,在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中享受大自然的無盡寶藏,從而達到一種物我和諧的境界。蘇軾這種思想,誰又能言之非“及時行樂”呢?無論是“真放”還是“曠達”[2],李白與蘇軾在尋求精神解脫的道路上尋找到了同一出口,盡管充滿了率性精神的李白從不曾把這一思想表述到蘇軾般如此理性的高度。蘇軾歷來被文人學者評價為“曠達”、“超脫”,卻冠之李白以“庸俗、消極”,待遇懸殊猶如天壤之別也。
至于說李白“沉迷酒杯,昏飲逃世,消極地感嘆人生的詩篇詩句,為數(shù)更多”[3]也同樣有失偏頗。李白雖“沉迷酒杯”,卻未曾“昏飲逃世”,李白既追求飲酒取樂和神仙,又企慕登高位建立顯赫功業(yè)。他化解這一矛盾的原則是功成身退,即先建立功業(yè),垂名史冊,然后功成不居,退隱山林江湖。[4]“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保ā稄鸟{溫泉贈楊山人》)“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保ā顿涰f秘書》)如若忽視詩作時的氣氛,片面地斷章取義,將《將進酒》中“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等句作為詩人“消極地感嘆人生”的明證,更加有失公允。李白于不得意時高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詩意是羨慕、向往、追尋“得意”。“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不應看做是李白“沉迷酒杯,昏飲逃世”的人生寫照,而應解讀為李白具有多類人格氣質或行徑的反映。象征榮華富貴生活的“鐘鼓饌玉”,世人皆珍貴,而李白卻說“不”;世人皆不愿“長醉不愿醒”,而李白卻說“是”。這恰恰反映了李白對世俗桀驁不馴的叛逆精神,這種骨子里透露出來的自信、自傲是絕不能解讀為消極的“昏飲逃世”的。[5]
李白一直都很懂“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以他一直在他的生命里及時行樂。縱然是懷才不遇,仕途不順,卻依然能痛飲狂歌,飛揚跋扈。不管它天地、光陰,都活得瀟灑暢快,而挫折權當是游山玩水,才有《夢游天姥吟留別》的“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才有《將進酒》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等許多及時行樂的時刻。
反觀千年后的我們,天地依然是萬物的逆旅,光陰照舊是百代的過客,我們卻退化了。在古代落后的生產力配上少許的娛樂活動,古人尚能及時行樂,感受生命過程的美,我們每日是步履匆匆,路邊的花開了多少次,謝了多少次,我們從沒注意過;幾乎沒有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的風景,感受風的呼吸雨的叮嚀,聞一下海的腥香。錯過了明媚的天空;錯過了變幻美麗的白云;錯過了寧靜閃爍的夜空;錯過了生長的棕樹;錯過了繁花似錦的木棉,它的落英繽紛總讓人惋惜與感慨,錯過了許許多多,留下的塵土飛揚也很快再次沉寂,而腳步也瞬間被后來人所埋沒消失。我們這樣只是為了未來的某樣物而拼命,我們一直天真地認為只要我們得到以后,就可以停下步伐欣賞這世間的美,可以和朋友聚聚談談敘敘。于是便“瀟灑”地放棄了自己的當下,當下的一切。殊不知當我們真的歷盡千山萬水、艱難險阻得到的東西,那時的快樂是那么短暫,如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的五彩泡泡瞬間破裂了,最后留下的只是水珠子卻亦將消逝。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并不是自己一直想追求的,也許有的人會幡然醒悟抑或執(zhí)迷不悟,再追求所謂更遠更好的如此循環(huán),生命也終將回到圓的起點,而錯過的風景也仿佛未曾在生命里停留。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如若在別人眼中我們這個時代不適合及時行樂,那么哪個時代更適合呢?哪個時候適合呢?抑或是誰適合呢?是那些過去還是那些未來呢?“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而未來是永遠無法達到的。該及時行樂的是當下,是我們。就如在電影《死亡詩社》中基廷老師帶著同學們看老照片,告訴他們,曾經鮮明生動的照片中的人皆塵土,而我們在若干年以后也會像他們一樣留下的只是影子。所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金縷衣》)。我們也亦不過是滄海一粟,鋪展開的生命是過程而不是結果,縱然在為生命奮斗拼搏時也可以及時行樂而令之繽紛多彩,別有一番情趣。而不是在短暫的生命中未曾停留,徒留空白,老之將至之時,抱憾悔之。
浮生如夢,為歡幾何,不若及時行樂。
[1]張自強.“秉燭夜游”與“為歡”、“對月”——重讀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四川外語學院院報,1992(4).
[2]何念龍.“真放”與“曠達”——李白蘇軾人生態(tài)度和詩風比較.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5(8).
[3]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4]王運熙.李白詩歌的兩種思想傾向和后人評價.文學遺產,1997(1).
[5]肖偉義.貂裘換酒也堪豪——李白《將進酒》詩意的再感悟.西部廣播電視,2010/Z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