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生

(大連民族學院東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院，遼寧大連 116605)

自滿學研究再興以來，陸續(xù)出版了一批相關(guān)的學術(shù)研究著作與論文，并且出現(xiàn)了大量有關(guān)滿族和清朝歷史文化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其中涉及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處甚多。學術(shù)著作或?qū)懽鳌芭瑺柟R”，或?qū)懽鳌芭瑺柟唷保膶W藝術(shù)作品則一律寫作“努爾哈赤”，甚至一些詞典如《中國歷史人物詞典》等也寫作“努爾哈赤”。因為文學影視作品和詞典流布更為廣泛，故而“努爾哈赤”之寫法廣為人知，寫作“努爾哈齊”反不知其為何人。在學術(shù)界，寫作“努爾哈赤”和寫作“努爾哈齊”的學者各執(zhí)己見，各自堅持自己的寫法，致使清太祖的漢字名諱不能統(tǒng)一，而更多的人沒有認識到正確書寫清太祖名諱的重要性，認為如何用書寫清太祖名諱無關(guān)緊要。這兩種寫法看似僅有一字不同，實際上并非僅一字之差那么簡單，從這兩種寫法出現(xiàn)的時間看，都不是最原始的寫法。簡而言之，“努爾哈赤”源于漢人的譯法，“努爾哈齊”則源于滿族人的譯法，兩者的出處和來源不同。不過這兩種寫法都有率意為之之嫌，無論從語言角度還是歷史角度看，均不具有嚴謹性和權(quán)威性，都算不得規(guī)范，故對這一問題無論是從史實角度，還是從學術(shù)的角度尚有辨清的需要。

清太祖是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人物，對他名諱的漢字寫法自然不能等閑視之。漢字所記清太祖名諱是從滿語轉(zhuǎn)寫而來，滿語的羅馬字母標音一般寫作“nurhaci”，那么如何用最接近滿語讀音的雅致的漢字書寫就顯得非常重要。自明清以來一直到今天，清太祖名諱漢字書寫方式有多種，研究清史或滿族史，甚至進行文學影視創(chuàng)作都避不開書寫清太祖名諱，弄清其名諱的漢字書寫方式怎樣才算最為規(guī)范，并不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應(yīng)該說這不僅是一個學術(shù)問題，也是一個如何尊重歷史的問題。

關(guān)于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自有記載以來便有不同。清太祖1583年起兵，不數(shù)年間勢力即逐漸強大，他對女真諸部的頻繁征伐，引起了明朝和朝鮮的關(guān)注，清太祖的名諱開始出現(xiàn)在明朝和朝鮮官私史書中。他名字的漢字記載最早出現(xiàn)于《明實錄》中，而后朝鮮人、滿族人記其名諱的漢字寫法開始出現(xiàn)，但各自的漢字書寫法均有不同，其中滿族人的漢字寫法最應(yīng)受到重視。這不僅因為滿語是他們的母語，也因為對他們來說清太祖是整個民族最崇敬的領(lǐng)袖，對他名諱的漢字書寫方式絕不會率意為之，一定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至于外族人書寫其名諱，則不會如此認真，甚至會采用帶有貶義的漢字。

在今天能查到的中外史料中，記載的清太祖名諱漢字寫法，歸納起來至少有6種。這6種寫法雖然讀音相近，但用字多有不同，距滿語本音亦有遠近之別，參照滿語本音，仍以滿族人的轉(zhuǎn)寫最為貼切，也最為恰當，他們對清太祖名諱的漢字轉(zhuǎn)寫方式與態(tài)度，也表現(xiàn)了自清初以來滿族對清太祖名諱漢字譯法的重視與慎重，對這種情況我們應(yīng)該給予特別的關(guān)注。

現(xiàn)將清太祖名諱的6種漢字寫法情況，按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條述如下，從中可見這些寫法的同與不同，以及其相互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其一，寫作“奴兒哈赤”。

在漢人史籍中，最早記載清太祖名諱的史書是明朝的《明實錄》，其中將清太祖名諱寫作“奴兒哈赤”。

《明神宗實錄》卷190，萬歷十五年(1587)“十月丁丑”中，記載了明朝欲剿滅清太祖之事:

部復:逆酋結(jié)連丑類，明肆侵凌，而東夷奴兒哈赤且同北關(guān)之謀，在歹商為木之有蠹，在二逆為虎之有翼，王緘應(yīng)降調(diào)以為他備之戒，其猛骨孛羅封賞合行盡革，并將其母溫姐及奴兒哈赤、那林孛羅等，行撫鎮(zhèn)便宜相機剿處。上命逮治王緘，余如議［1］。

清太祖于萬歷十一年(1583)起兵，至萬歷十五年(1587)已經(jīng)基本統(tǒng)一了建州女真部，并于佛阿拉筑城稱王，正是其勢力漸張之時，故特別受到明廷的關(guān)注并被記于《明神宗實錄》之中。在此之后，《明實錄》中凡涉及到清太祖名諱處，皆寫作“奴兒哈赤”。這種漢字寫法與滿語讀音相近，唯“奴兒”二字含貶斥之意，“赤”之讀音更適合漢語發(fā)音。此外，明朝的其他官私史書著述亦皆寫作“奴兒哈赤”，或簡稱為“奴酋”，這種寫法在朝鮮史料中也可以見到，作為屬國大約是受到了明朝書寫方式的影響。

其二，寫作“老乙可赤”“老可赤”或“老羅赤”。

“老乙可赤”“老可赤”“或”老羅赤“的寫法主要見于朝鮮官私史書。

朝鮮《宣祖昭敬大王實錄》萬歷十七年(1589)“七月丁巳”中，記載清太祖名諱為“老乙可赤”:

平安兵使書狀:滿浦呈內(nèi)，建州衛(wèi)彼人童坪者等十八名，童?？嫉仁嘀人氖嗣?，歸順出來言內(nèi):“左衛(wèi)酋長老乙可赤兄弟，以建州衛(wèi)酋長李以難為麾下屬。老乙可赤則自中稱王，其弟則稱船將。多造弓矢等物，分其軍四運:一曰環(huán)刀軍，二曰鐵鎚軍，三曰串赤軍，四曰能射軍。間間練習，協(xié)制群胡。從令者饋酒，違令者斬頭，將為報仇中原之計”云云［2］。

此外，朝鮮《光海君日記》中有記“老可赤”之文，此書中“老可赤”應(yīng)為“老乙可赤”之省文。此書萬歷四十二年(1615)六月中記載:

建州夷酋佟奴兒哈赤，本名東犭逹，我國訛稱其國為老可赤，此本酋名，非國名。酋本姓佟，其后或稱金，以女真種故也［3］。

“佟奴兒哈赤”是言其姓為佟氏，“奴兒哈赤”則取自明朝的譯法，“東犭逹”似為東“韃靼”之異寫。

朝鮮史書中還有記為“老羅赤”者。如朝鮮佚名《北路記略》“清人始起”一節(jié)中記為:忽剌溫所居十五日程，有老羅赤疆域，欲并忽剌溫，以其女妻之。實際上在朝鮮語中“老乙可赤”“老可赤”“老羅赤”等，皆為一音之轉(zhuǎn)，“忽剌溫”即女真之扈倫部。總之這幾種譯法與朝鮮語發(fā)音特點有關(guān)，故與明朝史書的寫法有所不同，與滿語讀音距離更遠。

實際上在朝鮮語中“老乙可赤”“老可赤”“老羅赤”等，皆為一音之轉(zhuǎn)，“忽剌溫”即女真之扈倫部。總之這幾種譯法與朝鮮語發(fā)音特點有關(guān)，故與明朝史書的寫法有所不同，與滿語讀音距離更遠。

其三，寫作“弩兒哈奇”。

“弩兒哈奇“的寫法見于《清太祖武皇帝實錄》，這是最早寫成的一部清實錄。此前成書的《滿文老檔》并無清太祖漢字名諱的記載。

《清太祖武皇帝實錄》于皇太極執(zhí)政后的后金天聰年間開始纂修，成書于清崇德元年(1636)十一月，其中漢文寫本在卷一記述清太祖家族譜系時，用漢字記載了清太祖名諱。書中記太祖之祖父覺常剛以下世系時云:

覺常剛第四子塔石，嫡夫人阿姑都督長女，姓奚塔喇，名厄墨氣。生三子，長弩兒哈奇(即太祖——原注)，號淑勒貝勒(淑勒貝勒華言聰睿王也——原注);次名黍兒哈奇，號打喇漢把土魯;三名牙兒哈奇［4］。

此書成書之后，設(shè)大駕鹵簿，舉行了隆重的慶賀典禮，應(yīng)該說這部書中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得到了太宗皇太極政權(quán)的認定，是清政權(quán)最早的官方漢字書寫方式。這種寫法與明朝和朝鮮史書的漢字寫法都不相同。據(jù)《清太宗實錄》記載，此書撰寫者除了漢軍人羅繡錦、王文奎等之外，滿族人也參加了撰寫，其中有內(nèi)國史院大學士希福、剛林，學士詹霸、胡球，員外郎蘇開、札素喀、吳巴什等。由于有滿族人參加撰寫，一定會對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極為慎重，故而這種漢字寫法應(yīng)該是當時最接近滿語讀音的一種漢字標音寫法了。

其四，寫作“弩爾哈齊”。

八旗入關(guān)之后，建立了大清中央政權(quán)，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修正為“弩爾哈齊”，這種寫法最早見于清朝玉牒、《清太祖高皇帝實錄》和康熙帝所撰《大清福陵神功圣德碑》碑文。

有清一代，皇族制作玉牒以記載歷世歷代家族成員人口，玉牒實際上是皇族愛新覺羅氏的家譜。此玉牒自順治十八年(1661)創(chuàng)制，至光緒三十三年(1907)止，玉牒中以漢字書寫的清太祖名諱均寫為“弩爾哈齊”。

自入關(guān)之后開始重修《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是為《清太祖高皇帝實錄》，書中記清太祖為“弩爾哈齊”。清太祖之福陵所立《大清福陵神功圣德碑》，碑文為康熙帝親撰，在此碑文中康熙帝也將清太祖名諱寫作“弩爾哈齊”。碑文中有關(guān)部分的原文如下:

太祖承天廣運圣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弘文定業(yè)高皇帝，姓愛新覺羅氏，諱弩爾哈齊。先世發(fā)祥長白山之陽，禎符神貺，歷著休徵。至皇始祖肇祖原皇帝，式廓舊業(yè)，寖熾寖昌。又五傳至顯祖宣皇帝。世濟其勤，流長積厚，景運懋集，神器攸歸，誕啟我太祖高皇帝，顯祖之長子也。(《清圣祖實錄》卷138，第4頁)

此碑文結(jié)尾記云:“康熙二十七年十二月初五日孝曾孫嗣皇帝玄燁謹述”。碑文中清太祖的漢字名諱與玉牒的寫法一致，故這種寫法是大清全國政權(quán)建立后朝廷確定的規(guī)范寫法，應(yīng)該最具有權(quán)威性?！板鬆柟R”與“弩兒哈奇”用字有所不同，但讀音一致，都最接近滿語本音。以“爾”換“兒”，以“齊”易“奇”，從人名尤其是帝王名諱角度看，這種寫法更為穩(wěn)貼雅致。如果從政權(quán)性質(zhì)角度看，入關(guān)前寫作“弩兒哈奇”時尚屬地方政權(quán)，寫作“弩爾哈齊”時已經(jīng)是全國中央政權(quán)了。在這個期間對其弟及族人乃至諸將的漢字寫法也作了重新規(guī)范，如其二弟原寫作“黍兒哈奇”，三弟原寫作“牙兒哈奇”，后改寫作“舒爾哈齊”和“雅爾哈齊”，如此等等，這是入關(guān)后制定和規(guī)范一系列制度，如職官制度、服飾制度、法律制度等等中的一部分，這不僅是出于對祖先和先輩的尊重，同時具有很強的政治色彩，因此這種寫法更為穩(wěn)妥也應(yīng)更具有權(quán)威性。

其五，寫作“努爾哈齊”。

“努爾哈齊“的寫法見于《清史稿》。

《清史稿》于1914年開始纂修，至1927年完稿，1928年出版?！肚迨犯濉贰疤姹炯o”開篇即言:

太祖承天廣運圣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yè)高皇帝，姓愛新覺羅氏，諱努爾哈齊［5］?！肚迨犯濉分械倪@種寫法明顯的是源于前一種寫法，讀音與《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和《清太祖高皇帝實錄》的讀音相同，但是用字不同，雖亦貼近滿語本音，然不顧清朝官定寫法定例，以“努”易“弩”，實無道理也無依據(jù)，且易造成混亂?！肚迨犯濉窇?yīng)屬官修史書，對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理應(yīng)持嚴謹態(tài)度，遵照清代官修史書予以轉(zhuǎn)寫，但《清史稿》之纂修是在清帝遜位之初，且修史者中多有清朝遺老，改寫清太祖名諱寫法或有避諱之意亦未可知，然盡管如此，無論是出于筆誤還是出于有意，均屬不確。時至今日，這種寫法仍被一些學者堅持倡導，雖明知清代對清太祖漢字名諱有規(guī)定寫法，然仍然舍清代玉牒等官修史籍而認同出書甚晚的《清史稿》，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六，寫作“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的寫法起于現(xiàn)代，在這個時期國內(nèi)外學術(shù)教育界的一些學者多將清太祖漢字名諱寫作“努爾哈赤”，這種寫法更是毫無根據(jù)的想當然產(chǎn)物，后被史學、文學和影視界采用，遂廣泛流布。

這種“努爾哈赤”的寫法與明代史書“奴兒哈赤”的寫法讀音相同，似為“奴兒哈赤”寫法的變體，是漢語讀音的典型譯法，不過字面稍微雅致而已。但是“努爾哈赤”的寫法不僅讀音與滿語較遠，而且是最為晚出的一種寫法，不僅極不規(guī)范，而且造成了更多的混亂，然不知何故，卻一直被一些清史學者采用。如著名明清史專家孟森教授，在北京大學歷史系授課用的《明清史講義》“合各記載所詳之清世系”表中，就將清太祖名諱寫作“努爾哈赤”［6］。其他一些中國學者和外國學者也多有采用此寫法者，近年來頗為流行，以至于當今稱清太祖為“努爾哈赤”者十之八九。

清太祖名諱的漢字寫法雖然不是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問題，卻也并非無足輕重，他被尊為開國之君，廟號“太祖”，歷史地位十分重要，至今在學術(shù)研究和文學作品中也常被提到，故其漢字名諱應(yīng)該有統(tǒng)一的寫法。雜亂無章，莫衷一是，或者隨意書寫，畢竟不是應(yīng)該有的嚴謹?shù)膽B(tài)度。即使有人非要執(zhí)意寫作“努爾哈齊”或“努爾哈赤”，也應(yīng)該知道這種當今流行的寫法也是史學研究并不規(guī)范的寫法。

在上述6種漢字寫法中，最為規(guī)范、最為權(quán)威、最為恰當?shù)牡膶懛☉?yīng)該是“弩爾哈齊”。這種寫法不僅來自于滿族人自譯，而且出自“玉牒”、康熙帝親撰的《大清福陵神功圣德碑》和《清太祖高皇帝實錄》，屬于大清中央政權(quán)官定之規(guī)范寫法。其他的漢字譯法不僅隨意性較大，各立門戶而制造混亂，且或多或少地反映了不同時期不同民族對清太祖認識的不同，故其他寫法自然不能與之相提并論。而從今人從今不從古的選擇來看，多有失史家傳統(tǒng)與風范之嫌。

［1］孫文良，陸玉華.明實錄中的女真史料選編:第二冊［M］.沈陽:遼寧大學歷史系，1983:124.

［2］吳晗.朝鮮清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第二冊:卷25［M］.北京:中華書局，1980:1530.

［3］吳晗.朝鮮清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第七冊:卷47［M］.北京:中華書局，1980:2904.

［4］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1、3［M］.北京:故宮博物院，1932.

［5］趙爾巽.清史稿:卷1［M］.北京:中華書局，1998:58.

［6］孟森.清史講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6:11.

(責任編輯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