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程
(華北電力大學(xué) 人文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北京 102206)
陸游(1125—1209),南宋初年的著名詩人。在陸游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北宋的滅亡、南宋的短暫中興以及北伐的最后失敗。他參預(yù)過軍事,但更多的時候是以文人身份作官、退隱。他參預(yù)軍事的方式也是間接的,然而在他一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事情又是宋金之間的戰(zhàn)爭。在陸游的詩中,這一切都有反映,詩中并有鮮明的自我形象。下面參考相關(guān)史料以及近人相關(guān)陸游傳記著作①《宋史·陸游傳》;朱東潤《陸游傳》,中華書局1960年版;于北山《陸游年譜》中華書局1961年版;歐小牧《陸游年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歐小牧《陸游傳》,成都出版社1994。本文有關(guān)陸游生平年代事跡主要依據(jù)以上著作,不一一出注。,探討一下陸游詩中所顯現(xiàn)的自我形象的特征和意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yuǎn)游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道中遇微雨》②本文引用陸游詩文均據(jù)《陸放翁全集》,中國書店,1986年6月;《劍南詩稿校注》,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劍門道中遇微雨》作于1172年(乾道八年),此前他在王炎幕下任宣撫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一度情緒激昂,很想殺敵立功,收復(fù)失地,但只是參軍十月,即轉(zhuǎn)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原因在于王炎被召回京,幕僚們也就一起散去。這一段時間是陸游一生中唯一的軍事生涯,從此以后,直到八十五歲逝世,他再也沒有過參軍的機會。這首詩便寫于自漢中入成都路途,由陜?nèi)胧褚?jīng)過劍門關(guān)。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yuǎn)游無處不銷魂”。一開始就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人物形象。“征尖”,不是指征戰(zhàn)的塵土,“衣上征塵雜酒痕”,這位喝酒的人物是不宜于處于征戰(zhàn)的旅途之中的。而且后面,“遠(yuǎn)游無處不銷魂”,此人心態(tài)悠閑,遠(yuǎn)游途中的美景令他陶醉。所以“征塵”應(yīng)指“旅途的灰塵”,也就和武事無關(guān)。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果然,第三句給我們點明,原來這就是詩人自己。他衣上征塵雜酒痕,并于遠(yuǎn)游途中悠然欣賞景色,那么自己是不是詩人呢?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含蓄的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
要理解“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就先得理解“騎驢”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特殊意義。它意味著一種身份,一種風(fēng)度。在魏晉至唐的文人都與驢有密切的關(guān)系: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翱徒砸蛔黧H鳴?!保ā妒勒f新語·傷逝》)
“晉文帝親阮籍,恒與譚戲,任其所欲,不迫以職事。籍從容嘗言曰:‘平生嘗游東平,樂其上風(fēng),愿得為東平太守。’文帝大悅,即從其意。籍便騎驢徑到郡。至,皆壞府舍諸壁鄣,使內(nèi)外相望然。籍教令清整,常留十余日,便乘驢去?!保ā稌x陽春秋》引自《太平御覽》第九百零一卷)
“王濟卒將葬,時賢無不畢至。孫楚雅敬濟而后來,哭之甚悲,客莫不垂涕??蕻?,向靈床曰:‘卿嘗好我作驢鳴,我為卿作之’。體似真聲,賓客皆笑。楚顧曰:‘諸君不死,而令王濟死乎’?!保ā稌x書·王濟傳》)
以上三則故事可算是魏晉文人與驢之關(guān)系較典型的例子。魏晉文人騎驢,臨喪學(xué)驢鳴,都是魏晉風(fēng)度的一種表現(xiàn)。除此之外,“衣上征塵雜酒痕”,一個酒字,也大有深意。
關(guān)于魏晉風(fēng)度與酒之關(guān)系,魯迅先生有過精辟的論述,姑引一段: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六個,所以又稱‘竹林六賢’。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里面的一個。他們六個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保?]
也就是說,飲酒也成了魏晉風(fēng)度的一個標(biāo)志。魏晉風(fēng)度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也并不是不可以解釋。
魏晉風(fēng)度作為一種時代精神,內(nèi)涵當(dāng)然是非常豐富的。它滲透在意識形態(tài)的各個領(lǐng)域和社會風(fēng)范的許多方面,其基本特征應(yīng)從思想內(nèi)涵中去尋找。魏晉風(fēng)度的思想特征應(yīng)是以魏晉玄學(xué)為象征的一種思想的解放。而魏晉玄學(xué)又以道家思想為中心,綜兼儒、道、墨、兵、陰陽、法等家諸子思想。魏晉玄學(xué)因而豐富多姿。魏晉玄學(xué)又不是諸子思想的簡單重現(xiàn),它的思辨理性、批判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都比先秦有所發(fā)展。
道家思想重視內(nèi)在精神的自我完善,輕視外在的功名、富貴。魏晉名士崇尚老莊“無為而治的樂土”,竟相和藥酒拂塵相伴,或談玄論道,寄情山水,或裸體而行,捫虱而談。因此《世說新語》特辟一門,謂之《任誕》。如同追求內(nèi)心的自由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一樣,任誕也是魏晉風(fēng)度最明顯的表征。這也是阮籍騎驢上任,魏文帝、孫楚臨喪學(xué)驢鳴的緣由。
隨著時代的演變,飲酒騎驢漸漸成了文人的時尚。唐代杜甫即寫過《飲中八仙歌》,飲中八仙又以李白為首。唐詩本事中還有大量關(guān)于文人騎驢的記載。
“(賈島)逗留長安,雖行坐寢室,苦吟不輟。嘗跨賽驢,張蓋橫絕天衢,時秋風(fēng)正歷,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fēng)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保ㄐ廖姆俊短撇抛觽鳌罚?/p>
“(長吉)恒從小奚奴,騎跛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保ǘ拍痢斗衔募だ铋L吉小傳》)
其他,盂浩然、李白、鄭啟均多有驢背吟詩故事。顯然這種騎驢吟詩的行為與魏晉風(fēng)度是一脈相承的。魏晉風(fēng)度對唐代詩人尤其是盛唐詩人影響頗大,李白、杜甫、孟浩然詩中均有許多對魏晉人物表示仰慕的詩句。
《劍門道中遇微雨》,短短四句詩,有深厚的文化背景。陸游出身仕宦家庭,自稱西晉陸機的后代,內(nèi)心又對魏晉風(fēng)度十分仰慕。在他的詩里,魏晉時代的典故用得很多,常以魏晉人物自況。如《胡無人》:“須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大夫出名無萬里,風(fēng)云之會立可乘?!薄稌x書·桓溫傳》中云:“(桓溫)面如紫石棱,須如蝟毛碟?!憋@然陸游以桓溫自況。在《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中,有“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的詩句,用嵇康典故:嵇康臨刑,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并說:“廣陵散從此絕矣。”(《晉書·嵇康傳》)陸游詩中以自己比稽康,以己之詩歌比《廣陵散》。《臨安春雨初霧》中,他又以陸機自況:“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睛窗細(xì)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卑搓憴C《為顧彥先贈婦》詩,則有“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p>
除以魏晉人物自比,陸游還對魏晉人物表示仰慕。《感事》四首選一:“堂堂韓岳兩驍將,駕馭可使復(fù)中原;廟謀尚出王導(dǎo)下,顧用金陵為北門!”除此之外,《追感往事》(五首選一)中,還對王導(dǎo)多有欽佩之情:“諸公可嘆善謀身,誤國當(dāng)時豈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東晉退守江左時,一批士大夫只知在新亭相對痛哭,獨王導(dǎo)不以為然?;敢?、溫嶠等與王導(dǎo)談了一次話后,稱王導(dǎo)為江左管夷吾。(《晉書·溫橋傳》)陸游用此典,已觸及魏晉風(fēng)度復(fù)雜的一面,即魏晉風(fēng)度并非清談的代名詞,它也和經(jīng)世致用聯(lián)在一起,因為魏晉玄學(xué)也包含兵家、陰陽家等思想。當(dāng)然,不可忽視的是,王導(dǎo)同時也是“清談首領(lǐng)”、“江左風(fēng)流宰相”。
在陸游的詩里,瀟灑、豪放的魏晉風(fēng)度已滲入日常生活,陸游詩中的自我形象有時象魏晉年間人。《小市》:“小市狂歌醉墮冠,南山山色跨牛看。放翁胸次誰能測,萬里秋空未是寬?!边@不由使人想起晉代山簡在襄陽作太守,“倒著白接籬”的故事。(《晉書·山簡傳》)一樣的喝醉了酒,一樣衣冠不整,一樣的豪放,一樣的瀟灑。
又《客去》:“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這又是典型的魏晉風(fēng)度。陶潛喝醉了,對客人說,“我欲眠卿且去”,其真率如此。(《晉書·隱逸傳》)只不過《客去》中,成了“主人與客兩相忘”,它和陶潛的言行,又都可以追溯到莊子的“坐忘”。
陸游一生,正如前面介紹,只參軍十個月,其余均以文人身份出現(xiàn)。晚年,陸游基本上過著村居生活。早年他過的是一種刻苦學(xué)習(xí)、磨煉,欲思報國的生活。只是在寫下了《劍門道中遇微雨》,任成都府安撫使司參議官以后,詩人才流露出天性的另一面,以任達(dá)不羈的形象出現(xiàn)于世人面前。
陸游在成都任安撫使司參議不久,攝蜀州通判。后又?jǐn)z嘉州、榮州知州。這段時間,陸游寫過大量的詩,詩里的自我形象與以前的區(qū)別就很大?!冻啥夹小罚骸耙绣\瑟,擊玉壺,吳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青絲金絡(luò)雪馬駒,日斜馳遣迎名姝。……”看來這位將近五十歲的詩人,已經(jīng)流連于溫柔之鄉(xiāng)了。
1175年,陸游離榮州,重赴成都任職,此時范成大任四川管內(nèi)制置使。陸游在詩中塑造了這樣的幕僚形象:“身留幕府還家少,眼亂文書把酒稀?!保ㄒ姟稌鴳选罚队梧饔X、乾明、祥符三院至暮》:“成都再見春事殘,雖名閑官實不閑。門前車馬鬧如市,案上文檄高于山。有時投罅輒徑出,略似齊客偷秦關(guān)”。在此情況下,陸游怎能忍受!他開始喝酒、賭博:“我游四方不得意,陽狂施藥成都市”;(《樓上醉歌》)“春從豆寇梢頭老,日向樗蒲齒上消”。(《寓舍書懷》)而喝酒、賭博,恰又是魏晉文人兩大嗜好。前面已說過魏晉人與酒之關(guān)系,而桓溫、袁耽、劉裕均是賭徒。更為可笑的是陸游居然于上元之夜乘酒興騎馬“盯梢”:“細(xì)細(xì)香塵暗六街,魚鱗淺碧暮云開。新妝褰幕全身見,誤馬隨車一笑回。酒釅頓忘風(fēng)力峭,夜長猶恨漏聲催。京華舊侶雕零盡,短鬢成絲心未灰?!保ā渡显罚┘热魂懹稳绱朔爬?,自然有人看在眼里?!端螘分姓f“(淳熙三年九月)新知嘉州陸游罷新命,以臣僚言游攝嘉州燕飲頹放故也?!绷T官以后,陸游就基本上以“詞官”身份度過余生。這段短暫的魏晉風(fēng)流的結(jié)果之一,是陸游“放翁”之號,初次形之于筆: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螀漸覺近房櫳。
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fēng)。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和范待制秋興》三首選一)
從這首詩看來,陸游的心境其實不那么平靜。與其說不在乎,不如說是大發(fā)牢騷。緊接著,陸游開始尋仙訪道,在若干年之后寫的《寄鄧州宋道人》中回憶這段生活時說:“鴨翎鋪前遇秋雨,獨與宋生棲逆旅。坐間惝恍見老仙,劇談氣欲凌天宇。袖中出劍秋水流,血點斑斑新報仇。我醉高歌宋生舞,洗盡人間千古愁。老仙約我游太華,是夕當(dāng)醉蓮峰下。語終冉冉已云霄,萬里秋風(fēng)吹鶴駕。我今伶俜踐衰境,不如宋生棄家猛。西望臨邛一概然,青松偃盡丹爐冷!”也就是說,詩中的陸游曾尋仙,遇到一個異人,卻又沒有勇氣去學(xué)道。盡管如此,仍可反映陸游的心態(tài)。晉代許多家族都世奉道教。如瑯琊王氏世奉五斗米教,陶淵明世奉天師道教。唐代道教興盛,李白就曾虔誠的學(xué)過道??傊懹卧谒拇ㄟ@一段時間,據(jù)他的詩中所表現(xiàn)的來看,其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無一不受魏晉風(fēng)度的影響,詩中的自我形象也就頗具魏晉風(fēng)度。但陸游畢竟是宋代人。他在《和范待制秋興》三首中大發(fā)牢騷就可說明這一點。他畢竟不象魏晉人那樣灑脫、自然。這固然與陸游的家國之思長期郁積心中一心報國有關(guān),同時也說明陸游瀟灑得不夠徹底。在陸游的詩中,其自我形象有魏晉風(fēng)度,而晚期詩中宋代文人氣質(zhì)更濃烈。特別是其中禪宗的影響隨處可見。
欲盡殘燈更有情,可憐剪斷讀書聲。
區(qū)區(qū)紙上太癡計,一笑開門看月明。
——《夜坐油盡戲作》
《夜坐油盡戲作》作于1184年,陸游五十九歲,這時他已回山陰老家居住。陸游從五十四歲直到逝世,除去中間有幾年在外做官,其余時間均在山陰居住。這一段時間陸游主要以隱士身份出現(xiàn)。詩中已很少見到在四川十年的狂放形象,更多的表現(xiàn)出一種內(nèi)斂與平靜,從而清楚地表明陸游本質(zhì)上仍是一個宋代文人。
“欲盡殘燈更有情,可憐剪斷讀書聲?!边@里寫的是平靜的讀書生活。深夜,一個讀書人,發(fā)現(xiàn)燈光黯淡了,于是剪掉燈花。讀書聲停息了,夜空于是顯得很靜。
“區(qū)區(qū)紙上太癡計,一笑開門看月明?!北砻嫔纤坪跏菍憣崳x書人突然覺得這樣太傻,開門一笑,只見明月高懸,夜色如許空明。而實際上,這一笑,也有很深厚的文化背景。
禪宗在佛教中,素來被稱為教外別傳的法門。歷來相傳,釋迦在靈山會上,對著百萬人眾,默然不發(fā)一言,拈花示人,大家都不了解他的寓意,只有大弟子迦葉,會心一笑,于是釋迦牟尼便當(dāng)眾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保ā堵?lián)燈會要》卷一)據(jù)稱這便是禪宗的開始。
唐代禪宗興盛,而且影響日益擴大,并超過天臺宗與華嚴(yán)宗,獨尊海內(nèi)。禪宗本有頓、漸二宗。北宗主張漸修,即要求人們靜坐看心,守凈,不動,不起,如對明鏡那樣勤勤拂拭其塵埃。南宗講頓悟,后來壓倒北宗,成為禪宗的代名詞。五代時,禪宗已有五宗:云門宗、法眼宗、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禪宗是宋代最流行的佛教宗派,兩宋文人無不受其熏染。
“頓悟”,也叫“禪悟”,本是大乘佛教修證的主要途徑之一。發(fā)展到瑜伽行派,又提出所謂“一心見道”的“無區(qū)別智”、“現(xiàn)觀”,這是一種不必借助思維與語言以“親證”絕對真實的神秘的感悟。佛經(jīng)說:
“善男子,言為有法者,唯是如來名字說法。所言如來名字說法者,惟分別言語名為說法,善男子,若惟分別言語名說法者,常不如是。但種種名字聚集言語成,是故言非有為?!终f法者,是分別相。分別相者,即言語相。善男子,言語相者,即是名字之所集法。名字集者,是虛妄法?!保ā渡蠲芙饷摻?jīng)》卷一《圣者善問菩薩問品》)
這是說,語言及其表達(dá)的差別境界都是虛妄的。瑜伽行派的這種觀點直接被中國禪宗特別是南宗所師承,禪宗建立起“不立文字”而“頓悟”、“自性清凈心”的理論。
正因為如此,才有所謂禪宗公案的出現(xiàn)??丛挾U、默照禪、棒喝禪、一指禪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得已用文字語言,也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把語言與棒喝等同。
有這么一則公案:雪峰上問訊,師曰:“入門來須有語,不得道早個入了也。”峰曰:“某甲無口”。師曰:“無口且從,還我眼來!”峰無語。[2]
從這一則公案看來,禪宗對語言的否定到了何等地步。所謂“我無口”,法師說:“還我眼來!”表面上荒誕不稽,實際上說明一個道理,即執(zhí)著于啞禪,仍是旁門左道。既然執(zhí)著于無口,為什么不說無眼?
這樣,陸游的詩就容易理解了。“區(qū)區(qū)紙上太癡計,一笑開門看月明?!睂嶋H上與禪宗密切相關(guān)。讀書人覺得皓首窮經(jīng)的生活實在太愚妄,因為“自性清凈心”即佛,何假外求呢?“一笑開門看月明”,內(nèi)心一片澄明、透徹?!耙恍Α卑岛涔?,即佛祖在靈山說法,拈花示眾,迦葉尊者會心一笑的典故。詩用此典,表示讀書人已幡然而悟。
陸游的詩中,描寫了自己習(xí)禪的生活?!堕e中偶題》有“楚澤山中歲歲忙,今年睡足向禪房。”《丙辰上元前一日》有“弊裘破帽發(fā)鬅鬠,宛似山房罷講僧?!倍恫≈须s吟其二》更有“身似頭陀不出家,杜陵歸老有桑麻?!备f明他受佛教的影響。《南堂雜興》一詩,塑造了一個參禪的讀書人:
奔走當(dāng)年一念差,歸休別覺是生涯,茅簷客家常飯,竹院隨僧自在茶。禪公遍參寧得髓,詩緣獨學(xué)不名家。如今百事無能解,只擬清秋上釣槎。
自稱“禪公遍參”的放翁,甚至于似乎已經(jīng)皈依佛教了: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讀之悵然》)
詩題清楚地告訴我們,這是晚年的詩作?!盎叵蚱妖愐混南恪保鸾桃堰M入放翁的日常生活。
在另外一些詩里,陸游雖沒有直接描寫自己習(xí)禪,但自我形象中滲透著禪意。
《夏日雜題之七》:“憔悴衡門一禿翁,回頭無事不成空,可憐萬里平戎志,盡付蕭蕭暮雨中?!比f事皆空的思想顯然與佛教有關(guān)。另外,《寓嘆》中,也有禪意:“俗心浪自作棼絲,世事元知似奕棋。舊業(yè)蕭然歸亦樂,余年至此死何悲。古人可作將誰慕?造物無心豈汝私。已決殘春故溪去,短蓑垂釣月明時。”描寫一片空明景象。也塑造了一個深得禪意的文人。
有些詩并不直接解說禪理,而是以禪趣入詩。如蘇軾《題西林壁》:“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禪宗心靈不應(yīng)被理障所蔽的觀點的發(fā)揮。如楊萬里《入城》:“杜鵑有底怨春啼,燕子無端貼水飛。不種自紅仍自白,野酴醾壓野薔薇。”這首詩句句有景,但目的顯然不在寫景,而在揭示主宰冥冥世界的偉大力量。這力量是理學(xué)所說的天理還是佛家所說的佛法?亦或是亦佛亦理?不管怎么說,這里面潛藏著意在言外、含蓄不盡的禪宗真諦,卻是無庸置疑。蘇軾的《飲湖上初睛后雨》“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币嗫勺魅缡怯^,它表面上寫西湖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美的,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在富有內(nèi)心修養(yǎng)的人看來一切皆是美的這樣一種情趣,而這種情趣正是禪宗所講的發(fā)慧之后,事物時時皆具佛性的境界。陸游的《寓嘆》、《夜坐油盡戲作》便屬于這一類作品。不同的是,陸游的詩里或明或暗有一個禪僧的自我形象。
還有這樣的詩,將禪的情趣精神化入到對人生的詠嘆之中。這些詩表面上只寫一種曠達(dá)、爽朗的人生情趣,似乎和禪沒有多少關(guān)系,但細(xì)參起來,關(guān)系卻是很深。當(dāng)年尹誅被貶,曾以“靜退為樂”來自解,但禪家仍點化他道:“不若進退兩忘”,于是他深有所悟。把這種思想境界寫入詩中,不就是以禪入詩么?蘇軾詩云:“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這就是在以“靜退為樂”的情趣中,流動著禪宗“進退兩忘”的一片禪機。這種詩表面上不著一個禪字,但在精神意趣上更近于禪,是把世俗的生活提高到禪的境界。陸游寫了大量這樣的詩。
《游山西村》:“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边@首作于晚年的詩,可謂參透禪意,若有若無,若即若離,比道家境界更加寧靜、淡泊。
“低枕孤衾夜氣存,披衣起坐默忘言。瓶花力盡無風(fēng)墮,爐火灰深到曉溫。空橐時時聞鼠嚙,小窗一一送鴉翻。悠然忽記幽居日,下榻先開水際門?!保ā稌宰罚┢鹗純删浼炊U宗“不立文字”的境界,塑造了一個沉浸在禪境中的文人形象。最后兩句寫幡然醒悟,出來一開門,水漫到門際,豁然開朗,這又何嘗不是“頓悟”的禪境呢?
《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掃飛蠅,半脫綸中臥翠藤。清夢初回窗日晚,數(shù)聲柔櫓下巴陵?!边@又是一個得禪宗真諦的文人形象?!鞍朊摼]中臥翠藤”,顯出心中的清明?!扒鍓舫趸卮叭胀恚瑪?shù)聲柔櫓下巴陵”,詩人已忘記一切,擺脫一切約束,而達(dá)到清靜自為的境界。
總之,陸游詩中的文人形象既有魏晉風(fēng)度,又有宋代獨有的禪意。而且,生活中的陸游與詩中的自我形象基本一致:陸游在四川期間,所作詩中的自我形象是一個魏晉文人式的形象,晚年隱居鄉(xiāng)下所作詩中的自我形象則是一個習(xí)禪的文人形象??梢哉f,陸游詩中的自我形象是陸游日常生活形象的真實寫照。
[1]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M]//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2]俞梅隱.禪門公案五百八十六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