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慧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韻語陽秋》的著者葛立方（？—1164）是南宋詩論家、詞人，字常之，自號懶真子。除《韻語陽秋》外，葛立方還著有 《西疇筆耕》、《方輿別志》（此二書已佚）、《歸愚集》、《歸愚詞》等。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一書中評論了眾多詩人，杜甫尤為突出。全書共421條，涉及杜甫、杜詩者88條，引用杜詩150余首。①由此看來，葛立方似乎對杜詩情有獨鐘。本文試圖從《韻語陽秋》中談到的杜甫思想、學杜之法兩方面著手，具體分析《韻語陽秋》中的杜甫形象，以及葛立方對杜甫精神的呼喚。

一、杜甫思想

（一）忠君愛民

杜甫的忠君愛民思想是他被尊為“詩圣”的一個重要原因。對此，葛立方也給與了高度贊揚?！俄嵳Z陽秋》卷十一說：

老杜《省宿詩》云：“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蓋憂君諫政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不為身謀也。②

杜甫寫作此詩時，正處于一生中難得的得意之時。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逃離長安，投奔當時在靈武自立為帝的肅宗，被授予左拾遺一職。唐朝的左拾遺負責諫諍，官位雖低，但可以親近皇上。于是就有了這首《春宿左省》：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

此詩前兩聯(lián)寫暮夜之景。頸聯(lián)說詩人晚上睡不著，豎著耳朵聽宮門是否開啟。尾聯(lián)“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交待了“不寢”的原因，生動地描繪出詩人盡忠職守、夜不能寐的心情。詩人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因而心緒不寧，好幾次詢問時辰?！皵?shù)問”二字，加重了詩人寢臥不安的程度。結(jié)尾二句由題后繞出，從宿省引發(fā)到次日早朝上封事，語句矯健有力，詞意含蓄雋永，忠君愛民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全詩至此戛然而止，便有一種悠悠不盡的韻味。一位勤勤懇懇、憂國憂民的諫官形象躍然紙上，因而葛立方在書中感慨：“想其犯顏逆耳，必不為身謀也。”關(guān)于杜甫“忠君愛民”思想，歷來有諸多論述，為讀者所熟識，在此不再贅述。

（二）民胞物與

杜甫的民胞物與情懷是他為各階層的讀者所喜愛是一個重要因素?！懊癜锱c”出自宋儒張載《西銘》：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

意即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一切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物體都是我的朋友。語出宋儒，但其思想古已有之。先說杜甫的民胞精神。杜甫關(guān)心人，愛護人，將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凝結(jié)于詩歌之中。因此，他批判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反對征兵過程中的非人道行為，反對統(tǒng)治者的橫征暴斂。卷十說：

杜甫傷關(guān)西之戍，則曰：“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雹?/p>

“三吏”“三別”是杜甫的代表作品，深刻反映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人民的困苦，寄予了詩人對統(tǒng)治者的批評和對百姓的同情。“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源自杜甫名篇《兵車行》，它揭露了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連連征戰(zhàn)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在封建社會，人們普遍存在重男輕女的心理。可是由于繁重的兵役負擔和士兵大量死亡的殘酷事實，百姓反以生男為“惡”，生女為“好”。因為“生女”還能嫁給比鄰，至少能保住性命。“生男”就得上戰(zhàn)場，最終只能喪命沙場，尸骨埋沒荒草之中。這樣的心理變化是對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政策的血淋淋的控訴。杜甫關(guān)心人、愛護人，其核心是關(guān)心人的生存、安全和幸福。杜甫的民胞情懷既表現(xiàn)為對“同胞”生命安全的關(guān)懷，也表現(xiàn)為對生活苦難的關(guān)切，以及對弱者的同情。

再看杜甫的愛物思想。杜甫的“物與”思想，具體表現(xiàn)為一種與物無間的赤子之心，體現(xiàn)在物我同一的大量描寫中。卷六說：

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guān)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jīng)營往來之勞，備載于詩，皆可考也。其曰“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敖?jīng)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把├锝?，風前逕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王侍御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領(lǐng)客，攜酒重相看?！蓖蹁浭略S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余，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其經(jīng)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jié)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不忍竟舍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④

杜甫在安史亂之后生活困頓，窮困潦倒。幸而在嚴武的幫助下，在成都建造了草堂，得以暫時享受安定的生活。卷六就成都草堂的地理位置、營建過程、所住時間及杜甫對草堂的眷戀作了詳細敘述。最后葛立方說：“然自唐至今，已數(shù)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草堂雖然只是杜甫安身的一間陋室，但詩人對其喜愛、眷戀之情溢于言表。而成都草堂也因為杜甫的詩名流傳千古，成為中國文人的一塊精神家園。

（三）形象還原

《韻語陽秋》卷十說：

老杜《北征》詩云：“經(jīng)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狈绞菚r，杜方脫身于萬死一生之地，得見妻兒，其情如是。泊至秦中，則有“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則有“老妻憂坐卑疒，幼女問頭風”之句。觀其情，已非《北征》時比也。及觀《進艇》詩，則曰：“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詩則曰：“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逼鋬?yōu)游愉悅之情見于嬉戲之間，則又異于秦、益時。⑤

此段生動地敘述了杜甫的夫妻之情和父子之情。在生活安定時，杜甫十分享受與妻子、兒女相處的時光。而在戰(zhàn)亂之時，詩人對無法團聚的家人更是牽腸掛肚。死里逃生相見時，禁不住痛哭流涕。杜甫身處亂世之中，與家人長期分離，其思親之情就顯得比一般人更為濃烈、感人。卷八說：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頓挫，揚雄、枚皋可企及也?！薄秹延卧姟穭t自比于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 ”《贈韋左丞》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甫以詩雄于世，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⑥

杜甫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上書說其所作之文章，雖然不足以發(fā)揚儒家的經(jīng)典，超越諸子百家，但是卻能即時作文、沉郁頓挫。像楊雄，枚皋此二人這樣的水平也是可以企及的。杜甫在政治上“自比稷與契”，在創(chuàng)作上“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杜甫自許博學精深，下筆有神，作賦自認可與揚雄匹敵，詠詩眼看就與曹植相親。葛立方以為杜甫“以詩雄于世，自比諸人，誠未為過?！比欢谡紊吓c稷、契相比，“則過矣”。姑且先不論詩人所比是否恰當，足以看出杜甫自許甚高，很有自信。

葛立方在書中特別提到杜甫對妻子、兒女的關(guān)愛，以及“自許”，可以看作葛立方對杜甫形象的還原。杜甫不再是高高在上、神圣完美的“詩圣”，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真實的人。除去了那圣潔的光環(huán)，詩人變得更加貼近生活，增添了幾分親切之感。

二、學杜之法

關(guān)于學杜之法，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多有討論。請以述之。

（一）重意興

《韻語陽秋》卷二說：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觀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云：“兩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生實于此?！耘d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髟娬咂堉d之與訕異，始可以言詩矣。⑦

杜甫有《種萵苣》詩，解詩者大都認為萵苣是詩人自喻。楊倫《杜詩鏡銓》卷十三中說：“此等詩最得比興體制，亦從《三百篇》出。”比興作為中國詩歌表現(xiàn)的傳統(tǒng)手法，自《詩經(jīng)》開始大量使用。自屈原以來的歷代詩人通過這種手法揭露現(xiàn)實弊病，抒發(fā)個人不幸，留下了數(shù)不盡的不朽之作。杜詩中用比興手法來代鳴失意者的不平，揭露當世的種種矛盾和弊病，堪稱典范。葛立方尖銳地批評了當時之人因為害怕亂發(fā)詩興有訕罵之嫌，寧肯讓中國傳統(tǒng)的比興手法廢而不用的做法。指出這是一代詩人的悲哀，是傳統(tǒng)詩魂的喪失，也是對杜詩根本精神的背叛。說他們連杜甫的皮與骨也未曾學得，亦不為過。

葛立方認為詩興與詩藝的關(guān)系上，應該將前者放在第一位。如果過于注重形式，就可能出現(xiàn)相對缺乏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的弊端。詩興是詩人批判現(xiàn)實、表達身世不幸的重要形式。詩人通過興寄來指刺時弊，表達胸中郁悶，創(chuàng)造了數(shù)不盡的有價值的偉大作品。

（二）創(chuàng)作論

關(guān)于杜甫貧窮艱辛、漂泊無依的遭遇，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二十中做了詳細記載。同卷又說：

老杜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于人，如《贈高彭州》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客夜》詩云：“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shù)紙，應悉未歸情?！薄犊穹颉吩娫疲骸昂竦摴嗜藭鴶嘟^，常饑稚子色凄涼?！薄洞鹋岬乐荨吩娫疲骸疤撁珊疁貑?，泛愛不救溝壑辱?！薄逗嗧f十》詩云：“因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庇^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于朋友故舊也。然當時能之者幾何人哉?、?/p>

杜甫在避亂時衣食不足，為了生存，只能求助于人。葛立方感嘆：“觀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于朋友故舊也?！笨磥硐蛴雅蠊逝f伸手求援，對于杜甫來說應該是常事。杜甫的這些詩歌，真實地表達了他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以及生活的艱難辛酸。正是由于杜甫一生命運坎坷，他作詩不是為了書齋的高雅消遣，也不是無病呻吟。他的詩豐富深刻地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生活內(nèi)容，深情地表達了對戰(zhàn)亂中遭遇不幸的百姓的同情，以及對暴政的無情披露。不得不說杜甫坎坷的人生遭遇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以較多的篇幅評論杜詩，不僅是因為他把杜詩作為典范來探討詩歌理論的基本問題。更重要的是感慨在當今國難未恤，失地未復之時，以江西詩派為首的詩壇卻一味地沉醉于書齋生活，逃避現(xiàn)實。杜甫當年以詩筆為一個時代作實錄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良知感一去不復返。因此，這不只是一個學術(shù)評價問題，更是對中國優(yōu)秀詩歌傳統(tǒng)的呼喚，對杜詩精神的祭奠。

注釋：

①李凱.江西詩風盛行下的杜甫觀——《韻語陽秋》論杜述評［J］.杜甫研究學刊，1997，51（1）：56.

②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566.

③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559－560.

④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537.

⑤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560.

⑥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546.

⑦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497.

⑧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652.

［1］（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M］.中華書局，1981.480－653.

［2］袁行需.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3］莫礪鋒.杜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4］楊盛寬.葛立方論學杜——重提學杜得失的話題［J］.杜甫研究學刊，1997，53（3）：59－66.

［5］李凱.江西詩風盛行下的杜甫觀——《韻語陽秋》論杜述評［J］.杜甫研究學刊，1997，51（1）：56－62.

［6］李凱.《韻語陽秋》與宋人詩學觀［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社版），1997，18（4）：96－100.

［7］吳善輝.試論《韻語陽秋》在古代文論史上的獨特貢獻［J］.學術(shù)論壇，1989（5）.

［8］吳善輝.試評《韻語陽秋》［J］.廣西師院學報，19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