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為
中國當下的文藝理論學術格局,是伴隨著新時期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發(fā)展、奠定形成的。這場影響深遠的思想運動,被人們視為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現(xiàn)代思想啟蒙進程的當代繼續(xù)。文藝理論在這一思想運動的影響下,形成了自身的“時代品質(zhì)”,從而一種“啟蒙思維”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當下文藝理論的學術格局。啟蒙主義的部分精神遺產(chǎn)是需要珍視的,正如很多人所說的,啟蒙對于中國來說,在不少方面、包括在文學和文藝理論方面或許還是一項未完成的事業(yè)。但我們不可能、也不需要等到這樣的啟蒙事業(yè)全部完工之后,再來考慮今天的問題。因此,必須在一方面推進啟蒙工程的同時,另一方面完成對于啟蒙的反省和重新定位,并克服其局限性而走向當下的豐富性——此種具體的文化情勢和問題格局,不僅是一個外在的、時間上的問題,而且也必須深度進入當下文藝理論的問題意識、學理結構和文化責任當中。這時,在啟蒙心態(tài)支配下文藝理論的學理構造與學術格局,將由此獲得以自身思想和思維的主體性姿態(tài)思考和處置問題的、理論思維的現(xiàn)實性與具體化特性,從而走向自身的健全、成熟與強大。
這里說的啟蒙心態(tài),是指在文藝理論的學理構成背后的那種帶有普遍性的思想狀態(tài)與精神型構,它可能既有歐洲18世紀啟蒙主義的某些特征,同時也具有當代中國思想解放運動自身的特點。歐洲啟蒙主義所針對的“歷史背景”,主要是由宗教世界觀和封建宗法制度所建構起來的生活世界,而中國當代文藝理論中的啟蒙主義則主要力圖抗拒國家政治對于文學過度的干涉和影響力量,其隱含的價值標尺是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的人性觀念和西方的學術思想及文化價值理想——在這一點上,它明顯地體現(xiàn)出對于“西體中用”的“五四”精神(“民主”和“科學”)的繼承性。它在推動文藝理論的當代轉型方面的“歷史進步”作用毋庸贅述,但從今天的、更為全面的學術文化視野來看,文藝理論的這種啟蒙心態(tài),其思想格局和文化實質(zhì)一開始就有著比之西方啟蒙主義更為嚴重的片面性和似是而非的特征,因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其自身并非無關緊要的局限性。
中國當代啟蒙主義的特點,決定了這種啟蒙心態(tài)首先是要拿“西方”來啟中國之“蒙”,所以中國式的啟蒙首重“拿來”,“拿來”比“拿來什么”更重要,而既已“拿來”,也就萬事大吉。這導致的文藝理論問題,就是外來理論范式的“引進”多,而根源于本土內(nèi)在問題的理論思考少。這種拿來主義的思想慣性,當然不是從當代始,中國近代以來的“中體”積貧積弱,“西用”卻使我們對于西方產(chǎn)生了“救世主”般的依賴性。但文藝理論不是堅船利炮,也不是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一個簡單的拿來主義,顯然忽視了文藝理論背后深廣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和文化景深。在我們的“匱乏”年代,大量西方新潮理論的引入,確實開闊了我們的眼界,豐富了我們文藝理論的知識儲備和背景知識。但文藝理論不是像手邊的實用工具、器物一樣,是否“中國制造”對于其使用價值并無特別的影響;文藝理論的思維形式密切關聯(lián)著我們的生存意志和生活方式,一種被工具化、器物化地使用的西方理論“范式”,不可能承擔中國問題和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深層關懷。對于西方理論的深度依賴,恰恰說明我們思考的并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不是通過文學藝術和有關它們的理論問題的中介,來進入和展開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思考和解決與中國人的生活世界與文化價值有關的大命題、大關懷,而充其量只是借助于西方理論“范式”的工具式使用,對于生存狀態(tài)的表層與文學藝術的“審美”皮殼進行的零敲碎打。由此導致的結果,就是文藝理論中放逐了關乎文學的真正問題,文學問題中遺失了生存的價值核心,只剩下了文藝的審美表象與“范式”的工具思維之間相互追逐和嬉戲的虛無。實際上,由于習慣于翹首西方,我們的文藝理論從心態(tài)上似乎已經(jīng)很難聚精會神地獨立思考自己的問題,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問題,還有什么問題是“自己的”:一個“范式”背后是更多的新潮“范式”,我們在“范式”的高速變遷當中體味“流動的現(xiàn)代性”,以為“現(xiàn)代”就是為了現(xiàn)代而現(xiàn)代的“范式”空轉,就是這樣無目的思想低飛、放任的文化放逐。然而,即便就文藝理論而言,總是有那么一些比較重要問題,是不能指望由別人來代替我們自己的理論思考的,是不能用別人的“范式”來代替我們自己的問題解決的。不論對于當下文藝理論的知識群落整體,還是對于其中任何一個個體來說,在無論什么樣的問題上,都喪失理論思維的態(tài)度和理論思考的能力,我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可以隨便說說的輕松愉快的話題。
以“拿來”的“范式”,當康德式的啟蒙學徒,結果就是只重視“知識”的理性型構和外在的“運用”,輕忽了知識和理論背后的價值指標和道德義務。對于“知識”和“理性”的抽象推崇,正是啟蒙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理性和知識本身并沒有錯,問題在于理性和知識的背后,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價值指標和價值公設問題。康德強調(diào)啟蒙就是公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的自由。①但康德的說法有它的時代背景,它所針對的中世紀以來由教會所壟斷的對于社會生活全方位的宗教裁判,面對宗教被所壟斷的公共性,理性的“公開運用”反倒是一種隱秘的武器。今天對于一種理性“知識”范型的空洞強調(diào),只能是起到激勵一種抽象的“個體性”的結果:恰恰把理性的“公開運用”和理論問題,變成一個純粹“個人”和“個體”的私人行為。今天的問題,不是缺少理性,理性的運用也一點都不隱秘,而這種理論的運用實在是太過于“公開”了,以至于缺少任何基本的價值公約數(shù)和價值底線。正如人們可以看到的大眾傳媒上很多“公開運用理性”的娛樂節(jié)目,就把價值問題變成理性“運用”的廉價的副產(chǎn)品和附屬物,變成了一種理性“運用”的行為主義,這本身就完全變成了一種娛樂化景觀。在宗教視野的內(nèi)部,還有一種面對真正問題的嚴肅性,但今天包括文藝理論在內(nèi)的某種娛樂主義,已經(jīng)將所有的理論問題都變成了玩世不恭的智力游戲,將一切事關人類生活總體的價值關懷等同于笑料。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于今天的文藝理論來說,不能將理論變成個體的私人行為,但僅只抽象地強調(diào)公共性、介入公共領域是不夠的——在這種主張的背后,同樣有可能只是理性虛矯的瘋狂和私密的利益,因而可能恰恰是不道德的;關鍵還在于辨識什么是真正的公共性:公共性從來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籮筐,文藝理論學會審慎、負責地運用自己的理論思維,既堅持自身文化職責和學術倫理身份,又能勇于貫徹從此出發(fā)的、經(jīng)過慎思明辨的價值主張,這樣才能對于公共性秩序盡義務,才有可能是對于一種公共性道德倫理的維護和贊助。人類的理性從來不是一架在無限的時空中空轉的機器,必須學會和適應與一種道德的實質(zhì)性與文化的實體性共生共存,這種關系是理性的公共性“啟蒙”運用的前提,也是其目標與結穴所在。
無論中西,啟蒙理性都注重理論的戰(zhàn)斗意義和磨礪思想的批判鋒芒,因而學理上粗枝大葉的抽象“架構”多,而缺乏對于理論問題的“具體的思維”:一些大而無當?shù)暮暧^審視,再加上源源不斷、永遠用不完的西方新潮理論“范式”,似乎就可以應付一切局面。因此,時下這種文藝理論學術格局的形成,似乎也與尾大不掉的啟蒙理性的那種戰(zhàn)斗性的宏大志愿和思想主旨有關:“現(xiàn)代性”的觀念和價值前提是不容置疑的,思想是筆直的、光滑的,是線性展開、不能彎曲的。這樣的思維形態(tài),能夠以一種思想和現(xiàn)實的簡單對峙狀態(tài),發(fā)揮其批判性作用。但當一些預設的前提不再無可置疑,而現(xiàn)實狀況也不再只是這樣單純的二元對立情形時,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在考察和論證問題,而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復梳理和打扮思想自身的表象和外形,因而,從現(xiàn)代性的宏大敘事,到后現(xiàn)代的思想內(nèi)容和思維形式的雙重碎片化,這之間并沒有給“具體的思維”留下空間——碎片化的思想和思維的碎片,都無關乎思維的“具體性”。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反復搖擺于這二者之間,留下許多的空洞無味的相互指責和無謂論爭,卻并沒有找到理論之為理論的正當性的自我實現(xiàn)路徑:具體的問題,具體的思維,具體的解決方案。這里的“具體的思維”,不是像人們通常習慣對于文藝理論發(fā)出的指責那樣,要文藝理論去簡單地“貼近”文藝作品,以“文本分析”的細節(jié)來填充文藝理論的理論思維。我們至少應該知道黑格爾和馬克思對于哲學和理論思維的“具體性”的著重強調(diào):今天的文學現(xiàn)實和文化語境的復雜性,要求理論思維不是以一個宏觀的抽象框架來割截現(xiàn)實,而是必須摧剛為柔,并以其內(nèi)在的層次、分疏和曲折,把握住現(xiàn)實問題的復雜性,讓文藝理論和理論思維作為一種“中介”形式,深深地楔入和溝通我們嚴肅的生存狀態(tài)與深度的問題關懷,人們借以照見現(xiàn)實、反觀自身。一種理論思維的“具體性”,既不是對于思維對象領域的經(jīng)驗細節(jié)的膜拜,也不是理論對于自身思想高度和“思維”的主體性能動性品質(zhì)的放棄,而是使得理論和現(xiàn)實成為一種相互規(guī)定、相互生產(chǎn)的豐富性,從深度和廣度上不斷提升、拓展我們的生存局限性。
當下中國文藝理論的問題,也許已經(jīng)混雜著啟蒙思維和某種“批評”、“反思”啟蒙的結果,但千萬不能以為這兩者就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路徑?!艾F(xiàn)在必須嘗試一條相反的途徑來理解這場顛覆運動,理解啟蒙和批判之間的滑程,理解把啟蒙問題移置到批判中來的這種方式……如果有必要在知識和統(tǒng)治的關系中提出知識問題,那么提出這個問題的首要前提就是某個決定不被統(tǒng)治的意志;這個意志既是個人的態(tài)度,也是集體的態(tài)度——像康德所說的那樣”。②在我們今天的思想文化情境當中,再看到這類嘩眾取寵的言辭,實在是覺得很乏味:這其中包含著某種抽象空轉、因而似乎永遠“正確”的東西,當它自覺不自覺地變成了某種思想滑頭式的東西,看似對于康德力圖“擺脫不成熟狀態(tài)”的啟蒙事業(yè)勇往直前的推進,實際上到此只能是一種“激動人心”的破產(chǎn)。而這是因為,這樣一種“后現(xiàn)代”思想一開始雖然不乏其批判與反思的尖銳性,但卻只是在康德等人所奠定的一些現(xiàn)代思想的基本前提的框架內(nèi)部翻跟頭,即便“以批判的態(tài)度去面對批判問題”,批判康德時仍然如此。這些都超不出尼采的思想格局,并使我們不由得相信它們只是一些被尼采的“顯白言辭”的“毒藥”所誤導走向癲狂和死亡的思想。③所以,只有徹底超越“現(xiàn)代”思想的一些基本前提、或不如說基本成見與偏見,才有可能對于啟蒙主義和啟蒙理性的困境有所洞徹,即便是為了真正地理解啟蒙主義、發(fā)揮某種真正的“啟蒙精神”也是如此。
當我們獲得這樣的視野來考察當下文藝理論的種種問題時,會越來越覺得文藝理論絕不是如同當下的理論情境有時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那樣,或如人們所理解的那樣,只是一些理論范式的懸浮、自足的抽象型構,而在其背后還有很多東西。只有從這些深度潛藏于文藝理論的思維形式和知識構造背后的關聯(lián)性論域著眼,文藝理論的一些問題也許才有澄清的可能性??档率降膯⒚芍髁x的局限性,早已經(jīng)被人們認知。就我們的問題的相關性而言,這個啟蒙的最大問題在于,它“啟”誰之“蒙”?“……康德意義上的啟蒙,即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能力自主地運用我們的理性進行自由選擇這種啟蒙,只是在抽象個體的意義上談啟蒙,而不是在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的具體的人的意義上談啟蒙,因此,這種基于個體理性上的啟蒙是非常有限的,是沒有資格面對人類幾千年的歷史文化談啟蒙的。所以不是個體在擺脫歷史文化中實現(xiàn)啟蒙,而是用歷史文化對個體進行啟蒙?!雹艹橄髠€體,就是一個概念化的個體,或者不如說,就是一個“個體”的概念,一個關于“啟蒙”的理論規(guī)劃,但實際上卻與任何現(xiàn)實的個體和群體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tài)并無關聯(lián):抽象的啟蒙理性理解不了它自身,它缺乏一種自我理解的具體性。因此,當將如上所述的文藝理論的啟蒙主義構造,從抽象、靜止、孤立的性質(zhì),放置在生活世界和文化倫理的整體性聯(lián)系當中時,在這其間首先凸顯了出來的,就是文藝理論所密切聯(lián)系著的知識人格。
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這里所謂的知識人格,只是一種泛指,并不意味著把文藝理論當作一種“知識”,尤其是一種狹義的、經(jīng)驗累積性的“知識”),這里主要就是指文藝理論的生產(chǎn)者和接受者在社會生活總體性當中的倫理身份和文化職責,而這種知識人格與文藝理論這一理論與知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是需要加以重點關注的部分。啟蒙主義知識構造的根本問題,就在于它將理性和理論知識放置在一個空洞的倫理和文化價值的真空當中展開,所以在啟蒙思維那里,無論是文藝理論的接受者還是理論家的知識人格,都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概念。因而,對于文藝理論來說是至關重要、甚至是終極性的環(huán)節(jié),實際上被忽略了,或者失蹤在啟蒙思維的概念化的抽象性中。這樣,從知識人格的重建(如上面的表述所示,這里所說的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既包括文藝理論的生產(chǎn)者,比如文藝理論的思想者、研究者和教育者,也包括文藝理論的學習者和接受者,比如社會公眾和學生,后者同樣對于文藝理論和知識人格之間的關系有一種理解——盡管他有可能經(jīng)常是通過理論家的知識人格來理解這一關系的,所以下文所說雖然好像是從理論家的知識人格出發(fā),但其實也是適用于所有公眾的),來達成文藝理論知識的重建,是走出困境,重建當下文藝理論的必然選擇。
回顧一下在當代中國的文藝理論現(xiàn)場,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或許可以分為三種類型:革命型、啟蒙型和建設型。它們大體上可能與一種文藝理論的歷史進程及其相應的歷史使命有關,雖然也并不是絕對的:如果說在新時期以前,革命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占據(jù)文藝理論知識人格主體構成,那么在當下文藝理論領域,啟蒙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或許占主導地位。革命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這里用來指代一個人格類型,并不是說它只能產(chǎn)生于革命戰(zhàn)爭年代,它在當下乃至將來都有其存在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空間),它在這里的內(nèi)涵是指文藝理論作為一個并非獨立、自足的部分,服從于理論家的社會身份和整體人格,與后者具有內(nèi)在的、有機的關聯(lián),文藝理論是其社會和公共性事業(yè)的一個部分,但這種知識人格對于社會責任和公眾事業(yè)的重視程度,大于它對于文藝理論本身的關注。如此富有使命感的身份、責任,是革命型文藝理論知識人格身上最為可貴的地方,它反過來對于文藝理論的理論形態(tài)和知識構造產(chǎn)生了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上的影響。從而在此情形下,對于這樣的文藝理論的理解,要從這樣的知識人格及其社會和文化事業(yè)的整體來考量,要從大處著眼,不能斤斤于字句之間,也不能一成不變看待其文藝理論的理論表達與學理構成,而需要結合客觀現(xiàn)實和具體情狀知人論世。啟蒙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正好與這種革命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形成一種鮮明對照,它恰恰在某種程度上將理論和理性的重要性,看成某種“客觀性”和“自在性”,因而理性或理論在這里,本身就是一種值得敬畏乃至膜拜的對象和價值標尺。理論在啟蒙型人格那里的地位,它的“力量”和局限性,可能都與賦予理性、理論的這種客觀、自在的性質(zhì)有關。但正因此,這樣的知識人格與人的理性及理論之間,是一種外在的、疏離的聯(lián)系。它并不認為理性和理論思維需要以“屬人”的范疇加以規(guī)范和規(guī)定。啟蒙型的知識人格珍視精神的自由和社會生活的理性秩序,尤其看重理論和知識對于精神的解放作用和對于生活體制與文化形式的批判、反思意義,但理論因此被認為只能在思想和精神的層面上發(fā)生作用。因此,它愿意將理性、理論的這種“批判的武器”意義,發(fā)揮到某種極致。但這其實很難說究竟是對于理論作用的夸張還是貶斥。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本來既是理性“啟蒙”的對象,又是這樣的啟蒙“理性”的文化倫理和道德秩序的有機性的承擔者,但它卻在啟蒙理性的抽象性和理性啟蒙的概念范疇中的交互遮蔽當中,成為一個無法顧及的死角,實際上被抽空為某種符號化的存在。
這樣,重建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是走出近代啟蒙主義的文化局限和道德困境,建設和發(fā)展當代中國文藝理論的必然步驟。中國當下文藝理論總體上說,還和現(xiàn)實的需求有較大差距。我們都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但過去一方面對于理論和社會生活、歷史條件之間的關系進行一種大而無當?shù)?、簡單對應關系的設定,另一方面實際又不能從這種直通式的簡單關系中獲取理論思維的具體性和真實感。前者接近于革命型文藝理論知識人格的某些理論預設,后者延續(xù)了啟蒙型文藝理論知識人格的部分理論困境,而且也都剝離了它們當年各自的“語境條件”的典型性和現(xiàn)實性,所以一直只是從理論中求理論,用知識復制知識。因此,也使得對于文藝理論的種種要求,無論是對于文藝理論介入公共性領域的要求,還是主張對于文學“本身”負責的要求,都懸浮于一種概念性的抽象性當中,而無法具體化為一種可以著手的實踐方案。重建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就是走出革命型和啟蒙型人格各自的局限性,著力構建一種建設性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后者在當下文藝理論的現(xiàn)實領域當中或許還比較少見,或還沒有達到自覺的狀態(tài)。尤其重要的是,對于這種建設型的文藝理論人格來說,這種人格重建絕不僅僅是“個體”自身的重建,也不僅僅是對于“人格”身份本身的修養(yǎng)和磨礪,而是要使這種自覺的“建設性”意向,達到一種比較普遍的公共性意識,是由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與知識群體乃至生活共同體達成協(xié)調(diào)的共識與建設性的共同意志。在此前提下,并不存在一個空洞的“公共性”領域,但也對于“建設性”的純粹智性和“理論”神話層次上的理解也是不夠的,文藝理論的文化倫理身份和社會責任,本身就是文藝理論的“公共性”介入,文藝理論深入自身的理論品質(zhì)和它充分發(fā)揮的現(xiàn)實功用,本來就是公共性的生活世界和文化領域的一個部分,而文藝理論的知識人格作為這二者的現(xiàn)實的、主體性的承擔者,必須把它們結合為一個現(xiàn)實的整體,并共同連接到社會生活和文化實踐領域的內(nèi)在性和總體性當中。
正因此,一種建設性的知識人格可能是目前文藝理論發(fā)展狀況所急需的,因此是需要著重加以重建和發(fā)揚的一種知識人格類型。建設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將理性與文藝理論對于生活體制及文化實體的內(nèi)在性,當成是一個文藝理論存在和發(fā)揮效用的首要前提。建設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充分地意識到:理性和文藝理論思維背后的知識人格及其道德、倫理與文化擔當,一方面聯(lián)系著文學藝術的審美感性與藝術符號世界,另一方面聯(lián)系著文藝作品產(chǎn)生和發(fā)揮作用的生活世界和生活體制,這種知識人格的缺失與被忽視,很可能使文藝作品、文藝理論同時與社會生活之間缺少了一個溝通、聯(lián)系的中介環(huán)節(jié)。由此所造成的對于文藝作品方面的影響,人們比較容易理解,但它對于文藝理論的影響則常為人們忽視:這就是它使得文藝理論僅只成為對于文藝作品“本身”、“本體”的理解和思考,而缺少了一種健全的世界認識、價值觀念和道德意識;或者僅只剩下了后一方面的認識、觀念、意識……因此,建設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比之于革命性人格,更注意從文藝理論對于社會現(xiàn)實和生活秩序的整體出發(fā),對于理論自身品質(zhì)和地位的把握;比之于啟蒙性人格,在明了理論和知識的“力量”及其工具性價值的同時,更加注意道德地、負責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建設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尤其關注文藝理論對于整個社會生活的肯定性意義和道德性價值,注重文藝理論的倫理責任和文化擔當,將文藝理論的知識和理論理性,看成一種本身需要用實踐條件和文化價值的具體性加以規(guī)定乃至限定的東西,需要承擔道德、倫理和政治性責任的東西。
革命型和啟蒙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可以看成是代表了某些相對極端的知識人格構成特征與品格,而建設型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在某種程度上是革命性和啟蒙型這兩種文藝理論知識人格類型的一種綜合。建設型的文藝理論人格與這兩者都不同,它與文藝理論自身是一種既相互區(qū)別又密切關聯(lián)的關系,建設性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不會將理論簡單地等同于社會職責和文化人格本身的一個組成部分或附屬品,也不會將文藝理論外在地當作一個富有力量的“工具”,乃至需要崇拜的圣神物件。建設性的文藝理論知識人格既重視社會責任和文化擔當,但也注重理論自身的品質(zhì)和特性,尤其是,他是從社會現(xiàn)實和生活體制的整體性來考量和規(guī)定自己與理論之間的關系的:作為一個理論人和知識人,一方面與社會生活共同體相聯(lián)系,另一方面要對理論工作和知識行為負責;理論因此不是一種無足輕重的消遣和消費品,但也不是一種可以隨意揮霍的任性的意志和向著虛空自由揮舞的精神利器,而是需要尋求反思后的審慎,批判后的重建,尋求在被規(guī)定和限定的現(xiàn)實條件下,發(fā)揮自身的肯定性和建設性的作用。
當我們能夠看到文藝理論知識型構背后,是知識人格的構成,那么反過來,我們也就同樣可以從知識人格的構成,在一個新的層次上來看待文藝理論在當下的社會文化領域中的地位和作用。在這里,就打開了一個文藝理論自我實現(xiàn)的廣闊的天地。中國式“啟蒙心態(tài)”下的文藝理論知識型構以及被它所規(guī)訓的知識人格,其貫穿于上述具體問題當中的全局性困境,還在于它整體上恰恰被約束在一個“專業(yè)化”的框套當中,因而事實上基本只是停留一種“心態(tài)”階段,而與真正的“啟蒙”精神與效用無關,甚至相反:所以被“啟蒙”的,或許只是懷抱“啟蒙”意愿和“啟蒙”心態(tài)的專業(yè)人士具有結構性殘缺的學理建構及其知識人格。在人們通常的意識當中,文藝理論是一門高深的專業(yè)學問,是專家們的研究對象;至少也是大學中文系的專業(yè)課程,對于沒有上過大學或不是中文專業(yè)的人來說無緣涉足??疾飕F(xiàn)實情況,確實也沒有可以讓廣大公眾可以比較深入系統(tǒng)地接觸、了解文藝理論的渠道,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很大的遺憾或缺憾。但實際上,廣大公眾和普通老百姓都有很好的文藝理論“基礎”和現(xiàn)實需求:比如,人們幾乎每天都會收聽、收看廣播、電視、網(wǎng)絡,很多人都會閱讀報紙、期刊上的文藝作品,盡管面臨各方面現(xiàn)實的和利益的誘惑,不少人仍然有讀書和閱讀文學作品的習慣;與此相應的是,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受到大學以上教育和具有較高文化程度的人越來越多,盡管如此,他們可能在別的專業(yè)領域是專門人才甚至專家,但在文藝作品的接受和理解方面,只能保持一個常識和個體感覺的程度……凡此種種,讓我們越發(fā)感覺到文藝理論目前的狀況和對于它的現(xiàn)實需要之間的嚴重的不對稱。事實上,文藝理論不同于專門性很強的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它是一個在包括進行全民教育、提升公民人格和公民道德等方面大有可為的領域。人們可能每天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接觸數(shù)量可觀的文藝作品,古今中外都有那么多偉大和優(yōu)秀的文藝經(jīng)典,我們國家又從來都有歷史悠久的文藝教化(詩教)傳統(tǒng),如何引導廣大公眾、尤其成長當中的青少年,從一些平庸乃至庸俗的大眾娛樂項目中走出,去接近那些包含著人生教育意義和價值啟迪作用的不朽經(jīng)典,這在任何時代都不能算是“過時”的話題。這在現(xiàn)實中雖然有著實行和實踐的困難,但也絕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這樣的困難很大程度上可能正是由于這方面工作的缺失造成的。
實際上,按照康德的說法,文藝理論的專業(yè)研究和專家知識,即便是“公開”的著書立說,在當代中國文藝理論所面對的文化倫理和文化政治格局當中,也只能屬于“一個人在其所受任的一定公職崗位或者職務上所能運用的”私人理性,⑤所以要實現(xiàn)文藝理論的一種真正啟蒙價值,也必須走向公共理性和“公開運用”的文藝理論。今天文藝理論的這種不盡人意的現(xiàn)狀,在相當程度上與人們對于文藝理論本身性質(zhì)、地位的認識方面的偏差有關系。對于某些被“啟蒙”的人們及其“現(xiàn)代”眼光來說,可能僅僅將文藝理論看成是現(xiàn)代學術體系和學科建制當中的一個部門,一種專業(yè)知識領域,它高高地凌架于文藝作品層面和文化實踐現(xiàn)場之上——如此自然只能將文藝理論封閉在“專業(yè)性”的知識領域當中。但文藝理論不僅僅是一種現(xiàn)成的、已知的“知識”構造,它更主要的是一種力圖思考和解決關于文學藝術問題的現(xiàn)實性的理論思維,以及由此而來的文化實踐和價值實踐:既然是關于文學問題的理論思考和思維,那就不只是專家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專業(yè)學者才會面對事關文學的現(xiàn)實問題,廣大公眾同樣要面對文藝作品和文藝問題,同樣需要思考和解決這些實際問題;既然是文化實踐和價值實踐,那就更不只是專業(yè)領域和專家的專利?!耙鈱I(yè)化的內(nèi)在危險,甚至只在社會科學內(nèi)部消除這些危險,就必須有意識地反求諸常識思維,即返回公民視角。我們必須把整全——我們應依據(jù)整全而挑選研究主題,并把研究結果整合起來——等同于作為整體的諸社會的那些總體目標……換言之,社會科學真正的母體是公民技藝,而非一個籠統(tǒng)的科學觀念或科學方法”。⑥因此,文藝理論完全具備引導公共性文學知識、文學思維和文化實踐的功能,但文藝理論要起到如此的公民教育等方面的作用,它自身也必須作出相應的調(diào)整,而我們專業(yè)領域熱衷探討的當前文藝理論的種種困境的解決之道,可能也就包含在這其間:
第一,要開放文藝理論作為知識和理論體系的公共性。文藝理論不僅僅是大學中文系文學教育體系中的一門重要課程,也是公共性的文學知識和文學問題思維方式的傳播、培養(yǎng)的淵源。要確立這種文藝理論的公共性品質(zhì),首要的是突破文藝理論在專家知識和專業(yè)領域中內(nèi)部循環(huán)和抽象空轉的局面,重建文藝理論思考和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這種理論思維的現(xiàn)實性定位。在這里,文藝理論必須要做到中國化、大眾化和實踐化。中國化不是抽象地強調(diào)民族性的本位和涂抹傳統(tǒng)色彩的裝飾,而只有是中國化的,才有可能使理論思考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形式、生活狀態(tài)建立起內(nèi)在關聯(lián),才可能具有面對和解決現(xiàn)實文藝問題的能力;做到易于接受、理解是必要的,但大眾化也不能一味居高臨下地強調(diào)通俗,關鍵是要和公眾的日常生活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才有可能使文藝理論的觀念、看待問題的角度和思維方式方法,真正走入公眾的視野;實踐化因此就同時是文藝理論的起點和終點,讀者不是艾布拉姆斯“四要素”當中的一個要素,而是組成一個終極性的文化實踐領域的主體因素,是文藝理論作為理論的最后實現(xiàn)、完成和被檢驗場所。要實現(xiàn)如上的目標,從文藝理論的教育和普及角度考慮,可以將大學的文藝理論由專業(yè)課程變成公共課程和通識教育,可以在中學乃至義務教育階段加入文藝理論教育內(nèi)容;另外,我們還可以設想職業(yè)性的文藝理論教育,區(qū)別于專業(yè)型和專家型的教育,設立這方面的專業(yè)或院校,對于這方面的人才和專業(yè)的需要,在文化產(chǎn)業(yè)的各個部門應該在在皆是;在今天,通過各種方式傳播和普及文藝理論完全有條件實現(xiàn)……總之,有多大的文藝作品傳播和普及的天地,就有多大的文藝理論發(fā)揮其公共性教育作用的空間,這其中,關鍵是引導公眾自己作為主體去進行理論思考,而不是簡單地塞他們一些知識,所謂教育,應該就是這種思考和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和培養(yǎng)過程。但這就又涉及另一層面的問題了。
第二,要重建和貫徹文藝理論的價值立場。在文藝理論的知識構造和認知思維背后,是一個更深層次的價值思維和價值判斷的層次。要發(fā)揮文藝理論的分辨和甄別文藝作品優(yōu)劣高下的作用,要起到文藝理論引導、教育、塑造積極健康的公民素質(zhì)和完善人格方面的作用,必須強調(diào)文藝理論的價值立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文藝理論研究向西方實證主義的“社會科學”看齊,也強調(diào)“價值中立”,以一種無涉價值的“客觀性”為榮。于是在文藝理論研究當中,一味地回避價值判斷和價值抉擇,最后,在我們眼前堆積起了越來越多的關于文學的觀念、定義、概念,它們當中的每一個看起來都既是相對“正確”的,又是相對“不正確”的。沒有了價值立場和價值抉擇,文藝理論只能成為一個又一個的相對主義的“范式”,我們知道越來越多(主要來自于西方現(xiàn)代文論)的文藝理論“范式”,但卻越來越喪失了對于現(xiàn)實的文學問題發(fā)言能力。最后,研究了一輩子文學的專家教授紛紛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文學是什么,并且好像以這樣的“無知”為榮。關于文藝理論的“專業(yè)”研究達到這樣的地步,也確實夠荒誕的。這是封閉文藝理論的文化實踐和價值指向維度的必然結果。但從文藝理論的公民教育意義上,文藝理論就是要通過引導、培養(yǎng)公眾對于文藝作品和文藝問題的理論思維和思考、判別能力,使他們作為一個價值思維和價值實踐的主體,走向自身的價值抉擇和價值判斷,進而接受文藝作品和文藝問題當中的崇高價值和價值感召,提升自身的思想境界、道德情操和公民素質(zhì)。尤其是對于廣大成長中的青少年來說,這個過程具有“立身”、“成人”的確立價值觀念和完成人格塑造的意義,對于他們來說,以此實現(xiàn)專業(yè)教育、“成人”教育和公民教育的同步進行,完全是有可能的。作為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理論思維的文藝理論,就是處于文藝經(jīng)典和公民教育的這樣一個居中的中介位置:它一方面溝通那些具有不朽的人生教育意義的偉大經(jīng)典,另一方面實現(xiàn)對于學習者的思維培養(yǎng)和價值砥礪;它既是理論之為理論的本質(zhì)性體現(xiàn),同時也是公民教育的現(xiàn)實的落實和承擔者。
杜維明教授在一次與美國中學生的對話中講到一個問題:“……我的感覺是,我們應該培養(yǎng)一種與自身密切相關的世界觀及倫理觀。事實上有人說六歲的小孩是偉大的形而上學者,因為他們總是問為什么。當我們長大后,因為教育無法幫助我們回答這些非常重要的問題,以至于我們覺得我們根本不該問這類問題。研究生經(jīng)常無法像大學生一樣問出精彩的問題,大學生們也常受到教育的牽制而問不出你們問的問題。”⑦在我們這里,從一味主張諸如學位論文一定要“小題大做”這類主張看來,這屬于專業(yè)教育的“成功”,這叫做學術上的“成熟”……大概在上個世紀之初,中國的現(xiàn)代思想先驅像王國維、蔡元培等都有推行美育、“以美育代宗教”等設想,但在中國這百年來的艱難曲折的歷史進程當中,可能還缺少實行這一主張所需要的一些內(nèi)部和外部條件,以及實現(xiàn)這一主張的具體方案和操作方法。與經(jīng)濟實力和國際地位的極大提升相應,今日的中國文化現(xiàn)實,也為發(fā)揮文藝理論對于公民素質(zhì)教育等方面的作用,既提供了條件,也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求。文藝理論既是接受經(jīng)典文藝作品高尚價值感召和啟蒙的文化實踐領域,也是“自身密切相關的世界觀及倫理觀”誕生之地,因而就是“以美育代宗教”的具體實施方略。在事關啟蒙主義的思想譜系和思維進路方面,通過文藝理論的公共性教育性質(zhì)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實現(xiàn),在所謂的專家知識和專業(yè)研究當中的一些糾纏不清的問題,在這樣一個新的層次上,將獲得一種顯而易見的明晰性和確定性,中國當代文藝理論自身的品質(zhì)和格調(diào),也會經(jīng)歷一次本質(zhì)上的、整體性的改變與提升。因此,這也是當代文藝理論自身發(fā)展、實現(xiàn)其學術抱負和文化理想的機緣。
①⑤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25頁,第26頁。
②??隆妒裁词桥??》,見詹姆斯·施密特編《啟蒙運動與現(xiàn)代性——18世紀與20世紀的對話》,徐向東、盧華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劉小楓《尼采的微言大義》,見其《重啟古典詩學》,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頁。
④蔣慶《中國大學通識改革與中國書院傳統(tǒng)的回歸》,見其《儒學的時代價值》,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頁。
⑥施特勞斯《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潘戈編,郭振華等譯,華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45~46頁。
⑦《杜維明教授與美國中學生談儒家倫理》,見哈佛燕京學社編《儒家傳統(tǒng)與啟蒙心態(tài)》,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