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幼時我嗜好蜜餞,儲存蜜餞的罐頭總是滿滿的。我讀小學(xué)時,那時廣東涼果已成系列,記憶中大多來自庵埠,一個有點怪的名字,曾一度讓我以為那是座廟。
那個系列的蜜餞五六毛錢一包,大概一兩左右,話梅、橄欖、陳皮、半話李、桃爿、嘉應(yīng)子、冰糖楊梅、芒果條……我無一不喜。稍差一點的是鹽津棗,滋味缺乏流轉(zhuǎn),只一味的咸澀。爸爸給我一買總是數(shù)包,尤其是春游秋游那天,更達(dá)到10包以上,關(guān)照我要和同學(xué)一起吃。
比起蘇式蜜餞的綿甜,我更喜歡廣式蜜餞入口時的刺激快意。蘇州采芝齋名氣大,蜜餞價格比庵埠涼果高得多,可年幼的我還是無法體會它的好處。然而,外婆是采芝齋的忠實粉絲,她堅持采芝齋的蘇式話梅好過廣式話梅數(shù)倍。外婆是大鹽商的女兒,曾過著肥馬輕裘的日子,享受過不少美食珍饌。她說人老了,口味趨淡,更中意悠長。我似懂非懂,但見她推牌九時口里含一顆蘇式話梅,許久許久,才吐出核來。等到我30歲以后能約略體會她那個“淡”的意味時,她老人家已經(jīng)作古多年。
11歲暑假,爸爸帶我去某國賓館開會(因為媽媽出差,爸爸只得帶上獨自在家的我)。因為場合正式,他給我穿了條在“中百公司”買的綠色連衣裙,現(xiàn)在想來那裙子大概是當(dāng)時的名牌。他開會時,我在大堂看綠毛龜。傍晚開席,先上10碟蜜餞,我左右開弓大快朵頤。待到冷盤熱菜各就各位,長輩們把我的碟子摞成一座山珍海味的小山時,我的胃納已基本被蜜餞塞滿。那夜盛宴,菜式精致,氛圍高雅,可不開眼的我浪費了這難得的機(jī)會,卻飽餐了一頓刻骨銘心的蜜餞大餐,那登峰造極的體驗使味蕾深陷在高華悠遠(yuǎn)的回味里,完全蓋過了一桌珍饈。
有許多年我很少吃蜜餞?;楹?年,我又開始重拾昔日之好。當(dāng)抿著那些收干卻還在蓬勃呼吸的秘實果實時,我會想不能以水果的標(biāo)準(zhǔn)評價蜜餞,如同不能以愛情的標(biāo)準(zhǔn)評判婚姻?;橐霾皇菒矍榈膲?zāi)够蚓G洲,好比蜜餞不是水果的衰亡或輝煌,而是一種以重生姿態(tài)表達(dá)生命活性與生機(jī)的載體,是一段抵達(dá)某處的長長的旅途。
與我愛吃蜜餞相對應(yīng),我先生很喜歡吃腌菜。雪里蕻冬筍肉絲是他百吃不厭的家常菜。橄欖菜、酸豆角、紅油雞樅菌、如貓耳朵般的春不老蘿卜干、韓國泡菜、日本御新香(Oshinko)等無一不喜。我新買的《國家地理》雜志,他首先翻涪陵榨菜一文。京都老字號泡的蕪菁和茄子,價錢跟松阪牛肉一樣貴,他還真不客氣,一口氣下去半甕,就著“美少年宵美人”清酒。無論四季,這款清酒喝冰鎮(zhèn)過的都還適宜。
每每此時,他會懷念兒時他外婆腌制的泡菜。從深秋到次年初春的寒冷季節(jié)里,新鮮白菜晾在天井里被風(fēng)吹幾天就微微減肥有了風(fēng)霜感。外婆把每顆菜一切兩半,一層層鋪在兒時看起來十分碩大的缸里,撒鹽調(diào)味壓石,三四天后就能吃了。材料制法如此簡單,味道單純卻余香繚繞,天天吃也不膩。他相信并非由于那豐富的乳酸菌。外婆過世后,他再也吃不到那樣的味道了。
其實蜜餞與腌菜有許多精髓相通之處:不僅獨立,且是任何美食都無法替代的媒介。如果說對新鮮食材的享用之樂是身體對食物的直接訴求,那么對蜜餞與腌菜的淺嘗輒止則是一種濃縮了情境心境的綜合感受,它們既不保守也不激進(jìn),是存在派。隨著味蕾的伸縮,你能感受到某種不熄與流傳,這讓人不憂不懼,不悲不喜。
看過一個故事:一位喪偶的羅馬尼亞老人習(xí)慣晴天獨自在紐約某網(wǎng)球中心買最便宜的后排票看球吃漢堡。其實他根本看不懂網(wǎng)球,他是在努力追憶多年前一家三口看網(wǎng)球時的情景,當(dāng)時也吃著同樣的漢堡,太陽很好。他渴望情景再現(xiàn)。
閉上眼,漢堡里的腌無花果和酸黃瓜似能通靈,帶他瞬間回到過去——據(jù)說,做漢堡里這些漬物的老鹵,已經(jīng)傳承了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