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一
“我還有一天。”
郝遠卿步入刨冰店時,內心如是說。
1928年的南京10月,國考正隆。國考全稱全國國術考試,“國術”一詞是主辦方發(fā)明,排除琴棋書畫中醫(yī)曲藝,自此只有武術可稱國術。
他三十二歲,畢業(yè)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一年前在中央軍事學校長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學生抵觸而離職。
國考分為三組,組內抽簽對打,雙敗淘汰制,不按體重分級,沒有統(tǒng)一護具。三十二歲,站在擂臺上,有著嚴重恥辱感,他的對手多是小他十歲的人。
好在結果好,國考賦予前三名以“國士、俠士、武士”稱號。國士,一國最優(yōu)人才,《史記》中是輔佐劉邦打下漢朝天下的戰(zhàn)神韓信,所謂“國士無雙”。
國士。
還有一天。
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
明天他將與另兩組的優(yōu)勝者,確定三士歸屬。自從遇到她,便開始轉運了,國士必為他所有。
國考執(zhí)行部安排有選手招待所,但選手多是師兄師弟裹挾而來,得本地富紳政要資助,一入南京,便移遷高級賓館。他是一人而來,空蕩蕩招待所里,僅幾個鄉(xiāng)野拳手,實在俚陋,說不上話。
沿街閑逛,望見了她。
她是個小臉長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現(xiàn)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賣煙酒,她丈夫是個英俊小伙,大眼白膚,言語和氣。
每次比武前,他都會買刨冰,處得熟了,她丈夫會跟他聊天,頻頻發(fā)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嬌的神情。
她始終是規(guī)矩婦人模樣,盛完刨冰,就縮回椅子里看畫報。不知她只是看圖,還是識得幾個字……
走近她,她會禮貌站起,現(xiàn)出長長的身子。
除了刨冰,他今天多買了三盒煙,她丈夫說:“大哥你怎么抽上煙了?”他:“給別人買的,還個人情?!?/p>
南京街頭,香煙是論根賣的,三盒已是禮物。她丈夫“噢噢”應答,發(fā)出和善笑音。
他向她走去:“有紙給包一下么?”
她仰臉,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
這長長的身子,是他的好運。
次日黃昏,郝遠卿穿一套藍灰軍裝步入刨冰店。長沙軍校教官服,大檐帽內置銅絲繃出的型,富于雄性威嚴。
南方軍的帽子比北方軍漂亮,他背離保定軍校體系,投奔長沙。原以為會戴一輩子……
她丈夫發(fā)出嘖嘖贊嘆:“大哥,原來你是個當官的!”他以將領風度點頭,看向她。她站著,一雙累了的眼,沒有驚奇。
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
她一直站著。
從仿蘇黑牛皮軍用挎包掏出一物,遞給她。
塔尖形獎牌,肥實,白銀鑄造。
“送你了?!彼叱雠俦?,再沒有回來。
獎牌鏤刻“武士”二字。
二
郝遠卿南京國考后,國術大熱,各地興建國術館。河南新縣,為南北貨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國術館。
落于別地之后一年有余,新縣鄉(xiāng)紳要請名家。請到了石風滌。他是太極拳宗師級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誼三教九流,是軍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賓,有“三絕”美譽:扇面畫、京胡、太極拳。
南京國考,他作為名譽裁判總長,鑒于分組競爭出現(xiàn)傷亡,提議為避免白熱化,背離宣揚國術的宗旨,取消決賽。得到國考組委會全票贊同,定三個分組勝出者齊名,皆為“武士”。
國考,無國士。
國術館是中等??茖W校編制,各地國術館沿襲南京中央國術館模式,招收十四歲至十七歲青年,設有數(shù)學和音樂等普通中學課程,專業(yè)上,除了中式拳械,還開設域外武技——拳擊和刺刀。
國考獲武士稱號的郝遠卿,任課刺刀。他因報紙報道成名,不算名家,無門派背景、無官紳交誼,獨獨一人。
國士館校舍非新建,當?shù)孛绹虝璩龅姆慨a(chǎn)。1925年,南軍北伐,宣布廢除與列強的一切不平等條約,北伐結束,武漢、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沒有歸還,但在華洋商多捐房讓利,向南軍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產(chǎn)本為辦教會學校,主樓頂部建有鐘樓。武人敏感,視分配教室的大小為地位象征。多數(shù)房間面積相近,獨有一間大房,原是小禮拜堂。
石風滌給了美術教師艾可丹,開封人,二十二歲。理由是,各拳種是選修課,美術是必修課,全體學生都上,人數(shù)決定面積。
武人們松了口氣,暗贊英明。
艾可丹是石風滌的代筆,“三絕”之一的扇面畫,多出自她手。扇面畫為官紳階層重要社交禮品,從明朝晚期興起延續(xù)至今,已四百年。以贈畫求畫建立新人際,人際圈中祝壽、離任、新居都需畫作支撐場面。
有畫名,應酬多,請代筆是默認之事。明朝代筆規(guī)則,染色可代,墨筆體現(xiàn)畫者個性,不能代。逐世放寬,至今已是皆可代筆,唯印章為真。
傳聞石風滌交誼一位貴人,為顯誠意,親手繪之,畫完自覺未達代筆水準,讓艾可丹重畫送出。
一般而言,代筆人深藏秘養(yǎng),不露于公眾視線。艾可丹來校就職,武人推測,是她效勞多年,石風滌給她的補償。“石佬厚道”——是公論評判。
她是職業(yè)畫師,畢業(yè)于北平美術專門學校。石風滌是業(yè)余愛好,明朝至今的傳統(tǒng),以業(yè)余身份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業(yè)余者,甚至四百年來的名醫(yī)多是看書自學的人,臨床實例寥寥,以醫(yī)理著述博名。
專業(yè)人士,難成名家。
她與白種女人有四成相近,頭發(fā)遠望烏黑,細看是深到極處的紅褐色,瞳孔也是遠望為黑,近瞧是土綠色。喜歡她的學生多,美術課座無虛席。
她略有近視,不愛戴眼鏡,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總是作笑打招呼的樣子,他人看來則是媚態(tài)不停。
一日上課,讓學生臨摹龔賢山水冊頁,郝遠卿持刺刀訓練的木槍到來,向她鞠躬:“我無意刁難你,只是國術館以武為宗,最大教室用來畫畫,于理不合。今日起,這里是刺刀教室?!?/p>
突如其來,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遠卿:“我不欺負女人,千萬別哭?!?/p>
她恢復冷靜:“出去?!?/p>
石風滌外出應酬,其他拳師趕到時,見郝遠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對視。艾可丹眼光亮得嚇人,郝遠卿面色晦暗,見拳師們趕到,兩眼轉出光來,似得解脫。
郝遠卿:“習武人不費話,說服我,用拳用刀?!?/p>
夾在腋下的木槍翅膀般展出。
國術館聘任拳師二十二名,在美術教室動手的有五位,頭兩位是個人單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塊兒上的,刀是教學用的木質柳葉型單刀。當著學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輸相狼狽,日后無顏任教。
郝遠卿唯一的武術經(jīng)歷是十歲學過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鄉(xiāng)小學體育課教授,大半動作忘記。國考小組勝出,緣于對手多沒經(jīng)過反應訓練——而這是刺刀技重點。讓名門大派的絕招狠手失效,只是反應稍快。
石風滌去一鄉(xiāng)紳家參加詩詞雅集,席間演示“三絕”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戲者向石風滌鞠躬,稱剛才一段,是平生從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師可操控唱者口氣,讓庸手超水平發(fā)揮。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國術館出事的通報,讓石風滌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顯得俗務纏身。即便逢當罷官、損財?shù)呢崳圆粍勇暽瓿裳偶?,方算風度。
石風滌:“慌什么,讓他鬧,看他鬧多久。”
“打倒五人,沒有拳師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p>
石風滌低眉,額上皺褶如虎皮斑紋。
唉,本地鄉(xiāng)紳檔次不夠,還愛看熱鬧。
回國術館,跟來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爭端,如觀濤觀霞,屬風流韻事?!?/p>
學生已撤離美術教室,艾可丹的大畫案上擺了茶,未動過手的十余名拳師圍坐,此起彼落地跟郝遠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話,家鄉(xiāng)風俗、國考逸聞一類。
郝遠卿“嗯嗯啊啊”地應付,如癡如呆。通過聊天,他們成了中間人,中間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負責,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風滌兩人的事……
沒想到石風滌帶那么多人來,小禮拜堂建構的美術教室,似要舉辦一場婚禮。不管多少人,只有兩個人。
石風滌和郝遠卿對望,均有疲勞感。
石風滌:“對校制有意見,可以找我談。何必如此?耍蠻力,下作了?!?/p>
郝遠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p>
石風滌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職,不能私斗。耍江湖習氣,大家都不體面。”
言正理直,郝遠卿一時無語。
石風滌:“你打倒五人,嚴重觸犯校規(guī),要受開除處罰。”
郝遠卿:“開除后,我按武行規(guī)矩,向你挑戰(zhàn)?!?/p>
石風滌平和面容變得嚴厲:“事情一件件辦,你是正式聘來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務室領解聘書、財務室領遣散費,手續(xù)齊全,才有尊嚴?!?/p>
如中魔咒,郝遠卿肋夾木槍,夾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風滌自知,此舉懾住鄉(xiāng)紳與拳師,威望將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沒有預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長辦公室,靜等郝遠卿到來。
遣散費開得高,是一戶日雜店五年利潤。
對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國考,皆知他將拿下國士稱號,但一個無門無派的人,憑軍營兵技在武術盛會上奪魁,各派名家均覺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辦雅了難?;诓辉摮鲲L頭,說出那番場面話——中華武學是寬恕之學,國考取消決賽,為向大眾宣示,具備止戈罷戰(zhàn)、好生厚物的精神,方為真國士……
門開了,郝遠卿走進,掛著笑。
他是來道謝的,比武的事沒了……
郝遠卿:“給這么多錢,真是高看我?!比琨}溶于水,笑容消釋,“花光了,我跟國術館便徹底了斷,到時再向你挑戰(zhàn)。”
三
民國地捐按地基面積征收,不算樓層,酒店越高越合算。新縣頂級酒店名 “耶麥托霍推羅”,高達八層,本縣前所未有,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經(jīng)理。
供水獨立,井深674尺,英商中華鑿井有限公司承鑿。水暖、廚房、滅火設施由亞洲合計機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規(guī)格,3元——12元不等,郝遠卿住12元房間,交預付款時,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沒有旺季……石風滌給的是銀票,700兩。1兩銀子折合1.3個銀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飯館為天津鴻賓樓分店,樓高三層,清真菜肴。這一代鴻賓樓主人雄心壯志,但本店經(jīng)理有言,選地有誤,物流昌盛地畢竟不同于經(jīng)貿繁榮地,新縣人不愛吃。
此地居民多不會炒菜,習慣煮食,伴以玉米餅,少見肉類。本店主廚調去了沈陽分店,那是正確選擇。
菜價低廉……郝遠卿坐入鴻賓樓,點了八魚翅、一品宮燕、燒大烏參、紅燒魚唇、兩色廣肚、紅燒干貝、清蒸原桶鮑魚,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肉為本,又點了清燉牛肉、油爆肚仁、芫爆散丹、燉牛舌尾、烤羊腿。
結賬時,伙計告知,已有人代結。
整個餐廳,除郝遠卿,西南角還有一桌,是位謝頂?shù)陌掷先?,穿著樸素,食用簡單,一碗羊肉泡饃、一碗爆肚、一壺花茶。
郝遠卿走近:“你我認識?”
老人有著水族的雙眼,如鯰魚青蛙,令人極不舒服,一笑:“不認識,交個朋友?!?/p>
低頭吃飯,無意攀談。
想交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遠卿來鴻賓樓吃飯,均有人結賬。
他退回耶麥托霍推羅,不再出門。酒店內設電影院、餐廳、展覽廳、舞場,空寂無人,稍稍興盛的是改為茶館的咖啡廳,聘請了評書藝人開書場,六十人座位,每場不足半數(shù)。
跟鴻賓樓主人一樣,酒店主人也擇地失誤。
住客消費,可打四折,郝遠卿看電影、看展覽、吃西餐,無論干什么,均有人結賬。
一周后,大小解皆惡臭難聞,漢人體質不適于西餐,再去了鴻賓樓。鯰魚眼老人仍在,一碗羊肉泡饃、一碗爆肚、一壺花茶。
郝遠卿點了桂花羊肉、蔥爆羊肉、炸牛排、鍋燒雞,配清真小吃涼糕、撒糕、切糕、甑兒糕、芙蓉糕、蜂糕各兩塊。
吃幾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結賬,明日我請客。”
老人翻開眼,眼白一層非哭非淚的黏液。
郝遠卿:“明日宴后,我離開新縣。白吃了你們這么久,算作答謝,總得讓我花點錢吧?”
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
郝遠卿訂的菜單,在十分鐘內到了石風滌案頭,艾可丹在趕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題款措辭。送給南京中央國術館的名譽教務主任,一位在陜南擁兵五萬的軍總。
訂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風扇”,耳中段做“雙鳳翠”,耳根做“龍門角”。從頭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
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貴賓的菜品,清滅后流入民間。本地鴻賓樓主廚已走,無力做此宴。鯰魚眼老人匯報,郝遠卿說做成什么樣都成,看重的是這席菜的禮儀性質。
“懂事?!笔L滌嘆口氣,讓艾可丹停手,在她畫的紅綠花葉上,補了兩道枯藤。
遒勁蒼雄,筆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
謀劃正確,年輕人的銳氣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風滌的主意,是從北京趕來的一伙老哥們的謀劃。讓他的錢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會重新思考手里的銀兩,冷靜下來的人不會不在乎銀兩……
此事,如此解決了?松口氣,也隱隱有些失望,石風滌拿出一個信封:“明日赴宴,這個給他,我的親筆,去廣東開平縣國術館任教的推薦信?!?/p>
開平是經(jīng)貿繁榮地,堪比省會廣州。
鯰魚眼老人:“他會去?”
石風滌:“是個禮儀,讓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無怨氣。”轉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畫案上,在細鉤葉脈,由于近視,臉頰逼近紙面,臀部高翹。
成名之后,做了半輩子風流才俊,看一個女人的日常儀態(tài),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這是個好女人,跟在身邊四五年了,未曾越過雇主與代筆的關系,彼此保持著職業(yè)尊重。
尊重一個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許,是自己老了。
轉開眼光。
四
石風滌到達新縣的朋友很多,皆為名家。全羊席是六張桌拼成一條長桌,這是西化影響,漢地傳統(tǒng)視為不雅,只有粗陋無禮的鄉(xiāng)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鋪深藍色桌布,也是西化影響,北方舊俗表達宴會隆重,是鋪地毯,不會鋪桌布。請客主人須顯謙卑,郝遠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鯰魚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紅色外襖,花白發(fā)絲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著華貴,相貌堂正。按北京話講,名家須“養(yǎng)樣”,養(yǎng)得有模有樣,讓人望而生敬,場面周旋占盡優(yōu)勢。望著這幫年久成精的人,郝遠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長得這么好看!
席間,名家們絡繹不絕地跟他搭話,風土人情、時局政治,禮貌得體,言辭風趣。一度恍惚,覺得活在這幫人中間是如此愜意。
鯰魚眼老人開口,慈祥體貼:“國士稱號,就別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煩,不過是出口惡氣。你搭上我們這幫老哥們,比國士稱號強得多。那是個虛名,我們辦的是實事?!?/p>
郝遠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鯰魚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是聰明孩子,不會不開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們多年累下來的關系門路,都是你的?!?/p>
郝遠卿起身鞠躬致謝:“小弟也有敬意?!焙耙宦?,伙計捧個托盤上來,盤中一沓紅色信封,分發(fā)諸人。
禮儀信封統(tǒng)一為白色,婚宴紅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紳清高,視錢為穢物兇物,紅信封是用來裝錢的,紅色可祛穢鎮(zhèn)兇。想必是一份份銀票,作為禮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兩,才夠體面。七百兩,他剩不到半數(shù)。
諸人均有些感動,心疼這年輕人懂事,生出真交誼之念。諸人將紅信封對折,收入袖中。不會啟開數(shù)錢,那樣不雅。
郝遠卿則招呼眾人拆信。
難道超過了三十兩?唉,還是年輕人,只知顯氣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謝會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驚叫。
無錢,一張白紙黑字的挑戰(zhàn)帖,落款簽了“郝遠卿”三字,空著起首姓名。常規(guī)挑戰(zhàn)帖跟婚宴一樣,紅柬白封,逆用紅白的帖子,是無禮表現(xiàn),比拼生死。
郝遠卿語音鏗鏘,如軍校操場訓話:“我還要住下去,再吃飯,誰代付,挑戰(zhàn)誰。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續(xù)齊全,才有尊嚴。”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鯰魚眼老者。郝遠卿從屏風后取出一把木槍、一柄單刀、一柄劍。刀劍鐵制。
木槍夾于肋下,道:“刀劍挑一樣?!?/p>
鯰魚眼老者:“這種不上品的刀劍,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槍,你拿著合適,我有手?!?/p>
他的手蛇皮般厚實,指節(jié)繭子黑如鐵渣。是常年插鐵砂、抓樹皮的手。
郝遠卿:“您上了歲數(shù),請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槍,一抓就碎。一會兒小心,我有兵器,你沒有?!彪S手捏碎一只茶杯。雞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壯漢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雞蛋的圓形卸力結構,而瓷質強于蛋殼鈣質。
郝遠卿:“我可以先告訴你結果,你的手還沒來得及使勁,槍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話?!避S步上前,郝遠卿猝不及防,木槍胡亂向前一杵。
如鷹捕兔,五指精準抓住槍頭。
槍托打上老者后頸。
老者倒下,指尖仍緊扣槍頭。
幾秒后,指節(jié)松軟,垂落于地。
槍頭油光,毫無損壞。
在驚叫言辭中,郝遠卿才知鯰魚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稱鷹爪王。
名家的名聲,都是半生費盡心機攢下的,沒有人再動手。
縣城衛(wèi)生隊設有診所、獸醫(yī)站,監(jiān)管食品,進縣蔬菜要撒免疫藥水,須菜農(nóng)購買,行同勒索。
衛(wèi)生隊擔架是德國進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蘇醒,自知名聲已毀,為顯最后風度,要來印泥,在挑戰(zhàn)帖上按下一個朱紅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遠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們伴郝遠卿走下鴻賓樓,街口分手時,有人問郝遠卿去哪。
“回酒店。你們呢?”
“國術館。多問一句,你這么做,只為出口惡氣?”
“小看我了,我圖別的?!?/p>
“什么?”
“事發(fā)即知?!?/p>
五
1928年,國考無國士,出了三名武士,郝遠卿、唐幾謂、梁少唏。
唐幾謂就職于南京中央國術館,梁少唏就職于長春國術館。兩人均收到郝遠卿來信,說他已向石風滌挑戰(zhàn),但發(fā)現(xiàn)石風滌功深難測,頓失信心。
考慮到三人齊名武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為避免敗于石風滌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譽,決定登報放棄武士稱號。
南京與長春相隔遙遠,不及通信商議,但唐梁二人判斷一致,即便郝遠卿放棄武士稱號,世人也會將三人等量齊觀,必須阻止比武,兩人一南一北,啟程向新縣。
奢侈數(shù)日,想正經(jīng)吃頓飯,郝遠卿步上鴻賓樓,點一碗羊肉泡饃、一碗爆肚、一壺花茶。食罷,胸口暖暖癢癢,暗贊鷹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結賬,伙計說已有人代付。
調轉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時開了一桌,背身坐著一位女子,點一鍋涮羊肉,配一盤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遠卿吃不習慣,白薯南北都是烤制蒸制,她應是初來乍到,嘗個新奇。
相距七八步時,她轉身站起,時髦女性的喇叭袖連衣裙,大方地露著半截小腿,小腿著毛絨質感的黑綿襪。連衣裙有一根細細的修飾性系帶,與裙同色,幾乎隱沒。
辨出系帶,頗感心驚,位置在常規(guī)的腰線之下,臀線高度。
放低的系帶,讓她身子長長,仿佛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婦。
她小臉,鼻眼粗看肉肉的,細看精致……五官也像。郝遠卿默吸口長氣,道:“你我認識?”
她含笑搖頭:“梁少唏,你認識?!?/p>
她是梁少唏未婚妻,現(xiàn)在天津法政學堂讀書,立志做民國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縣比長春近,她先一步趕到,為夫解難,阻止比武。
她叫莫天心,衣著時髦,日用節(jié)儉,背被褥而來。國人忌諱與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間供床為光板,臉盆枕頭也須私帶。中式旅社比西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間按床位,一房兩床或五床不等。
她住四床間。
郝遠卿:“把另三張床包下來了?”
她噘嘴:“那干嗎?沒必要?!?/p>
郝遠卿:“跟錢無關,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傳聞中式旅館的伙計會聯(lián)合扒手,竊客人錢物,名為接水。
她慌了。
郝遠卿帶她遷入耶麥托霍推羅。三十年來,西式等于高貴,酒店外觀有著高貴的強勢,一二層外墻是黑色花崗巖拋光貼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島嶗山開掘;三層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磚貼面,色調厚重純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磚廠出品。
她喜歡大門上端巨大的鐵架雨篷,覺得像輪船機艙里的造型,充滿功能性美感。背著三十斤行李卷,郝遠卿步入大門,似英雄壯舉。
房間一張平拱樘的銅架寬床,鵝絨被褥,白潔如雪。室內桌椅箱柜齊全,桃木柚木所制,無色噴漆。窗戶寬大敞亮,頂端拱圈造型,弧線悠長,她仰望半晌,贊道:“工業(yè)文明?!?/p>
她仰頭的時候,下巴至鎖骨連成一線,似乎脖頸拉長,如雨中顫抖的荷葉桿或風中飄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遠卿暗嘆,你才是工業(yè)文明。
唐幾謂先一步趕到,背著被褥,尋到耶麥托霍推羅,正值郝遠卿陪莫天心看電影《爵士歌王》,美國華納兄弟公司出品。一曲過后,歌手竟然有話:“別急,肯定錄上了,我保證,你不會什么也聽不到?!?/p>
這句誤錄的臺詞,讓全世界大驚小怪,賺足了錢,之前電影無聲,發(fā)展到有音樂歌曲,仍無人想到可開口說話。
票價一個銀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話說出,才愿走出影院。
郝遠卿要在酒店西餐廳給唐幾謂接風,唐幾謂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膩解饞,法國佬在飲食上是開竅的,但跟湖南人怎么比?”
清末湘菜成為一大菜系,因出省發(fā)展的湖南人多為美食家。請去鴻賓樓,吃了幾口,唐幾謂嚷起來:“這地方?jīng)]主廚啊?幫廚的手藝!”
幫廚只負責宰殺割洗,不許上臺做菜。
問明白這是本地頂級飯館,無它處可去,讓伙計叫出廚師:“沒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個笨法子,肥雞一只,牛脊肉一方,與魚翅合放罐中,將滅將熄的小火煨十二個時辰。魚翅得是長須排翅,不爛熟不停火。今日無奈了,明晚要吃好?!?/p>
指導廚子,人生樂事。
三餐快慰,唐幾謂沒提過一句比武。不厭其精的貪食者,多是有大心機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來。
他不住酒店,住進城內商業(yè)儲蓄銀行的招待所,沒有“接水”之憂,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兩日后,梁少唏背被褥到達。長春經(jīng)貿繁榮,標志之一是南肴北上。他帶來平湖糟蛋、南潯大頭菜、金華火腿、廣東香腸、福建肉松,作為送莫天心的禮物。
他和她都是河北灤縣人,灤縣產(chǎn)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兩家都是開瓷器作坊的富戶,自小相識。
他在銀行招待所安頓下來,唐幾謂秘語:“瞅著嫂夫人和郝遠卿情景不對?!彼α耍骸澳闶钦f倆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該好吃好住。”
灤縣有九條大河,灤縣人心懷坦蕩。
六
莫天心是有些改變,男人對女人的敏感是天賦。梁少唏決定在招待所請客,以作判定。
招待所建筑樣式中西式合璧,餐廳中餐,西式領班制。服務員穿白色大褂,副領班大褂外套藍色坎肩,領班套紫色坎肩。三位武士光臨,領班親自接待。
灤縣最出名的是肉餅……梁少唏把菜單遞給唐幾謂,唐幾謂瞄一眼,無非是京味和豫味。京味是改良的山東菜,豫味吸收不少山東菜。
食欲一般,道:“瓦塊魚、紙包雞、糯米鴨子、鐵鍋蛋……”將菜單遞給郝遠卿。郝遠卿是保定人,保定最出名的是驢肉火燒……
他沒接菜單,仰頭直說:“有沒有一口吞?”
領班一愣,他講得津津有味:“先做一份雞蛋炒米飯,狠下油狠下鹽,蛋比米多。在菠菜葉子上抹層黃豆醬,卷著蛋炒飯,一咬一過癮。”
領班被說得有些饞了。
這是趕大車的馬夫邊走邊吃的東西,梁少唏看向莫天心。
她靜靜而坐,身朝郝遠卿,不定的視線,眼中是正午湖面的晴光……曾經(jīng)見過,訂婚后,在雙方長輩陪同下,兩人曾去灤縣城外二里的金泉亭游玩,梁少唏一路說笑話和大話,她便是這樣的眼光。
國人習慣,吃菜閑聊,湯后說事。
最后一道菜是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第一次吃煮的白薯,稀爛如四分熟的雞蛋黃。梁少唏連吃兩塊,似是燙了舌頭,眨眼淌下淚來。
拭淚,叫湯。
一大盆魚頭魚尾熬的湯,應是做瓦塊魚剩下的。唐幾謂面顯鄙夷,在湖南,沒熬過十個時辰不能叫湯,只是一盆熱水。
他直腰正視郝遠卿:“我跟梁兄,放下一切,大老遠趕過來,是份誠意吧?”郝遠卿坐直,咽盡口中食,道:“有誠意?!?/p>
梁少唏以丈夫對妻子的口吻,吩咐莫天心:“老爺們談正事,你先回酒店?!彼鹕恚羁畛霾蛷d,極為懂事。
剛感寬慰的心,中刀般刺痛。
她回頭瞥了一眼,看的是郝遠卿。
梁少唏端正身姿,與唐幾謂保持一致:“跟石風滌,就別比了?!焙逻h卿一臉鄭重,“寫信說過了,我放棄武士稱號?!?/p>
梁少唏:“放棄了,世人也會把我們三人看作一樣,你輸了,丟的是我倆的人。”眼角余光中,她已出門,想追一眼,耳聽郝遠卿話起。
郝遠卿:“你怎知我一定輸?”
眼珠轉意剎那泯滅,略感羞愧,認定他輸,也是否定了自己。
郝遠卿:“另外,咱們仨怎么就一樣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p>
唐幾謂:“你什么意思?”
郝遠卿:“想知道?!?/p>
在招待所門房存了一劍一刀一把木槍,叫服務員搬來。領班急了:“在這動手么?”
郝遠卿:“打不壞東西,只會打壞人?!钡扇ヒ谎?,領班再無話,面若死人。
刀劍開刃。
不想殺人的人,用兇器有顧慮,武功至少折去三成——這是郝遠卿的算計。
唐幾謂持刀,梁少唏持劍,兩人相互謙虛幾句,走出來的是梁少唏。在算計中,有心機的人,凡事不會打頭陣。
梁少唏很不順手地拿著劍,用劍須經(jīng)特殊握法訓練,一般武人只是練刀,握刀符合常人習慣,上功快,易精深。跟唐幾謂一起,他不會拿到刀。
劈來一劍,用的是刀法。
郝遠卿木槍沖刺,眼無兇光,近乎同情。
梁少唏格擋,姿態(tài)矯捷,不愧是國考小組的勝出者。刀法格擋用刀背,刀背厚重,可掛住木槍。
劍體輕薄……
槍頭被削去一片豆角大木屑,沖勢不減,壓過劍,擊在梁少唏上臂。
一聲鐵器落地的脆響。
郝遠卿耳中是臂骨斷裂聲,人耳聽不到,那是對自己擊打效果的判斷。
槍托擊上梁少唏左腿脛骨,不是弧線掄打,是直線戳擊,如一根釘子整根釘入。又是一記斷骨幻聽。
梁少唏倒地暈厥。
郝遠卿肋夾木槍,凝固的驚愕神情,出手重了……昨夜,與莫天心在酒店舞廳跳舞,四曲一個銀元,直至凌晨……舞是她在天津學的,無私地教給他,她的眼神似乎永別……
餐廳門響,抬頭,不見唐幾謂。
不緊不慢地追著,唐幾謂拎刀而逃,身虛步軟。小腿上有肝經(jīng),肝主搏殺,平素鍛煉有法,不會一受驚即潰盡氣勢。
早有耳聞,唐幾謂父親是跟石風滌一樣的名家,國考分組,他那一組強手多是他父親的徒弟,有意要湊他勝出。
路上有過一次交手,槍頭被削去一塊,郝遠卿從地上拾起,小小的三角形,放于手心,可供把玩。
唉,他不是有大心機的人,只是伶俐。
國術館坐落于縣城主路,趕羊般,將他趕到。他氣息不穩(wěn),喊不出驚動眾人的音量,好在知道去校長室。
無人。
郝遠卿離開門口,任他奪路去美術教室。那里,石風滌一身墨香,大畫案上并陳七八副扇面,艾可丹伏案一一蓋章,比漢人女子漲出一圈的臀型。
木槍沖刺,唐幾謂擋得大失水準,橫著刀面。以為最大面積最安全,是俗人意識。
槍頭擊于刀面,刀面撞在胸膛。唐幾謂皮球般跌出,在地上彈了一下便不動了。
住校的拳師和名家趕到,郝遠卿大聲宣言:“大家見證,武士中的勝出者,就是國士了?!?/p>
碧綠筆洗里盛著清水,涮去筆端墨色,石風滌道:“記得你曾向我挑戰(zhàn),還有這事么?”
計劃中,挑戰(zhàn)石風滌是虛招,不想真與這類人脈深廣的人物為敵,也料他不敢應戰(zhàn)。一切作為,只為國士稱號……
話趕話,不得不應,郝遠卿:“當然有?!?/p>
石風滌:“可以,容我先辭去校長一職?!?/p>
七
交接教務繁瑣,校長辭職須五日。
五日里,長春《大東報》、南京《新民報》均發(fā)布一則啟事:國考三武士為彌補決賽缺失的遺憾,私下友好切磋,郝遠卿勝出,獲“國士”稱號。
后附公證者名單,是石風滌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這兩家報紙以嚴謹著稱,都有石風滌認識的記者,沒來電核實,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軍校的一名同學現(xiàn)是東北軍新貴,南京常駐代表。稍感失望,還以為他是一個人,一個人硬氣……
京城來的名家均勸石風滌免去比武,甚至獻計,以家宅失火為名,離開新縣:“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風滌在京城有六處房產(chǎn),笑道:“下策。”有人還想說,石風滌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趕制扇面。答應辭職后,送本地鄉(xiāng)紳一人一副。他們檔次不夠,愛看熱鬧,明日都會來。
要在比武前送給他們……萬一落敗,再送就無趣了。
石風滌閉目坐于畫案前,似斟酌提款詞匯,忽然自言自語:“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輩子背景的人?!卑肷斡盅裕扒熬安菽竞秃缶吧剿植婚_,沒了遠近,整張畫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p>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風滌張開眼:“拳怕少壯。最后一次動手,在三十年前,你說我和他誰會贏?”
艾可丹:“你?!?/p>
斬釘截鐵。
石風滌啞然失笑。畫案邊沿,有一把象牙裁紙刀。宣紙質地,利刃不便,鈍刃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見過我習武么?”她搖搖頭,驚覺左肩裸露,衣料裂開。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膚上擦過。
象牙刀劃了五寸長,手指也劃了這么長。
手感怪異,果然與漢人女子不同。
石風滌轉身而去,教室為禮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門。身后一聲“混蛋!”女性憤怒特有的亮音。
石風滌:“——老混蛋。扇面不用畫了,明日我誰也不送?!?/p>
象牙刀入袖,躍步出門。身姿京劇武生般好看。
正規(guī)比武,比武場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鄉(xiāng)紳家后花園。種滿海棠樹,賞花之用的路徑,鑲嵌著石子拼就的精美圖案。
路面不寬。
時值冬季,花葉無存,空枝纖細,不礙視覺。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閃追擊,三兩步、一兩下即結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觀者站于樹間。
郝遠卿穿長沙軍校教官服,高沿軍靴。實在厭惡名家們綢緞衣褲、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寬松,實則有礙運動。
已想清楚,與石風滌比武,是更上層樓。國士還只是報紙一則消息,打下個名家,便拿穩(wěn)了這個稱號。勝算七成,國考經(jīng)驗,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應訓練。
功力——速度和力量,帶有欺騙性。
距比武時間十分鐘,石風滌才到,歪了口眼,由衛(wèi)生隊擔架抬來。艾可丹跟著,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紅腫,瞳孔土綠色鮮明。
他清晨洗漱時摔倒,確診為偏癱性中風,右手右腿已不能動,只有些冷暖感覺。他呀呀幾句,表示口齒困難,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進行,不能比兵器,還可以比勁?!?/p>
橫握木槍,郝遠卿站到擔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槍上,在郝遠卿兩手之間。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調慘厲:“時候到了?!?/p>
話音剛落,郝遠卿跌了出去。
硬膠皮鞋底與石子的摩擦聲尖利,穩(wěn)住腿,白了面色。
石風滌擺手,示意可再比。
郝遠卿慢慢走近,遞上木槍。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輕顫。
兩人同時發(fā)力,郝遠卿雙腳釘在地上,身形穩(wěn)如泰山。木槍脫手而出,一道弧線越過頭頂,落于身后一丈處。
木質上乘,音色悅耳。
被偏癱病人擊敗,國士名號不值什么了。
郝遠卿未拾木槍,踉蹌而去。在場觀者擁到擔架前祝賀,忽然止聲,郝遠卿又走了回來。
他神色正常,如一個登門訪客。
“今日起,我將研究太極拳,想定個三年的比武之約。我無基礎,三年是預計的最短時間。中風的人活不長,你等不過三年,我擊敗你門下弟子,便是勝了你??梢悦??”
石風滌嗚嗚哼聲。
郝遠卿:“諸位見證,他答應了?!贝浼毙?,拾走木槍。
用敵人之技戰(zhàn)勝敵人,才贏得徹底,方能挽回國士名號。
太極拳,何其難……
八
新縣是盧漢鐵路的一站,城外火車站大過縣城,海港碼頭般倉庫林立,圖書館、醫(yī)院、國民公園均建在車站。
無正經(jīng)飯館,幾家切面小鋪,面條之外,有大餅、花卷。郝遠卿待在一家,要了碗面,熬候車時間。
催站鈴聲響時,幾位鄉(xiāng)紳走入,言:“國術館不可一日無主,留下吧。”郝遠卿詫異:“我輸了?!?/p>
“你在新縣二十天,一個人對抗全武行。名家們都是過客,你屬于這兒?!?/p>
稍感酸楚,低頭撈面。碗已空,在軍校養(yǎng)成的習慣,總是吃飯吃盡。
“北大校長待遇,月薪六百銀元。”
火車汽笛鳴響,如一只失群的絕望大雁。
艾可丹護送石風滌離開新縣,回北京。
六處房產(chǎn),四處歸子女,此生一妻一妾,各得一處。石風滌住朝內大街租的畫室,八間房,有庭院。本是前清某王府西跨院的一部分,臨街處破墻建門,成了獨院。房產(chǎn)現(xiàn)為司法部所有,因與其常務次長相熟,廉價租下。
搬入后,畫生貴氣。
從同仁醫(yī)院雇了兩名專職護士,艾可丹不離不棄。到京,石風滌的眼嘴便正了,一日給他喂粥,忽然悲從中來,停不住淚。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須經(jīng)歷。石風滌開口,竟吐字清晰:“別哭了。世人只知我有三絕,其實我最絕的是醫(yī)術。我沒中風,是給自己開了道藥方。”
唯如此,才能廢了郝遠卿的快速反應,貼手比勁。
她凝視著他,眼中水汪,道聲“壞蛋”。
他:“——老壞蛋?!?/p>
他與唐幾謂父親四十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面對郝遠卿凌厲殺氣,他技癢了。一時沖動,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極拳背負門派名譽,不能閃失。
她:“既然是萬無一失,比武前夜,還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尷尬一笑,真有愧色:“解藥之方,我早寫好,藏在劍柄里?!睂殑κ菐熼T歷代相傳之物,須行旅相隨,掛于臥室墻面。
她笑了,非漢人女子能有的媚態(tài)。
兩個月過去,石風滌右臂右腿仍不能動,甚至喪失了冷熱酸麻。見艾可丹眼腫,知她私下落過淚,道:“藥方是古傳,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飲食有變,體質不同,古為今用,自有偏差。這是老天在算計我,此生廢了,下輩子找你?!?/p>
她綻出緩緩笑顏:“不跟你定約?!?/p>
石風滌故作苦相:“唉,你我差著歲數(shù),你不用等到下輩子,我一死,立刻趕回來找你,給你當兒子?!?/p>
她失聲叫道:“不要!”
九
傷筋動骨一百天,3月份,骨折痊愈的梁少唏找上門來,懇請學藝,洗刷對郝遠卿的敗績。
有一件事,他沒說——他的未婚妻莫天心留在了新縣。
石風滌收下他,命京城弟子傳他架勢,天氣好時,坐在椅子里與他推手,用能活動的左手。太極拳勁法獨特,超出西方體育范疇,太極拳普傳于世已二十余年,招式流行,而勁法一代不過傳二三人。
師父與徒弟推手,是無言之教,在傳勁法。
4月初,南京《新民報》登了郝遠卿一篇文章,署名身份是新縣國術館校長,未提國士稱號。他以西方力學分析太極拳架勢,文筆深入淺出,大受歡迎。
太極拳是市井顯學,屠夫菜販都能聊兩句“借力打力、引進落空”的太極拳名句。出版太極拳書籍是盈利保證,大學、公園多有教太極拳的短訓班。
郝遠卿收集資料容易。
京城名家持報紙聚集畫室,商討對策。“一個不是太極門的人大講太極拳,石佬,這是冒犯您的權威?!?/p>
石風滌:“不是冒犯,是刺探。門外人悟到這個程度,確有天才,他是遇到了研究瓶頸,所以登報拋文,期待我反擊?!?/p>
“那該怎么辦?”
石風滌:“不理。批他,就教會了他?!?/p>
4月中旬,郝遠卿又拋出一文,不再講勁法,就太極拳架勢分析實戰(zhàn)用法,如“葉底藏花”是扭敵肘關節(jié),“高探馬”是膝襲小腹再掌擊耳門……
梁少唏持報紙問詢,石風滌專注看完,不置可否。
5月,中原大戰(zhàn)。南北軍閥挑戰(zhàn)南京中央政府,河南是主戰(zhàn)場。新縣成了空城,再無郝遠卿消息。
他本是軍人,或許投身于一派軍閥,已戰(zhàn)死殺場。
梁少唏辭行,南下尋找莫天心。石風滌不悅:“那女人背叛了你,何必?”早聞兩人事故,一直佯作不知。
梁少唏:“她跟我從小長大,別的算了,她的生死,我要管。”
石風滌發(fā)火:“等我死了,你再走!”
梁少唏的話感動艾可丹,勸他留兩三日,等石風滌消了氣,她想法讓他走。
發(fā)火,反覺心安,確定自己得了他真?zhèn)鳌碎g房里,梁少唏住東南廂房,老實過了兩日。
第三日,熱烈晴天。石風滌讓護士回避,與艾可丹單談。
“專學專用,是西洋思維,好懂好使——但也僅止于此,上不了高端。我們畫畫,隨手出來的筆墨最妙,太極拳的用法,也是隨手出來的,不是郝遠卿那樣?!?/p>
“為何說給我?該告訴梁少唏?!?/p>
“想他自己悟到……不悟就保不住命時,你給他提個醒?!?/p>
艾可丹鄭重答應,石風滌嘆口氣:“其實郝遠卿更對我脾氣,可惜壞了人情,得罪的都是我朋友和侄輩,沒法收下調教。教梁少唏,只為日后郝遠卿找來,證明我是對的?!?/p>
半晌又嘆口氣,“我一生授徒二十七人,記名弟子多得記不住,但都是愛我的場面,追隨的是我,不是拳。梁少唏跟郝遠卿有奪妻之恨,只有他能真下功夫?!?/p>
倦意驟起,倒身昏睡。
醒來下午四點,陽光未衰,室內地面明晃耀眼。艾可丹一直候在床前,石風滌欣慰而笑,萬分慈祥,真的像一位老人了。
“聽說學西洋畫用裸體模特,你上的美校里有沒有?”
“北京保守,上海的美校敢那樣……不過,我們也偷偷畫過幾堂?!?/p>
“中風,不單是手腳不能動,偏癱的一側也會看不見,不騙你,西醫(yī)名詞叫視野缺損??梢栽囋嚕阕髂L?,站到我右邊,保證看不見?!?/p>
“啊!……你是中毒,不是中風?!?/p>
“后果一樣。”語氣沉著,不知是名家風范,還是老江湖的歷練,充滿魅力。
她直直站立,張開護住乳房的雙臂。
她:“看得到么?”
他:“好看。 ”
她:“看多久?”
他眼珠凝定。
她羞澀閉眼。不知過去多久,感到冷了,開眼,地面陽光衍變成稀薄橘紅,他已死去。
八間房,配有護士兩名、廚師兩名、傭人一名。聽院中騷亂,梁少唏出屋。奔入石風滌臥室時,見眾人圍在床前,艾可丹一絲不掛沿墻行走,步伐不急不緩,眼光不瘋癲,想事神情。
警察來過,石家妻兒來過。按照傳統(tǒng),四十九天后才可入葬,遺體應送去正室夫人住宅停放,那是六處房產(chǎn)最大的一套。
送去了同仁醫(yī)院殮尸間。
她裸身失態(tài)的時間很短,梁少唏進門后,她就尋衣穿上。晚飯時,她換上中式的黑綢衣褲,已婚婦人般束了發(fā)髻,十分端莊。
飯后,廚師和傭人回家,梁少唏關的院門,徑直回房,散開收拾好的行李。原定今日走,但作為入室弟子,師父喪事要陪全程,事過之后,不知莫天心是否存活……
敲門聲起,是艾可丹。
她散著頭發(fā),無衣遮擋的體味,梁少唏不敢下視。
她撲進門,貼上他,如緊閉的扇貝。
他手在她的背上使勁,她知道他會要她。晚飯,他兩耳緋紅,始終不抬頭看她,當即判定,他心里放不下她赤裸的影像。
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刻,她想起石風滌開過的玩笑,一死即投生,回來給她當兒子……
“來吧,”她內心喊道,口中發(fā)出如泣的呻吟。
清晨光起,發(fā)現(xiàn)梁少唏的肌肉線條,如畫冊上的希臘雕塑。他小貓小狗般睡著,傳承拳法的指望,石風滌就剩這一人,絕不能入戰(zhàn)區(qū)……
她忽然生出無限愛意,罩在他身上。
十
中原大戰(zhàn)歷時五月,南京政府確立中央權威。新縣由物流旺地,成為戰(zhàn)略要沖,籌建面積為1.3平方公里的飛機場,供高官專機蒞臨。
國術館毀于戰(zhàn)火,經(jīng)槍炮洗禮,民眾對武術失去熱情,沒有鄉(xiāng)紳提議重建。莫天心沒回天津完成學業(yè),沒回灤縣老家,她和郝遠卿如同所有戰(zhàn)區(qū)失蹤者一樣,撣落的灰塵般,找不回來,無生無死。
1933年3月,中央政府廢止銀兩使用,貨幣統(tǒng)一為銀元。10月,南京舉辦第二屆國考,報名規(guī)模達21個省市,467人。
梁少唏收到國考執(zhí)行部來信,作為第一屆國考武士,邀他開幕日榮譽出席。他回灤縣繼承家業(yè)已有二年,作坊升級為工廠,釉色放棄礦物顏料,化學配制,改木炭燒窯為用煤……
他育有一子,夫人艾可丹。
他說他想去,她沒說話,點頭答應。第二天問:“你是不是想,或許能遇上你的發(fā)???”
郝遠卿自造的國士名譽毀于石風滌之手,如還活著,第二屆國考會把他引來。他來,莫天心也會出現(xiàn)。
到了南京,便知他倆不會來,國考賽制改變,分為 “刀劍門 (短兵器)”、“槍棍門 (長兵器)”、“拳腳門(自由搏擊)”三項,一人只可報名一門,頒發(fā)勝出者“冠軍”、“亞軍”證書,廢了國士名號。
得遇唐幾謂,他現(xiàn)是中央國術館教務室主任,此屆國考的執(zhí)行部次長。他執(zhí)意請客,席間數(shù)度贊艾可丹美貌,不由自主的神情。
名家子弟往往如此,隨年齡增長,享用父輩的權益日多,越來越不愛動腦。
他忘了她是誰。
她也不提新縣,笑眸閃閃,一副很受用的樣子,甚至自己解釋貌美來源:她生于開封城挑筋胡同,祖輩居于西亞約旦河沿岸,遷來漢地已逾千年,1915年,民國內務部作人口普查,登記為未識別民族。
唐幾謂興奮起來:“我說怎么這么漂亮,原來根上是白人!”
梁少唏:“白人就等于漂亮?長作此想,我們也成了未識別民族?!?/p>
唐幾謂:“言重,言重?!?/p>
國考嘉賓住議事園酒店,中式賓館,但不再光板,床上有了被褥。夜晚,夢見郝遠卿拎木槍而來,邀自己同去拳腳門報名,賽場公證,誰的太極拳更對。
夢中是他贏了……
醒來一身冷汗。
兒子太小,沒攜來南下,觀賽閑暇,陪艾可丹逛街,突然駐足,停在一處刨冰店前。
門口坐一位抱小孩的婦人,旁邊嬰兒車上掛著逗孩子的玩藝,彩帶、鈴鐺一類,其中一塊紅綢串系的銀飾。
塔尖造型,1928年的武士獎牌。
婦人站起,身子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