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娟
(香港大學(xué),香港)
文字游戲(wordplay,word games,play on words)利用語言意義的曖昧性,以雙關(guān)語、歧義或機智巧妙的措辭等達到幽默風(fēng)趣的效果。文字游戲訴諸讀者對作品文化背景的高度熟悉,以及對作品語言有“土生土長”程度的理解能力(native competence),基于中西文化截然不同以及中英之間的大幅差異,都是翻譯過程中最不易逾越的屏障,文字游戲便往往被認為不可能翻譯。香港作家西西的小說《飛氈》(1996)是一部以香港百年歷史為藍本的寓言式長篇小說,故事圍繞住在肥土鎮(zhèn)的花家三代人的生活種種,穿梭游走于現(xiàn)實和幻想之間,演繹了對一個城市賦予深邃意念的整合式論述?!讹w氈》里文字游戲的例子俯拾皆是,不少更蘊含文化或語言上的深層意義,造成諸般翻譯難題,然而,譯者余丹(Diana Yue)不但把《飛氈》譯成英語版Flyinh Carpet—A Tale of Fertilia(2000),而且摒棄了在文本中加插注腳去解釋文字游戲這一慣常做法①,完全在文本層面處理文字游戲,譯本在維持原著文字趣味和可讀性方面可謂相當成功,在翻譯學(xué)上實在值得探討。
從文學(xué)研究的角度看,為何西西熱衷于“文字游戲”? 這和西西小說創(chuàng)作的美學(xué)取向有關(guān)。西西熱衷于“文字游戲”,在其小說《我城》②中已有先兆,例如把“編輯”稱為“文警”(西西1989:1),把“書”說成“字紙”(西西1989:202)等?!段页恰返挠⒆g者孔慧怡就曾表示,西西的文字游戲?qū)ψg者來說是最大難題(Hung 1993:)。另外,文評家何福仁曾撰《<我城>的一種讀法》(1989),以中國宋代張擇端的工筆手卷《清明上河圖》闡釋西西成名作品《我城》的結(jié)構(gòu),這對于《飛氈》同樣適用。《飛氈》也運用了中國山水畫中“移動視點”的美學(xué)風(fēng)格,是一幅流動的風(fēng)景:觀者用手展讀,視點隨畫中景物不斷推移,或品賞細味,或連類想象;放諸《飛氈》,二百多個篇目正好比對畫中人物或場景一個個固定的視點,而每個篇目之下的小說細節(jié)自然便是可堪玩味的工筆細部。文字游戲要求內(nèi)容聰穎諧趣,語言表達精煉講究,具有意在言外的趣味,考驗作者的創(chuàng)造和想象,由此可知文字游戲何以是西西在語言藝術(shù)上追尋的方向之一。此外,西西愛用文字游戲作為文學(xué)技巧,這與她接受的外國文學(xué)影響不無關(guān)系。西西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些獨特取向,包括參考拉丁美洲“魔幻現(xiàn)實主義”(Magic Realism)探索新形式和新內(nèi)容③;以兒童的視點和語言,營造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效果,表達童心童趣④;及以方言俗諺呈現(xiàn)地方色彩等,都與西西的文字游戲關(guān)系密不可分。
相比《我城》,《飛氈》無論在文字游戲的內(nèi)容處理和文字技巧上都更趨圓熟,在難度上對譯者的挑戰(zhàn)更大。本文將從文字游戲的角度比較西西的原文和余丹的譯本,選取一些具代表性的例子加以分類,分析各文字游戲個案所造成的翻譯難題、譯者的對應(yīng)策略,以至譯文的成功與不足。綜觀余譯本,譯者因時制宜,以多種翻譯技巧解拆一個又一個文字障礙,這在翻譯學(xué)上,特別是翻譯在深層文化差異的溝通功能方面,是一個討論較少,卻又非常重要的課題。此外,本文希望透過分析《飛氈》的翻譯,解答以下普遍性的問題:文字游戲究竟可不可譯? 文字游戲的中譯英過程中,會遇上哪些典型困難? 具體翻譯方法如何?
以下討論將分成三大部份:第一部份討論小說里人名的翻譯問題;第二部份以四種翻譯技巧(增譯、換例、諧音、尋找相應(yīng)語法元素)為中心,詳細分析成功的例子;第三部份討論不成功的例子,并分析原因。
《飛氈》里的肥土鎮(zhèn)一向被認定是香港的隱喻,作品的地方色彩濃烈,但又揉合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虛擬性,塑造出一個現(xiàn)實與幻想交織的世界,人物名字背后的象征意義極強,部份名字更是與情節(jié)緊扣的文字游戲,因此不適宜音譯處理。然而采取意譯,則要面對文化和語言上復(fù)雜的釋義問題。
首先是中國人的命名習(xí)慣,同輩兄弟姊妹以“字派”命名,名字只相差一字,反映濃厚的家庭觀念,有時還反映在家中的長幼地位。小說中,花家第一代的名字“花順風(fēng)”和“花順水”沿襲了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里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思想,譯為“Windson”和“Rainson”,在語意上取最中心義,在形式上卻傾向譯文語,“-son”在英語里是象征父子相傳的名字,也帶有家族含義。
另外,“花一”、“花二”這對孿生兄弟,終日足不出戶,埋首科學(xué)研究,是科幻小說般的人物,譯為“Wonson”和“Twoson”,有一種科幻小說風(fēng)格的詼諧感;他們的堂弟“花初三”的名字則較復(fù)雜,“初”指他是花順水的第一個兒子,“三”又表示他在同宗兄弟中排行第三,譯成“Thirdson”。三人的譯名雖然不像地道英文,卻保留了原文“數(shù)字排序”的趣味,表示三人是同一家庭的兄弟,總算是在大方向上照顧了人物的共性。
“葉重生”和她的兒女“花艷顏”、“花可久”的名字,既是富有詩意的鮮明意象,也是緊扣情節(jié)的文字游戲。故事中,葉重生是花初三的妻子,花初三曾經(jīng)失蹤十年,期間她心情憂郁,把自己的名字改為“葉蟲生”,把孩子喚作“花厭顏”、“花何久”。對于這包含意象、結(jié)合“語境”和中文“近聲字”造成變義的雙重難題,譯者采取了意譯、協(xié)韻并用的譯法:“葉重生”譯為“Jeunesse”、“葉蟲生”譯成“Illness”;“花艷顏”是“Elora”,“花厭顏”變成“Eorlorna”;“花可久”是“Constance”,“花何久”則是“Transience”。雖然字義與原文有所出入,但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原文的文字游戲訊息。不過,除近聲字外,三人的名字其實還有姓、名并列所產(chǎn)生的語意問題。在英語文化里,稱呼別人時不常連名帶姓,所以“花艷顏”和“花可久”所包含花的比喻,在英譯中便蕩然無存;另外,把葉重生的名字冠上夫姓,“花葉重生”正是人物苦盡甘來的人生遭遇,但無論譯成“Jeunesse Ip”或“Jeunesse Ea”均顯得鞭長莫及。⑤
葉重生的姑丈胡瑞祥一家姓“胡”,顯出他們是思想和生活都很西化的富貴人家,與思想傳統(tǒng)、屬于小市民階層的花家相映成趣,這是一般中文讀者都能讀懂的。但在譯本中,“胡”姓只能音譯成“Wu”,暗示喪失,譯者卻改為在名字上做功夫,如胡瑞祥譯名“Richley”,切合其富家身份,胡嘉、胡寧的譯名更是音義兼?zhèn)?,胡嘉譯成“Claire”,意為“光亮而著名”⑥,點出她成為天文學(xué)家的成就;胡寧子承父業(yè),在銀行界發(fā)展,而“Ned”即“富有的繼承人”⑦,可見譯者所下的一番巧思??偫ǘ?,小說主要人物的譯名如下表所示:
表1 《飛氈》主要人物譯名對照一覽
(續(xù)表)
《飛氈》里用增譯來處理文字游戲的地方相當多,增譯文字主要有解釋或補充的作用,令上文下理的意義能夠接上,消除讀者的理解障礙。例如“镈鐘”篇講到洋人羅太太送給葉重生一個布谷鳥鐘,作者特意把中國歷史上有關(guān)編鐘的知識性細節(jié)“拼貼”上去,以闡述“送鐘”一詞是源遠流長的文化忌諱:
例1:堂堂大國的楚惠王給小鄰曾侯乙送鐘來了,沒有多久,楚王就把曾侯乙的國家滅掉,送了終了。誰也不要甚么人送鐘。
巨龍國果然收到不少國家送的鐘……(西西1996:59)⑧
How impressive,that the ruler of a powerful state should send a bell to its neighbour,a much lesser ruler,as a gift! However,soon afterwards the State of Chu attacked and annihilated the State of Zeng.Erom then on,nobody would want a bell for a gift,neither would anyone want a clock,because in the Dragonese language the word for‘bell’and the word for‘clock’are both pronounced as‘zhonh’,and this is also the sound of the word which means‘end’or‘final hour’.Who would want to get a present that implies‘your fatal end is at hand’?
But lately Dragonland has been getting gifts in the form of clocks from many foreign countries...(Xi Xi 2000:48-49)
文中“送鐘”的“鐘”,初時指“編鐘”,后來又轉(zhuǎn)折指“時鐘”,但兩者都引伸為“送終”一義。英文“編鐘”是類似“bell”之物,“時鐘”是“clock”,語音毫不相及,譯者受到限制,只能如實把意思譯出,沒法造出同音雙關(guān)的效果,故轉(zhuǎn)而用上五行文字增譯出原文的隱含意義⑨,簡直就是把注釋“鑲嵌”在文本內(nèi)。這是書中使用增譯法最明顯又最極端一例,而且是有必要的,否則,英語讀者便無法明白葉重生的父親何以偷偷把“送”的鐘扔掉,卻又到舊貨攤“買”個一模一樣的鐘回來,即使那鐘是壞的。
相比之下,“目連”處理雙關(guān)語的增譯手法則是書中較常見的。故事提及胡嘉研究天文學(xué)事業(yè)有成,向親友解釋為何把發(fā)現(xiàn)的星取名為“目連”,以及胡太太說起佛教人物“目犍連”⑩的典故:
例2:“為甚么叫目連?”
“因為那是兩顆相連的星?!?/p>
“好像兩只眼睛連在一起吧?!?/p>
胡太太正在打牌,聽得說目連,也插了嘴。她說,這個目連呀,是個孝順的人哪,后來做了地藏王,下到地獄去救母親。(310)
‘Why have you named it Mu-lian’
‘Because the words‘mu lian’means‘eye-to-eye’,and what I found is actually two stars linked together.’
‘So they’re like two eyes linked together,eh?’
Mrs Wu is in the middle of a mahjong game.When she hears the name Mu-lian mentioned,she says:Our old Buddhist legends say Mu-lian was a man of great filial piety who went down to Hell to rescue his mother,and eventually he become the bodhisattva who ruled over Hell.(Xi Xi 2000:255)
中文讀者對“目連”一語雙關(guān)的理解依靠語文常識和文化背景,這對英語讀者來說并不存在。所以,譯者把兩處的“目連”分別“標簽”為“字面意義”和“佛教故事”,掌握了這些屬性,英語讀者才有機會體會兩個“目連”放在一起的諷刺意味:胡太太身患絕癥而不自知,故胡嘉才老遠從外國趕回來,但這個“目連”的發(fā)現(xiàn)者并沒能像母親心目中的“目連”那樣,把她從死神手中救回來。
換例是另一種譯者破解文字游戲時使用率非常高的辦法,采取換例的場合通常是文化差異太大,即使增譯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又或是一旦解釋便會喪失原文旨趣,以致必須在譯入語系統(tǒng)中找尋相應(yīng)的替代,試圖保留原文里文字游戲的機智之處。其中“得水?!笨烧f是全書用得最精彩的例子:
例3:花艷顏在門外,這時才弄清楚一件事:她晚上偶然經(jīng)過,老遠就看到門上的光管亮著“信主得水牛”,如今光天化日,才看到其實是“信主得永生”。不過是有些熒光管失靈,“永生”變成了“水?!?。(295)
Something suddenly becomes clear to Elora as she is standing outside the church.She has passed by this spot occasionally at night,and from a long way off she can see a line of words,lit up by the fluorescent lights,looming over the church door.The words say‘BELIEVE IN THE LORD AND YOU WILL HAVE VE..A..L...’.Now,in board daylight,she can see the real words:‘BELIEVE IN THE LORD AND YOU WILL HAVE EVERLASTING LIEE’.Because some parts of the fluorescent lights are damaged,the two words‘EVERLASTING LIEE’have become ‘VE..A..L...’.(Xi Xi 2000:242)
“信主得水?!痹窍愀垡粋€口耳相傳、流行經(jīng)年的地道笑話,西西在此借用,是強調(diào)文化本色重于小說情節(jié)。因此譯者既要“譯出”一個笑話,又不失這笑話的“機制”(mechanism)——即字組因光管損壞而隱去部份所引發(fā)的幽默。結(jié)果,她為“永生”和“水?!闭页隽恕癊VERLASTING LIEE”和“VE..A..L...”這個絕妙的替代。雖然“水?!碑愑凇皏eal”(小牛),但譯者是圍繞“?!边@中心意義為出發(fā)點,雖有語意翻譯(semantic translation)的痕跡,但譯文的確已不是原文的那個笑話,而是一個被“重新創(chuàng)造”的換例。更重要的是,這個譯例的成功關(guān)鍵在于譯者能找到一個獨特的切入點:大概一般人乃至譯者都會因為日常習(xí)慣而認定,中英對譯的最小單位是單字(word),但譯者在這例子卻能打破成規(guī),把翻譯的最小單位還原成書寫經(jīng)驗,得出中文的筆劃(character stroke)相對英文的字母(alphabet),跳出以字譯字的桎梏,才能產(chǎn)生如此貼切吻合的換例。
“信主得水?!笔莻€極受語境約束(contextual restriction)的例子,其實換例有時未必囿于原文字義,而可直接追求效果上的對等,亦即Eugene Nida(1995)所提出的“動態(tài)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概念。此外,根據(jù)Hans Vermeer(2004)的“目的理論”(Skopos Theory)及AndréLefevere(1992)所提倡“翻譯作為重寫”(Translation as Rewriting)的說法,翻譯時必須靈活變通,并鼓勵譯者加入想象和創(chuàng)造,以照顧目標讀者群的文化背景和語言習(xí)慣為原則,方為恰當。比方以下一例:
例4:花艷顏在學(xué)校中是著名的“水仙”,因為她最愛打瞌睡。(294)
In school she is known as the Hyacinth Girl which implies she likes to hide-and-sleep .(Xi Xi 2000:241)
英語既然無法做到“水仙”、“睡仙”的諧音變義關(guān)系,譯者改為在“愛打瞌睡”的主題上動腦筋,索性選取性質(zhì)相同的模擬,以花喻人,把“水仙”換成“風(fēng)信子”(hyacinth),配合“hide-and-sleep”這一組諧音詞組,表達相近意義,獲得異曲同工的效果。此外,換例也不一定是“一對一”的單一實體更替,可能是多層次的,如以下例子:
例5:兩父女常常這樣聊天……班上的鄺神怡,綽號是“神醫(yī)”,卻是個用左手寫字的姑娘,常說將來要當左手神醫(yī)。唐吉慶長得很胖,因為愛吃糖。(262)
Elora will tell her father...that there is someone called Melissand Kwong in her class and her nickname is Medicine because it sounds like Melissand and she is left-handed and she often says she wants to be a Lefthanded Miracle Doctor when she grows up;and then there’s Pamela Tong who is as plump as a pomelo because she likes sweets.(Xi Xi 2000:216)
首先,“鄺神怡”、“唐吉慶”的名字分別取自“心曠神怡”和“滿堂吉慶”兩個中文成語。作者再據(jù)此層層遞進,借題發(fā)揮,“神怡”諧音“神醫(yī)”,進而為“左手神醫(yī)”的具體人物形象;“滿堂吉慶”表現(xiàn)的豐足喜氣,解釋了何以“長得胖”,“愛吃糖”是發(fā)胖原因,也與姓“唐”相呼應(yīng)。譯者除了要克服多方面的翻譯困難,包括成語上的文化差異、諧音、聯(lián)想等,還要兼顧原文文字游戲復(fù)雜的層次,這要在中、英文兩個差別甚遠的語言系統(tǒng)同時找到多組連系的對應(yīng),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換例,同時盡量保留原文文字游戲的層次,似乎是相對可行的途徑,譯者唯有抓住兩個人物的最重要特征,繼而衍生各種枝節(jié):在英譯中,“Medicine”取代了“神醫(yī)”成為文字游戲的靈魂,它音近“Melissand”,于是成了“鄺神怡”的英文名字;另一方面,“左手神醫(yī)”是人物形象,譯成“doctor”較恰當,醫(yī)與藥是自然的聯(lián)想,所以“medicine”是個有力的中介。至于“滿堂吉慶”,譯者則取“吉”(“桔”)義選了形態(tài)豐滿,又同屬橘子類的水果“pomelo”(柚子),再用上形音俱似的“Pamela”作為”唐吉慶”的英文名字,此外“as plump as a pomelo”的子音協(xié)韻也很符合英語文字游戲的特性。
以《飛氈》而言,中文同音雙關(guān)的例子為數(shù)眾多,是文字游戲的一大類型,但除了增譯和換例外,有時可用英文諧音引伸的辦法解決。且看“心鎮(zhèn)”一例:
例6:心鎮(zhèn)別名心震,地名的起源已無從稽考,不過,大家都說,那是因為以前,這是一個令人驚心膽戰(zhàn)的地方。(457)
Heart Town is also known as Heart Down.The origin of the name can no longer be traced,but people all say it was because the town was once a place that could make your heart shiver and jump upand down.(Xi Xi 2000:380)
“心鎮(zhèn)”及“心震”譯為“Heart Town”和“Heart Down”,效果非常成功,除語意準確,又兼顧“令人驚心膽戰(zhàn)”的引伸義外,子音協(xié)韻的“town”和“down”也是英語文字游戲常見的表現(xiàn)方式。另外,“蓮心茶”也屬同類例子:
例7:他們還常常說,蓮心茶是祖?zhèn)鞯牟瑁徯木褪切倪B心。(91)
Lotus-heart tea is a heritage from our ancestors.When you say it out,‘lotus-hearts’is‘links our hearts’.(Xi Xi 2000:76)
“蓮心”、“連心”譯成“l(fā)otus-hearts”和“l(fā)inks our hearts”,可算形音兼?zhèn)洌睬泻闲≌f情節(jié)所需,是很令人滿意的譯法??墒牵绻覀冏屑毸伎甲g者選詞用字的過程,便會發(fā)覺這些譯例成功背后的具體操作并不是那么理所當然,而是存在頗大程度的偶然性:先看“心鎮(zhèn)”一例,“鎮(zhèn)”的英譯只能是“town”,“震”作“震動”解可譯作“shake,shock,vibrate,quake,tremble”等,形容人的心情則可用“excited,astonished,astounded,stunned,surprised,scared”等,譯者機智地據(jù)語意轉(zhuǎn)化成口頭化的“down”,剛好與“town”諧音,但這已足夠說明翻譯時可選用詞匯的“字庫”其實極為有限。再看“蓮心茶”一例,“蓮”幾乎鎖定只能譯“l(fā)otus”,“連”作“連接”解也不外乎是“l(fā)ink,join,connect,unite,adjoin”等寥寥數(shù)字,幸好“l(fā)otus”和“l(fā)ink”子音相同,于是又造就了另一個美麗的巧合。而且,不要忘記在此之外還有一道關(guān)卡,就是兩個例子所選出的英語動詞都必須與“heart”搭配,因此要用英文諧音翻譯中文同音雙關(guān)語,只能姑且試之,成功與否則屬可遇不可求。
《飛氈》里有一類文字游戲乃與詞性轉(zhuǎn)換有關(guān),這是由于中文詞語的不定性,一個詞語作名詞、動詞或形容詞使用,要視乎上下文而決定。例如“大吉利是”和“說客”(西西1996:215-21;Xi Xi 2000:179-182)兩篇敘述保險經(jīng)紀分別游說花順水夫婦和陳老先生夫婦買保險,“保險”一詞在對話中連連出現(xiàn),詞語雖重復(fù),詞性卻不同,作者可謂是完成一則窮盡“保險”一詞詞性的寫作練習(xí)。因原文篇幅頗長,現(xiàn)摘要如下:
表2 “保險”譯法種種
譯者的策略,是把中文構(gòu)詞的種種變化轉(zhuǎn)成英文的搭配關(guān)系(collocation)。例A 的“做保險”以及例D、E、G“買保險”的“保險”一詞都作名詞使用,加上“做”或“買”形成動賓結(jié)構(gòu),故譯成“insurance”加上它的搭配動詞如“handle”,“buy”即可,例A 還可依英語表達習(xí)慣譯成“insurance people”這一復(fù)合名詞(compound noun)。例B、C里“保險”二字分拆,“?!笔莿釉~,“險”是受詞,自成動賓結(jié)構(gòu),英譯選了搭配動詞“get”和常用詞組“what's(something)”解決。例E中“保險”的詞性則有點曖昧,視為名詞或動詞皆可,英文意譯成“the idea of insurance”。例H 最值得注意,“保險”在這里成了形容詞,英文卻不能續(xù)用“insurance”一字,只可意譯成“safer and better”,這是由于中文詞語的不定性,反而造就了它的彈性,英語是屈折性語言(inflecting language),倒因詞性固定,語法慎密,無法傳遞這個文字游戲的趣味。以下這個例子性質(zhì)相同,解決辦法則各有千秋:
例8:花順水終于明白了,他的兒子,大概就和他的兩個侄兒一般,學(xué)的是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個不知生些甚么物,一個不知化甚么學(xué);至于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考甚么古的東西。(240)
He is beginning to understand,finally.His son,like his two nephews,has probably gone to study some strange and out-of-the-way thing.One nephew has gone to study what’s-it-called‘bio-’something‘-logy’,and the other nephew has studied what’s-it-called‘chemi-’something‘-stry’.And now his own son is hooked up with a thing called‘a(chǎn)rchae-’something‘-ology’.(Xi Xi 2000:197)
中文“生物”、“化學(xué)”、“考古”等屬于專門術(shù)語,詞匯的概念獨立,詞義單一而固定,“生些甚么物”這句型其實脫離了這些詞語的習(xí)用語法結(jié)構(gòu),故意破格,把原來的“并列式”合成詞變成了“動賓式”合成詞,再結(jié)合文中花順水對新事物的無知,同時這又是老人說話的慣??谖牵纬晌淖钟螒虻娜の端?。此處問題的重心是中文的構(gòu)詞方式,于是譯者也順應(yīng)從英語的構(gòu)詞法尋找相應(yīng)元素,而恰好“biology”,“chemistry”和“archaeology”三字都由前綴(prefix)和字尾(suffix)構(gòu)成,于是造出“‘bio-'something‘-logy'”等句式,把原文的語意交代過去。然而,這句式在英語中是否地道自然,又能否交待原文的喜劇效果,則值得商榷。
綜觀上述譯例,譯者因應(yīng)情況,采用了多種翻譯方法去化解《飛氈》里不同性質(zhì)的文字游戲,可見文字游戲不但可譯,而且也有一定的法則可依循。至此,譯者的翻譯造詣毋容置疑,但也有無計可施的時候,比方面對以下例子,便顯得力不從心,這似乎把討論引領(lǐng)到“有些文字游戲是否不可譯”的命題之上。如果真有這種文字游戲,其“不可譯之處”又是什么? 以下例子可能提供答案,且先看“嘴吧”一例:
例9:這邊是天方夜譚吧,貓醉吧,……其中,“嘴吧”也是許多人熟悉的。
“嘴吧”的店名是嘴,……在嘴吧中,充滿了吵鬧的嘴巴、爭辯的嘴巴、中心與邊緣的嘴巴、同志的嘴巴、女性萬歲的嘴巴,一言堂的嘴巴,還有大圈子嘴巴,非常熱鬧。……到了晚上,嘴吧門外的平臺上擺開了好幾張小桌,圍著一圈椅子,沒多久,就擠滿了嘴巴了。(428-429)
Here is a bar called 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and over there is one called Tipsy Pussy,...Then there is the popular Mouths Bar,which many people are familiar with.
The name of this bar is‘Mouths’,...That’s why in the Mouths Bar there are so many noisy mouths shouting and debating,central mouths and marginal mouths,gaymouths,women’s lib mouths,monopolyview mouths,and even Mainland Mafia mouths,all very noisy and very high.At nightfall,some small tables and a ring of chairs are put on the terrace outside,and soon the mouths arrive and pack the place.(Xi Xi2000:357)
“嘴巴”是由單音節(jié)詞“嘴”加上“巴”組成的雙音節(jié)復(fù)合詞,“巴”并無特別意義,只是中文構(gòu)詞上的一種習(xí)慣,屬于后綴式的虛字,如“石頭”的“頭”、“兒子”的“子”等。譯文中,凡“嘴吧”譯為“Mouths Bar”,凡“嘴巴”譯成“mouth”,失去“吧”、“巴”之辨,變成“有嘴無巴(吧)”,就完全抹掉了原文的諧謔感。而且,“Mouths Bar”一詞本身也有問題,因英語的酒吧名字根本不常加上“bar”,譯者對此也心中有數(shù),這從她如何翻譯“天方夜譚吧”和“貓醉吧”便可知道。值得指出的是,“吧”雖原本從英文“bar”音譯而來,但沒有令此處的翻譯變得容易。這例子中,“嘴巴”構(gòu)詞的虛字成份在英語中恰是個盲點,這里的翻譯缺陷,也只能歸咎中英語言差異實在太大。除此之外,以下例子也值得深究:
例10:旅行團要到的另一個地方更有趣,叫“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地方,說它本無,卻似乎真有,說它真有,卻又無有。(426)
Another stop on the tour is even more interesting.It is called‘No-and-Yes Land’,which is a very equivocal term in Dragonese.You may say that this place doesn’t exist,but maybe it does,or you may say it does exist,and yet maybe it doesn’t.(Xi Xi 2000:355)
作者藉解釋“無何有之鄉(xiāng)”之名搬出“本無”、“真有”、“無有”等,越說越玄,故弄玄虛一番,對中文讀者來說,有識之人固然莞爾,一般讀者也定會一笑置之。問題是這些源自中國道佛二家有關(guān)宇宙本質(zhì)、世界具相的詞匯,本來都是涵義深廣的哲學(xué)概念,其意義之大,就不是英文的“No-and-Yes”、“does exist”和“doesn't exist”所能承載的了,文化差異造成的巨大鴻溝,有時的確叫譯者束手無策。不過,論《飛氈》一書文字游戲之最不可譯,相信不得不提以下例子:
例11:那一系,叫做Oriental Studies。意思就很明白了,那是洋人立場,洋人心目中的東方研究?!恢币侥莻€羅素,著了顯淺的哲學(xué)史,才間接承認有東方哲學(xué),因為書名叫《西方哲學(xué)史》。(411)
Dragonese philosophy is taught in a department which the foreigners call Oriental Studies,which indicates very plainlythat it is concerned with oriental studies from a foreigner’s point of view and in a foreigner’s frame of mind....and it was not until somebody called Bertrand Russell wrote a simple book outlining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and called itA History ofWestern Philosophythat the existence of Eastern philosophy was indirectly acknowledged.(Xi Xi 2000:342)
這個例子的吊詭之處在于“Oriental Studies”這組英文字只有置于中文文本內(nèi),即漢語的語言環(huán)境之下,才能產(chǎn)生“非我族類”的效果,由此突出“那是洋人立場,洋人心目中的東方研究”,這一句再加上羅素的例子,同時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們,英文的“Oriental Studies”不等同中文的“東方研究”,因為這名稱本身就充滿了西方的文化偏見。作者刻意筑起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壁壘,并且一再暗示文化自身基于本位主義的頑固性質(zhì),猶如把譯者置于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因為不論文本的內(nèi)容和用語都是“超語言”(paralanguage)的設(shè)計,都從根本上否定了文化之間藉翻譯互相溝通了解的可能性,譯者知道最好的譯法就是不譯,這當然與譯者的職責(zé)互相矛盾。不能譯,還須譯,結(jié)果,此段文字一經(jīng)翻譯成英文,頓時變成了一段平鋪直敘的描述性文字。
整體而言,《飛氈》文字游戲的翻譯相當成功,更重要的是這成功并不僅取決于絕粹的語文技巧,而是譯者對于作品藝術(shù)個性的領(lǐng)會和掌握。其實,任何文學(xué)作品都是一個自我完備的有機體,任何文學(xué)翻譯都不可把個別部份分割做獨立式處理,而必須全盤考慮作品的思想主題和藝術(shù)風(fēng)格。本文開首提過,《飛氈》形式結(jié)構(gòu)獨特,借鑒了中國山水長卷的美學(xué)意念,彷佛一幅連綿不斷的風(fēng)景,徐徐展現(xiàn)于觀者眼前,如走馬,若流水,任由讀者信步駐足參與詮釋,是一次流暢舒懷的閱讀經(jīng)驗。憑這一點可以斷定,任何稱職譯本的首要條件,就是不能失卻這股清靈的流動感,不應(yīng)容下一顆語言的沙石。觀乎譯者翻譯人物名字時舍易取難,不選音譯而用意譯,著重表達人物名字的象征意義,也有瀝濾語言沙石的用意;此外,譯者立意摒棄注釋,完全在文本層面解決文字游戲的作法,有效地營造了閱讀文本時的流動感,亦可作如是觀。
另一方面,《飛氈》揭示了中文文字游戲翻譯難題的多種類型,包括同音異字的語帶雙關(guān),如“送鐘”、“目連”、“心鎮(zhèn)”、“蓮心茶”、“嘴吧”;諧音引伸如“水仙”、“鄺神怡”;漢語構(gòu)詞和造句方式如“保險”、“生些什么物”;文化典故如“得水?!?、“鄺神怡”和“唐吉慶”、“無何有之鄉(xiāng)”、“東方研究”。值得提出的是,不成功的翻譯例子并不集中于某一種文字游戲類型,這不禁令人要問:為何有些文字游戲可譯,有些卻不可譯? 當中的關(guān)鍵是什么?
《飛氈》里的例子固然不能窮盡所有中文文字游戲的類型,但也儼然有所啟示。如再審視一下不成功例子的問題重心,“嘴吧”關(guān)系語言差異、“無何有之鄉(xiāng)”屬于文化差異、而“東方研究”則有不尋常的內(nèi)容訊息。除“東方研究”一例外,語言和文化性質(zhì)的翻譯難題都有成功的例子,相較之下,成敗的關(guān)鍵似乎在于:文字游戲難題所觸及語言和文化系統(tǒng)的深層程度。換句話說,如果文字游戲的性質(zhì)所牽涉的語言構(gòu)造特征越是“地道”的表達方式,又或越是“唯我獨尊”的民族文化的思維方式,翻譯的成功機會便越渺茫?;叵胍幌?,“嘴吧”的后綴虛字、“無何有之鄉(xiāng)”的佛道術(shù)語,甚或“東方研究”背負整個歷史流變、千絲萬縷的文化心理學(xué),與英語本身和英語讀者的文化距離,相去之遠又何止是隔河對望。
從翻譯方法與文字游戲特質(zhì)的關(guān)系來看,以“增譯”作補充或解釋肩負了注釋的功能,在頗多情況下都能解決因文字游戲帶來的理解障礙,令文意銜接,可是一經(jīng)解釋,文字游戲的效果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喪失,“送鐘”即是一例?!皳Q例”較適用于難以逾越的文化背景或語言上的差異,標準是講求等效,所以換例要換得成功,譯者必須深入掌握譯文語的文化知識和語言特征,這些要求在“得水?!?、“鄺神怡”和“唐吉慶”等例子中都獲得印證。另外,雖然中文同音異字的雙關(guān)語最難翻譯,有時卻可用英文“協(xié)韻”(rhyme)的方法處理,得出音義兼容的滿意效果,比方“心鎮(zhèn)”和“蓮心茶”兩例,不過這是有極大限制的,因為從譯文語找出符合原文語義的可用字庫,當中必須有字匯與原文語的語音相若,而這個字庫所提供的選擇有時可能很有限,有時根本不合用。至于“找尋相應(yīng)的語法原素”,是針對文字游戲形式對等方面的翻譯方法,特別是語法方面,如“保險”和“生些什么物”兩例,這并不是常見的翻譯手法,因為一般翻譯最重要是傳達原文意義,能容許多種表達方式,但翻譯文字游戲除了要表達“說什么”,還很在意“怎樣說”,故此譯者就連兩種語言在語法原素上的對應(yīng)也得盡力搜求,細心斟的。
其實,文字游戲翻譯的大原則首重趣味,因此,Nida(1995)提出的“動態(tài)對等”原則極具參考價值?!皠討B(tài)對等”的譯文,語句應(yīng)務(wù)求自然,符合譯文語讀者的文化習(xí)慣,不強求譯文語讀者透過原文的文化特質(zhì)去理解譯文內(nèi)容。《飛氈》譯者用上多種靈活方法去翻譯文字游戲,或增譯、或換例、或?qū)で笾C音和語法對應(yīng)等,總是以讀者的理解力和閱讀趣味為先,大抵與等效論的主張不謀而合。另外,《飛氈》的翻譯經(jīng)驗提示了譯者如要追求最大程度的等效或文字游戲效果,可嘗試找尋與原文不同的切入點,如文字的形、音、義、語境等,這些技巧在“得水牛”關(guān)于中英文的書寫經(jīng)驗、“鄺神怡”和“唐吉慶”取義不取字等例子里可謂表露無遺。歸結(jié)之,文字游戲的翻譯如同一場智力游戲,除語文能力外,譯者的聯(lián)想力和創(chuàng)造力也十分重要。
最后,文字游戲的弦外之音、慧黠巧思、俏皮幽默,在任何語言中都是語言運用的最極致,也是語言族群對本國語言最唯我獨尊的集體記憶;文字游戲依靠語言族群的存在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去維系,并以人們?nèi)粘I畹狞c滴為哺育源泉,因此,人們生活的每天都會不斷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字游戲。
附注:
①有一點必須指出,余丹的譯本中確有加入注釋,解釋文字附于書后,但她在“Translator's Notes”首段明言:“These brief notes are intended for the reader who wishes to know a bit more about the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origin of some terms mentioned in the text”(Xi Xi 2000:429),故注釋的作用只是補充資料,綜觀全書,譯者從沒有借助注釋去處理譯文上的意義問題。
②《我城》原于1975年在香港《快報》連載,1979年結(jié)集成書出版,見西西(1989)。
③西西頗受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Gabriel Garcia Marquez,Mario Vargas Llosa,Italo Calvino等影響,參見何福仁(1992:342-43)。
④以兒童的視角看世界一直是西西獨特的藝術(shù)取向之一,見何福仁(1989:230)。
⑤因《飛氈》是關(guān)于香港的寓言式小說,故余丹翻譯人物姓氏時都取廣東話讀音,如“Ea”(花)、“Ip”(葉)、“Wu”(胡)等。
⑥“Claire”源自法語,意為“bright and famous”,參見The Baby Name Network網(wǎng)站。
⑦“Ned”源自古英語,意為“A rich guardian”,參考同上。
⑧所有引文中詞組或句組的下橫線(underline)為本文作者所加,用于顯示原文與譯文之間的翻譯處理。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⑨文中“because in the Dragonese language...that implies‘your fatal end is at hand'?”都是譯者所加。
⑩目犍連,佛祖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被譽為神通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