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榛
很長時間以來,我害怕看見高大的煙囪,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見到它,總是急匆匆地走過,連頭都不回。其原因很簡單,它和我青年時代一位朋友的悲劇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每想到他,我的心頭便隱隱作痛,心潮起伏,難以平復。
這個朋友名叫劉西戎,乃四川成都人士,出身于望族,據傳為三國時代蜀主劉備的后裔,祖父是大清的舉人,父親曾官居國民黨政權的要職,歷代先人和父母又都是讀書人,稱得上書香門第。劉西戎因襲家風,自幼聰穎好學,博聞強記,在校讀書時,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為師友所稱羨。五十年代中期,他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四川大學機械系,后被分配至北京到國家一機部所屬的機械科學研究院做技術員。這在當年來說,是非常令人羨慕的工作崗位了。當年能夠從遙遠的四川來到京城工作,不是一般大學畢業(yè)生都可以達到的生活厚遇;而老劉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不能不說是生活的幸運兒。他也未辜負這個厚遇,到了工作崗位后,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表現(xiàn)得很為出色,不久便被評為一級技術員,離工程師僅有一步之差。那個年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許是對知識分子的嚴格要求與特殊關愛吧?),大學畢業(yè)生在工作崗位上升級很難,多少年也不長一級;工程師幾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能升為一級技術員,已是鳳毛麟角了。
老劉這個人雖然業(yè)務精湛,但是,在性格上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孤高自許,離群索居,一切都我行我素。因此,許多同事包括領導都對他有點“看法”,不愿和他接近;他也便像通常人們所說的“人緣不好”,而他又不注意改正,所以在單位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五七年反右運動時,有心人就曾打過他的“主意”,想讓他往“百分之五”那邊靠,給他戴上那頂可愛的“桂冠”,可是,仔細一查,在“鳴放”時他一言未發(fā),大字報一張未寫,和那些“活躍人物”沒任何來往,實在是抓不著他的“辮子”,他也就因此僥幸過關,躲過那一劫;以后的“插紅旗、拔白旗”運動,他自然是一面地地道道的“白旗”了,應該堅決“拔”掉的,只是當時他正在負責一個科研項目,一時又無人代替,于是,又被他僥幸“滑”過去了。就像他的一些同事所形容的屬于“漏網之魚”。
可是,正如俗話所說:事不過三。到了六十年代初,由于某些人頭腦發(fā)熱,在全國范圍內搞什么“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不僅勞民傷財,還搞得全國經濟失調,工農業(yè)大幅減產,以致釀成了“三年困難時期”,中華大地到處餓殍遍地,民不聊生。為解燃眉之急,國家不得不采取一些應急措施。于是,大城市、大機關的人員大量精簡、下放,以緩解城市壓力。精簡、下放什么人呢?這時,劉西戎平日的那些“弱點”和“缺點”現(xiàn)在終于適時地暴露出來,導致領導和同事實在難容,因而便成了本單位第一批下放對象,在臨別首都時,他也居然披紅戴花,光彩了一回。
不過,他的較強的業(yè)務能力這次又“救”了他一把。有關方面居然考慮了他這個特點,沒有把他放到農村去修理地球,而是下放到遠離北京的遙遠的北大荒一所新建的工廠、即后來鼎鼎大名的富拉爾基第一重型機器廠,具體放到了產品設計處,仍然讓他從事技術工作,讓他發(fā)揮“一技之長”。當時,我正好剛剛從天津大學機械系畢業(yè)不久,也分配在這個廠的設計處做技術員,于是我們便成了同事。
初來工廠時,他住在單身宿舍,每天“三點一線”,從不逾越一步,即:出了宿舍門,便進食堂門,然后進辦公室門,周而復始。此時,因人地生疏,他更加郁郁寡歡了。干什么總是獨來獨往,除了因業(yè)務關系與同事有些接觸外,很少和別人說上一句話,而且不管是大小會他總是守口如瓶,不發(fā)一言,不論主持會議的人怎樣啟發(fā)動員,他均以淡淡一笑作為回答。那時,全民正在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熱潮,人人都要進行“天天讀”,我們科的領導在這方面更加積極,更有創(chuàng)造性,他獨出心裁地要求我們每天提前半小時來到辦公室,集體朗讀毛主席的“老三篇”(即《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對這種革命化的倡議,我們當然都得服從。每天按時進門入座,把紅寶書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面前,科長一聲號令,我們便齊聲朗讀起來。但是,在朗讀過程中,其他人都高聲朗朗,唯恐別人聽不見;然而劉西戎卻只是默默念叨,誰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個別“學毛著”的虔誠者曾經多次提醒他,他仍然是笑而不言,依然故我。為此領導感到很惱火,多次想要發(fā)作,但轉而又想到,其人在業(yè)務上處處高人一籌,好多技術難題,到他那兒都會迎刃而解,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手,連處領導都不得不器重他,科長只好隱忍了。
一開始,老劉對我也是非常冷淡的。我們兩個雖在一個業(yè)務科組,但很少有所交流。我那時年輕氣盛,自尊心很強,對他的孤高自傲一點也不贊賞,當然也不去主動接觸他,彼此均視作路人。
沒想到,過不多久,他忽然竟主動找我搭訕了。原來他不知是自己觀察還是聽別人講的,知道我雖然畢業(yè)于工業(yè)大學,卻還是一個舞文弄墨的業(yè)余文學作者,家里有不少文藝書籍。而他也很喜愛文學,且嗜書如命,因此便覺得與我有了些許共同語言。有一天,我們科里的其他同志不知做什么去了,室內只有我和老劉兩個人。他突然問我,府上有沒有《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他想借去看看。當時社會上正在批判這部作品,說它宣揚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崇尚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充滿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有毒氣息。我手頭雖然有一部,但怎敢隨便借給他人?這樣,豈不落個“散放資產階級毒素”的罪名?但我又是個不善于撒謊的人,當即便支支吾吾地說,是有一部,被一位朋友借去看了。他卻執(zhí)著地說,等還回來再借給我看看。我隨意地點點頭。
但此事我沒怎么放在心上,過后也就忘了。誰知過不多久,他竟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找到我的家里來了。對他這樣的稀客,我當然優(yōu)禮有加,熱情招待。誰知他進門之后連坐都沒坐,開門見山便說:我是向您借那部書來了,這樣的書你拿到辦公室不方便,所以我便冒昧地到府上來借。請您放心,我只一個人看,看完就還,決不傳給他人;縱有別人看見,我也不說是從您這兒借的。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是平日所少見的。看他如此心誠意懇,考慮得又如此周全,我不好意思拒絕了,于是便把書借給了他。
他果然沒有食言,很快地就把書還給我了,不過,緊接著又借去兩本,都是外國古典名著。從此,我們兩個人的交往便多了起來。茶余飯后,總要嘮上幾句,主要內容都是對他讀過的那些作品的議論。從這些簡單的談話中我感覺到,他的知識面很廣,文學造詣很深,而且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不過,說老實話,這些見解都是不合時宜的。對此我當然諱莫如深,誰也沒有告訴。誰知過不多久,領導卻找我談話了,隱隱約約地告訴我:你要注意,劉西戎這個人,思想比較復雜,對現(xiàn)實有不滿情緒,要少和他接近,避免受其影響。領導還告訴我,劉出身于一個知識官僚家庭,歷代為官,他的父母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都身居要職,不過在解放前夕,先后去世了,劉西戎是靠父母的朋友養(yǎng)大成人的,因此,他的階級烙印極深,社會關系極其復雜。那時正是最高領導發(fā)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偉大號召的時期,我自己的身上也不“干凈”,家庭出身、社會關系、政治表現(xiàn)都不見容于當世,這樣的規(guī)勸我怎能不聽、又怎敢不聽?只好與之漸漸疏遠些;但是,我盡量做得不露痕跡,免得傷害他的自尊心??墒?,老劉又是個極其敏感的人,不久他便感覺出來了,不過,他卻非常能夠諒解我的苦衷,對我的故作疏遠狀毫不介意,常用友善的目光以為溝通。這樣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敬重,竊以為與這樣的人相交還是值得的,故亦對他也在偶爾的一顰一笑中持友善態(tài)度。
不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四清”運動)開始了。我們工廠是第一批運動單位。由于我們設計處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成分比較復雜,又是工廠運動的重點。派駐的工作隊是兵強馬壯、階級覺悟極高、善于突出政治的人員。就在進入“清思想”階段,我們兩個都是重點“幫助”的對象。尤其是劉西戎,更是“重中之重”??墒?,他不像我平時大大咧咧的,嘴巴缺少個把門的,又經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有好多小辮子可抓;而老劉呢,在辦公室內很少說話,在宿舍里,除了看書,就是埋頭記日記,此后便戴上耳機聽音樂,你根本抓不住他的什么辮子;因此,“社教”工作隊和積極分子們對他幾乎無從“幫”起;可是,他們并不死心,覺得他這樣的人必然有問題,決不能輕易放過,為對運動負責,他們在努力找茬兒。
功夫不負苦心人,他們終于找到一點縫隙。
有一天,“社教”工作隊的小隊長突然找我談話,他多余的話一句也沒說,劈頭就讓我證實一個劉西戎的“問題”:說我和劉曾與另一個女同志在一起聊天,當談到有關業(yè)務工作時,劉西戎曾說過這樣的話:我這個人在哪兒都會這樣認真地工作,即使國民黨當權也是這樣,現(xiàn)在共產黨當權,我也是這樣。工作隊長讓我回憶一下,他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因為在場的那個女同志已經揭發(fā)了;但是她一個人的話不能定案,必須有旁證才行;而只有我當時是在場的。我這個人記性不好,階級警惕性也不高,和任何人談話轉頭就忘,老劉的這番話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盡管工作隊長向我做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并示以大義,曉以利害,我絞盡腦汁,還是回想不起來。最后工作隊長只好把那位女同志找來和我當面對質。經她再三的啟發(fā)和回憶,終于使我喚起一點模糊的記憶。
那還是一兩年前的事。有一天,在午飯之后,我和劉西戎以及那個記憶力很強、政治覺悟很高的女同志一起聊天,不知誰的神經的哪根弦出了毛病,忽然談起老劉的家世來了。當時他的興致很高,居然破天荒地說起他的家人、家事,特別談到了他死去的父親,說他雖然身居國民黨政府的高位,可是還是有愛國心和正義感的,曾經教育過他,你是個中國人,要好好讀書學習,將來為中國人干事,不管將來是國民黨執(zhí)政還是共產黨掌權。這話對于一個國民黨的高官來說,似乎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問題,可是到了揭發(fā)者的口中,卻變成另外一番意思;處在“運動”的高潮之中,再一“上綱上線”,問題的性質就變了。本著做人的基本原則,我如實談了我的記憶。這樣的證言當然不能符合審查者的需要,還是再三追問:他當時是不是還講了“不管國民黨來了共產黨來了都一樣認真干事”的話?我說,在我的記憶里沒聽他說過這樣的話。盡管如此,那個女同事還堅持說他說了。兩個證人的證詞不一樣,就不好定案了,此事在運動后期只好用“存疑”的方式懸在那里,實際上卻按照“證據確鑿”來看待他了。而我的這種表現(xiàn),自然不會受到稱贊,我本是屬于打入“另冊”的人,因而在原有的“問題”中,又加重了一筆。
緊接著便迎來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當這場史無前例的狂飆鋪天蓋地地卷起來之后,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那種失去理性的法西斯暴行中,老劉的這個老賬又被當作新罪翻騰出來了,首當其沖被打翻在地。
我記得很清楚,此前不久,他請了探親假回家結婚。此時,他已經三十六七歲了。由于他的孤僻,不善于、又不愿意與別人交往,在他從北京到邊疆所經歷的工作部門,一直沒有找到對象;后來不知通過什么人和什么關系,在四川的老家由別人介紹,結識一位接近三十歲仍待字閨中的老姑娘,也是高等學校畢業(yè)現(xiàn)在同樣從事技術工作。大概出于一種信任吧,老劉曾將姑娘的照片讓我瞅了一眼,我感到此女眉目清秀,模樣端正,足可配得上他了。兩人似乎有緣,一見鐘情,認識不久就談婚論嫁結婚了,很快地老劉便專門請了探親假回家結婚。他終于有了生活的歸宿。誰知蜜月還沒有度完,探親假就過完了,那時的知識分子非常守規(guī)矩,絕無超假的非分之舉,二人只好依依惜別。
但劉西戎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剛剛下火車回到廠里,就遇到了滅頂之災。先是滿辦公樓貼滿了揭發(fā)他的大字報,接著又第一批被揪了出來,被關進了“牛棚”,主要罪名還是“社教”運動中那位女同志揭露的那個問題,連不高聲朗讀毛主席著作也被當作罪狀揭露出來。
隨后就是抄家。他本無家可抄,但他住的單身宿舍卻被翻騰得底朝上,金銀財寶當然不會有,應用衣物也很簡單。但出人意料地卻抄到了一大紙箱的“變天賬”——他多年來寫的日記。他這個人有個在當時和后來都被認為是致命的錯誤,就是愛記日記。每天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但是日記必須要記。從他初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一天也沒落。在日記中他倒能夠敞開思想,想什么寫什么,無所顧忌。這下倒好,他思想上的陰暗面便和盤托出了,其中有對“反右斗爭”的不滿,對“大躍進”的嘲笑,對“人民公社”的反感,對彭德懷將軍的同情——反動思想,俯拾即是。因此,造反派一拿到手便如獲至寶,把日記中那些“反動”的部分,逐一摘錄出來并加上“按語”,用大字報的形式張貼在我們的辦公樓走廊里、樓道上,就像當年舒蕪先生摘錄胡風先生寫給他的私人信件被他交了出來讓《人民日報》發(fā)表時編者所加的按語那樣,有分析、有批判、有猜測、有聯(lián)想,并且上綱上線“上”到驚人的地步。據我們科內那個參與“審訊”劉西戎的“根紅苗壯”的專案人員說,這個家伙(指劉西戎)是個死硬派,態(tài)度極不老實,死不認罪,光打他的態(tài)度就戰(zhàn)斗了三天三夜;先觸及他的靈魂,再觸及他的皮肉,皮帶抽斷了好幾根,可他的反動思想至死也不認賬,還說我們查抄他的日記是“違反憲法”、“侵犯人權”(嘿嘿!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派講什么“憲法”、論什么“人權”?笑話!連毛主席都說自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哩?。礃幼铀菧蕚鋷е◢弾r腦袋去見上帝了。
為了攻破這個“頑固堡壘”,造反派費了不少腦筋,先是小范圍的審訊,動用了很多“先進”的刑訊手段,后來又對他采用了“群眾專政”的形式,從牛棚里提了出來,交給群眾批斗。召開第一次批斗會時,約在老劉被抓進“牛棚”半個多月之后。那天,為了讓我這樣曾經和他比較接近、并且也有“很多問題”的人“接受教育”,指名要我就近參加旁觀、旁聽,我心里明白,這是“殺雞給猴看”。當造反派把他押上“歷史的審判臺”時,我偷偷一看,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原來那個劉西戎。因為他的頭發(fā)已被剃去,眼鏡沒有了,牙齒全部掉光,絡腮胡子卻長得長長的,蓬頭垢面,失去人形。押上臺后,他佝僂著身子,幾乎站不穩(wěn)腳跟。但他始終一言不發(fā),盡管參加批斗的人的吼聲驚天震地(其中也摻和著我那微不足道的聲音),有的人把紅寶書舉得高過了頭,批判的話語攝人心魄,有的人“出于無產階級的義憤”對他拳腳相加,直打得鼻口竄血,可是他的嘴一直未吐一個字,就像個啞巴一樣。真是頑固透頂!這次批斗會無結果而散,隨后造反派又把他押走了。
以后又如此這般地批斗了好幾次,都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他的這種表現(xiàn),更加激怒了造反派的“無產階級義憤”,“專政”的手段也越發(fā)地多樣而嚴厲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時,他已經面目全非簡直脫了形了。此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取得了“全面勝利”,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亦已取得決定性勝利,劉、鄧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已徹底被“摧毀”,“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已經被“永遠”開除出黨,全國山河一片紅。就在“九大”勝利召開前夕的一天早上,我們科的革命群眾突然接到通知:階級敵人劉西戎自絕于人民,已在前一天晚上自殺身亡,要大家到現(xiàn)場進行最后一次批斗。
這次現(xiàn)場批斗會的會場設在我們工廠最高的煙囪旁邊。我開始有點不解:批斗會為何選擇在這個地方?緊接著我便明白了事情的緣由:由于遵照最高指示,對敵人也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牛棚”近來實行“放風”制度,即每隔數(shù)日把關押的“牛鬼蛇神”,放出來到外面活動活動,呼吸點新鮮空氣。誰知就在昨晚的一次“放風”時,劉西戎趁看守人員疏忽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附近的據說是亞洲最高的大煙囪旁邊,然后用盡了最后的一點殘余力量,迅速地攀登到煙囪上邊,然后猛地一跳……等到看守的造反派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躺在大煙囪旁邊的血泊中,其狀慘不忍睹?,F(xiàn)在人們所能看到的,僅僅是一張破蘆席遮蓋著的無法辨認的尸體而已。
看到這種慘狀,我的腦袋嗡的一下,似乎頓時失去了知覺。我不知道這次批斗會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噩夢,我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接著我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我便以“炮制大毒草流毒全國”和“與階級敵人在思想上劃不清界限”為罪名,挨了多次批斗,寫了無數(shù)我怎么“上綱上線”也不深刻的“檢查”,最后從工廠的產品設計處被趕了出來,下放到工廠的工具車間進行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
在勞動改造期間,我每天都要經過那個大煙囪到達勞動的處所。觸景生情,我的眼前總晃動老劉躺在大煙囪下的血泊中的那一幕,我脆弱的心靈實難承受,于是,我只好遠遠地繞開大煙囪,避免看到它。
劉西戎自殺身亡一年之后,他的新婚不滿一月便分開的妻子,不知從什么渠道得知丈夫慘死的音訊(我相信沒有人會通知她),便從遙遠的四川家鄉(xiāng)來到富拉爾基我們所在的工廠,找到有關部門,要求把死者的遺物和骨灰?guī)Щ厝?。但是,她什么也沒有得到。因為劉西戎的那點破舊衣物,早已被專案人員扔掉了,他的骨灰根本沒有人進行保存;她還試圖索回丈夫的日記(她知道他愛記日記并存有大量的日記本),但得到的回答是:那些東西是劉西戎犯罪的鐵證,只能存在公安部門的檔案庫里,你無權索要它!你現(xiàn)在應該做的是徹底和他劃清界限!
在那樣大夜彌天的日子,她這樣的一個弱女子,夫復何言?最后,只好悵然飲泣而去。
后來,我也離開了工廠,遠奔他方。
韶光易逝,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老劉早已灰飛煙滅未留任何痕跡,可是他的這幕悲劇我卻永遠無法忘卻;一看到大煙囪便會讓我的腦海閃現(xiàn)出那些不堪回首的鏡頭,令我的心頭悸悸作痛,久久地難以排解。今天寫下這篇小文,一則紀念我那位含冤九泉的朋友,告慰他那個苦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再則借以排解一下郁積在心靈深處的幾十年的塊壘;同時提醒人們:千萬不要忘記“文化大革命”給我們國家民族和善良無辜的人們帶來的災難,堅持不懈地清算其罪惡的淵藪,別讓“極左”路線卷土重來,使中華民族再陷苦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