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明
立春后的第二天。天不見亮,女人的悲嚎就瘋狗一樣躥遍了村子的旮旮角角,讓人毛骨悚然。
村長從嗯啊呻吟的老婆身上抽身而起。
死鬼,干啥呢?沒過河就拆橋!老婆罵了一聲,狠狠蹬了他一腳。
好像是王嫂在哭呢。村長說,慌忙下床披上衣服拿上手電就往老王家跑。
出啥事啦?村長問王嫂。
老王他——王嫂一邊哭,一邊指著院子里的槐樹。
手電光射過去,見老王掛在樹上,黑漆漆的,像村小學(xué)屋檐下那截用來當鐘敲打的鑄鐵水管一樣。不同的是,水管一碰就響,老王卻怎么弄,也發(fā)不出絲毫聲響了。
咋會這樣呢?村長問。
不曉得?。∠氲剿辉缇鸵シㄔ捍蚬偎?,我早早就起來煮飯。醒來的時候,床上沒人,見他的公文包還在,就到處找。屋子里找遍了,也不見人影。后來我到屋外來找,結(jié)果就看到他吊在樹上。王嫂泣不成聲。
老王是過河村支部書記。前年底,村里換屆。村支書老劉嫌待遇太低,死活不再干了。過河村就三個黨員,都在五十歲以上,一個早就外出打工去了,老劉不干,就只剩下老王了。鎮(zhèn)里叫老王干,老王也不干。
老王不干,過河村就真找不到人了。要不,叫駐村干部兼任算了。鎮(zhèn)長提議。鎮(zhèn)黨委劉書記不同意,說越是困難的村,越不能搞兼職,外派干部很不好開展工作,任務(wù)難以落實,最好再做做老王的工作。于是又派人找老王談話。老王還是不干。劉書記一氣之下說,我再親自找他談?wù)劊?/p>
我祖祖輩輩都沒當過干部,我也不是那料,再說我都六十三了,干啥!老王說。
村干部沒年齡限制,63,在中央還算年輕人啦!你當過兵,立過功,又德高望重,最合適不過了,再說,你一個老黨員,總不能看著我們支部癱瘓吧?給我個面子好不好?劉書記說。
唉——老王嘆了口氣,抽了沉好大一會兒旱煙,說,好吧,不過,干不好別怪我??!心想,書記都出面了,還說到這份上,不答應(yīng)真說不過去。
感謝你理解!有啥困難直接找我。來,我再敬你一杯!劉書記如釋重負。
老王工作很認真,鎮(zhèn)里下達的任務(wù)總是第一個完成。當年,就被評為全市首批優(yōu)秀村支部書記。。
鎮(zhèn)里對老王的死非常重視,得到村長的電話后,劉書記和鎮(zhèn)長連夜就趕來了,并立即報告了縣委。
老王是全市學(xué)習(xí)的榜樣??h委指示,必須盡快查明死因。
很快,警察來了。尸檢的同時,警方對前一天與老王接觸的人一一展開了調(diào)查。
前一天找過老王的,除鎮(zhèn)黨委劉書記外,有三批人。一批是以二黑為首的村民;一批是李老板他們;再就是縣法院的兩個法官。
二黑他們是上午找的老王,為建房修豬圈補助的事。
去年,縣里把過河村定為首批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示范村,要求相對集中建新房、修水泥路、建豬羊圈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等。
老王說老百姓窮,沒啥錢,搞不起來。再說,過河村不是平原,山高溝深,也找不到能集中建的地方。就算集中建了,家家戶戶離責(zé)任地都很遠,下地很不方便。
劉書記說,我們選擇過河村,就是要在山區(qū)闖出一條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路子。只要我們思想統(tǒng)一,認識到位,決心下夠了,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那就干吧!老王說。
為了動員群眾,鎮(zhèn)里采取包干到戶的辦法,規(guī)定凡動員不起來的,扣發(fā)兩月工資。干部們帶著米面,吃住在農(nóng)家,天天和群眾磨嘴皮,有的為了勸動群眾建房,甚至不惜用自家的房產(chǎn)抵押給農(nóng)戶貸款。一月下來,老百姓終于同意建了。
全鎮(zhèn)干部都集中到了過河村。沒地方集中建房,就買來炸藥,不惜巨資,把一個山頭給炸了。水泥路也直接修到了居民點。家家戶戶不僅建了新房,還建了又寬又大的豬圈,取名叫豬業(yè)家園,聽起來怪怪的。
老王和鎮(zhèn)上的干部起早貪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幾個月下來,終于有了成效。不僅迎來了縣、市現(xiàn)場會的隆重召開,還得到了前來視察的省領(lǐng)導(dǎo)的高度贊揚。老王也被評為了全市的優(yōu)秀支部書記,還得了1000元的獎金,名利雙收。省、市新聞媒體對過河村的典型事跡進行了瘋狂的報道,來參觀學(xué)習(xí)的人絡(luò)繹不絕。
新修的豬業(yè)家園太多,老百姓也沒錢買豬,很多圈里空空如也。為了迎接檢查和參觀,只好到別的村或外地豬場去租,租金高達每頭每天50元。劉書記政治敏銳性強,說,該租就租!租金由鎮(zhèn)里出!
為加快新村建設(shè)步伐,繼過河村之后,縣里又新規(guī)劃了20個村。不到半年,過河村就成了過往煙云,領(lǐng)導(dǎo)不再來指導(dǎo),外地也不再來參觀。以前那種轟轟烈烈的壯觀場面好像一場夢,沒醒就散得無影無蹤了。
那些修了新房和豬圈的人家,都欠上了幾萬的債務(wù),為了還債,不得不外出打工。許多白墻紅瓦的樓房空無一人,毫無生氣。一排排豬圈,要么空著,要么堆滿柴禾。成片的地里雜草叢生,滿目荒涼。
老王感到自己被組織忘了,但村民卻沒有把他忘記??h上原說的建房每平方300元、豬圈每平方80元的補助,由于財政困難,連工資都無法按時兌現(xiàn),加之要打造新的亮點,根本撥不出錢來。老王多次找鎮(zhèn)上,鎮(zhèn)上說,縣里困難大,要理解。得不到補助的二黑他們,曾多次找到老王大吵大鬧。同時還經(jīng)常到縣、市上訪。上面非常惱火,批評鎮(zhèn)黨委、政府維穩(wěn)不力。
二黑他們來到老王家就破口大罵:狗日的,為了自己出名得獎金,害得我們欠一屁股債!你不得好死!
老子又不欠你們的錢!找我干啥!老王說。
管球你欠不欠,不給我們就找縣上去!
錢是縣上欠的,有本事去找!老王說。
去就去!二黑他們說完,就走了。
李老板是下午去的老王家。他是去找老王要修了村公路工程款的。修水泥路的資金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縣里的補助,說是修完驗收后就給;二是群眾集資。修前,老王召開社員大會,大家都同意集資,但提出分兩次,每次每人500元。當時,老板們都怕建完了拿不到錢,不愿意承建。老王做李老板的工作,說,你先墊資修,錢少補了你的。可修完后,上面的補助至今一分未到,老百姓的集資也無法到位。老王苦口婆心給大家講道理,不聽。有的甚至還說,球請你修的!你狗日的還不是想趁機撈上一把!氣得老王直吐鮮血。
李老板其實不過是小包工頭而已,本身也沒有多少資金。材料、工人的工資多數(shù)都是欠的。原以為多少還可以賺點,沒想到連老本都搭進去了。賣材料的老板和工人長期找李老板要錢,還把他起訴到了法院。李老板走投無路,只好催命一樣催老王。拿不出錢,老王很過意不去,經(jīng)常自己掏腰包請李老板喝酒,賠盡了笑臉不說,還把自家的房子抵押幫村里貸了兩萬給了李老板。
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再緩一緩吧,就算給我個面子。老王說。
給你面子,誰給我面子?!法院已把我縣城的房子查封了,我一家老小現(xiàn)在都不得不搬到老家住了。今天你不給錢,就堵路!李老板認錢不認人。
法官是來給村上送傳票的。法官說,明天上午九點,在縣法院三樓開庭,不來,我們將缺席判決!說完,叫老王在傳票上簽字。老王不簽,一把將傳票撕成了碎片。
原來,那些要債的起訴了李老板后,李老板也一紙訴狀把過河村告到了法院。由于遲遲沒得到法院通知,他以為法院故意在拖,沒希望。就再次跑來老找老王討債。聽說明天就要開庭,李老板便帶人走了。走時惡狠狠地說,明天法庭上見!
黨委劉書記找老王,是說二黑上訪的事。二黑他們離開老王家,跑到了縣政府。當時,縣政府正在召開信訪維穩(wěn)大會。二黑他們不顧勸阻,硬往會場里沖??h長大怒,把劉書記點名批評了半天,還要求責(zé)任倒查,安排紀委調(diào)查處理。王書記口口聲聲認錯,一散會,就急忙趕回鎮(zhèn)上找老王。
見到老王,劉書記就大發(fā)雷霆,說,你怎么不懂政治啊?老糊涂?。坎粌H不勸阻,還叫他們找縣上!現(xiàn)在事情惹大了!明天紀委就來調(diào)查,弄不好,我也要下課!你今天就把檢討寫好,一定要深刻,態(tài)度要端正,不能發(fā)牢騷!明天一早就把檢討給我!
老王悶著頭,一言不發(fā),聽劉書記訓(xùn)完就往家里趕。
二黑說,不是老王喊搞,我們就不會欠這么多債!但氣歸氣,罵歸罵,我們也不敢把他怎么樣?。∥覀兪俏拿?,但不是法盲,再說了,我們也知道怪他沒用!何況他還是我叔。我們找他,只是想出口氣。
李老板說,我們走了就沒再回去,鬼曉得他為啥要死!他倒是死了,我的錢咋辦??!
法官說,我們送傳票的時侯,老王情緒很激動,其他的倒沒看出什么。
劉書記說,這樣的干部,你們說該不該教育?
老王的老婆說,從鎮(zhèn)上回來,他就一個人喝悶酒。半夜又爬起來,看他的軍功章,還不斷嘆氣。叫他睡,他說睡不著。
他還說啥沒有?警察問。
喝酒的時候,他一拍桌子,大聲吼道,去他媽的,我老王一不偷,二不搶,到如今卻處處不是人,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是哪輩子造的孽??!
警察在老王家找到了一枚三等功的獎?wù)?,一?000元捐給村小的收據(jù)和村里打的2萬元的欠條。
很快,尸檢報告出來了,老王體內(nèi)無毒,除了頸部有繩子勒的痕跡外,沒其他外傷。
警察最后結(jié)論:老王系自殺身亡!
村上欠錢,又不是私人欠,自殺啥呢!縣里欠幾十億,哪個書記、縣長自殺過嘛!還不是照樣大手大腳的!蠢啦!群眾議論紛紛。
老王死后,各項補助都陸續(xù)下來了。老百姓的集資也主動交了。過河村不再欠債。但天氣卻很奇怪。先是下了場雪,很大很大的雪,到處白茫茫一片,很純潔的感覺,唯有老王的墳?zāi)孤对谕饷?,黑黢黢的,像塊傷疤。之后,春天突然提速,來得很陡,氣溫比以往任何年份都高,地里的油菜和麥苗,不到時候就抽穗開花了,到處都流淌著碧綠和金黃,在炎炎的烈日下,肆意招搖。
老王的老婆覺得老王死得有點冤,要為老王的死討個說法。先是找鎮(zhèn)上,鎮(zhèn)上說是自殺,不可能有什么說法。后來就不斷往市上和省上跑。但每次一去,就被本鎮(zhèn)的干部接了回來,被列為信訪維穩(wěn)重點對象加以監(jiān)控。幾年下來,她已變得有些神智恍惚。大家都叫她癲婆,今年9月,已被強行送進了瘋?cè)嗽?,接受免費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