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田
承諾迪夫?qū)懫娫u,但是以我的水平只能以欣賞者的角度談一些我的讀后的理解與感悟。由于自己筆力不逮,加之時間精力有限,實在難以成篇。在南來北往旅途中老惦著迪夫的囑托,忽然想起,何不仿清人袁枚的《隨園詩話》,以悠閑品讀的心境寫點隨感權(quán)作評點。
清蔣敦復(fù)《芬利室詩話》云:“詠物詩題外取神最妙,亦最難?!贝搜陨羁?,獨(dú)到。因為,詩的意味,須從造景中自然表露,讓讀者品味而不言破,故需詩人“巧構(gòu)形似之言”(鐘嶸語),讓人從妙言中悟出深意,迪夫的詩常常暗合此道。
如果用一句話來評說迪夫的詩,我愿意說:迪夫是在靈魂殿堂的善舞者,無音律卻有內(nèi)在的節(jié)奏,有著思情與舞步優(yōu)雅的契合。
迪夫近期的詩大多以隨感式,更像散文詩的韻律鋪陳,似是以小說小,其實是以小說大。小是指敘事對象均是日?,嵤?,司空見慣,如《灰塵》、《廢電池》、《吊蘭》等等,說大是指其通過敘事對象悟出深刻,本質(zhì)的大道理。
如《釘子》這首詩,我曾與迪夫討論過,生活中的釘子,大家都有體會,也有詩人從釘子的韌勁,給予釘子贊禮,但是迪夫卻從釘子與人生之間找到了它的意象的契合,我讀他《釘子》這首詩感受到:其實人的一生都在擺脫釘子,但是又與釘子難舍難分。釘子本來是自由的,但是因習(xí)慣于被固定于一個地方,無論愿意與否都忠于自己的職責(zé),因此隨著日子的久遠(yuǎn),釘子便銹住了,并爛在它堅守的位置上。詩人極富想象力,以“兩個不相干的,會因釘子而契合//比如自由的云//被閃電拉成大雨//比如我的一條腿//與光陰的翅膀鎖在一起”,把似乎相關(guān)但實不相干,用動態(tài)的意象闡釋靜態(tài)的事象,這是詩人的才能與聰明。接著詩人又說:“釘子用掘進(jìn)完成一件事//再用銹蝕//掩蓋現(xiàn)場”這是奇新的意象,又是深刻的現(xiàn)實?!颁P蝕”是社會最不能容忍的,“掩蓋現(xiàn)場”是掩蓋釘子行為的不正常。迪夫把“釘子”這極為平凡無奇的生活用品,以詩人的敏銳,用新穎的意象和比喻,道出了“釘子與其說是外力所致,不如說是自己的選擇”這一深刻的哲理。
在古今的詩歌名篇中,不論意象如何變幻,他們都或明或暗地指向它的抒情的事與物,如明代胡應(yīng)麟所云:“古詩之妙,專求意象”。高明的詩人無論其意象,或平列,或錯綜,或輻射,或暗喻,或象征,都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地指向抒情的事象或物象,這就是意象組織的統(tǒng)一性,以及其內(nèi)在的邏輯及韻律的基本規(guī)律。幾乎詩人都會為自己寫自畫像,但迪夫在寫法上卻是遵循了上述意象組合規(guī)律。他的《我的詩——兼作迪夫自畫像》從起筆到收筆,均未描述自己的形象特征,而是用意象追尋心中理想的繆斯,開篇的意象組合也是大開大合,“我的詩像水泥和沙子。這么些年//被我越磨越細(xì)。我想用它們//澆筑成她的模樣”。水泥與沙子是澆注豐碑的材質(zhì),而迪夫卻用它,澆注他心中的詩,還有詩中的她,就像煙從火里誕生一樣,是那樣自然而貼切。接著詩人把冰化成水,伴隨著用風(fēng)和太陽不斷攪拌它的意象,催生著他心中詩的模樣。詩人的畫像,絕不拘泥于現(xiàn)實,而是直抵心中夢境的真實,“自畫像”沒有刻畫具體的形象,而是心靈永恒的真實。短短的十四行詩,意象紛呈卻沒有脫離感情的軌跡,是典型的“通過意象來思考和感覺的意象詩”(龐德語)。
清人錢泳論詩說:“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黏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fēng)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爆F(xiàn)代許多詩人,甚至是名家卻未能領(lǐng)悟“不即不離”之奧妙,要不就是黏皮帶骨,要不就是捕風(fēng)捉影,故詩常常不能入妙。迪夫卻能很好地把握象征的暗示的雙重性即為“不即”,客觀對應(yīng)物則為“不離”。在讀到迪夫《吊蘭》一詩時,我問他《吊蘭》一詩,是在何種心境下寫的?吊蘭這一具象,極具象征意義,我當(dāng)時說:“你這首詩,詩中我的位置,始終是在飄移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迪夫告訴我:“開始構(gòu)思《吊蘭》時,感覺到吊蘭確實是很另類的,她不似盆景,被約束和剪裁。吊蘭被置于空中,她可以往上或往下,最后不得不都向下生長。但我沒有從這一點展開,寫她高懸的痛。我決定將她擬人化,寫她對我的愛?!逼鋵?,許多人都有養(yǎng)吊蘭的雅興,但極少人會從吊蘭的這一具象,品味出深意,迪夫的敏感與深刻使他做到了這一點?!兜跆m》一詩,起句便不凡,“一種吊起來才能伸展的語言//在我的頭頂,默默抒情”。我們常用肢體語言、行為語言來表述思想與情感,但卻從未想過語言可以被“吊”起來“伸展”,這就是詩人把握“不即不離”之妙。按理說蘭本來靜靜地長在溪邊,無需等待別人來添水,自由地散發(fā)靜靜的幽香,但一被“吊”起來,就決定了它的命運(yùn),因為它的高懸,因為它的葉蔓,總是向下,盡管有千萬種隱痛,注定被司空見慣地忽視,只好把自己吊在空中鞭打。它的象征意義深刻之處,更在于作者寫出了:常常熟知的東西,卻在不經(jīng)意中被忽視,猶如被冷落的愛,無論多遙遠(yuǎn)卻可以穿越時空。詩人這樣寫道:“我已習(xí)慣于我的上方,有一顆溫柔的//心,甚至我已淡于見到她//就像陽光那么天經(jīng)地義//就像我偶爾才會想起給她添一點水?!痹娙苏菍戇@種執(zhí)著而又無奈的愛,輕輕呼喚和甘心情愿的隱痛。
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中,借書中人之口,斷言“詩從胡說來”,這所謂的“胡說”,其實是指詩在有理無理間。有理,是指詩需合符事與物的內(nèi)在情理;無理,是指詩人有大膽想象的權(quán)利,意象可以超越常情常理之外,這就是詩人的靈性。迪夫在這方面有其獨(dú)到的靈性和想象力,如:他在《鏡中人》一詩中,說:“光線像疲倦的鳥羽”,“光線”可以看成或感受成“羽毛”,其柔性與質(zhì)感都有其相似性,但用“疲倦”來定義“羽毛”則顯得新奇和感性。還要用“梳子梳理日子”像清掃一堆雪,掃出的結(jié)局,便是那些無奈和迷茫。再如,《我的后悔清單》一詩,這是一首寫詩人一生的紀(jì)實,也是一生的欠賬的賬單,而這些賬單都是詩人生命中每個轉(zhuǎn)折點留下的遺憾和不該。迪夫是這樣寫他的后悔:“人活了半輩子//一些讓我后悔的事//蟲子一樣咬我”,蟲子咬我們都有體會,蟲子咬可能有點痛,也有些癢,是一種道不明、說不清的難受,用蟲子咬來形象地道出后悔,這就是詩人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也正是因為常常被這些“蟲子”咬,才有了豐富多彩的人生。
最后作為迪夫的詩友,我還想不揣淺陋說幾點詩性修煉方面的意見供參考。首先欲成大家需要更加關(guān)注語言藝術(shù)的文化傳承,深耕古典必能取其精粹,悟其精華,有古訓(xùn)云:“精神到處文章老,學(xué)問深時意氣平?!逼浯危姼璧膭?chuàng)作要從追求量到追求精轉(zhuǎn)變,固然有一定的量才可出精品、極品,但詩歌既是文學(xué)之桂冠,終以其精而立足。還想說一點,絕不是種種事象均宜入詩的,許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大概也言及此意。欲言之事象還可試嘗諸如散文、雜文、游記等等文學(xué)形式表達(dá)。詩風(fēng)也可以更多樣性,更不應(yīng)認(rèn)為已形成的風(fēng)格排斥或拒絕其他形式的詩性表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