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自然生態(tài)意識

石陽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生存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和全球化進程的加快，人類的居住和生存環(huán)境受到極大的威脅，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緩解生態(tài)危機成為全社會共同關注的熱點問題。而生態(tài)文學的崛起正是這一問題在文學領域的熱烈響應，關注和研究生態(tài)文學日益成為文藝理論界的熱門話題。生態(tài)文學是特指誕生于現(xiàn)代生態(tài)危機和精神困境的背景下，通過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等關系的描寫，表現(xiàn)人類所面臨的自然生態(tài)危機及其背后所蘊涵的深層的精神生態(tài)的危機，對處于存在困境的自然、人、宇宙的整個生命系統(tǒng)進行審美關照和道德關懷，呼喚人與自然、他人、宇宙的相互融洽和諧，從而達到自由與美的詩意存在的文學世紀。比如在《寂靜的春天》一書中，作者瑞秋·卡森對飽受工業(yè)技術摧殘的自然界﹑生物界滿懷同情，并以生動的言語將哲學思考﹑倫理批判﹑審美體驗引向生態(tài)學視野。是以，王諾先生給生態(tài)文學下了這樣的定義：“生態(tài)文學是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xiàn)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tài)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焙唵蔚卣f：生態(tài)文學是一種反映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關系的文學。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就是這樣一部以生態(tài)環(huán)境為題材，具有鮮明的憂患意識和現(xiàn)實的批判性的生態(tài)文學作品。該小說是我國第一部描述東北少數(shù)民族鄂溫克人生存現(xiàn)狀及百年滄桑的長篇小說，并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北方民族在現(xiàn)代文明入侵后原來的文化和生態(tài)系統(tǒng)被打破以致逐漸消亡的蒼涼歷史過程。此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反映了這個民族在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進程中，不斷進行抗爭和抵抗的現(xiàn)實。以小見大，以一曲對弱小民族的挽歌，寫出了人類歷史進程中的悲哀，這與當今世界文學的主題也是非常吻合的。

“學源于自然審美，是對自然的記述和禮贊。”這句話是對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準確寫照，它顯出的意義不僅在于表達了人類對自然的尊崇和眷戀，還在于它構建了人與自然平等對話的基礎，將大自然看做是我們?nèi)祟惖木窦覉@。作品中體現(xiàn)的自然生態(tài)意識是自覺的，它不是有意識地對征服自然、統(tǒng)治自然的批判或對人類欲望無限制的批判，而是在描寫鄂溫克人的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表現(xiàn)出的一種對生命的無限敬意和對自然神圣的敬仰。

二、對生命意識的深刻體驗

遲子建曾說：“我覺得自然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一直認為，大自然是這世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對它產(chǎn)生共鳴?！盵1]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作者給予了大自然不同于往日的定義，大自然一方面是人類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朋友，另一方面它也成了人們苦難的見證者。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里，大自然、大森林不僅是鄂溫克人賴以生存和生活的主要載體，而且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敬畏、仰慕、尊重大自然，又親近、憐惜、關愛大自然。鄂溫克人相信，大自然中的動植物充滿了靈性和神性，因此，草木會唱歌，馴鹿通人性，森林能思考?？删褪窃谶@樣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中，大自然有時也無可奈何地成了人們苦難的見證人。文中列娜和林克都是在自然的見證下靜悄悄地死去，在這里的“雪”和“森林”無疑成了人類死亡最直接的見證者和親歷者。

同時，遲子建又把自然描繪成是人類靈魂的歸宿,不僅僅因為那里是養(yǎng)育過她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蘊含著她的一種生命理想。小說中,人物與自然是完美結合在一起的,人是自然的生命呈現(xiàn),而自然是人的生命形態(tài)。遲子建以女性博大的人道胸懷呼喚著人對自然的尊重,表現(xiàn)著生存的苦惱與焦慮,在充滿濃郁的鄉(xiāng)村風味的自然境界中體驗著生命的意義。小說中的雪山、草原、馴鹿、金色的河水、高高的樺樹、祖先的火種等等,都是作家賦予的理想人生境界中的參照物,是外在的自然與內(nèi)在的生命形態(tài)的完美融合,是人與大自然的心靈溝通。

鄂溫克人既敬畏大自然，又親近大自然，與大自然互相依存，并使自己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傘一樣的希愣柱里，透過尖頂?shù)男】卓梢钥匆娦切呛驮铝?，因此“我”最終不愿離開烏力楞。他們還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馴鹿、小水狗，同時又把自己的孩子當做動植物，以動植物的名字為孩子命名；就連糾纏身心的疾病在他們眼中也竟然變得美麗：“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使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的醫(y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盵2]205鄂溫克人與動物為友，與天地為伴，大自然是他們的父母，森林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們的朋友。

馴鹿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絕對是能與人類平等對話的靈物，遲子建筆下的列娜因為病重，尼都薩滿用灰色馴鹿的孩子交換了列娜的烏麥，這只灰色馴鹿在失去孩子的同時也失去了哺乳的能力，直到列娜的意外死去才重新有了奶和活力；達西的老鷹，在與主人的日夜相處中培養(yǎng)的感情足以讓它愿意為主人失去生命；父親的獵犬“伊蘭”在父親去世的時候“似乎也很想跟著父親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來刨去，好像在為自己挖墓穴”[2]56……可以說，這些富有靈性的自然生命意象與人的和諧共處，為遲子建的藝術世界的構筑，增添了一點生命的光彩。除此之外，還表現(xiàn)出對動物的關愛和對生命的尊重：達西因為保護三只馴鹿失去了一條腿；林克因為換取馴鹿途中被雷激死；拉吉達因為尋找走失的馴鹿被凍死，在他們眼中馴鹿就是一切，甚至就是自己的生命。

鄂溫克人認為生的起點是大自然，死亡也要在自然中尋找歸宿，所以他們選擇樹葬，讓生命最終回歸自然，離天更近，離太陽和月亮更近。甚至在他們的潛意識中，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反而成了另一種和天地融為一體的生存方式。所以，在死亡面前，他們才顯得那樣鎮(zhèn)靜、平和與坦然。所以，當死者的靈魂回歸自然后，他們一如既往地敬畏自然，尊重和關愛其他生命。

三、對原始文明受到?jīng)_擊的悲憫情懷

離開了自然，鄂溫克人就覺得無法生活，就像魚兒離開了水一樣，生命就沒有滋潤?！拔摇闭f：“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這輩子是伴著星星度過黑夜的……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還給神靈。”[2]4伊萬一度參軍，離開他曾經(jīng)長期生活的森林，但是他最終還是從部隊回來，據(jù)他自己說，原因就是“不習慣大家總是守著桌子在屋里吃飯，晚上睡覺門窗還得關得緊緊的，連風聲都聽不見”?！爱敯徇w的卡車在清晨駛入營地的時候，我看見那些要走的人的眼神中不完全是喜悅，他們的眼睛里也流露著凄涼、迷茫的神色?！盵2]248而伊蓮娜在城市與山村之間的兩難選擇正是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困境：現(xiàn)代人一方面貪圖現(xiàn)代化的物質(zhì)生活，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給人帶來了安逸和便利，可以滿足人許多感官刺激的需要；另一方面，現(xiàn)代人又十分向往田園生活的悠閑和美麗的自然風光，希望享受大自然的撫摩。

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打破了鄂溫克人原有的平靜生活，改變了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與過去相比，現(xiàn)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環(huán)境已陷入生態(tài)性失落。當政府建立了激流鄉(xiāng)和蘇布鎮(zhèn)，獵民們投票表決下山定居，只有“我”和安草兒固守著傳統(tǒng)的生存方式留下來。自然在現(xiàn)代都市文明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不堪一擊，昔日世外桃源般的氏族生活已分崩離析，鄂溫克人的時代就這樣徹底沒落了。遲子建在接受胡殷紅的訪問時，面對鄂溫克族的現(xiàn)狀，她說：“可以用‘悲涼’二字形容我目睹了這支部落的生存現(xiàn)狀時的心情。人類文明的進程，總是以一些原始生活的永久消失和民間藝術的流失做代價的?！盵3]34遲子建又說:“當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消亡的時候,我們連觸摸它的機會都沒有,最原始的氣息都不存在,這是一種悲哀。”[4]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鄂溫克民族的百科全書，它以鄂溫克人獨特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完全不同于漢民族的文化形態(tài)，使我們感受到了邊地原住民文化中那種神秘的遠古氣息。整部作品充滿了濃厚的生命意識，叢林中的山水草木﹑日月星辰都是靈動的﹑輕盈的，都具有一種生命的質(zhì)感。但當這種煥發(fā)生命光彩的歷史文化遇到了強勢的異族文化時便枯萎消亡了。作者的主要目的便是“借助那片廣袤的山林和游獵在山林中的這支以飼養(yǎng)馴鹿為生的部落，寫出人類文明進程中所遇到的尷尬、悲哀和無奈”。[3]35并且，作家試圖通過小說來探討人類與自然、城市與森林、現(xiàn)代文明與民族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文中的“我”淡淡地述說著對過去家園的美好回憶，在這平淡背后卻充斥著深深的隱痛和哀婉，對家園的被破壞和民族文化的遺失而無奈、傷感和痛惜。在小說中，我們看到的不是眼前利益的得失，而是對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深入探討，并且告誡我們不要違背自然、破壞自然，應在順應自然的發(fā)展規(guī)律這一條件下利用自然、開發(fā)自然，讓自然和人類社會都更好地發(fā)展。

[1]方守金,遲子建.自然化育文學精靈——遲子建訪談錄[J].文藝評論,2001,3.

[2]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3]遲子建,胡殷紅.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與無奈——與遲子建談長篇新作 《額爾古納河右岸》[J].文藝報,2006,3.

[4]曹桂玲.追逐原始文明的“逆行精靈”——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解析[J].河南機電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