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買《顧頡剛自傳》,首先是想看新中國建立后,他被逼批胡適的真實心態(tài)。面對這個僅僅比自己小一歲半的學生的批判,胡適給予了真誠的理解和自我的解剖,當然也體現(xiàn)了顧先生在那種環(huán)境下的品格,“頡剛說的是很老實的自白。他指出我批評他的兩點(《系辭》的制器尚象說,《老子》出于戰(zhàn)國末年說),也是他真心不高興的兩點”。可在這本自傳中,我沒讀到半句批胡適的話,即使是1968年5月,“文革”狂潮中他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寫的交代材料中也沒有。相反于1950年五六月間寫的自傳中(此時陳垣先生的公開信和胡思杜給父親胡適的信已經(jīng)拉開了批胡適的大幕),他多的是對胡適的肯定與贊揚。他念念不忘的是胡適當年對他的救助,“我在北大畢業(yè)后回校工作,是胡適之先生的主意,他因助教薪水開頭只有50元,知道我有一妻二女,這點錢不夠用,拿他私人的錢每月借給我30元”;他更念念不忘的是胡適對他治學方法方面的指路作用,“進了大學,上了胡適之先生半年哲學史課,覺他條理清楚,裁斷有制,不肯貿(mào)然信從古人,已很佩服他;及至他《水滸傳考證》發(fā)表,我才極度地心折”,心折在哪兒呢?“我自己曾因看戲而將戲劇里的故事和小說及正史比較過,錯亂極了,我想了幾年想不出整理的方法,自從看了胡先生這篇文章,恍然大悟,觸類旁通。我又想起古代史里神話傳說極多,神話傳說同戲劇小說里的故事一樣,是不是可以拿研究故事的方法來研究古史呢?一想到這里我就豁然貫通了,于是有《古史辨》的出版。所以,我的研究古史的方法,直接得之于胡先生,而間接得之于辯證法”。而他對胡適先生所用方法的概括更具“新意”,唐德剛以及我們幾乎所有研胡者都說胡適一輩子都被其老師杜威的實用主義牽著鼻子走,顧先生卻認為胡適“用的是辯證法里的聯(lián)系的觀點和變化的觀點,不把一件東西看做孤立的和固定的”,這里既有他們師徒之間的相知甚深,更有顧先生對老師的“別具慧眼”。看到這句話,我也是眼睛一亮,既是“新”的照亮,也是契合的興奮。我曾根據(jù)胡適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對馬克思主義內(nèi)含準確概括與高度評價,在本人有關文章與所著《胡適》中認定胡適的思想中含有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思想的汲取,顧先生早年的分析給了有力的“支撐”。
當然讀此書,也是想看看他對自己與魯迅先生的關系有什么樣的辯白。解放后,凡是與魯迅先生有過爭論、遭受過魯迅先生的批判,哪怕是批評的人都背上了“原罪”,尤其是黨外的專家學者,不僅打入另類,在歷次運動中遭到?jīng)_擊或者打擊,即使所研究的學說所建樹的觀點也無一例外遭貶或者邊緣化。更令人感到窒息的就是不允許申辯,哪怕這中間有誤解甚至也有正確的一面(當然這不能怪魯迅先生)。更何況顧先生與胡適先生還有那么一層淵源,更何況魯迅先生是真的恨顧先生呢。沒想到此書還真有,同樣是在1950年五六月份的自傳中,由于還沒有出現(xiàn)后來的高壓,所以少了意識形態(tài)的“扭曲”,由于距離兩人真正交惡二十多年,距離魯迅先生逝世十多年,交惡時的感情色彩相對淡化,對那段歷史的回顧也相對淡定了許多。顧先生是如何看待兩人的交惡的呢?五四運動后,北大逐漸分化成了“英美派”和“法日派”兩大系,后者的后臺是李石曾,三沈二馬是中堅,沈尹默是其善于策劃的“鬼谷子”(大陸批判胡適時,胡適只在日記中罵過沈尹默,“全篇扯謊!這人是一個小人,但這樣下流的扯謊倒罕見的”),其策劃的手段之一便是想法刺激周氏兄弟攻擊他們認為必須打倒的人,陳獨秀的去職北大就來自沈的策劃,“看著陳、胡的勢力日漲,安徽人壓倒浙江人……總覺得受不了,所以他發(fā)動北大取消‘分科制’,校長直接管各系,這案通過,文科學長陳獨秀就不得不去職了”。由于有這層“關系”,當魯迅、顧頡剛兩人一同來到廈門大學國學研究所,而顧先生準備替胡適的同鄉(xiāng)、清華畢業(yè)的程憬在廈大找一個助教職位時,魯迅開始不滿,造謠顧要在廈大造成一個胡適之派,并進一步“引申”,廈大胡適之派攻擊魯迅派,更危險的是魯迅無端加給顧一頂反對國民黨的政治大帽子,說“顧頡剛是研究系”的人。廈大風潮起來后,中山大學不明兩人關系,給兩人一同發(fā)了聘書,由孫伏園帶來,孫先去見魯迅,“商量的結果,把我的聘書銷毀了,魯迅獨自前往”。中大見顧未來,來信催促,“我第一天到了廣州,第二天魯迅知道了,就對學生說:‘顧頡剛來了,我立刻走!’他就不上課了”。學生為此罷了三天課,可由于學生們也知道顧頡剛的“成績”,也不“逼我走”,學校只好出來調(diào)停,一方面派他到滬蘇杭一帶購書,一方面也準了魯迅的辭職?!@就是兩人“過節(jié)”的由來與過程,雖然是顧頡剛“眼中”的,但總比原來“法庭”上只有一方挾著“政治威勢”單向“控訴”的好,雖然顧頡剛的“辯護”未必完全準確,但總算有了“控辯”雙方,這給“法官”的判決,給“陪審團”以及大量聽眾復原真相提供了多元的辨別視角,和豐富的事實基礎。而此書出版的意義,表明雙方在今天終于站在了平等的席位,獲得了平等的權利。這對顧先生來講是公平的,對魯迅先生也未始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尊重。
而作者上個世紀30年代從事邊疆運動所看到的有些現(xiàn)象、所思考的有關問題至今仍具啟示價值。通過對內(nèi)蒙古的考察和與德王德穆楚克棟魯普的交談,顧先生認為邊疆本無問題,問題之起都是帝國主義者制造出來的,再加“中央政府”毫無辦法毫無信用,就把本與帝國主義關系不十分密切的邊疆人給逼著倒了過去??箲?zhàn)起來后,顧先生帶著少數(shù)專家去西北考察,通過深入甘南不同地區(qū),總結出了當時不同民族人民之間不團結的癥結,“全在于交通的不便,人民不明外間的情形,心胸無從開廣,以致只記得近鄰的恩怨,而又為野心家所利用,加以煽惑,因此弄得草木皆兵,盡人懷著疑懼的心理”,解決這些問題,應根據(jù)甘肅的實際逐縣設計,應采取生產(chǎn)與教育合而為一的方式,應注重通過當時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化的文化手段走潛移默化的道路。作者看到了這樣的現(xiàn)象,原本基督教是難以進入的,現(xiàn)在居然是十分偏僻的地方也有他們的工作站,“他們不求傳教,唯做聯(lián)絡”,向當?shù)厝嗣癜ぜ宜投Y,以拉攏人心,即使照相也撿高鼻子的,照出來說是和他們同種,從印度偷運槍械送給邊民,制造不同部落矛盾與爭斗,大部分工作站都有無線電,隨時向國外通報情況,甚至繪制了The Map of Great Tibet,“把喇嘛教所達到的區(qū)域除了滿洲、蒙古之外都算做了西藏”,“我看了這種東西,心想:日本人造‘偽滿洲國’,稱為‘民族自決’,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是假的,‘滿洲國’有幾個滿洲人?但是這個‘大西藏國’如果真的建立起來,稱為‘民族自決’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血統(tǒng)、語言、宗教、文化和一大塊整齊的疆土。再加上帝國主義做后盾”,“我國的西部更沒有安寧的日子了”,“須知西北和西南的問題更嚴重的階段在后來呢”。讀了這些話,我們不能不覺得顧先生真是“先見之明”,從此也看到了至今仍在困擾我們的新疆和西藏問題的近現(xiàn)代社會歷史根源,達賴所提出的大藏區(qū)不過是拾帝國主義試圖分裂中國圖謀的余唾。作者此時還結合對中國歷史的深湛研究,提出了自己的民族觀,“中華民族是一個”,“中國沒有許多民族,只有三種文化集團——漢文化集團、回文化集團、藏文化集團。中國各民族經(jīng)過了數(shù)千年的演進,早已沒有純粹血統(tǒng)的民族”,“如果不把這種心理改變,邊疆割據(jù)的局面是不會打破的”,甚至有人會借此鼓蕩起所謂“民族自決”,“希望邊民和內(nèi)地人各個放開心胸,相親相愛,同為建立新中國而努力,揚棄這種抱殘守缺的心理”。這不僅是一個極具創(chuàng)意的民族觀,更主要由于立足歷史立足當時現(xiàn)實,至今仍具警醒意義。如今西方一些多民族地區(qū),對民族身份認定已采取如下措施,一是屬于個人隱私,不強求個人申報,二從社會融合角度,不作太過清晰認定,太過強求和太過清晰,既容易造成民族歧視,在西方民族理論將民族與國家等同的情況下,更容易造成民族與國家的分裂。從這個角度,顧先生的觀點有種超前的警示,更何況從歷史上講,誠如顧先生所說:我們的各個民族已經(jīng)從文化上高度融合了呢。遺憾的是,顧先生當時提出這個觀點,即遭到了許多人的駁斥,新中國建立不久,顧先生在自傳中再次提出這一觀點,由于顧先生此時連同自己的學術正在逐漸邊緣化,再加我們的民族理論也呈一邊倒態(tài)勢,只能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被遺忘被埋沒的命運。
顧先生語言生動,敘述頗具神采與情調(diào)。即如對記憶中的舊日蘇州,顧先生描寫了它的從容、安靜與閑散,調(diào)和動靜的氣氛,清雅明慧的色調(diào),以及從中滋養(yǎng)出來的社會風俗與心理,它應該算作古往今來筆下蘇州最美的文字。顧先生回顧了自己冒著別人的不解,以巨大的熱情,通過歌謠、年畫和通俗讀物等進行民眾教育工作的經(jīng)歷,這里可以看出先生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生襟懷,和把文化教育與救國救民結合起來,要讓中華民族從基礎上恢復健康的愛國主義情操。在新中國建立不久的自傳中,顧先生立下了這樣的宏愿,具體計劃用三十年的時間來整理古史完成《古史四考》,重新寫出《中國古代史》或寫出《中國古代史研究法》等研究古史著作,通讀《廿四史》編輯出《中國民族史料集》,為將來的著作家會合了各民族的史實寫成一部真正的中國通史打基礎。此時他已經(jīng)快六十歲,面對如此宏愿,他發(fā)出了如此感慨和祈愿,三十年,這是一個“粗略的估計,如果實做起來一定還不夠,難道我能活到90歲以上嗎?難道我能工作到90以上嗎,但是想到文化建設不遠來臨,到那時我要請求政府,派幾位編輯、幾位書記一同工作想是做得到的,那么我個人的工作時間或者可以縮短十余年,確實完成這志愿”。一位在當時已屬高齡之人,立下如此學術宏愿,其學術雄心與學術自信讓人景仰,這個宏愿來自于當時新中國建立后一切欣欣向榮的酵化,在作者的想像中,這一宏愿在新中國需要“文化建設”,“文化建設”也即將來臨的大背景下,也是必然能夠得到支持必然能夠實現(xiàn)的。確實,文化建設是來臨了,但文化建設的內(nèi)含卻發(fā)生了出乎其意料的變化,在被批判與邊緣化的過程中,他所有的只是檢查與自我批判,這些宏愿只能一次次被拒絕,最終只能在這次集中表達后存諸腦海的想像之中。顧先生新中國建立后沒有再寫自傳,為了使這部自傳體現(xiàn)顧先生生命的完整性,后人將他后來的交代材料附在后面,這恰恰與前面構成了對比,也將前面宏愿的歸宿作了交代。顧先生在宏愿后淡淡作了一句反向的假設:“否則,便干一點是一點?!睕]想到,就這淡淡一句,作者幾乎不相信會出現(xiàn)的“一句”,竟然構成了未來他生命的三十年,他期望的學術生命的三十年,當然也是他后來交代材料的“主題”。
遺憾么?又豈止是他一人的遺憾!
《顧頡剛自傳》,記載的是顧先生的生命旅程,更通過他的記載以及其中的豐富史料,記載了現(xiàn)代任何一個真正學人的學術生命演變史。當時代允許我們隔空回望時,你會發(fā)覺他們遠沒有離開,他們的人生與思想啟示仍然在引導著我們!這應該是我們讀了這部自傳后于遺憾中所能夠獲得的最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