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我想回憶一下魯迅先生說過的一些話。
“老版,你猜孔圣人要是今天還在世的話,他是親日派還是反日派?”
這是最近先生和我閑聊時談起的話題,非常有趣。
“大概,有時候親日,有時候反日吧?”
聽了我的話,他哈哈地笑出聲來。
“老版,你要是想了解什么是自由人的話,只要了解下皇帝的生活就行了。那真是完全的自由??!”
“老版,今天發(fā)生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前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外文書部征訂了一本德文書,昨天接到通知說預(yù)訂的書到了,讓我準備好四元五角錢過去取書。我想著這大概是運費吧?加上書的價格怎么說也得五六十元錢。于是,我剛才帶上錢去書館了。店員拿來我預(yù)訂的書,問我要四元五角錢。我問他是什么錢,他告訴我是收的書錢。我覺得不可思議,怎么說這書都應(yīng)該賣四十元以上啊。于是我提出讓他查一下看有沒有弄錯,沒想到他還是告訴我說沒有錯,四元五角錢就夠了。我又對他強調(diào)了7bf9f7d5ddb4b701da7f416fd8c0c02061d964f4662f2b4dcb4d9cbaa594f9d1一遍,說他絕對弄錯了。這本書售價四十馬克,換成人民幣的話至少也得四五十塊錢,希望他再查一下。結(jié)果那個店員啊,居然讓我別鬧事,想要的話就留下四元五角,把書帶走,不想要就趕緊出門。我很無奈,這本書我確實需要,事情到了這地步,也只好息事寧人了,于是就付了四元五角錢,帶著書回來了。商務(wù)印書館肯定是虧了啊,毫無疑問?!?/p>
“類似這樣的事情隨處可見。郵局、火車站、輪船公司、商店、賓館等,哪兒都能看到。我也曾經(jīng)看到過好幾次?!?/p>
“老版,你也認識的那位愛羅先珂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話。他說‘日本人非常順從,嚴格遵守上級說的話,官員說的尤其如此。因此日本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被統(tǒng)治的國家。然而中國人則完全是反過來的。中國人對于別人說的話總是習慣性地持懷疑態(tài)度,特別是人們總認為官員說的話不可信。因此在中國推行政治政策是最難的’?!?/p>
我點頭稱是,我也是這樣想的。
“打個比方,長官對警官說這個人是壞人。如果是日本人的話,不會管這人到底是不是罪犯,只要被批準逮捕的,就一定是壞人了。警官的腦子里根本沒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哦不,也許應(yīng)該說警官根本沒有想要動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眼前的對象。他只是聽了長官的話,就認定這個人是壞人。對于長官的話他全盤相信,沒有絲毫懷疑。但是在中國,事情卻恰恰相反。即便長官說這是個壞人,十惡不赦的壞人,警官也絕不會輕易相信的。即便接收了長官的命令,把對象當成罪犯來處理,他也一定會動用自己的意識,去考慮一些其他的事情。也就是說,他一定會有自己的見解。比如說,這個人為什么是罪犯?為什么十惡不赦?怎么看都不像是罪犯啊,不覺得是壞人什么的。”
“這是日本容易統(tǒng)一,而中國很難統(tǒng)一的一個很大的原因?!?/p>
“老版,在日本,小孩子出生后立刻就喂乳汁給他喝嗎?”
我回答:“不是的,也許每個地方的習慣不一樣。但是據(jù)我所知,小孩子出生后,先是給他們喂‘五香’,然后才是喂奶喝。”
“??!原來是這樣。我雖不知道什么是‘五香’,不過聽起來這種風俗和我老家那兒倒是很像。在紹興,小孩子出生后,在給他喂奶之前,大人們會先拿五種東西放到他嘴邊給他舔一下。第一種是醋,第二種是鹽,第三種是黃連,第四種是鉤藤,第五種是砂糖。按照上面說的順序依次給他嘗醋的酸味、鹽的咸味、黃連的苦味、鉤藤代表了人生的荊棘(野薔薇)——苦痛,最后才給他嘗到人生的甜味?!?/p>
“從這個你就能看出來中國人教育孩子的順序了。把人生的甜味放到最后讓孩子品嘗,這大概和日本人的做法不一樣吧?”
這些雖然講的都是很普通的習慣或風俗問題,卻蘊含著許多讓人深思的東西。
“老版,你覺得胡××有沒有去南京?”
“唔,不清楚。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沒想過這個問題?!?/p>
“那么,胡是親日派,還是反日派?”
“說不準。大概有時候親日,有時候反日吧?!?/p>
“那就跟賭博差不多吧。他來了后中國人民很擔心。吸滿了血的南京蟲子昏昏欲睡,再也吸不動更多的血了。所以暫時讓人放心了。然而新來的南京蟲子還沒有吸血,肚子空空的。這只蟲子什么時候跳出來吸掉最后一口血就壞事了。哈哈哈……”
這比喻真是絕了!難道不是嗎?
“老版,即便都是吸血動物,我最討厭蚊子了,嗡嗡嗡的,吵死了,吸飽了血,肚子鼓鼓的,也不怎么動,只會慢慢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樣子,真讓人感到滑稽可笑?!?/p>
我記得大概是先生病后三個月,正值天氣非常涼爽的時候,有一天先生從門外進來,很大聲地喊了句“老版”。因為太突然了,我都嚇了一跳。這是先生生病后第一次來我書店。
“老版,我感覺今天身體還不錯,就出來走走。幾天前從南京來了個客人,是我的學(xué)生,特意跑來見我,非常擔心我的病情。今天我又收到他從南京寄來的信?!?/p>
說著把信讀給我聽,上面這樣寫道:
距離當初先生的逮捕狀出來后,已經(jīng)有十年了。如今先生病了,我想命令已經(jīng)撤銷了吧。我過去就一直仰慕先生高潔的品性,怕做了肯定會受到先生責罰。首先請先生予以諒解。
于是我問他:“先生,你怎么回信的呢?”
“我覺得很悲哀,簡短地回了一行字。是這樣寫的:謝謝你的關(guān)心,但是我命不久矣,所謂的逮捕狀留著也無妨。”
說完這番話,我清楚地看到先生臉上神采奕奕。
“老版,你看報紙了嗎?上面說×××五十六歲壽辰收到禮金十多萬元。大概沒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吧。真是悲哀!在過去,中國人習慣十年慶祝一次生日,例如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或者八十歲。從來沒有像這個男的一樣,過五十六歲壽辰。所以,這男的應(yīng)該是每年都慶祝生日吧,然后大概每一次都收這么多禮金。每年生日收十萬禮金,真是太難以接受了。在過去,受賄什么的都是偷偷摸摸的,現(xiàn)如今賄賂竟然差不多公開化了?!?/p>
我至今仍然記得,說這話的時候,先生的臉色是多么黯淡。
還記得有一次去探望生病休養(yǎng)的先生時,他對我說過這樣一段話:“老版,《海上述林》還沒到嗎?都已經(jīng)十月份了,這幫人都在搞什么啊?明明說好五月份出版的,這態(tài)度簡直就是馬馬虎虎嘛!我之前寫了封信過去罵他們,‘翻譯的人突然死了,作家高爾基最近也死了,但是你們出版社還沒完成校稿。你們是打算等讀者也死掉嗎?’但是沒有人回我。”
先生這樣抱怨著,可惜的是,他只看過上卷,還沒來得及看下卷就與世長辭了。怎能不叫人惋惜!不過下卷已經(jīng)開始印刷了,我想最近一定會問世的吧。
先生是一個眼里容不得半點馬虎的人,若是和誰約了見面的時間,一定會準時赴約。有時候?qū)Ψ竭t到個半小時,先生總會說“馬馬虎虎的人真讓人沒辦法”。
還記得有一個人曾經(jīng)向先生借了一本私藏的外文書,后來還回來的時候,書不僅變得皺巴巴的,連書里邊的插圖也變得臟兮兮的了。那時看到先生臉上難過的表情,連我都為那個還書的人感到抱歉了。先生說他難過并不是因為書被弄臟了,而是對不斷把書弄臟的人的心靈的骯臟感到悲哀。每次碰到這樣的事,我都會對他涌起一股欽佩之情。
“老版,你聽說過‘黃河之水天上來’嗎?因為古人治理黃河靠的不是疏通河床,而是把兩岸的堤壩修建得越來越高。隨著河床被淤泥堆積得越來越高,兩岸的堤壩也漸漸變得越來越高。一旦發(fā)洪水了,高筑的堤壩決堤了,水就像瀑布一樣傾瀉而出。這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了。這樣看來,中國確實有必要改革治水方式?。 ?/p>
先生說的很多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上矣浶圆缓茫饺绽镉直容^懶惰,沒有把那些話一句句都記下來。真讓人遺憾!
“老版,你知道嗎?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毕壬?jīng)這樣對我說過。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非分明,絕不含糊。在政治、病痛、反對者的三重壓迫下,仍能不屈不撓堅持戰(zhàn)斗,我想先生留下的足跡絕不會被荒草掩蓋。
而沿著先生留下的足跡,踏出一條光明大道不正是后來者該有的責任嗎?
——《作家》一九三六年
附注:該文原題《憶魯迅先生》,登載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號《作家》報。另外《憶魯迅先生》前半部分為《文藝春秋》同年十二月登載的《臨終的魯迅先生》的中文譯文,該部分為沒有重復(fù)的后半部分。
被稱為東亞唯一一個世界級大文豪——周樹人即魯迅先生,在推進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上可謂是不遺余力。
魯迅先生收藏的漢代石刻數(shù)量非常多,單單上海的藏品就裝了滿滿一大箱,留在北平住處的則更多了。他本想全部整理后拍成照片的,無奈數(shù)量實在太多,即便是拍照收集起來也很困難,一時半會兒也弄不完,這事情就一直拖了下來。如今也不知道這些藏品怎么樣了,然而毫無疑問,這些藏品在石刻領(lǐng)域里都極其珍貴。我想其中肯定有很多極具參考價值的,因此才更覺得這些東西就放在那兒蒙灰實在太可惜了。
此外,先生對新興版畫(也許這樣稱呼不太準確,與中國歷史悠久的古老版畫相對,我把當下正流行的德國和蘇聯(lián)等國的版畫稱作新興版畫)也很感興趣,特意大費周章從遙遠的德國、法國、英國、蘇聯(lián)、日本(先生對日本的浮世繪感興趣)等國家收集了許多作品。其中數(shù)德國和蘇聯(lián)的藏品最多,興許是這兩個國家的作品最容易收集吧。此外我還注意到德國一派的作品風格多屬豪放,而蘇聯(lián)一派則纖細,線條優(yōu)美,不同于前者給人的厚實感。我想這種差異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先生性格的兩面性。
每次一有新的版畫到,先生總會拿給我看。而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對版畫燃起了興趣。有一天我對先生說:“先生,我想把您收藏的版畫拿給其他人瞧瞧,能把它們借給我嗎?我想開一個版畫展覽會?!痹捯魟偮?,先生就欣然答應(yīng)了,讓我給點兒時間他好好選幾幅,然后拿相框裱起來。我和他一拍即合,著手準備舉辦一個小型的世界版畫展覽會。
正好那陣子我在北四川路上的狄思威街角處租了上海供銷合作社的二樓用來進行日語的夜校培訓(xùn),于是就用這個教室做展覽會會場。先生準備了德國和蘇聯(lián)的大大小小的版畫作品共七十幅,全部用框裱好并編上號,下面用該國語言及中文標明作品對應(yīng)的國家名字和作者名字,并制成目錄印刷成冊。展覽會預(yù)期舉辦兩天,安排在星期五和星期六。
據(jù)說在中國這是第一次有人舉辦版畫展覽會。在當時的上海,一共才四所美術(shù)學(xué)校。
終于等到展覽會開幕的那一天,日本方面對這次活動評價很高,反之中國方面前來參觀的人卻相對較少。這其中肯定有宣傳不到位的原因,然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大概是由于許多人連版畫是什么都不太清楚。不過不管怎樣展覽會總算成功了。
事實上,不論是先生還是我都認為版畫需要的工具很簡單,一把刀加上一張木板片就夠了。只要有紙和墨,就會產(chǎn)生一種藝術(shù)。在中國,這種藝術(shù)比油畫和水彩畫更為普及。自古以來,也許應(yīng)該說中國人骨子里就具備了鑒賞水墨畫的能力,因此有人認為這種黑與白的版畫同樣會受到國人的追捧??梢哉f第一次版畫展覽會也是這種觀點的表現(xiàn)。為期兩日的展覽會共吸引了四百多人前來參觀,不管怎樣都算得上是成功的。如果把這次展覽會視作一顆在中國藝術(shù)界的湖面里引起波紋的石子的話,那更稱得上是取得巨大的成功了。只不過當時我們并不知道。
先生決定復(fù)制一部名為《水泥》的小說中的一組插畫,特意找了商務(wù)印書館定做了珂羅版兩百冊,放到我店里銷售。然而幾乎沒什么中國人來買,買的全是日本人。先生看到這種銷售情形多少有點兒沮喪,不過他仍然繼續(xù)從世界各地搜集著版畫作品。
在先生的影響下,漸漸地我對版畫也產(chǎn)生了興趣,打算舉辦第二次版畫展覽會。他自然對我的提議十分贊成,這次擺出的作品我們決定以法國小說中的插畫為主。
那時候日語學(xué)習會已經(jīng)移到其他地方去上了(之前長春路上的美國小學(xué)舊址),不能再用那個教室做會場了,于是我就把會場設(shè)到了老鞄子路上的日本人基督教青年會館二樓。和先前一樣,先生仍然給每一幅作品都編了號并寫上國家名字和作者名字,按照這些編號及名字制成目錄。在緊張的籌備后,展覽會終于開幕了。然而不知道是換了場地還是有別的其他原因,前來參觀的人出乎意料的少??傮w而言,這次展覽是失敗了。
版畫展覽會并沒有如預(yù)期那樣在中國人之間產(chǎn)生多么大的反響,甚至沒有出現(xiàn)一個中國人立志從事版畫創(chuàng)作。目睹此景的魯迅先生十分惋惜中國的版畫事業(yè)即將面臨絕跡的命運,于是他聯(lián)系了住在北平的鄭振鐸先生。兩人決定不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盡力保存該項世界矚目的古老藝術(shù)。于是在克服了一系列財力物力以及其他各種困難后,他們終于完成了一部六冊、集合了大約四百種優(yōu)秀作品的版畫集——《北平箋譜》。
在《北平箋譜》出版前夕,公開接受預(yù)約訂購申請時,整個大上海據(jù)說一共只訂購出了兩部。由此可以想象出,版畫在中國人當中是如何乏人問津了。
因為該箋譜只限量發(fā)行一百部,我當時以書店的名義訂購了三十部進行出售,其余的則由魯迅先生和鄭振鐸先生分攤掉了。鄭先生的那部分不知道是不是留在北平賣出去了,魯迅先生拿到的那部分則基本上都送給了英國、美國、法國、蘇聯(lián)、日本等國家的圖書館或者外國朋友了。而我拿的這部分則眨眼之間就被日本客人搶購一空,后來幾筆訂單都因為沒貨只能婉拒掉,這時候中國人里面也開始陸續(xù)有人找我訂購了。因為很多人表示無論如何都想得到一本,于是我向先生請求再發(fā)行一百部。即便是再版也遇到了不少困難(因為版本作者人數(shù)較多,所以比較gTM3QOnCDo952jqX5wm9Ph54hNyVIT3D/Fi22CLO3M4=麻煩),還好最后終于完成了。我盡力爭取還是只拿到了四十部,也是一會兒工夫就賣完了。如今市面上《北平箋譜》已經(jīng)算得上是珍品了,可謂一本難求。
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在東京成城學(xué)園當手工老師的內(nèi)山嘉吉君來到上海旅游(他后來憑借雕刻作品兩次入選二科會),他在上海期間與魯迅先生往來密切。
他無意間說起愿意幫忙教一些有關(guān)版畫入門方面的知識,這次聊天很快取得了效果。在魯迅先生的熱忱努力下,最終定下來由內(nèi)山嘉吉君為美術(shù)學(xué)校十三名在校生進行授課講習。由于內(nèi)山完全不會說中文,魯迅先生就臨時當起了翻譯。演講的會場用的是日語學(xué)習會的教室,至于版畫工具幾乎什么都沒有,只能把用過的鉛筆頭削尖裝上轉(zhuǎn)軸代替真的刻刀。短短幾天的講習結(jié)束了,姑且不論炎炎夏日坐在連一把電扇都沒有的教室里,又悶又熱、汗流浹背有多難熬,單單是這十三名學(xué)生的這份求知的熱情和老師們的熱誠之心都無疑為中國文化的傳播刻上了重重的一筆。從這一點看,這次講習雖然簡陋,卻是極具意義的一次大運動。
正是通過這次講習,誕生了中國最早的一批新興版畫家。自此以后,新興版畫家就如雨后春筍一般將自己的足跡印在了中國大地上。
魯迅先生為了給這幫學(xué)生制作參考資料,計劃制作一本蘇聯(lián)版畫作品選集,命名為《引玉集》。在日本進行珂羅版印刷,做工十分考究。首次出版發(fā)行了三百冊,不到一個月就賣完了。
中國的這股版畫熱潮主要集中在北平、上海和廣東三個地區(qū)。其中又以廣東最為火熱,畫作風格多數(shù)模仿蘇聯(lián)流派的纖細特點。上海地區(qū)的作品則是繼承了德國流派的粗獷,而北平地區(qū)似乎仍然更偏愛纖細的畫風。而此時國民政府卻突然宣稱要將這些新興版畫家一網(wǎng)打盡,好像是把這些版畫家都當成是共產(chǎn)黨了??傊@次暴行使得十三名畫家里有十個人最后行蹤不明??峙逻@些人到今天為止仍然下落不明吧。
每次一回想起這些事,我就有一種責任感,禁不住熱淚盈眶。
魯迅先生為了鼓勵這些新興版畫家,自己出錢給首次出版的一百冊版畫選集撰寫了序文,排版并制作成書。這樣就有了第一集《木刻紀要》。
我計劃舉辦第三次版畫展覽會。《木刻紀要》出版后,版畫這種日文說法統(tǒng)一改成中文說法“木刻畫”。新出版的個人作品集或是同人作品集統(tǒng)統(tǒng)都用上了木刻畫這樣的字眼。
終于迎來了第三次展覽會,這次的舉辦地點定在了施高塔路千愛里四十五號,展覽會也已經(jīng)改名叫木刻畫展覽會了。此次展覽會得到了魯迅先生極大的支持和幫助,前來參觀的人非常多。甚至展會上還來了三組中國小學(xué)生,由學(xué)校老師帶著前來參觀。不用說也看得出來,中國的木刻畫業(yè)開始蓬勃發(fā)展了。
木刻畫熱潮迅速彌漫開了。沒多久,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內(nèi)部就舉行了一次木刻畫家作品展覽會,先生和我都去參觀了。學(xué)生們熱情地把我們圍在中間問我們的意見。我為了便于參考,把這次展覽會上除去非賣品的所有作品都買了下來。
雖然這些作品多少還透著少許幼稚,然而卻很容易看出來這些作品帶有鮮明的實用主義特點,絕非隨著性子玩玩而已。不同于被稱為“閑人的藝術(shù)”的日本木刻畫,中國的木刻畫帶有非常濃厚的實用色彩。我和先生看到作品整體的風格傾向,都感到非常高興。
然而,如果說風景木刻畫還算可圈可點的話,人物木刻畫就比較拙劣了。說起人物畫,傳統(tǒng)的中國畫很少有寫實的,肉體描寫更是幾乎沒有,這或許導(dǎo)致了展覽會上的人物木刻畫基本沒什么看頭,里面的人物看上去跟機器人差不多。
年輕人似乎喜歡刻畫一些舉行工廠大罷工、高唱革命歌曲的團體人物像。只不過這些畫大都沒有張力,讓人感覺不到熱情。很明顯能看出,這些人在素描方面的不足,為此先生總是特別指出這點,提醒年輕人注意,不過始終沒引起多大的變化。當然這種改變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廣東地區(qū)一些人的個人作品集漸漸出版了。上海地區(qū)的木刻畫則由當?shù)靥厣男笞髁瞬瀹?。緊接著漫畫雜志、圖表以及雜志插畫都被木刻畫占領(lǐng)了。一些主流報紙、小說、詩歌等單行本的插畫也幾乎都開始大量使用起木刻畫了。劉硯和羅清楨等人還特意到日本研究木刻畫。他們制作了《罪與罰》中的插畫并出版了單行本。而《引玉集》由于希望其再版的讀者眾多,再版后我的店里一直在銷售。
這時候魯迅先生已經(jīng)臥病在床了,病情時好時壞。他會經(jīng)常過來店里坐坐,即使在病中他對木刻畫的熱情也絲毫未減。他打算復(fù)刻德國老畫家科爾維斯基的木刻畫作品,對出版相關(guān)事宜一直親力親為,耗費了許多心血。從原文的翻譯到紙張的選擇再到題字、序文等 ,都堅持一個人完成。
不知何時,蘇聯(lián)大使館注意到了木刻畫的流行。從國內(nèi)運來了數(shù)百種大小的木刻畫,并由蘇聯(lián)大使館主辦,在北平、漢口、南京、上海、廣東等地舉行了木刻畫展覽會。中國的木刻畫事業(yè)也迎來了最高潮。
魯迅先生也接到了使館方的邀請。他不顧自己有病在身,仍然前去參觀,每次參觀回來,心情總是大好。
“老版,我去看了。真的很不錯喲。素描什么的都非常好,人物刻畫得很仔細,血管什么的都清晰可見,讓人感覺跟活人一樣有力。這一點很值得我們研究學(xué)習。我看到很多作品都想買下來,可是一幅畫就要五十元、一百元,我的錢包實在是負荷不了呀!只定了四五幅,等送來的時候你記得幫我簽收下。”
后來先生又和我聊了會兒就回家了,之后一直沒見有人送畫過來,挺奇怪的。一直等到各地展覽會都結(jié)束了,畫才送到。
如今在對舶來品征收重稅的蘇聯(lián),用材便宜的小小木刻畫能這么火熱也不足為奇了,我仿佛從這種現(xiàn)實中看到了中國的明天。中國人自古就賞玩水墨畫。到底是先欣賞再作畫,還是先有畫才出現(xiàn)鑒賞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黑白水墨畫使中國人享譽世界。而這也讓我相信,我對于同屬黑白藝術(shù)的木刻畫持有的希望絕不會只是一個夢而已,而是一點點變得愈加清晰。
其間科爾維斯基的木刻畫集成功問世了。只不過還未來得及銷售就被一些木刻畫愛好者分購一空,我只搶到了三十部放在店里銷售。木刻畫集的廣告是先生親筆寫下廣告語的作品,而該廣告圖從一開始就被人訂下了,我一拿到手就立刻給對方了。
新興木刻畫就像一滴活水,給枯寂沉悶的中國藝術(shù)界帶去了新的生機和色彩。
先生去世前幾天,在法租界的仙橋青年會館又舉辦了一次木刻畫展覽會。先生大概是感動于年輕人的蓬勃朝氣,于是不顧重病在身堅持前去參觀了。這次的木刻畫與以往的作品相比,可謂是面目一新。先生和幾名木刻畫家一起在會場里微笑著合影留念。只是當時誰也沒想到這會是先生生前最后一張相片。十月十九日凌晨,先生最終還是離我們而去了,全國上下都沉浸在悲痛的海洋里。
如今在中國極其興盛的木刻畫事業(yè),離不開當初魯迅先生的悉心播種及灌溉,正是先生的熱情培育才有了木刻畫事業(yè)的茁壯成長。先生既是先知者,又是一位考古學(xué)家。在鼓勵新興木刻畫的同時,仍然不忘盡心盡力保護舊木刻畫,真不愧是一位溫故知新的智者啊。
——《上海漫語》一九三八年
我想到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一則舊事。
一直以來他都稱呼我為“老版、老版”,不論什么時候總能聽見先生叫我“老版!”
有一天,他沖我說:“老版!有些事情雖然聽上去說的是中國某些地方,其實有很多也正是全部中國人有的情況。這樣的事情在中國可不少喲。比如說山西,有人把山西人稱為中國的‘猶太人’。因為山西人和‘猶太人’一樣對賺錢有著執(zhí)著的熱情。北平和天津這些地方的錢莊幾乎全部是山西人開的。歐洲人和日本人常說中國人喜歡把銀幣熔了制成銀塊,不斷熔化冷卻后最終做成更大的銀塊。好像全中國到處都滾動著這些大銀塊似的,其實這里說的事情正是山西人對金錢財富執(zhí)著追求的結(jié)果,山西人喜歡把銀子熔化后做成大的銀塊。有些銀塊做得太大了,成了怎么都搬不動的千斤銀錠時,據(jù)說有人用家鄉(xiāng)話說了句‘沒奈何’,于是漸漸地就成為約定俗成的說法了。
“再比如某人家生了男孩,家里馬上會買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做童養(yǎng)媳用來守護這個初生的男嬰,這種做法據(jù)說在山西的風俗中是最多的?!?/p>
確實是這樣呢。過去說起中國的事情,那些只見過滿洲一角的人都會立刻說中國怎樣、中國人怎樣云云。于是生活在內(nèi)地的人們一直被那些并不正確的所謂“見聞”抹黑了。這對于那些對中國持有好感的人而言,是多么大的誤導(dǎo)啊。單憑“沒奈何”這個事情就足以說明,我們的腦海里會記住那些完全沒有根據(jù)的話。即便是如今,一些相當危險的話也是肆無忌憚地向我們涌來。
對于那些無憑無據(jù)、居心叵測的傳聞和言語,我們必須擦亮自己的眼睛,做到明辨是非。
不管怎么說,一定不能忘記中國人的生活里必然包括了現(xiàn)象和本質(zhì)兩個方面。
我腦海里時常想起此前魯迅先生經(jīng)常說的一段話,那就是中國的事情是復(fù)數(shù)而非單數(shù),不能只看各種表面現(xiàn)象。如果單單靠表面現(xiàn)象就做出判斷的話,往往看不到現(xiàn)象背后深藏的內(nèi)因,而只能單單停留在眼前看到的表象上?,F(xiàn)在想來,先生的話確實很有道理。
——《上海漫語》一九三八年
我總會時不時地想起先生。先生高興的樣子、悲傷的樣子、天真的樣子、憂郁的樣子、苦悶的樣子不斷變換著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時隱時現(xiàn)。
這十年間我見識的很多張臉孔給我留下的印象似乎都是瞬間性的,當時記得很清楚,過后回想起來卻變得模糊,唯獨先生的容貌不論在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十遍還是幾百遍都依然清晰,未有絲毫改變。
假如我現(xiàn)在能把腦海中先生的整個相貌,包括從一根頭發(fā)到一顆痣都全部畫下來,那一定就是先生本來的樣子。
像魯迅先生這樣的人很難再有了。過去我時不時地會聽到四五個人談?wù)撓壬?。無論是誰都高贊先生的偉大,稱他為“世界的魯迅先生”。類似這樣的話基本都差不多,只不過談話到最后總會把世界的魯迅先生歸結(jié)為中國的或者中國某個地方的,甚至是渺小的個人。這時我便會更真切而深刻地感到先生的偉大,同時也感覺到我等普通人在先生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只能是望其項背罷了。
有一天和先生閑聊時講到了徐福東渡的故事。先生說:“老版你知道嗎?這個徐福根本沒有煉成什么長生不老的藥。但是他深知不能直接上奏皇上說這世上根本沒什么長生不老藥,否則肯定會掉腦袋,于是為了避免殺身之禍,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告訴皇上去東海的蓬萊島可以得到長生仙藥,說得誠懇無比,最終騙過了皇上。于是他帶著數(shù)千童男童女出海了,其實就是逃跑。他根本沒想過要再回去。如果他直接說沒有仙藥的話,必死無疑。于是他想到編個蓬萊有仙藥的謊話,給自己留一條后路。這都是事先就計劃好的。中國很早以前開始就有許多人致力于煉制長生不老藥和煉金術(shù),只不過到最后都失敗了。徐福也不過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罷了,哈哈哈……”
這個說法真有意思。徐福的故事真相如果是這樣的話,倒顯得合情合理了,一點兒沒有什么牽強附會或講不通的地方。聽了先生的這個解釋,我恍然大悟。雖然先生不在了,但是他的那些話仍然活在我的心中,而且透著革命的精神。
——《大魯迅全集月報》一九三七年
這是發(fā)生在大文豪蕭伯納抵達上海三天前的事情。當時,我接到改造社的密電,大概意思是:“請讓蕭伯納與魯迅進行會談,因此現(xiàn)特派木村毅先生前往?!笨吹竭@封電報,我明白了改造社的意圖,他們已經(jīng)和蕭伯納交涉好了,現(xiàn)在讓我與魯迅先生溝通,然后促成這兩位文豪的對話交流。于是,我將電報給先生看了,并得到了他的應(yīng)允。但先生立刻又問道:“我見了蕭伯納做什么呢?我并不打算見他?!蔽一卮鹫f:“你既然說了可以見面,那見見也行嘛!”不管怎么說,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請求,所以我也就放心了。我算了一下木村先生到達的時間,發(fā)現(xiàn)他和蕭伯納同一天到達。雖然兩人坐的都是歐洲郵船,但我還是去船運公司咨詢了一下,得知木村先生的船艇比蕭伯納先生的提前三十分鐘到達稅官棧橋。他們大概是八點和八點三十分這兩個時間點到吧!于是,當天早上我讓先生待在家里,獨自一人前往海關(guān)碼頭迎接木村先生。一到那兒,眼前一片人山人海,大家都是為了迎接蕭伯納而來的吧!幾乎都是文學(xué)界的人,甚至還有幾個團體高舉著用英語書寫的旗幟以示熱烈歡迎,但不知道具體寫的內(nèi)容是什么。有一個學(xué)生發(fā)現(xiàn)我站在那兒,立刻大聲喊叫:“內(nèi)山來了,內(nèi)山來了?!庇谑牵娙藢⑽覉F團圍住,異口同聲地問:“魯迅來不來?魯迅也一起來嗎?”總之,全是有關(guān)“魯迅如何”的問題。然而,我只能佯裝糊涂。
“不曉得,不曉得?!蔽乙豢谝Фㄕf不知道,就這樣穿過人群。這時,《每日新聞》的吉岡先生向我打招呼:“喂!老板?!蔽一卮鸬溃骸鞍。≌鎵騿馨。^的觀眾如此之多?!奔獙壬o接著問:“老板您也是來一睹蕭伯納風采嗎?”我說:“不是的,實際上我是來迎接改造社的木村先生的?!蹦莻€敏感的吉岡先生不會遺漏一絲疑問,所以他接著問:“木村先生來此有何貴干呢?”我略作曖昧地回答道:“木村先生也是來迎接蕭伯納的。”于是,吉岡說:“如果木村先生來了,請您介紹他給我認識??!拜托了!”我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然后,他就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在八點的船艇到達之前,我見過他兩三次,每次他都會說:“拜托了,老板!”
七點四十五分,海關(guān)的掛鐘“咣”地敲了一下。先前的那些學(xué)生來到我跟前說:“內(nèi)山先生,把魯迅先生叫來好嗎?”然而,還有十五分鐘木村先生的船就要到了,我無法抽開身來。于是,我回答說:“八點鐘到的那趟船里有我的客人,我回去后再問問魯迅先生?!贝蠹叶几吲d地回答:“好好好好。”“災(zāi)難”終于暫時平息了。不久,“咣咣咣……”八點鐘的鐘聲敲響了。我眺望河流下游,日本郵船公司的金陵丸(船名)終于出現(xiàn)了,它在晨風中吐著黑煙,漸漸向碼頭靠近。本想去碼頭迎接,但因為今天不允許,所以只好在行李檢查處的出口等著。但是,所有的乘客全部都出來了,還是未見木村先生的身影,我大失所望。我想,可能是我看漏了吧!可是,這不可能?。∥仪迩宄乜粗恳晃怀鰜淼娜?,確實沒有木村先生。于是,我想起當天的渡輪是從長崎進港的,木村先生在神戶坐不到渡輪,應(yīng)該是在長崎乘坐的吧!無可奈何,我只好打道回府。就在這時,吉岡先生來了。
他雙眼充滿血絲,失落地問我:“老板,您見到蕭伯納了嗎?”我隨意地回答道:“沒有?!钡?,他不甘心地說:“從今天清晨四點開始,一直都在等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您見到了他,請一定要告訴我。拜托了!”說完,他再次消失在人群中。我看到新聞記者一無所獲的樣子,感覺他們的苦痛甚是悲壯。決定先回家,不能再這樣混混沌沌了。我的車經(jīng)過外白渡橋向西拐時,看見禮查飯店(今浦江飯店)前面擠滿了人。
回到家中,一邊泡著“初雁”,一邊“哎呀!哎呀”地嘆氣。就在這時電話“丁零、丁零”地響了。
“您好,請問內(nèi)山先生在嗎?”電話那端問道。
“是,我就是內(nèi)山,請問您是?”我回答道。
“我是木村,因為蕭伯納說要來禮查飯店吃午飯,所以我就直接來到飯店了。能請您立刻過來一趟嗎?”既然他都這么說了,那我暫且將責問的事情放在一邊吧!“好的,我馬上就過去?!闭f完,我掛斷了電話。因為離吃午餐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就坐一號電車出門了。
一到那兒,我看見木村在禮查飯店前等著。我說起早上所發(fā)生的事情,并問及原因。木村解釋說:“乘船時,我和上海旅行社的老板Y先生同一個房間。Y先生說他可以帶我來這兒?!蔽易穯柕溃骸翱晌以跈z查處的出口并沒有看見你啊!”他回答道:“實際上,通過Y先生的關(guān)系,我和他從別的出口出來的。”“?。俊蔽液苁求@訝,甚至有點氣憤。木村先生建議說:“我們自己也在這兒吃飯,等待著蕭伯納先生的到來吧!”我想,無論如何要讓木村先生先見魯迅先生一面,盡量讓倆人一起來這兒。于是,我強硬地帶著躊躇不決的木村先生來到我家,并在禮查飯店告別了Y先生。
回到家中,我們吃了兩三個點心,從木村先生那兒聽了改造社的許多計劃。令我驚訝的是,改造社事先并沒有與蕭伯納聯(lián)系溝通。木村先生僅僅是拿著一張介紹信,是一位在倫敦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M先生寫的。就是說,改造社為這件事支付了巨額的旅費,還特意派木村先生來上海。我對改造社的膽量感到驚訝和震撼。我說:“去見見魯迅先生吧!”就在這時,一輛轎車停在了門前。一位身材高大、陌生的中國青年手持信件問我:“內(nèi)山先生在不在?”我停下腳步,回答說:“我就是內(nèi)山?!庇谑牵俏荒贻p人說:“這是蔡元培先生寫給您的信件。”他將手中的信件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將另一張紙轉(zhuǎn)交給魯迅先生。于是,我讓信差稍等片刻,拿著信件向?qū)γ娴淖≌呷ァO壬赐晷偶f:“蔡老板通知說,蕭伯納馬上就來了,他正在家中等著,請咱們坐車過去。那咱們就去吧!”邀請我陪同他前往。我就將木村先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他說:“因為對方是私人家庭,我自己先去打聽一下蕭伯納的情況,然后再聯(lián)系你們。請你們暫時先在這兒等一會兒。”魯迅先生便和來迎接的人一同出去了。下午兩點,先生打來電話說,請木村先生立刻過去。木村先生歡欣鼓舞,直接奔赴目的地——宋慶齡女士家。蕭伯納和魯迅先生的見面會就這樣促成了。后來,據(jù)先生說:
蕭伯納的船剛剛駛進港口,宋女士就立刻停下汽艇上船迎接。因為宋女士和蕭伯納是舊識,所以蕭伯納很快就被宋女士邀請上岸了。然而,因為之后船務(wù)公司的船還要去迎接乘客,所以蕭伯納沒有在海關(guān)碼頭上岸,也沒有去禮查飯店吃午餐,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按照蔡元培先生的計劃,邀請了蕭伯納先生去世界文化協(xié)會小廳參加歡迎會。會上有人說:“我翻譯了您的書,送給您一本?!笔捪壬f:“即使拿了書也沒有辦法看?。〉共蝗缒臀义X吧!”他還是收下了書。當有人問到婦女問題時,他巧妙地回答:“夫人在世期間是不能說的?!弊寣Ψ綋淞藗€空。還有人問及有關(guān)中國政治的高見時,他再次精辟地說:“我殺了約十萬人后再討論吧!”他精銳的利劍完美地擊中了對方的心臟。雖然大家都說蕭伯納先生是諷刺家,直到真正見了他,才明白他絕不是諷刺家。他將最多的內(nèi)容濃縮成最短的語言來表現(xiàn)。而且,他的話語都是精心提煉的金子,令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贊嘆之情。
我擁有一張?zhí)貏e的照片,照片上高大的蕭伯納先生站在正中間,蔡先生和魯迅先生并列在其左右。但是,魯迅先生先去世了,蔡元培先生也長眠了,唯獨蕭伯納先生還健在。不知是上帝的捉弄,還是佛的因果報應(yīng)?最年輕的魯迅先生卻最先去世了,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每當我細數(shù)這些事情的時候,先生生前的姿態(tài)歷歷在目。
每天早晨,先生從大陸新村的家里出來,他一步一步堅定的腳印,是特征性的、代表性的東西。他每天去狄思威路的圖書室以及里面的讀書辦公室。在那兒,或者讀書,或者寫文章,或者整理書籍。午餐的時候回家一趟,下午兩三點到我的書店來。每次來,肯定都有誰在等待著他,所以,他一坐下來便開始閑談交流。聊得起勁時,他顫動著雙肩高興地笑起來,看起來是多么愉快啊!
有時我也去他的圖書室看看,每次去的時候,他的圖書室都是干凈整潔的。雜志是雜志,中文、日文也都分科別類,他還將過期刊物整理好用紙包裹著,并在上面整齊地寫著雜志名、發(fā)行年月、編號,將其按順序排列。當然,全集和單行本也都是這樣的。此外,中文、日文以及其他外文都是分別裝在不同的箱子里。其整齊干凈的程度,是其他的圖書室無法達到的。花多長時間整理好的呢?真是不可思議啊!看看先生的文章,也是非常工整明了,我甚是驚訝。先生的圖書室和他的文章一樣整潔干凈。此外,先生剛出版新刊時的原稿也是一樣的整齊。原稿雖是原稿,卻和已經(jīng)出版的書籍一樣成型了。我對此感到驚訝不已。
最近,出版社發(fā)行了近藤春雄編寫的一本書,名叫《現(xiàn)代中國的作家和作品》。其中有一篇文章是一九三八年毛澤東在魯迅先生兩周年祭日時發(fā)表的演講,他將先生的特點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政治的卓識;二、斗爭的精神;三、犧牲的精神。我認為,必須還要加上整理的精神,以及先生的民族魂。“事情如果發(fā)展到那種地步,就是感情的問題了。同樣是喪失財產(chǎn),但比起被強盜偷去,還是被放蕩子浪費的好;同樣是被虐殺,但我希望被同國人殺害?!保ㄟ@是先生與野口米次郎對話的最后一句)如果加上這個,那應(yīng)該是五個特點吧!
——《桃園》一九四九年
中國人對比自己生活水平低的人,總是毫無理由地認為應(yīng)該幫一把。也不光是對比自己生活水平低的人,對一些自己有而別人沒有的東西,也總想著從自己的一份里拿出一部分分給沒有的人。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心里不安。同理,接受的一方也不應(yīng)該拒絕,好像拒絕了心里也會不踏實(可能有一些夸大)。這種時候,就根本不是什么面子之類的原因了,而只是出于一種非這樣做不可的不成文的規(guī)定,覺得必須得幫對方一把。
有人給魯迅先生寄來了一百塊稿費。正好趕上先生來我店里,我就把稿費的事情對他說了。先生聽后對我說道:“那今天就把那一百塊給我吧,正好我有點兒用?!蔽衣牶篑R上把錢給他了。
我倆剛閑聊了一會兒,有個女人過來找先生。先生轉(zhuǎn)過去聽了會那個女人說話,就把我剛給他的一百塊錢給了那個女人。那女人只說了一聲謝謝,拿著一百塊錢就匆匆回家去了。
要知道,在魯迅先生的生活里,一百塊錢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忍不住問先生:“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先生說道:“那個女人的丈夫,因為一個朋友的讒言,前段時間被關(guān)進蘇州監(jiān)獄了。這個女人正好從事解放運動。幾天前從監(jiān)獄方面?zhèn)鱽硐?,說是只要帶三百塊錢過去就把人給放了。她自己和朋友只拿得出兩百塊,另外一百塊怎么也拿不出來,所以讓我借一百塊錢給她,于是我就把錢給她了。”
那個女人可能被騙了,我想要不要提醒先生一下呢?最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先生那人到底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先生對我說道:“那個女人和她丈夫都是我在北平時候的學(xué)生。我也知道她是被人騙了,中國監(jiān)獄的那些獄警很多都不是好東西,編編謊話欺騙這些可憐人的不在少數(shù)。這個女人應(yīng)該也是被這些流氓給騙了,但是這會兒我不能告訴她這些。她拿錢走的時候應(yīng)該心里充滿了希望吧,算啦?!?/p>
我一時還真的體會不到先生說的這些,不過要是換了我站在先生的立場上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拿錢出來的。而且我會明明白白告訴那個女人她被騙了,勸她別去。聽了我的想法,先生說道:“老版,你可以把立場再換一換呢。如果你是那個女人,而我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勸你不要去,你肯定會迫于無奈答應(yīng)下來,但是心里邊一定很絕望吧?”
先生的話讓我臉紅起來。緊接著他又說:“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是不應(yīng)該拒絕的。這種時候,如果你手上有,不論出于什么原因都要借給她。這是一種習慣。”
我問先生這種只要有就不會拒絕,是不是為了“面子”?先生笑道:“不不,不是為了面子什么的。這樣做并沒有什么條件,對于有的人來說,只要一無所有、生活困難的人有需求,能幫忙的話幫一把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哈哈哈?!蔽衣牶?,再一次感覺慚愧起來。
“只要一無所有、生活困難的人有需求,能幫忙的話幫一把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多么透徹的一句話啊!然而這句話不是光靠嘴上說的,是要落到實際行動中去的。也就是有人說的把它當成一種習慣去付出。每次我勸自己別想了,過后又總會忍不住去想這句話。就憑這一件事,我也不會淺薄地賣弄自己是個中國通。
——《上海漫語》一九三八年
N氏(即野口米次郎):中國的將來會變成怎樣呢?
L氏(即魯迅):中國怕是將來會變成阿拉伯那樣的沙漠,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我必須戰(zhàn)斗。
N氏:中日兩國會友好共存嗎?
L氏:日本親華人士如果能更多地發(fā)揮個人力量的話,應(yīng)該可以吧。
N氏:如果當今中國的政治家和軍人最終還是不能擁有安定百姓的能力的話,進而變成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印度一樣,連國防和政治都被外國人侵占了,到時候怎么辦?
L氏:事情如果發(fā)展到那種地步,就是感情的問題了。同樣是喪失財產(chǎn),但比起被強盜偷去,還是被放蕩子浪費的好;同樣是被虐殺,但我希望被同國人殺害。
一九三五年秋日的某一天,在一個安靜的房間里兩個詩人曾經(jīng)對話過。當時我只是茫然地聽著。以上是這段談話內(nèi)容的如實記錄。
——《上海漫語》一九三八年
有一句話叫做:“天地是大劇場,劇場是小天地?!边@似乎是典型的中國人的想法。如今東亞的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毛洋鬼子(稱呼西洋人的說法),還有一個黑頭發(fā)的亞細亞人帶著四五個朋友吵吵嚷嚷地出現(xiàn)了。他剛看見紅毛洋鬼子,就轉(zhuǎn)過頭對身后的朋友說該洋鬼子居心叵測,務(wù)必提防著點兒,然后又氣勢洶洶地說為了世界和平應(yīng)該打倒紅毛洋鬼子。聽了他的這番話,同伴們也都怒氣沖沖地表示要給那個鬼子一點顏色看看。
當那個紅毛洋鬼子邊揮著手杖邊走路的時候,無論是走在前面罵罵咧咧的那個還是跟在后面怒氣沖沖的同伴們,都學(xué)著紅毛洋鬼子揮動手杖的樣子走了起來。洋鬼子停下來抽煙,后面的人也跟著停下來抽煙。總之一切都模仿那個洋鬼子。旁邊的人看到了都覺得很有意思,笑了起來。唯獨鄔其山嘆了口氣,無奈地撫了撫額頭,小聲抱怨道:“真可笑??!”
鄔其山曾經(jīng)有一次回了趟闊別三十年的帝都東京。從中央停車場下來打量著眼前這座氣勢恢宏的大樓時情不自禁地喊了聲“美國”。很顯然在他的心里素未謀面的美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吹綎|京人走路很快的樣子,他覺得像短腿的美國人走路??吹浇稚蠆y容新奇的女人們,他又想這難道是戴著黑色假發(fā)的矮個兒美國街頭女演員嗎?據(jù)說最近幾年日本很流行以前中國上上下下都愛玩的麻將,所謂的麻將俱樂部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鄔其山覺得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日本人在此前的中日甲午、日俄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那么看不起中國,覺得中國文化如同路邊的野草一般蠻荒,但最近卻開始流行起中國常見的麻將來,這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說日本又重新開始關(guān)注起中國了?所以最先從娛樂上著手引進中國的東西?鄔其山也差點先入為主下結(jié)論了。后來想了想,事情應(yīng)該沒有那么簡單。調(diào)查后他發(fā)現(xiàn)這現(xiàn)象背后另有文章。原來,這麻將并非是從中國傳來的,而是從美國傳進來的。日本流行的麻將其實是美國制造的。雖說日本急于吸取美國的長處,所謂的新建筑、新經(jīng)營全部都是美國式的,然而繞開離日本極近的麻將產(chǎn)地——中國,特意舍近求遠從遠在太平洋對岸的美國引進麻將,多少有點兒讓人匪夷所思。鄔其山心想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然而幾經(jīng)詢問,回答都只有一個:麻將現(xiàn)在在美國很流行。沒想到日本人醉心于美國文化居然到了這個地步,鄔其山不由感嘆這些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讀到這,也就不覺得鄔其山一下車站便誤把東京當成美國這件事,有什么滑稽和不可思議的地方了吧?
??!糟了!我本該說中國見聞的,沒想到不知不覺間講成日本和美國了,趕緊繞回來。
3GTRwe1SwfNXohERPLHQ0m5xtOplzIb3IxXemRkyYfM=我注意到中國的小販們很精明,連哪些東西賣得便宜了都要一筆筆記錄下來。在我眼中這些小販的做法很奇怪,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tài),中國才發(fā)展得很滯后吧。有一次閑聊的時候我近乎失禮地直說,在中國買東西,如果買得少就便宜,買得多就很貴了。聽了我的話,魯迅先生便給我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有一戶人家的阿媽(女傭)每天都去小菜場買菜。有一天正碰上她有事情,于是就事先付給了油店老板四角洋錢,然后把油瓶放在那兒,囑咐完打了油送到哪里去之后就去辦她自己的事情去了。這個阿媽之前每次都用一個威士忌的空瓶花四角洋錢打滿滿一瓶油回來。那天她辦完事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油店照例送來了滿瓶的油,她也就放心了。
后來有一次她又有事情在身,于是就像之前一樣留了四角洋錢和一個空瓶子,拜托油店的伙計打了油送到家里去后就走了。晚上回到家后,女主人拿出油瓶對她說道:“今天的油比往常的要少?!卑屢豢?,果然平日里用來裝油的威士忌瓶子這次只有八九分滿。
于是女主人拿了油去油店評理,說之前一直都是滿瓶的油,為什么今天的油只有八九分滿呢。結(jié)果油店的伙計回答說不可能少,四角洋錢就只有這么多。女主人指責他胡說,之前送過來的油難道不是滿瓶的嗎。小伙計死不承認,一口咬定說沒有這回事。于是女主人也只好作罷,安安靜靜地回家去了。
多有意思,之前用四角洋錢打來了滿瓶的油,后來瓶子還是那個瓶子,里面的油卻再也沒有裝滿過。原來阿媽常去買油的那個油店,第一次阿媽有事拜托油店的人把油送到家里去,油店的伙計不確定到底應(yīng)該送到阿媽家還是誰的家里,就當作是送到阿媽家去的,灌了滿滿的一瓶。但是等到伙計抱著油瓶送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送的地方不是阿媽家,而是非常氣派的大戶人家。眼前的景象自然而然地印在了小伙計的腦海里。等到下次阿媽再拜托他送油過去的時候,小伙計腦中浮現(xiàn)的就不是阿媽的身影了,而換成了大戶人家的女主人。這時候伙計打油的手自然而然就在瓶子八分左右滿的時候停住了。而這樣做的小伙計壓根就沒感覺到女主人說的油少了的地方是哪里,于是不慌不忙地說就只有這么多。即便被女主人再次責問為什么不是滿瓶的時候,小伙計仍然堅持說只有這么多。
有趣!實在是有趣!不記得誰說過,商品的價格包括了原料的原價和加工費以及商人的利潤。如果這個定理在全世界都行得通的話,那就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批發(fā)商也就不搞什么批發(fā)了。實際上在有些商人看來,商品的價格包括原料的價格、加工費、商人利潤,還有客人的人品價格,非常麻煩。無論是否有人一口斷定這是封建的、亞洲式的殘余,有些人習慣出售五成商品來做生意,有些人用六成做生意。這真的是落后的嗎?我看不一定,有時候會不會是一種進步呢?
——《活中國的姿態(tài)》一九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