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從七個故事里看《紙鏡子》
——讀趙柏田短篇小說集《紙鏡子:七個故事》
鄭亞洪
那天我正伏案于書桌,妻子走進書房,遞給我一個郵件,打開來,是一本新書,趙柏田歷史小說集《紙鏡子——七個故事》。這本書早些時候柏田在微博里宣布封面的設計方案,層層疊疊的方格子,素雅的紫與白,左上角有三個菱形錫箔,仿佛一面鏡子,從書里的三個方向朝我們窺視,你挨近它時,除了模糊的幻影,什么也沒。當你將視線回移到書名底下一行文字,你才發(fā)現(xiàn)書的靈魂:“窺伺內心之書丟失了的歷史,會在敘事中涌現(xiàn)出來?!焙翢o疑問,這是柏田寫作之道,也是他作為一名小說家努力的方向。
《紙鏡子》是一本薄薄的書,錄了七個短篇小說,加上自序與跋,共九篇。開篇小說《明朝故事》,依然是柏田喜歡的明朝,“去年冬天,在S城召開的歷史學年會上,我認識了年輕的大學教師史浩”。你看,柏田對歷史多么執(zhí)著,“歷史年會”、“史浩”,頭句就把整篇小說的格局定位在“去年”與“歷史”之間,“史浩”既是年輕的大學教師,又是敘述先祖“史生”的人物,準備撕去歷史的偽面孔。明朝畫家徐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他因殺妻而被捕入獄,在歷史上寥寥數(shù)筆帶過,小說家在歷史學家停筆的地方開始他的文學想象:向史生揭露丈夫的婦人張氏用肉體溫暖了年輕畫家,“藝術”、“兇殺”、“情愛”,吸引讀者的元素都具備了,僅僅停留在這三個可讀性比較強的小說元素上,它最多只能算一篇通俗小說,柏田的野心在于他要挖到歷史的源頭,在徐渭的年譜里找到那段線索,告訴讀者,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小說家杜撰的。柏田有更大的野心,他告訴我們徐渭是因為只愛自己,只愛畫,才起了殺妻之心,史生得到了永生,他會愛(盡管與婦人有過短暫的一夜),會快樂——“快樂是明朝生活的哲學”,柏田的“告訴”是通過他的文學筆法。史生最后消失在一幅畫里,這個細節(jié)讓我忍不住想起尤瑟納爾的《王福脫險記》,王福和弟子林用一幅畫造了一片大海,淹沒了朝廷皇上和大臣后借機逃脫。尤瑟納爾與同樣寫歷史小說的趙柏田用強大的想象力捍衛(wèi)了文學的真。柏田的文字是詩意的、圓潤的、從古代生發(fā)開來,其香氣溢滿紙張。
如果說《明朝故事》是七故事里主要動機(史與實)一次展示的話,那么壓卷作《萬鏡樓》(臺版書名)借明朝作家董說在香料和夢境里營造精致的生活一幕對應了天下小說家的野心:造夢小說家往往要葬身于夢境。初讀博爾赫斯,我以為博氏已經(jīng)寫盡了天下夢與鏡子,柏田卻蕩開一筆,從《西游補》的作者董說晚年凄涼情景開始寫,“我坐在一片秋天的樹林里”,只此一句就定了小說的格調:詩與真。在小說最后的一個注里,作者告訴我們寫《西游補》的董說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其事,《西游補》從《西游記》里孫行者大鬧天庭撞入了萬鏡樓開始寫作。他寫了鏡子、夢、香料、雨水、書等,一個明朝江南文人喜歡的物,但它們分明又是一個個能說的、會消失的詞。當鏡子豎立在你面前的時候,它可以映出你的臉譜來,當一面面鏡子一起使喚的時候,它們互為映像,亦互為敵人,“我輕輕一躍,一頭沖入了鏡子”。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毀滅掉的不是鏡子,而是肉身。夢如此,香料如此,書如此,寫作亦如此。柏田在荒誕的情節(jié)背后有一回現(xiàn)代的思考:“心會迷失方向,但時間不會,時間有著一個恒定的方向?!庇袝r我讀柏田的書,感覺柏田是對著一位真摯的讀者說話:“以前我每次出游,都為路上帶什么書斟酌再三?!睂鴲廴绱?,信如此:不立文字,燒掉所有書籍(這里不是卡夫卡)。董說焚書痛哭招書魂,難道不是每個愛書者和寫作者的寫照嗎?
《薇羅尼卡的雙面生活》,波蘭導演基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它講述的是有同一個身體和影子的兩個薇羅尼卡,她們的身體和影子是交互變換的,那么當我讀完《三生花草》的“今世”部分,就不再為“百助眉史”變?yōu)椤昂吻嗲唷保疤K堤”變?yōu)樾≌f家,“劉三”再世為寺廟主持而感到驚訝了,我們每個人在世界的某地對應著另一個“我”?!度ú荨非笆啦糠謱懥巳齻€地點:西湖、東京、上海,兩個愛與凄美的地方,一個現(xiàn)代都市。西湖讓主人公蘇堤故事的發(fā)生地有了著落,劉三分明就是柳三變的化身,從某一個意義上說他們同為一人;蘇堤去東京尋找生母,遇上了日本女子百助眉史,他愛上了她,我想柏田遇到了讓天下文學家犯難的事,“美麗女性,愛她,還是毀于她”;蘇堤只活了三十五歲,他終老于上海,他想寫遍曾與他相好的女子?!度ú荨肥且徊恐档梅磸妥x的短篇小說,百轉情思,絲絲縷縷,顯于紙上,真如莫扎特的一款《小步舞曲》。
在柏田的書寫里,明朝該是中國二十四史的黃金年代,“我又奔馳在三十年前秋天的驛道上了……道路的終點,坐著我們帝國英明的皇帝,他一身金黃的龍袍,腳邊,是一只黑色的促織罐”。(故事四《我在天元寺的秘密生活》)大明皇帝,身邊卻以一只好玩的促織罐結束,讀者不免要聯(lián)想,“我”莫非變成了蟈蟈鉆進皇帝老兒的竹罐子里去了?!拔摇钡那吧硎且幻麍髥实男攀?、被天元寺收留的亡命徒、殺害主持奪位的慧寂和尚,多重秘密身份輪流著上演,三十年后正當那名被“代死”的小孩(游方僧)上門來求見時,“我”惶恐于身世被揭露,游方僧卻感謝賜來的榮華富貴,“有一刻,我自己消失了,惻隱之心讓我覺得坐在對面的是另一個我”?!拔摇焙汀傲硪粋€我”重疊了,抱養(yǎng)回來的念慈殺死了“我”,“我”在鮮血中領悟了生命。
《一個雪夜的遭遇》是對《世說新語》里“雪夜訪戴”最殘忍的模仿。王子猷本想在一次沒來由的雪夜訪戴中成名,卻被戴安道出了名,小說家不安于重復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而是站到了故事的后邊去,步步經(jīng)營,不動聲色地敘述,最后我仿佛聽見了柏田得意洋洋的笑聲:“是的,這是一個殘損的句子,因為它沒有主語,主語被省略掉了。”米行老板馬愚在半夜處決自己的婆娘,這聽來匪夷所思。結婚多年后的女人沒生育,懷疑男人有外遇,跟蹤發(fā)現(xiàn)戀情,馬愚的情人是個革命黨,馬愚要革命,女人也要找漢子解悶,馬愚不過借刀殺人?!睹孛芴帥Q》是七故事里寫得最跌宕起伏的短篇小說,它用最經(jīng)濟的筆法刻畫了兩個人物:女人和馬愚,維系他們關系是一根“棕絲繩”,當初系褲帶(情欲的象征)的是它,如今成為殺人武器的也是它,“棕絲繩”在女人河上奔跑時牽制我們的呼吸,男人可以有外遇,女人卻不可有,你不能說抱著女人尸體的馬愚悲傷不真誠。
那么“小說的真實不等于生活的真實”,小說的真實有時候超過歷史的真實,超過生活中的真實,在《紙鏡子》里虛構的趙臨安你可以說是夫子自比,柏田索性把自己寫作的“秘密”和盤托出,他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朝向所有的讀者,“我虛構了趙臨安這個家伙,讓他來講述這個故事”,寫《紙鏡子》的那位小說家又是誰呢?是柏田,又不是。他是閱讀或者寫作著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