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茂腔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劇種,流傳的范圍局限在我的故鄉(xiāng)高密一帶。它唱腔簡單,無論是男腔女腔,聽起來都是哭悲悲的調子。公道地說,茂腔實在是不好聽。但就是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劇種,曾經(jīng)讓我們高密人廢寢忘食,魂繞夢牽,個中的道理,比較難以說清。比如說我,離開故鄉(xiāng)快三十年了,在京都繁華之地,各種堂皇的大戲,已經(jīng)把我的耳朵養(yǎng)貴了,但有一次回故鄉(xiāng),一出火車站,就聽到一家小飯店里傳出了茂腔那緩慢凄切的調子,我的心中頓時百感交集,眼淚盈滿了眼眶。茂腔這個不好聽的小戲為什么能迷住人?這個問題放下暫且不表,各位看官,不才小子今天就給諸位講兩個關于茂腔的故事。
我們村的人幾乎都愛聽戲,但喜歡到入迷程度的,大概只有三五家,孫驢頭算一家。孫驢頭的老婆、兒子都是戲迷,娶來家一個兒媳婦更是一個超級戲迷,這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有一天傍晚,孫驢頭在灶前燒火,兒媳婦站在鍋前和面,準備往鍋沿上貼餅子。這時,忽聽到曠野里傳來一聲胡琴聲,拉的是茂腔的過門。公公和媳婦都把耳朵豎了起來。媳婦說:“爹,您聽?!?/p>
孫驢頭說:“聽到了,今晚譚家村有戲?!?/p>
媳婦說:“爹,加大火,吃了飯好去聽戲?!?/p>
孫驢頭捏起兒媳婦的腳就要往灶里填,兒媳婦怒道:“爹,老不出息,您想干什么?”
孫驢頭看看兒媳婦穿著紅繡鞋的小腳,不好意思說,只好和著曠野里傳來的胡琴調門唱道:“叫聲兒媳莫錯怪,誤把金蓮當火炭兒——”
鍋熱了,兒媳挖起一團面,放在手里顛巴顛巴,“吧唧”一下子就貼到了孫驢頭的額頭上。孫驢頭大叫道:“媳婦,你干什么?”
兒媳婦看看公公的狼狽相,和著胡琴的腔調唱道:“叫一聲公爹莫錯怪,誤把額頭當鍋沿兒——”
這個故事過分夸飾,屬于民間笑話一類,其真實性值得懷疑。下面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文革后期,我們村來了一支工作隊,隊員二十多人,全是縣茂腔劇團的演員。我們村情況比較復雜,在縣里都掛了號,工作隊下來,是要幫我們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
自從工作隊進村之后,村子里歡天喜地,好像過年一樣。因為這些隊員里,幾乎包括了縣茂腔劇團的全部名角。譬如青衣宋麗花,花旦鄧桂秀,老旦焦閨英,老生高人滋,小生薛爾名,武生張金龍……都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就在我們眼前,與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們的幸福和興奮,無法用語言形容。
工作隊自己不開伙,吃派飯,一般是三人一個小組,挨家輪戶地吃。那時生活十分困難,每人每年只分二百多斤糧食,麥子只有二十來斤,也就是夠過年包餃子的。但為了讓工作隊的同志們吃好,家家戶戶都把過年的麥子拿出來磨了。這是完全徹底地自發(fā)自愿,甚至帶有比賽的色彩,家家都想做出新花樣來,讓工作隊的同志們吃得高興。
原以為這支工作隊與過去那些工作隊一樣,頂多住十天半月就會撤走,但沒想到他們住了一個月還不走。家家那點白面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了,想給同志們換成糙飯,一是面子上過不去,二是心里舍不得。因為那些做飯的女人們不管是不是戲迷,都喜歡這些演員。
我們生產(chǎn)隊會計的老婆是一個麻子,相貌差點,但心腸特熱,見到那些演員同志們,尤其是見到男演員同志們,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感情充沛得要命。為了在沒有白面的情況下讓同志們吃飽吃好,她充分地發(fā)揮了粗食細做的天才,把家里的綠豆、茳豆泡漲軋碎,羼上蔬菜,用棉籽油炸成焦黃的顏色,讓同志們吃。同志們吃了都贊不絕口。這種做法很快普及開來,每到做飯的時候,村子里就洋溢著炸丸子的氣味——幾十年過去了,這種食品還在我們村子里流傳著,并且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茂腔丸子。
給工作隊做飯的家庭,必須是貧下中農(nóng),表現(xiàn)好的中農(nóng)也可以。這是一種政治待遇,也是一種榮耀。那些撈不到給工作隊做飯的黑五類分子家的女人們,心中的痛苦是十分深沉的。富農(nóng)王金的女兒王美,人物標致,嗓子也好,是村子里唱戲時的主角。自從工作隊一進村,她的眼睛里就始終飽含著淚水。她將自己家里的麥子磨成面粉送到麻子家,讓她做了給同志們吃,麻子不領情,還向大隊里揭發(fā)了她,說她想拉攏腐蝕革命干部。村里想游她的街,但遭到了工作隊的反對。
她送面不成,就把面粉做成火燒、大餅等精美食品,偷偷地送到工作隊同志們的窗前。她曾經(jīng)對麻子女人說:“嬸啊嬸,我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給同志們吃了?!甭樽优水斎徊粫嫠C埽芸炀托麄鞯萌褰灾?,工作隊的同志們當然也聽說了。那個小武生張金龍感慨地說:“她如果不是富農(nóng)的女兒該有多好!”
小武生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有神,走起路來腳下像踩著彈簧。他不但能翻空心筋斗,嗓子也不錯,村子里的女人們都喜歡他。盡管他感嘆王美的出身不好,但他還是跟王美好了,就在打谷場邊的草垛里,被人當場捉了雙。小武生立場不穩(wěn),中了糖衣炮彈,犯了路線錯誤,被提前打發(fā)回去。
有人提議將王美判刑,報到縣里,縣里說交給村子里批斗。挨批斗時,王美始終面帶笑容,看那樣子絲毫沒有悔意。她的態(tài)度激起了以麻子為首的女人們的反感,她們撲上去,一邊撕咬一邊罵:“撕了你這個浪貨!咬死你這個騷狐貍!”
第二年夏天,村子里的女人們在一個月內生了十幾個孩子——麻子最能干,一胎生了兩個。這些孩子長大后,有的像薛,有的像高,其中有八個都像小武生。他們目光炯炯,走起路來腳步輕捷,腳下仿佛踩著彈簧,天然地會翻空心筋斗。
(薦自《故事會》)
責編:唐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