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抽屜,以及花籽兒
拉開那老抽屜,我聞到一股不喜歡的去痛片的味道,那些比姥姥頭發(fā)還白的圓形小藥片,都還包在塑料皮里。怎么會有那么重的味道呢?但就是這樣的。姥姥的抽屜里,全是姥姥的秘密。焦黃的燈泡,光線已經(jīng)很微弱了,白嫩的手指在幽深的抽屜里撥來翻去。一條頭攏子浮了上來,稀稀軟軟的齒上,銜著幾根白發(fā)。頭攏子下面壓著一方絨布的眼鏡盒,是褶子很深很粗的那種棕色絨布,不用打開也知道,就是那副黑框厚片的老花鏡。還有魔方,那是姥姥送我的生日禮物,玩得膩了,早不再稀罕。抽屜一截一截地往外拽,滑道下面發(fā)出生澀的摩擦聲,像在抗議我背著熟睡的姥姥,驚動了她很少拉開的秘密。可是這些東西都是很尋常的呀!若說有些神秘的,也就是一方木質(zhì)小匣子了,長長的,覆著一塊薄薄的蓋子,大概是姥姥的針線盒,多年不用了。抽拉開,果然針頭線腦的一大堆,羊毛一樣又白又軟的線團鋪在最下面,已經(jīng)不那么白了。其實我最喜歡里面的一枚銀色頂針,那時總把它當(dāng)戒指,以為是很貴重的傳家寶,不敢拿不敢戴的;還散落著一些一兩分的硬幣和從沒見過的糧票,夾帶著幾張連體老郵票。
我有些悵然,手指胡亂地撥動著。一個白紙包滾了上來,鼓囊囊的,包得很嚴(yán)實,翻動中已經(jīng)被針柄劃出了裂紋。一定是姥姥最要命的寶貝!我忍不住了。姥姥的呼吸仍然很重,紙包每暴露一分,紙片的脆響就大一分,我的手有些吃不住勁兒了??珊蠡谝呀?jīng)來不及了,惝恍之間,幾粒小黑球已經(jīng)滾落在手掌上。
焦黑的皮兒已經(jīng)干枯,脆生生地張著口,黃暈的燈下,滑順的表皮還是泛出了幾分光澤。小黑球的樣式不大一樣,有的大些、圓些,像黑加侖;有的小些、扁些,也不像什么。我并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何物,只是又慎重地包好,忐忑地藏在匣子里。后來偷偷去問二姨才知,那是姥姥藏了多年的花籽兒。
當(dāng)年在三姓街大院,老回回都好養(yǎng)花,姥姥養(yǎng)的花兒與她的人一樣出名。老尹家小院,門前一領(lǐng)泥土,被姥姥栽下密密層層的紫丁香、夜來香、爬山虎,花枝顫顫巍巍地伸出院外,姥姥通身發(fā)著香氣。路過的外人誰也想不到,這戶盛開在花香里的回民,家里發(fā)生著怎樣的變故。1957年,姥爺因被人陷害猝然無常,三十七歲的姥姥一手拉起五個滿地亂跑的孩子。走進災(zāi)荒年景,姥姥戴月披星輾轉(zhuǎn)幾家回民飯店打工,攙菜窩窩頭帶到柜上偷偷吃,把發(fā)下來的伙食饅頭夾在衣襟里,給孩子們帶回來。街坊都勸她找一個吧,剛強的姥姥說,哪個后爸不給氣受呢,不找!災(zāi)年過去,姥姥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放軟話說,為主的啊,再有一年就挺不住了。就是在這樣的光陰里,姥姥把她的一院花草調(diào)養(yǎng)得比誰家都精神?;▓@在姥姥腳下是一個沒有憂愁的天堂。
老院動遷后,姥姥搬進樓房,花園沒了,花還是得養(yǎng),僅有的三個窗臺擠滿郁郁蔥蔥的君子蘭、月季、吊蘭、令箭荷花,姥姥瞅哪一盆都像看自己孩子那樣眉開眼笑。那時五六歲的我已經(jīng)與姥姥住在一起,我總想不明白,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花花的,身子又干又小,咋有那么大的勁頭兒,隔三岔五就把所有的花從窗臺搬到衛(wèi)生間,用青綠色的小噴壺,澆著早就困好的水。姥姥苛求她的花,芯蕊永遠是鮮潤的,葉子永遠是發(fā)亮的,陶盆永遠是清潔的。
抽屜里的那包花籽兒留在姥姥手里,也就十分尋常,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又尋個盆盆,擠個地方栽出新花樣來。可是,1992年的姥姥突患腦血栓,她為何還要留著這些花籽兒呢?她已是一個連床都下不來的病人了。
那以后,衛(wèi)生間里再也沒有花仙子集結(jié)優(yōu)雅的合唱,窗臺上的蔥郁漸漸褪去幾分亮澤。再后來,所有的花都蔫下頭去,無奈只好由二姨抱走,救花一命。只有一株歲數(shù)最老的君子蘭,日夜陪伴在姥姥身后。還記得二年級的第一篇作文讓寫植物,我便寫了這盆君子蘭,還得了第一名,做了范文。那是一株很粗壯的君子蘭,寬大的葉片上葉脈凸起,肥厚得像是蘆薈,結(jié)出的花朵是喇叭狀的,圍簇成一大捧,高低錯落,好像是誰刻意插上去的。姥姥的小屋里,只剩這一盆活物了,她就總是在靜坐中艱難地回頭望一會兒;躺在床上,臉也總是側(cè)向窗口的一抹橘紅。這花肯定通了人性,大家都以為敗了就不會開,可它不多久又頑強地冒出新的花骨朵,仿佛特意開給老主人,換得知義的一笑。
姥姥在床上癱瘓了整整十六年,人們說是真主給的奇跡。姥姥歸真不久的那個冬天,那盆君子蘭竟也悄然萎去。我為姥姥捧起的那么多都哇中,也有一句留給了花兒。
老 字 典
丫頭家的,會認(rèn)個名、寫個家信就夠了。
這話是姥姥的父親說的。姥姥在家里是老大,下邊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姥姥哭了一夜,還是從學(xué)堂里結(jié)束了僅僅一年的初小,變成了自家伙計。一年初小,夠干什么呢,字也是識不了幾個的,但姥姥一輩子啃下來的大部頭,我這研究生至今還有許多沒有碰過。是怎么讀下來的呢?唉,不是讀的,是守著一本老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查下來的!
母親插隊下鄉(xiāng)時,其發(fā)小姐妹、回民曹家小六怕尹娘想閨女傷心,常來家里陪姥姥嘮嗑。去年我專門問了這位曹六姨,你們娘兒倆嘮的都是啥。答說嘮的是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中國的書就更多,四大名著先不必提,岳飛傳、隋唐演義、小八義……能找到的大書,姥姥全啃了下來。小時候電視上常有評書,田連元、連麗如一拍驚堂木,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就急得抓耳撓腮。姥姥在床上坐著,穩(wěn)如泰山,不緊不慢地接續(xù)道來。下次打開電視一聽,跟書家講的一樣。我冒出涔涔冷汗,心忖一介勞動婦女,怎會曉得如此之多!母親卻笑了,說這算什么,我們小時候,你姥姥講得比這精彩多了!
月光照進三姓街大院,姥姥一身疲憊進了家門。越窮越懂事的孩子們,這個搶著拿拖鞋,那個把熱飯端上桌。飯是填補的湯水,沒有一次吃得飽,一到八九點,孩子們的肚子又是空蕩蕩,卻憋著不吭聲。姥姥那時候就最愛講故事,往炕上一坐,腿一盤,美美呷上一口花茶,架勢就算擺好了。一堆碎娃娃早就在小炕桌前圍了個半弧,連同街坊家趕來的鐵桿粉絲,全都托著下巴瞪大了眼,聽這個僅有一年文化水平的女子,一章一節(jié)地講著關(guān)羽的麥城、林沖的滄州、岳飛的金牌、黛玉的葬花,也會講起關(guān)里的掌故、闖關(guān)東的堅韌、回民的道義、教門的約定,直講得花朵展開身子,夏蟲停止?fàn)幊?,蠟燭流出淚滴,群星放出光芒。孩子聽得入了迷,忘卻了原本難拒的饑饉。姥姥看了看表,便像天方夜譚的故事王一樣戛然而止,宣布熄燈。就在孩子們帶著滿足與期待墜入夢鄉(xiāng)時,剛才還講得聲情并茂的姥姥,卻常常在深夜坐起,為明日的糧食愁容洗面,望天長嘆。那揪心的夜半嘆息,偷偷醒過的孩子都記得。
大家公認(rèn),五個兒女,四位弟妹,雖都算得上精明強干的好腦力,但沒有一個超過姥姥。她對字典里學(xué)來的每一個漢字充滿感情,讀點什么都能牢牢記住,再有滋有味、有章有法地講出來。她是這個國度由字典教出的最卓越的學(xué)生,是這個家族最詩意的勞動者。
孩子們眼瞅著長起來了,光景亮堂了,姥姥卻不再興致盎然地講故事。在我與她同住的那幾年,除了求她補敘的評書,她自己是從不主動講些什么的。她似乎寂寥了起來,總是望著屋子的某一個角落出神,目光里停泊著曠遠的憂傷。磨砂玻璃的書柜里,書已經(jīng)不多,包的書皮破舊了,落滿浮灰。有幾本《水滸》之類的老書,一本墨綠色的《古蘭經(jīng)》,還有兩本她給我六歲生日買的童話書《狗熊種瓜》《青蛙智斗老虎》。姥姥站不起來,夠不到,這些書再沒翻過。偶爾捧起一張《新晚報》,一個人戴著黑框花鏡,嘴角微略動著,也聽不清在沉吟些什么。那本紙頁焦黃的老字典依舊抱著一肚子的繁體字,守在她的手旁。
老茶杯與好吃的
桌上有一只舊茶杯,青殼白底,杯身雕刻著竹枝紋樣,杯壁里銹了一層斑斑駁駁洗不掉的茶垢,仿佛不使茶葉,干倒些白水進去,也能冒出香味來。關(guān)里家來的老輩回民嗜茶如命,卻心粗得沒有什么講究,不像富貴人家求一個龍井普洱之類的品位,也不像西北蓋碗茶里加進那么多配料;簡單便宜的茉莉花茶,一輩子不想換。姥姥就用這只老茶杯,喝著茶起床,喝著茶勞動,喝著茶歇腳,她的前定就是在茶水中浸泡過的,泛著幾分從容與樸素。
想起姥姥的一生,母親最遺憾的就是,老太太一輩子沒去過北京。姥姥上知金鑾殿,下曉大觀園,談國寶如數(shù)家珍,說文史勝似鴻儒。她若去故宮轉(zhuǎn)轉(zhuǎn),一間間殿堂一件件藏品,準(zhǔn)能對上號??蓻]去成,總覺得日子還長,誰知是一個不能走路的病。腿好的時候,有一次趕上父親出差,能帶母親去,母親就琢磨著讓姥姥也去。姥姥最不愿給人添麻煩,思來想去,推辭了幾回,好容易松了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勸也堅決不去了。這理由是什么?聽來可笑又心酸——她說北京那么大,到哪總能喝到茶水呢,喝了茶水又去哪解手呢!
姥姥只喝花茶一種,吃上卻有不少花樣。早先在家炒油茶面,隨了姥爺沿街去賣,那主顧多的,長長地排在攤子前,吃了兩碗還不想走。姥姥舍得用好料,牛油白面花生芝麻,量只多不減,炒得分寸也恰切。我幼時常吃到姥姥在家炒的油茶面,抓一把滿滿沏上一碗,水故意兌少些,稠乎乎地冒著甜氣,抿一口,小嘴能吧唧老半天。末了,那大瓷碗舔個溜干凈,我也變成了十足的小花貓。長大后走南闖北,即便在回民云集的牛街,小吃著名的西安回坊,我也再沒有吃過那么香嘴的油茶面了。
姥爺?shù)臒o常,把三十七歲的姥姥逼進了飯店,逼出了一手打燒餅的絕活兒,油汪汪地起著千層,不用就菜,干吃就能吃好幾個。無論在西大橋、春光,還是后來的新發(fā)回民飯店,所有顧客沒有不夸于師傅的燒餅是一絕的。質(zhì)檢員來過秤,見所有燒餅比模子打的還規(guī)整,重量全一樣,贊嘆說,這么好的燒餅,哈爾濱沒有第二家。姥姥做面案,認(rèn)的是回回的死理兒,一百斤面必放八斤油。質(zhì)檢員一走,飯店主任就說:于師傅,這幾天少用點油吧。姥姥的倔脾氣來了,把腰桿一挺,他來我也放這些油,他不來我也放這些油!
退休以后,姥姥就總在家做幾屜面食,常有棗糕、糖三角和油餅出爐。那塊白花花的面板,好像是她彈奏的琴鍵,好像是作家的鍵盤,好像是孔雀的舞毯,她怎么有那么美好的心思去琢磨那么豐富的花樣??!有一次,姥姥拿面給我和二舅家的小妹捏了一堆古靈精怪的小動物,長耳朵的小兔子,眼睛用的是兩顆小紅豆;小松鼠的眼睛,則改用黑豆;再看那小刺猬背上的尖刺,是用剪刀一根根挑好的,蒸出來就根根直立著,托在手心里,活脫脫在爬動著咬人的手!姥姥做的面食,做到了讓人不舍得吃的地步。被窩里導(dǎo)演著森林童話,我裝大灰狼,小動物與我決斗,把玩了一個月,面干得裂了口子、形象破了才算罷手。在一個兒童的眼中,這是多么美妙的事??!
姥姥,姥姥,再給我捏個刺猬猬吧!姥姥卻捏不出來了。她徹底離開了躬耕一生的爐灶,那名震關(guān)東的老回回面食絕活兒漸漸失傳,當(dāng)年的小顧客如今已知天命,到處都在懷念于師傅的手藝。
老柜子的桌臺上,好吃的卻從沒間斷?;孛駩鄢缘奶瘘c心,東北剛剛見到的獼猴桃、芒果、白蘭瓜。那都是受過姥姥恩惠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來家探望時送的。姥姥平素最盼母親去看她,去了沒坐一會兒又?jǐn)f她快走,唯恐我放了學(xué)在家沒飯吃。臨走又總吩咐母親將桌上的吃食帶回許多,不停地叨咕著,都給大偉拿去吧,大偉愛吃這個,大偉愛吃那個……
姥姥做的好吃的,我吃了。別人送姥姥的好吃的,我也吃了。我卻沒趕在姥姥無常前,用自己掙的錢給她買什么好吃的。
頭 攏 子
晨曦穿過遼闊的大成街,節(jié)制地照進窄窗,在老柜子上投出微明的紋理。姥姥已先于旁人醒了。她一手撐著床,一手拽著另一只小鐵床的床頭,使笨重的身體緩緩移動。她已學(xué)會如何用僅有的兩只手發(fā)力。她終于艱難地坐了起來,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不聲不響。她拉開老抽屜,翻出一條頭攏子,別進一頭白雪覆蓋的頭發(fā)里,很深入地梳著。姥姥的頭發(fā)白得很早,我剛記事起,她就是白頭發(fā),只不過那時還夾有幾分異色,算是花白吧;她一走不了路,頭發(fā)好像一夜之間就開滿梨花,白得徹徹底底,像剛在牛乳中投洗過。姥姥出不了門,但極在意她的面容,尤其是頭發(fā),必要梳理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也不用照鏡子,就依了自己的感受,一攏一攏地朝后腦梳著,這是她蘇醒以后做的第一樁事。她不知道其實我也醒了,在背后偷偷地看著她。那優(yōu)雅的梳頭的姿勢,不像一個病患,卻分明如待嫁的少女。她邊梳著,邊將上身有節(jié)奏地微擺起來,鐘擺般一左一右地擺著,像一尊豐腴的不倒翁,顯然是舒適的,受用的。那條商店里再也找不到的老式攏子,是用軟的鐵絲圍成的,每次梳完都夾上幾根新白發(fā)。有的纏繞在齒上,有的在晨光中高高翹起。
每天都有兒女值班,也有客人探望,隨時可以來,姥姥絕沒有蓬頭垢面的時候。她的臉以毛巾涂上香皂,再用清水洗滌,總是白皙透亮,沒有斑污。她喜歡穿素凈的衣服,淺青的襯衫、灰布褂、靛青褲子、鑲著白牙兒的黑布鞋。我閉上眼睛,她的形象就是這樣的。她的床邊有個木板凳,凳面被舅父掏出一個圓洞,正好把塑料紅桶坐進去,桶沿圍上軟軟的泡沫墊,就成了解手的座椅。這創(chuàng)意,別處沒見過。桶中是常存清水的,解了手,馬上換掉。姥姥臥床十六年,把清潔看成一種尊嚴(yán),屋子里清清爽爽,沒有一絲病人屋里常有的異味。一位上門打針的女護士最喜歡來姥姥家,說給這么多人家打針,你家這回民老太太最干凈。
姥姥對整潔似乎有一種苛求。比如書,破了皮的必須拿糨糊粘好,我的好些舊畫報若不是經(jīng)她悉心粘補,早就扔了;又如黑白老相片,她一張張搜集好,把小尺寸的粘在一張大紙上,再夾在相簿里;若是吃飯,她更是極謹(jǐn)慎的,唯恐湯湯水水濺到前襟,如有飯粒掉在腿上,馬上就捏起來吃下去。她不因病患而糟踐自己美的氣質(zhì),更不糟踐一粒米。在她能走能撩的時候,喜歡歸置屋子。有一次姥姥把我畫的圣斗士當(dāng)廢紙丟了。鉛筆隨手一畫,自己都沒有當(dāng)回事,但六七歲的兒童怎么那么不講理,那么喜歡灼傷老人。像年邁的家仆一樣,姥姥犯了大罪一般,謙卑地賠著不是,勸著哄著,我卻不依不饒。我有過那樣可恨的時候嗎?這是母親講的。我還是不相信我曾那樣對待過我今天想也想不夠的姥姥。
那時姥姥多么喜歡水,即使不會游泳,也愿坐在松花江大壩上,看我們下去戲水。她老老實實地看著衣服,在潮濕的江風(fēng)中凝固成一個雕像。她在飯店做過收款員,堅持認(rèn)為錢是世上最臟的東西,就沒完沒了地洗手,退休后仍然如此。她在水中洗我的小牛仔衣,幾乎一兩天一洗,因為我實在比別的孩子都容易把衣服穿臟。她干瘦的手搓不動,就用草根刷子蘸著洗衣粉一下一下地蹭。那是嚴(yán)冬,水正刺骨。時間久了,深藍色的牛仔服被蹭白了,永遠浸染著洗衣粉和姥姥手指的味道。
我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的那個冬天,在太平小寺繚繞的安息香中,女師傅與二姨端起湯瓶壺,為姥姥換水,那是愛水的姥姥最后一次與水相擁。女師傅節(jié)制著驚異,出來才悄悄告訴二姨,打整過這么多亡人,這位老人最干凈。姥姥活著時,人們說她干凈;無常了,還有人說她干凈。這似乎是一個稀有的評價,但在姥姥樸實的觀念中,那只是活著的前提罷了。
桃木手杖
不知是誰買的一根桃木手杖,常年倚在老柜子的旁側(cè)。姥姥從沒有拄過它,倒是我常用來當(dāng)武器,打打殺殺的,最后把那個龍頭撅掉了。
像是有意排拒似的,姥姥一輩子沒用過拐杖。
我在三姓街上幼兒園,姥姥天天接我送我。路沒多遠,隔道便是,但一雙細嫩的小手時時被爬滿了老繭的大手狠狠鉗著。過馬路時,那雙大手就鉗得格外緊,把小手鉗得很疼,很疼!我曾極不耐煩地總想掙脫那砂紙一樣粗糙的手,自己過那很窄的馬路,她專制地決不容許。進了院子,怎么瘋怎么跑她就不管了。她喜歡看我在陽光和土地中瘋跑的樣子。喜歡我玩槍,不喜歡我玩娃娃。喜歡我穿著她剛剛洗曬的牛仔衣,不喜歡回回的孩子邋里邋遢。她允許我把食物分享給伙伴,但禁止我吃別人的一口面包,哪怕他也是回民。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與生俱來的撿破爛的習(xí)慣。有一次我在路邊撿起一張土黃色的質(zhì)地粗糙的紙片,圓圓的,中間鏤空著一方小洞。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手工,高揚在手里,看它在風(fēng)中激烈地抖著。我被姥姥狠狠摑了一掌,哭了。那是我唯一記得的姥姥對我的發(fā)怒。她沒有告訴我那是死人的錢,只是含蓄地教育我回民不用這個,再不碰它就是了。
上幼兒園時,只有我一個回民,伙食費照交,卻只能自己帶飯。老師們疼顧我,每天預(yù)習(xí)食譜,如見次日有素菜,有米粥,就通知不必帶飯,湊合吃些,總歸是口熱飯。偏有一次食譜出了岔子,午飯是我吃不了的東西,沒帶飯的我遠遠地躲在角落里不吱聲。一位姓魏的老幼師撂下自己的飯盒,領(lǐng)我到幼兒園門外的小賣鋪,買了一個面包、一只咸鴨蛋。晚上回家,姥姥問我吃的什么,我支支吾吾說了實情。姥姥逼問,花了多少錢?我說,面包五毛,鴨蛋五毛。姥姥嘆了一聲,簡直是坐立不安,第二天拽著我去找魏老師,硬把一塊錢塞給人家,說怎么能讓老師破費呢,使不得,使不得啊。今天想起姥姥迂腐的樣子還有些發(fā)笑,可是我們在錢上的敏感與自尊,都隨了姥姥。她在吃不上飯的年月,也不低頭向人討半捧米;她有了余裕,可以任鄰居來舀一桶油。她的品性在三姓街?jǐn)?shù)十年流傳,院里愛嚼舌頭的老太太,從天到地罵個遍,沒有說過姥姥一個不字。
姥姥走道是極快的,我常常要倒起碎步子來,還跟不上。她的腿一定是練出來的,當(dāng)年為了省幾分車錢,上班都是走著去,一走就是好幾站。有一陣子,幼兒園門前修路,挖出一道深溝,姥姥每次都像小雀一樣輕巧地一躍,再回身把我抱過去。那時我覺得姥姥真厲害,能面不改色邁過那么大的一條溝。沒過兩年,我遇到比那還寬的溝,也能輕捷地跳過,而抱過我的人卻蜷縮在床上了。
姥姥第一次發(fā)病,是在廚房淘著米,忽地倒下,半邊身子不聽了使喚。幸虧大舅趕來,送了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幾月,地是能走了,誰知又是一次休克,險些沒有醒來。有些病,何必要在粗茶淡飯、手腳勤快的勞動者體內(nèi)埋得這么深,來得這么急呢!姥姥的頭發(fā)一夜之間不剩一絲雜色,像下了一場東北的大雪。她不想得這個病,這病不疼,可她不是怕疼的人;這病沒有傷口,可姥姥不怕開刀;這病只是叫人翻不動身下不了地,可姥姥走慣了一輩子硬板路,酸慣了一輩子腿腳,她唯獨不甘得這個病,她是坐不住的。
姥姥用了十六年的時間,仍然沒有相信,自己要與拐杖發(fā)生什么聯(lián)系!她碰也不碰,看也不看一眼。那根桃木手杖無辜地守候在柜邊,比老人還要寂寞。最初患病的幾年,姥姥只要兩手抓住鐵床的床頭,就能自己站起來,甚至一步一步挪上幾步,手臂是懸起的,什么也不拄。家人生怕她跌倒摔壞了,身旁不離人,可誰也免不了在廚房做個飯。姥姥偏愛在這時挑戰(zhàn)一下,有幾次竟自己挪到廚房,嚇人一身冷汗。我因此還模仿過蹣跚的姥姥,用布鞋擦出重重的、緩緩的聲音,噓聲喚著母親的小名,母親就從廚房一個箭步?jīng)_出來,驚呼:媽,媽!得逞的我則仰天大笑。
很快,我便做不成這類把戲,因為姥姥絕不可能自己走出來了。她的手臂松軟無力,再也支不起笨重的身體;她腿里的鉛灌得很滿很滿,無法用神經(jīng)支配。她若很想走走,只能由人攙扶,在小屋里挪動幾步。倘是晴好的天氣,母親也會偶爾用輪椅推她出去,在院子里走一走,與曬太陽的老街坊打聲招呼,或只是會意地淺笑。最遠的兩回出行,一次是文化公園,一次是江沿。在燒紅的夕陽中,輪椅上的姥姥面向江水,眼窩泛起了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