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石成金《傳家寶》篆刻“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印文語出明代哲學家王艮《樂學歌》:“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被蜓灾鞓肥怯捎趯W習,學習在于學習之樂;不快樂則非學習,不學習談何快樂。與古人對話,學習古人智慧,是人生一大快樂。故而,曾國藩的“君子三樂",首為“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其次是“宏獎人才,誘人日進”和“勤勞而后憩息”。
出身低微貧寒的明代哲學家王艮,早年起即刻苦自學,常常置書懷中,“逢人質(zhì)義”虛心求教,終成獨領一代風騷的泰州學派創(chuàng)立者和思想領袖。他主張滿足人們生理上發(fā)展著的各種物欲符合人之自然天性,反之,違背人的自然天性,強迫“為其所不為”“欲其所不欲”,才真正是“存天理滅人欲”。王艮深惡痛絕專制下的“五伯”社會,憧憬、向往“羲皇”、“三代”圣世,他所主張的“刑因惡而用,惡因無教養(yǎng)而生,茍養(yǎng)之有道,教之有方,則衣食足而禮義興,民自無惡矣,刑將安施乎?然養(yǎng)之之道,不外乎務本節(jié)用而已。古者田有定制,民有定業(yè),均節(jié)不忒,而上下有經(jīng),故民志一而風俗淳”,正是普施教育的哲思理念。他篤信孔夫子“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把注重百姓衣、食、住、行等世俗生活欲求的“百姓日用”作為學問家的“良知”,注重學以致用,倡導“愚夫俗子”的日用之學,身體力行地推廣開辦平民教育。其以布衣終生傳道,“入山林求會隱逸,過市井啟發(fā)愚蒙,沿途聚講,直抵京師(北京)”并于鄉(xiāng)間 (安豐場)構(gòu)筑“東淘精舍”授徒講學,所教對象“上至師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農(nóng)吏,幾無輩無之”。目的,顯然是企望無論貴賤人人都能掌握最基本的謀生知識和技能。
由此,我想起了李贄 (卓吾)有名的《讀書樂》來?!蹲x書樂》曰:
天生龍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龍湖。
龍湖卓吾,其樂何如?四時讀書,不知其余。
讀書伊何?會我者多。一與心會,自笑自歌;
歌吟不已,繼以呼呵,慟哭呼呵,涕泗滂沱。
歌匪無因,書中有人;我觀其人,實獲我心。
哭匪無因,空潭無人;未見其人,實勞我心。
棄之莫讀,束之高屋。怡性養(yǎng)神,輟歌送哭。
何必讀書,然后為樂?乍聞此言,若憫不谷。
束書不觀,吾何以歡?怡性養(yǎng)神,正在此間,
世界何窄,方冊何寬!千圣萬賢,與公何冤!
有身無家,有首無發(fā);死者中身,朽者足骨。
此獨不朽,原與偕歿;倚嘯叢中,其聲振鵑。
歌哭相從,其樂無窮!雨陰可惜,曷敢從容。
王艮的自然人性論被其再傳弟子李卓吾闡發(fā)得更為直截了當:“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飯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同者也?!保ɡ钯棥斗贂ご疣囀枙罚蹲x書樂》系李卓吾70歲所作,主要是講老來讀書之趣。其《讀書樂·序》云:“曹公謂‘老而能學,唯余與袁伯業(yè)。’夫以四分五裂,橫戈支戟,猶手不釋卷,況清遠閑曠哉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余蓋有天幸。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看細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書細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親賓往來之擾,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好心眼,開卷便見古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面皮,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至骨極矣??v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所欣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又余所自謂得天幸者二也。有是二幸,是以老而好學?!?/p>
就此,明代吳應箕嘆道:“讀書者當觀是?!保ā蹲x書止觀錄》卷三)以今天的話言之,亦即“活到老學到老”終身學習,學習一生。
為何學習?王充說得似乎言重一些,他認為,學習是人與動物的一大區(qū)別,否則不外乎酒囊飯袋。其《論衡·別通》曰:“人生懷五常之性,好道樂學,故別于物。今飽食快飲,腹為飯坑,腸為酒囊,是則物也,與三百倮蟲何以異乎?”倒是孔夫子告誡著名昏君衛(wèi)靈公說得直白:學習是為了掌握賴以謀生的知識、本領。
學習什么?首先是生存于世所必需的知識與技能、生活的本事,亦即《論語·為政》所云:“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學也,祿在其中?!薄斗ㄔ分榱帧芬嗑汀墩摵狻ち恐匪浴笆譄o錢而之市決貨,貨主必不與也”作比喻而不約而同地附和了這個道理,“夫胸中無學,亦猶手中無錢”。
怎樣學習?《論語·為政》云:“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笨芍^至理名言。
那么,為什么學習會快樂?傅玄云:“人之學者,猶渴而飲河海也,大飲則大盈,小飲則小盈。”(《傅子》)又徐偉長《中論》曰:“學者,疏神、達思、治情、理性也。初學則如夜在玄室,所求不得。白日照焉,則群物斯辨。矯首而徇飛,不如修翼之必獲;孤居而愿知,不如務學之必達?!笔侵^學習之樂也。
譙周 (201?-270)“誦讀典籍,欣然獨笑,以忘寢食”(《三國志·蜀書·譙周傳》),可謂“樂學”。博學廣識的譙周被稱為“蜀中孔子”,是三國時期蜀漢著名的儒學大師、史學家和官員,是史學名著《三國志》作者陳壽的授業(yè)恩師。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談到了治學的“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p>
“譙周獨笑”可謂一種“樂學”,但非廣譜的每個人都能享得到的“樂學”。王國維的治學“三境界”亦然。那么,我們是否也可以說,“樂學”是全體國民乃至人類的一項最基本的人生境界呢?
清乾隆舉人涂寧舒的一首竹枝詞吟道:“風繞長廊雪壓廬,須教冬學足三余。兒童自有讀書樂,詢到田家總不如?!保ā陡吡魂扔⒓肪砣┈F(xiàn)代科技和文明高速發(fā)展,知識化、信息化、全球化趨勢正在重塑整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這讓全社會形成了一個重要的共識,那就是終生學習,終身追求“樂學”境界。
(清石成金《傳家寶》篆刻“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見本期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