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俊
(中共泰州市委黨校,江蘇 泰州 225300)
王艮(1483—1541),原名銀,字汝止,號心齋,明泰州安豐場(今東臺市安豐鎮(zhèn))人。王艮是一個初時讀書不多,靠刻苦自學而領(lǐng)悟儒家學說,成為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中國哲學史上頗具影響的平民哲學家。在王艮的思想體系中其最為突出的思想之一就是以身為本?!耙陨頌楸尽笔峭豸尥怀龅膭?chuàng)新理論之一,王艮的身本思想不僅對明代中葉以后的中國社會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甚至到了“五四”前夕的新文化運動時期,還能看到它對社會進步的推動作用,如何看待王艮的以身為本的思想?本文試從四個方面就王艮對身本問題的解讀,作一些初步的分析,求教于方家同仁。
“本”的問題是個歷史話題。孟子就曾說過:“守身,守之本也?!?《離婁上》)程朱理學認為,“理”為天下之本,主張格物窮理。陽明心學主張“心即理”,認為“心”為天下之本,強調(diào)致良知。而王艮則認為,本既不是理,也不是心,而是“身”。他說:“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薄耙蕴斓厝f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萬物?!?《語錄》)王艮這一觀點看似與上述孟子的觀點一致,實際上有所不同。孟子所謂守身之本是在家國天下這一話語模式下講的,其根本要求就是通過“守身”(主要指修身)來治理天下國家。而王艮把“身”說成“本”,強調(diào)的是人在天地萬物之間的主體位置,要求人們的一切行為都要按照尊身、安身、保身的要求來進行。
王艮身本思想的邏輯起點是人性就是天理。這與前人的論述是一致的。比如宋明理學、陽明心學在討論“本體”的時候都沒有離開“人性”或“天理”。如朱熹認為,性即理。王陽明說:“心也,性也,天也,一也?!?《傳習錄卷中答聶文蔚書(二)》)心學認為,心的本體就是性,性由理所賦予,所以人性就是天理,人道即天道。顯然,朱熹也好,陽明也好,他們談“本”都是以“人性”為依托的。事實上,王艮的身本思想,同樣是從“人性”出發(fā)的,但王艮更加重視“人性”的自然性。比如,王艮認為人性即天性,也就是天理。他說:“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語錄》)換句話說,“天理”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而是自然而然的運行規(guī)律。所以王艮把“天理”與“自然”說成一回事。之所以要這樣說,王艮的解釋是,由于人的感知等生理本能都是自然而然的,又由于人性就是天性,所以人性就是天理。同時,王艮還認為,由于天理自然活潑,所以人性也自然活潑。比如,“良知之體,與鳶飛魚躍同一活潑潑地?!?《答朱思齋明府》)實際上,王艮從“人性”的自然特性出發(fā),把“人性”提高到“天理”或天性的地位。而“人性”又附之于人身,人性的提高,意味著人身的提高。
王艮還從人性的自然角度以他的“天人一理”的哲學命題為基礎(chǔ),進一步推理出“天人同體”的結(jié)論。他說:“父母生我,形氣俱全。形屬乎地,氣本乎天。中涵太極,號人之天。此人之天,即天之天。此天不昧,萬理森然。動則俱動,靜則同焉。天人感應(yīng),同體同然。天人一理,無大無小焉?!?《語錄》)王艮認為,人就是在天地間生的,所以天的“天”和人的“天”是同一個天。他在《詠天》詩中闡述說:“都道蒼蒼者是天,豈知天只在身邊。果能會得如斯語,無處無時不是天。”(《天下江山一覽詩六首覺友人》)王艮這一解釋實際上是對“天人同體”的具體說明。王艮還把“天”與“人”的關(guān)系分為兩“體”兩“道”。即:一個是“天性之體”,這是天地間的萬事萬物,萬事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是“外道”;一個是天地的“本心”,“本心”的運行規(guī)律是“內(nèi)道”。王艮認為,“內(nèi)道”與“外道”也是有“本”“末”之分的,他認為,“本”是“內(nèi)道”,“末”是“外道”,而“天人同體”則為“內(nèi)外之道”。當然,內(nèi)外之道要實現(xiàn)“同一”也是有條件的,這就是只有“內(nèi)道”主于“外道”,才能合“內(nèi)外之道”。換句話說就是,在人與天的關(guān)系上,不僅天人同體,而且因為人“心”是天性的本體,所以“心”主宰“天”。
此外,王艮通過“身”與“道”的比較,突出“身”的地位。既然“人性”是天理,那“人性”也就是“道”。在王艮看來,“身”與“道”本來就是一致的,“道”就是“至善”,也就是“良知”,就是“性”,就是“身”。由此,王艮又推理出“身道一也”的結(jié)論,而也正由于“身道一也”,所以尊身就要尊道,尊道就要尊身。同時,由于“人能弘道,是至尊者身也。”(《語錄》)因而“至尊至貴,熟與吾人?!?《年譜》)當然,王艮講“至尊至貴,熟與吾人”,不是只停留在理論層面的,他還把這一思想與實踐結(jié)合起來,力求通過社會實踐提高人的地位。比如他說:“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答問補遺》)“道”與“身”是一體化的,所以尊身與尊道也應(yīng)當是統(tǒng)一的。
在身與國家關(guān)系的問題上,王艮根據(jù)《大學》“物有本末”的話提出身、家、國、天下雖同為“一物”“唯一物而有本末之謂”的觀點。王艮關(guān)于身為國家之本的論述較多,如他說,“身是天下國家之本”。(《語錄》)“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復初說》)“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未之謂?!?《答問補遺》)等等。
王艮強調(diào)身為國家之本既是對傳統(tǒng)觀點的繼承,又是對傳統(tǒng)觀點的發(fā)展??陀^地說,關(guān)于“身本”問題,早就有人說過。孟子就曾就過:“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離婁上》)不過,孟子這是從修身角度出發(fā)的,比如《禮記·大學》就明確地說:“古之欲明明德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薄吧硇薅蠹引R,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以修身為本。”此外,王陽明以“心”為本,也是強調(diào)修身的。他所說的格“心”致知,講的就是修身功夫。如他曾說:“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盵1]84王陽明這里強調(diào)的就是誠意修身。王艮的身本思想也受這種家國天下話語模式的影響,實際上他的“淮南格物論”是由正己修身論與安身保身論組成的。
王艮的“淮南格物論”首先強調(diào)的是知本。他說:“‘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后‘知本’也?!薄啊瘛纫?,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語錄》)那么什么是本呢?他說,“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語錄》)王艮講“身為國家之本”的目的在于正己治國。王艮的基本觀點是“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語錄》)他說“欲明明德于天下,必先知身與家、與國、與天下”的關(guān)系。(《語錄》)在治國問題上,應(yīng)該把心思返回到人自身這個主體上來,一切都要從個人做起。因為個人是個“矩”,國家是個“方”?!胺健敝徽怯捎凇熬亍敝徽?,所以要治理好國家,關(guān)鍵要“矩”正,否則“矩之不正,則方之不正”了。(《語錄》)也就是說,治理天下、國家,要抓住“身”這一根本因素。“身”這個“本”做好了,天下國家的治理也就符合要求了。此外,在修身問題上,王艮還有一個重要觀點,這就是從身本出發(fā),正己、修身都要反己。王艮講反己是從正己的角度說的,他認為正己必須反己。他說:“反求諸已,亦惟正己而已矣?!?《語錄》)由于他把反己與正己看作一回事,所以他說反己就是正己,當然,王艮的“反己”與傳統(tǒng)的“反己”觀點不完全相同。比如,傳統(tǒng)反己思想著眼于糾正偏差或修正錯誤,而王艮一方面強調(diào)通過反己發(fā)現(xiàn)錯誤,進而改正錯誤,另一方面則主張通過反己發(fā)現(xiàn)自己固有的善的本性,進而通過學習與修養(yǎng)達到復初的目的。
在身為國家之本的問題上,王艮最突出的貢獻不只是對傳統(tǒng)修身觀點的繼承,而是對傳統(tǒng)觀點的發(fā)展。事實上,王艮在身國關(guān)系上講的“身”并不是抽象的人,他所說的“身”實際上是靈與肉結(jié)合的一個個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個體。馬克思曾說過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社會也是由人生產(chǎn)的”。[2]121同樣,國家是由個體組成的,個體沒有了,國家也就沒有了,所以“個體”是根本。王艮在身與國家的關(guān)系問題上突出了個體的作用,強調(diào)保身和安身。他說:“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明哲保身論》)保身是第一位的,不管做什么,再重要也沒有保身重要。以他的出處觀為例,王艮是主張出而不隱的。但要“當量”,也就是要慎重思考,不能盲目出入。他說:“當量而后入。不可入而后量也。若君相求之,百執(zhí)事薦之,然后出,此中節(jié)之和,吾之道可望其行矣,吾之出可謂明矣。……若君相不用,百執(zhí)事雖薦之,不過盡彼職而已矣,在我者雖有行,亦不過敬君命而已矣。前此諸儒急此道,至于入而后量,是以取辱者多矣,可不鑒哉。”(《答林子仁》)王艮把保身安身作為天地萬物之本和“善”的最高境界,反復強調(diào)保身安身的重要性,他說:“‘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答問補遺》)“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國家事,是之謂失本也?!?《明哲保身論》)王艮不贊成孔孟“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觀點,他認為,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quán)利,那種為了實踐封建道德而烹身割股的做法是不合于道的。他反復提醒人們要“愛身如寶”。“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語錄》)他告誡他的學生說:“仕以為祿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祿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道也何有?” (《語錄》)王艮的意思是,如果身不能保,這官倒不如不做的好。
王艮還將修身正己與保身安身統(tǒng)一起來,他解釋說:“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薄鞍采硪园矅畤巍?,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語錄》)王艮此說的意思是,人要安身就要立本,而立本又在于修身,一句話:修身能夠安身,而讓百姓人人安身則是修身的目的所在。
馬克思批判地吸收了空想社會主義理論中的有益思想,還設(shè)想了“自由人聯(lián)合體”的未來和諧社會模式。在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的社會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盵3]294我們用馬克思的論點來理解王艮的身本思想,發(fā)現(xiàn)王艮提出以身為本也是為了弘揚人的主體精神。事實上,王艮之所以要提出以身為本的思想,這與他的“人學”思想有關(guān)。王艮的學說,本質(zhì)上是“人學”,也就是研究人的學問。他提出以身為本的起點與其理論的邏輯構(gòu)架主要還是要突出“人”這一主體。事實上,王艮講身就是講人,就是要突出人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的主導地位。
王艮弘揚主體精神的身本思想是建立在他的自然思想基礎(chǔ)上的。如他主張遂人欲。王艮認為,以身為本,就應(yīng)該滿足人的個性欲望。因為人欲是自然所賦予的,所以追求人欲是合理的。比如人是自然的人,人只有吃飽穿暖才能生存。所以講“尊身尊道”“安身立本”,首先得吃飽穿暖。為此,他得出結(jié)論:人欲就是天理。為此,王艮認為,從全社會來說,社會與國家的治理就應(yīng)該各遂人欲。[4]221-222再如他主張“率性”。他認為,人要順自然,發(fā)展自然,反對一切外在的束縛,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行事。王襞稱王艮之學為“樂夫天然率性之妙”。(王襞《上昭陽太師李石翁書》)“率性”,實際上是一種人的主體觀,這種主體觀要求解除束縛,讓人成為自由主體。在封建社會中,統(tǒng)治階級主要的是用儒家經(jīng)典和封建倫理綱常來統(tǒng)治人們的思想。因此,不沖破儒家經(jīng)典和封建倫理綱常的思想禁錮,是不可能獲得思想自由的。王艮是個啟蒙學者,他極力主張率性而為。所謂率性而為,就是不要有外在的束縛,能夠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行事。王艮的率性而為思想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在王艮看來,人的學習也好,行事也好,都不應(yīng)當受到傳統(tǒng)束縛的。比如,在學習問題上,王艮主張率性而學。率性而學一方面是就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選擇學習內(nèi)容。王艮認為,學習內(nèi)容不應(yīng)有所限制。他自己就是“東西南北”、儒釋道兼習之人。另一方面就是根據(jù)“自得之學”的需要自由選擇學習方法。王艮說:“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顯然,王艮所說的,“自得之學”,就是按照自己天賦的本性與本能去學習。他還解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本性與本能,所以人人都能“自得”。[4]210此外,他自己學習不泥傳注,不受師限。如他輕視以至否定儒家經(jīng)典,反對“章句誦習”,反對用儒家經(jīng)典來束縛人們的思想。他講學傳道“多發(fā)明自得,不泥傳注”。(《年譜》)他“以經(jīng)證悟,以悟釋經(jīng)”。(《譜余》)“以經(jīng)證悟”是說他學習經(jīng)文是為他“悟道”服務(wù)的,道“悟”了,經(jīng)也就沒用了;“以悟釋經(jīng)”是說他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不受經(jīng)文原意的約束。事實上,作為王守仁的得意弟子,王艮確實接受了王守仁不少思想,但他能夠堅持獨立思考,對于老師的以及傳統(tǒng)儒學的一些觀點不迷信盲從,提出了許多獨特的新的思想主張。
王艮弘揚主體精神的身本思想在他的“天命觀”上也有重要反映。關(guān)于天與人、天道與人道、人力與天命的關(guān)系問題,歷史上早有爭辯(即“天人之辯”)。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皇天上帝、天命不易的天命觀;二是不畏天命、人定勝天的天命觀。王艮的天命思想當屬第二種。中國歷史上不畏天命、人定勝天的思想是非常豐富的。如,孔子雖然認為“天命”是存在的,并把“畏天命”作為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第一位。但他又說:“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這說明人既受客觀生存環(huán)境的影響,也受人的主體性精神的影響。王艮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關(guān)于“人由己”的學說,極為注重人的主體意識和主體地位,對人的主觀能動性和自主性有較深透的闡發(fā),并把人的主體性提高到相當重要的地位。王艮既承認“天命”,但又不主張“聽命”,并進一步主張“造命”。他說:“我命在天,造命卻由我?!?《再與徐子直書》)“在天”“由我”,意味著必然性的命雖然外在于我,但最終又為自我所主宰與支配。王艮有一首《詠天》詩,詩曰:“都道蒼蒼者是天,豈知天只在身邊。果能會得如斯語,無處無時不是天?!边@就打破了對天的神秘感,把天看作是普普通通的,或者說把天拉到了地上,拉到了每個人的身邊。不僅如此,他還進一步提出“造命”主張,號召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他說:“孔子不遇春秋之君,亦命也,而周流天下明道以淑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故曰‘大人造命’。”(《語錄》)王艮的“大人造命”說是他積極進取和桀驁不馴的性格的表現(xiàn),也是他率性思想的一種折射。王艮的“大人造命”說,集中強調(diào)的就是人的主體精神,肯定人的個體價值。其意義不只是要人不要消極地服從命運安排,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而且在于他強化了人“性”的重要意義。他說:“性能易命也?!?《年譜》)比如“舜于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薄邦の椿词且粯用?,瞽瞍既化,舜是一樣命?!?《語錄》)都是“性”使之變化也。王艮講性可易命,實際上就是要講率性的重要性。
當然,王艮的率性思想,不只反映在他的學習觀和天命觀上,在各個方面王艮都主張率性而為。王艮認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自己的個性,也只有表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色彩的人,才可能成為真正的主體。王艮的這些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自我意識覺醒后的“自由發(fā)展”的要求和時代的需求,具有積極的意義。總而言之,王艮以身為本的思想改變了家國天下的話語模式。王艮自己從自然人性、身國關(guān)系、能動主體三個層面作了具體的解讀。王艮的身本思想所要突出強調(diào)的是身在天下萬物中的本體地位,在家國天下中的主導地位,在一切行為中的能動地位。
[1]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龔杰.王艮評傳[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