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燕
語言奇才包令與英譯《花箋記》研究
王 燕
明末清初的木魚書《花箋記》在19世紀產(chǎn)生了兩個英譯本:湯姆斯以“詩歌”翻譯的Chinese Courtship和包令以“小說”翻譯的The Flowery Scroll。前者受到歌德的贊賞,后者則在英語世界引起廣泛影響,甚至使這部屈居末流的“風月”之作進入了“世界名著”的行列。參照湯譯本,重點研究包譯本,主要分析以下問題:《花箋記》在文體上具有“亦詩亦文”的特點,故可以同時譯之以詩歌和小說;包譯本語言自然流暢,是一個可讀性強的英譯本;文中的大量注釋受到普遍歡迎,成了19世紀西方讀者了解中國的重要工具;這部譯作因涉嫌剽竊而使譯者名聲掃地,但譯作本身卻被當時的大型工具書廣泛著錄,《花箋記》由此成為西方人視野中的中國經(jīng)典。
包令;《花箋記》;英譯本
木魚書是近幾年國際漢學(xué)界關(guān)注的一個熱點,隨著文獻資料的整理出版,相關(guān)研究也在積極推進,在此背景下,明末清初問世的廣東木魚書《花箋記》備受矚目。2011年香港中文大學(xué)主持召開的“17—19世紀漢學(xué)家翻譯研究”國際會議共提交論文十篇,兩篇涉及《花箋記》。一部地方說唱文學(xué)作品何以被如此熱議?這與該作的海外翻譯密切相關(guān)。19世紀,長篇敘事作品被“完整”翻譯到西方并產(chǎn)生兩個英譯本的情況實屬罕見,《花箋記》就經(jīng)歷了這樣一段傳奇歷程。1824年,英國人湯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首次把《花箋記》譯成英文,題名Chinese Courtship,在倫敦與澳門出版,這是該作西行之旅的起航之作。1868年,第四任香港總督約翰·包令爵士(Sir John Bowring)重操譯筆,在倫敦出版了《花箋記》的第二個英譯本The Flowery Scroll。
兩個譯本在西方世界均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德國文壇巨匠歌德稱贊湯譯本《花箋記》是“一部偉大的詩篇”,并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組詩《中德四季晨昏吟詠》;包譯本則被19世紀英美大型工具書《時代人物》[1](P133)、《錢伯斯百科全書》[2](P825)、《世界最佳文學(xué)作品文庫》[3](P70)、《世界名著》[4](P1548)等廣泛著錄。就此,作為中國文學(xué)的代表作,《花箋記》率先走出國門,并成為西方文學(xué)譜系中的“世界名著”。于是,一部敷衍“風月”故事的民間唱本,在世紀之交的中西方經(jīng)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在中國,《花箋記》問世之初,以文筆聲調(diào)冠絕一時,但在大清王朝日薄西山之際,卻日漸衰微、幾近失傳,直到鄭振鐸、柳存仁負笈西游,才輾轉(zhuǎn)而歸。在西方,隨著英譯本問世的還有德譯本、荷蘭譯本、丹麥譯本、法譯本等。多語種、多譯本的出現(xiàn),使《花箋記》聲名鵲起,影響所及甚至超過了《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多部巨著。
由于《花箋記》英譯本在國內(nèi)收藏有限,研究情況頗不景氣。最近數(shù)年,湯譯本的研究論文已出了幾篇,包譯本卻至今無人問津,這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契機。本文圍繞包譯本,擬解決以下問題:《花箋記》既已被翻譯成英文,包令何以重操譯筆,再次翻譯?該譯作在文體上具有怎樣的特點?為何既可以譯之以“詩體”,又可以譯之以“小說”?文中添加的大量注釋對于塑造19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這部譯作對于包令的聲譽以及《花箋記》的海外傳播產(chǎn)生了怎樣的助力?我們該如何理解《花箋記》在中西方的不同境遇?
翻譯雖非創(chuàng)作,但“影響的焦慮”無處不在。再譯《花箋記》之前,如何超越湯譯本?或提供另一種閱讀的可能,對于包令而言是首當其沖的問題。他通過區(qū)分翻譯文體,努力為再譯《花箋記》開拓空間。在序言中,包令說湯譯本是“一個逐行翻譯”(a lineal rendering)的譯本;而自己追求的卻是“一個更為自由流暢的譯本”(a more free and flowing version)[5](P5)。這種文體上的不同在書名的翻譯中就有明確體現(xiàn):湯譯本書名為Chinese Courtship,in Verse(《中國式求婚,詩體》);包譯本書名為The Flowery Scroll,a Chinese Novel(《花箋,一部中文小說》)。同一部作品為何既可以譯之以“詩體”,也可以譯之以“小說”?結(jié)合《花箋記》原作的文體屬性“木魚”,這個問題迎刃而解?!澳爵~”是一種說唱文學(xué),從形式上來看,《花箋記》講究韻律和節(jié)奏,具有“詩歌”的文體特點;從內(nèi)容上來看,《花箋記》以三萬余字的篇幅演繹梁亦滄與楊姚仙的愛情故事,全文貫穿以多個人物和復(fù)雜情節(jié),具有“小說”的文體特點。清代評論家鐘戴蒼稱《花箋記》為“歌本小說”[6](P67),這一文體定位兼顧了該作融“詩歌”與“小說”于一體的雙重屬性。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文體上亦詩亦文、說唱結(jié)合的特點,很早就被西方讀者捕獲。據(jù)筆者調(diào)查,英語世界最早提及《花箋記》的是第一位來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他在1823年編輯出版的《華英字典》中指出:《花箋記》是一部用“詩體”創(chuàng)作的“中國小說”。[7](P152)
湯姆斯本是為印刷《華英字典》而應(yīng)東印度公司之聘來華的一名“印刷工”,從自己親手印制的這部字典中,他不難獲悉《花箋記》文體上的雙重屬性。翻譯時何以采用“詩體”?湯姆斯是這樣解釋的,他說:“盡管關(guān)于中國的作品已出版了很多,但他們的詩歌卻幾乎無人問津,這主要是因為漢語帶給外國人的困難。除了偶爾翻譯的一個詩節(jié)或幾句詩歌,漢語讓所有的人知難而退?,F(xiàn)有的譯作不足以讓歐洲人對中國詩歌形成一個正確的認識,于是我嘗試著把《花箋,第八才子書》翻譯過來。鑒于他們的多數(shù)詩歌僅由幾句組成,可以想見,寫起來或許一揮而就,相比之下,這首詩歌遠長于一般的作品。盡管中國人喜歡詩歌,他們卻沒有史詩?!盵8](P3)湯姆斯或許是最早提及“中國無史詩”的英國人。在此,他顯然把《花箋記》比附為西方的“史詩”,既然此前英譯中國文學(xué)中缺乏長篇敘事詩,他選擇用“詩體”來翻譯該作也就順理成章了。
然而,湯譯本面世后,《評論月刊》、《東方先驅(qū)》、《評論季刊》等英文報刊卻進行了猛烈抨擊,這為包令另辟蹊徑、再譯《花箋記》提供了可行性和必要性。沒有證據(jù)表明湯姆斯來華之前受過良好教育,他對英語的駕馭能力確實頗可懷疑。況且,湯姆斯選擇以“詩體”翻譯《花箋記》,對于“維多利亞時代”前夕的任何一個英國人來說,不啻為是在挑戰(zhàn)一個時代的難題。因為那時粗通中文的英國人尚屈指可數(shù),而“以詩譯詩”不僅需要譯者靈活掌握兩種語言,找到合適的對應(yīng)詞,還需要在此基礎(chǔ)上為譯文戴上詩歌的手銬和腳鐐,以兼顧形式上的美感。這對于初識漢語的湯姆斯來說,幾乎是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wù),由此,湯譯本出版后受到駁難是意料之中的事。
英語世界對于湯譯本的否定,為包令再譯《花箋記》降低了門檻,何況,相比于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印刷工”,當時的包令早已是大名鼎鼎的翻譯家,尤其以海外詩歌翻譯享譽譯林。1868年翻譯《花箋記》之前,包令翻譯的著名詩集有:《俄羅斯詩歌選》(Specimens ofthe Russian Poets)、《西班牙古代詩歌與浪漫史》(Ancient Poetry and Romances of Spain)、《波蘭詩選》(Specimens of the Polish Poets)、《塞爾維亞流行詩歌》(Servian Popular Poetry)、《匈牙利詩歌》(Poetry of the Magyars)、《查斯肯選集:波西米亞詩歌史》(Cheskian Anthology:Being a History of the Poetical Literature of Bohemia)等。包令精力充沛,產(chǎn)量驚人,他的語言天分在當時幾乎造就了一個傳奇,甚至受到同時代文化巨人馬克思和歌德的重視。除了譯詩,包令還寫詩,他寫的贊美詩,如《我榮耀十字架下的基督》(In the Cross of Christ I Glory)至今依然回蕩在英國的教堂。[9](P419)上述詩歌翻譯和創(chuàng)作實踐使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湯姆斯已經(jīng)用“詩體”翻譯了《花箋記》,包令很可能會選擇“以詩譯詩”。就此而言,在翻譯文體上,他擯棄詩歌而選擇散文,恰恰是“影響的焦慮”下一種自覺的規(guī)避。
把《花箋記》定位于“小說”,并以散文譯筆重譯該作,除了上述原因,還有包令本人提供的另一個理由,他在重譯序言中說,1865年著名學(xué)者施萊格爾(Schlegel)所譯《花箋記》的荷蘭譯本是“一個很好的譯本”,同時指出,該譯本采用的是“一般的敘述形式”(the common narrative form),而非原著的“韻文形式”(the metrical form),在他看來,“韻文形式”容易給文體帶來羈絆與拘牽。[10](P6)這個早出三年的譯本,對包令是最直接的啟發(fā),他最終決定以散文文體重譯《花箋》,應(yīng)該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施譯本的影響。
從版式上來看,包譯本與湯譯本截然不同:為了充分展現(xiàn)這部“東方文學(xué)”的“原初風貌”,湯姆斯不僅“以詩譯詩”,還采用了中西合璧的排版方式,中文在上,英語在下,字詞、行列上都盡量一一對應(yīng),雖然實際上并沒有采用詩歌的韻律,但其英譯文卻努力排列出了詩行的模樣。包譯本在版式上與“維多利亞時代”市面上流行的小說毫無二致,沒有中文的干擾,也沒有詩行的序列,翻譯和注釋文本就是該作的重心所在。
細讀譯文,我們發(fā)現(xiàn),相比于湯譯本,包譯本有兩個特點尤為突出:
第一,它以自由、流暢的語言,給《花箋記》增添了一個可讀性較強的譯本,這是該譯本最顯著的特點。
為了在文字、斷句上與原作一一對應(yīng),湯譯本盡可能不去調(diào)整詞語順序,也幾乎沒有增加輔助性的表達。但這種逐字、逐句對譯的結(jié)果,就是文脈的斷裂和意象的跳脫。比如,第一句:“起憑危欄納晚涼,秋風吹送白蓮香。只見一鉤新月光如水,人話天孫今夜會牛郎。”湯姆斯的譯文回譯過來是:“夜幕降臨,起身倚靠在欄桿上,呼吸著清爽的空氣,秋風中充滿荷花的香味。明月鉤,如清水,只能看見,今夜,據(jù)說,天上的新郎和新娘團聚”。這段譯文,與其說是句子,不如說是拼接起來的短語。如果是韻律的需要,這種結(jié)構(gòu)尚可接受,但眾所周知,湯譯本最為人詬病的就是表面上是詩,實際上卻并不講究音律之美。勉強接洽起的文脈,自然也難以貫通,前面是“明月鉤”,后面是“如清水”,“鉤”何以似“水”?如此拘守原文,似乎是忠于原作,事實上卻更多地偏離了“月光如水”的內(nèi)涵。同樣兩句,包令的譯文不僅為句子增加了一個主語“我”,還將“白蓮”由“the white water lily”更為確切地譯作“the white lotus flowers”,兩句回譯過來是:“我倚靠著欄桿,享受著晚風的清新。秋風吹來白蓮花的香味,我看見新月如鉤,皎潔如水。傳說,就在今晚,天上的星星會聚一堂。”相比之下,包令的翻譯確實更加自由、流暢。
第二,相比于湯姆斯,包令對于“木魚書”的體制特點似乎有著更加深刻的領(lǐng)悟,這使他的某些譯文,更為確切地傳達了原作內(nèi)在的神韻,這是包譯本的另一顯著特點。
《花箋記》是以七言為主的長篇敘事詩。七言的簡潔明快,襯字的多寡自如,方言的半文半俗,都使這部作品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痘ü{記》評點者鐘戴蒼說:“《花箋記》讀去只如說話,而其中自然成文,自然合拍,于此始見歌本之妙?!盵11](P66)這種字字可歌、自然成韻的“歌本”,無論是以詩歌翻譯,還是以散文翻譯,都難以淋漓盡致地傳達其文筆聲調(diào)的活潑靈動。湯姆斯拘守原文的翻譯風格,使不少譯文佶屈聱牙,自然難以再現(xiàn)原作的精神氣質(zhì)。相比之下,包令雖用散文譯詩,某些譯文,反倒如行云流水、舒展自如。比如,“拜訪和詩”一節(jié),寫梁生拜訪楊父,在花園粉墻上看到了姚仙題寫在“花箋”上的《池柳》:“誰把垂楊植內(nèi)池,春來飛絮點漣漪。青青不是溪前種,肯向人間管別離!”這首七言律詩無論是文辭還是韻律均乏善可陳,但在整部作品中,卻是名目關(guān)節(jié)所在,乃“《花箋》出處”,兩位譯者均注意到了這首詩歌的重要性。然而,此詩與“木魚書”同是七言體,如何在翻譯上體現(xiàn)它的獨特性呢?仔細推敲兩位譯者的處理方式,正可凸顯他們各自的行文特點。湯姆斯的譯文通篇與中文一一對應(yīng),對于這首“詩中的詩”,也沒有網(wǎng)開一面,除了在詩歌前點明這是一首“頌歌”(The Ode),翻譯時并沒有在形式上把它處理得更像詩一點。而包令翻譯的這首律詩,不但注意用韻,而且采用了復(fù)沓句式,使譯文讀起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雖然不能就此說包譯本在詩歌形式上更忠實于原著,但對于中國詩歌體制的敏感,包令比湯姆斯顯然略勝一籌。
值得注意的是,包令譯文的自然、流暢以及他對于該作藝術(shù)形式的深刻領(lǐng)悟,究竟哪些可以歸功于他本人、哪些又該歸功于施萊格爾的荷蘭譯本,這在當時是一個極富爭議的話題。
包譯本出版的當年,《禮拜六評論》就以嘲諷的語調(diào)犀利地指出:包譯本與施譯本“出奇相似”,許多內(nèi)容是從施譯本中直接“轉(zhuǎn)譯”過來的。該刊不厭其煩地通過個別字眼的比對,顯示兩個譯本之間的雷同。比如,在翻譯“堂”字時,包令先后譯作bank、hall、library、saloon,同一個字眼屢屢變身,著實令人驚訝,原來在相應(yīng)的地方,施譯本分別譯作plants、zaal、bibliotheck、salon。這些地方,都令讀者“禁不住懷疑包令受了施萊格爾的影響”[12](P691)。更為糟糕的是,某些施萊格爾以荷蘭語翻譯正確的地方,包令轉(zhuǎn)譯為英語時反而出錯。比如,“焚繡線,拗金針”一句,在湯譯本中,中、英文使用的“針”字(needle)都是正確的,包令不但誤把“針”錯譯為“指甲”(nails),還煞有介事地添加了一個注釋,云:“中國有品第的女性讓她們的指甲長到幾英寸長,作為她們從不從事手工勞動的證據(jù)。她們把指甲染成金色,晚上套上金屬殼加以保護,以防不慎折斷。剪斷指甲,是抒發(fā)她內(nèi)心絕望的最后一舉”[13](P177)。對此,評論員毫不客氣地指出:“我們不會相信還會犯這樣的錯;沒有哪兩個詞像指甲和針那樣毫不相像了,我們只能怪約翰爵士那不夠完美的荷蘭語,使他把施萊格爾用來正確翻譯中文‘針’的荷蘭詞‘naalden’誤當成了英文詞‘指甲’?!盵14](P691)由于難以估計包譯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參考了施譯本,所以,該譯本的功過得失也很難歸咎于包令一人。
包譯本注釋的豐富多彩,甚至超過了小說自身的曲折離奇,這是它的顯著特點之一。這些注釋顯然投合了19世紀西方讀者的好奇心與窺探欲,在當時受到普遍關(guān)注。包譯本出版的當年,倫敦的《新月刊》就發(fā)表了一篇長論,其中近半篇幅涉及注釋,評論員說:“對于英國讀者而言,添加的注釋最為重要。它們解釋了許多晦澀難懂的地方。它們還教導(dǎo)我們,中國人的思考方式和行為動機與歐洲人有多么的不同”[15](P609)。時至今日,這些注釋依然備受青睞,甚至被看做是該譯本的唯一價值。包令的后人菲利普·包令在2011年所寫的一篇文章中說,包譯本的很多內(nèi)容并非譯自原文:“盡管如此,有關(guān)中國社會實際的大量說明性注釋卻完全是他自己的”[16](P424)。由此可見,對于西方讀者而言,轉(zhuǎn)譯使包譯本的價值大打折扣,文中的注釋卻使這一譯作別開生面。
為譯文添加五花八門的注釋,是包令創(chuàng)作伊始的嚴肅預(yù)設(shè)和自覺追求,這從包譯本“序言”中可見端倪。包令說自己的譯本為引入“注釋和評論”提供了可能,尤為重要的是,這些注釋和評論,來自于“一個長期居住在中國的人,他有很多機會接觸其內(nèi)部生活,唯如此方可見出中國人的國民性,而這在半個世紀之前是絕無可能的”。這個“長期居住在中國的人”顯然就是包令本人,他轉(zhuǎn)換了一下角度來做自我推銷,實際強調(diào)的是個人注釋的權(quán)威性。“序言”收尾時,包令又說:“每章添加的注釋看上去都很豐富,但在(中國)這樣一個遙遠的地方——它所有的思維習(xí)慣,情感表達,都是那么的不同,有時與我們的完全相反——這些附錄于文本的注釋不會不合需要,它們沒有干擾敘述的流暢,或許還能吸引那些不太在乎這個常見的愛情故事的讀者……既然這些注釋能夠引導(dǎo)我們深入中國人的生活,它們就不會不受歡迎?!憋@然,包令意欲通過注釋構(gòu)建一個包羅萬象的國度。
與湯譯本相比,包譯本的注釋在數(shù)量、篇幅與內(nèi)容方面均有明顯差異。從數(shù)量上來看,湯譯本注釋不足50條,而包譯本則多達300余條。從篇幅上來看,湯譯本注釋大多短小精悍,最長的不過兩三段,而包譯本的不少注釋動輒幾百言,“夫妻貪婿”、“同赴秋闈”等節(jié)的注釋長達兩三頁,甚至超過正文、喧賓奪主。從內(nèi)容上來看,湯譯本注釋主要解釋某些中國專有名詞,尤以歷史人物為主,幾乎不曾論及中國時事。包譯本注釋除了解說這些專有名詞,還由歷史而當下,由語言譯解而至文化解讀,廣泛涉及中國社會的禮儀文化、科舉制度、民間習(xí)俗、社會風尚等各個方面,尤其熱衷于結(jié)合個人見聞或相關(guān)資訊,見證或解說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這些文字從多個方面揭示了大清王朝的江河日下,是研究19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的重要史料。
以譯文與注釋的疏密關(guān)系為標準,包譯本注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注釋密切結(jié)合譯文,或直譯,或意譯,或揭示文字的字面意思,或解讀其深層含義。比如,“金蓮”在譯文中被直譯為“golden lilies”(金色的百合花),在注釋中被意譯為“small feet”(小腳)。這類注釋與譯文互現(xiàn),既保證了譯文的流暢,又提供了其內(nèi)在的文化信息,整體看來對理解譯文發(fā)揮著積極的輔助作用。另一類注釋雖由譯文引申出來,與譯文之間的聯(lián)系卻格外牽強。借用沈安德精妙的比喻:“翻譯本身是一個圓圈,而注釋就像正切一樣只輕輕觸及了這個圓,就立刻轉(zhuǎn)身而去,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了。”[17](P43)比如,“拜母登程”一節(jié)的最后一個注釋說:“自殺在中國非常普遍,乃至很少引起注意。不幸的戀人常常自盡。鴉片常被用來自盡;但在貴族階層,吞金自殺被看做是一種更有尊嚴的自殺方式。記得我的一個仆人一天早上平靜地報告說他的妻子自縊了;他說那很不合時宜,因為她選擇了他最忙的一天。你會在我們的整個故事中看到主要人物是多么頻繁地說要獻出他們的生命。由此可見在中國生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人生在世不過是幾多輪回中的一程。在中國,許多罪行都可以找個替罪羊;在法律允許以命償命的地方,也許難以找人替死,其通常的市場價是一百盎司銀子,大約相當于30英鎊?!盵18](P15)我們很難想象這段文字竟是包令為“孩兒尚早圖歸計,免令老母倚閭看”一句所作的注釋。由一句母子間充滿溫情的道別,聯(lián)想到中國人的自殺,再結(jié)合身邊的事例,進一步論證中國人對于生命的冷漠,最后又把行文的邏輯坐實在中國的法律上。這些毫不相干的信息合縱連橫,你來我往,模糊了文學(xué)作品與社會生活的面貌,攪亂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姑且不論19世紀的生活是否適合去注解一部17世紀的作品,僅僅是作品的“虛構(gòu)”與生活的“實際”扭結(jié)在一起,就注定了這些注釋成就的只能是一個文化畸胎。
有了這些注釋和評論,《花箋記》這篇游戲文字,出人意料地在英語世界承擔起羽經(jīng)翼傳、文化闡釋的功能。《花箋記》的作者已不可考,但在開篇的“《花箋》大意”中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其創(chuàng)作主旨為:“曾聞一段奇風月,鐘情好似海天長。埋沒風流誰曉得?故此替他傳與后人看?!逼渲厶?唯在“風月”。男主角梁生甫一登場,就毫不掩飾地宣揚了自己的“風月”哲學(xué),他說:“自想韶華虛十八,誰能一世守孤窗?點能得個崔鶯女,等我安排手段學(xué)《西廂》。聞得長洲多美女,嫩紅嬌白斗新妝,意欲館遷城上住,風流或者遂心腸。”作者傳達的主題只是一段“風月”佳話,這種筆歌墨舞的背后,是否有包令追求的那樣一個嚴肅的預(yù)設(shè),是頗可懷疑的。就此而言,從一段“風月”佳話來解讀中國社會,無論對于包令還是對于西方讀者而言,均如緣木求魚、升山采珠。孟子云:“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zāi)。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zāi)?!盵19](P17)這種不循其實、一意孤行的文化解讀,不可避免地會帶來誤讀與扭曲。
包譯本的出版,無論是對于譯者包令,還是對于原著《花箋記》,兩方面顯示的影響,在19世紀英國海外擴張狂飆突進的時代,都如哈哈鏡里反射的影像,夸張變形而又匪夷所思。
對于譯者而言,該譯本使包令的聲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梢哉f,他當初掌握漢語的野心有多大,最終蒙受的羞辱就有多大,主觀愿望與客觀現(xiàn)實之間形同冰火兩重天。
作為《花箋記》的兩位英譯者,湯姆斯與包令身份懸殊。湯譯本的譯者姓名前一無所有,終其一生,湯姆斯的職業(yè)身份似乎只是個“印刷工”。包譯本的譯者姓名前添加的稱謂或頭銜卻多達六種:Sir(爵士),LL.D.(法學(xué)博士), F.R.S.(皇家學(xué)會會員),Late H.B.M.Plenipotentiary in China(英國駐華全權(quán)代表),President of the Chinese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英國皇家亞洲學(xué)會中國支會會長), Phra Maha Yesa of Siam(泰國大使)。事實上,這還不足以囊括包令身份的全部,1849年來華之前,包令已是個著名的經(jīng)濟學(xué)家、政治家,他是邊沁(Jeremy Bentham)哲學(xué)的忠實信徒,還曾擔任英國國會下議院議員。來華工作的十余年間,他曾出任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香港總督、英國駐華全權(quán)代表等要職。
政治上的春風得意并沒有使人忽略包令的語言天分。1854年2月18日出版的《倫敦新聞畫報》說,包令的主要個性特征就是對于各種語言的渴望:“在16歲之前,他就學(xué)會了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葡萄牙語,尤其是后來在德語和荷蘭語的學(xué)習(xí)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多種語言。成年之后,他學(xué)會了斯拉夫語的各種方言以及俄語、塞爾維亞語、波蘭語、波西米亞語、保加利亞語、斯洛伐尼亞語和伊利里亞語,冰島語、瑞典語、丹麥語等斯堪的納維亞語,還有古日耳曼語、古英語、高地德語、低地荷蘭語、弗里斯蘭語、古德語、愛沙尼亞語、列托語、芬蘭語、匈牙利語、比斯開語、法語、普魯旺斯語、加斯科涅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加泰羅尼亞語、巴倫西亞語和高盧語!”[20](P112)包令究竟會多少種語言已難以查實,《世界最佳文學(xué)作品文庫》說他“自稱懂得200種語言,能說其中的100種”[21](P70)。由此可見,包令對于語言的癡迷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19世紀雖然有時把“譯者”同“作者”混為一談,統(tǒng)稱為著作人(writer),但多數(shù)情況下,翻譯只是引渡津筏的手段,本身并不受重視。特別是歐洲多國林立,地緣上的比鄰而居使相互之間的語言習(xí)得早已成了一種歷史傳統(tǒng),語際之間的相互轉(zhuǎn)換較為容易。所以,翻譯在當時雖值得稱道,卻不足炫能。哪怕是中文西譯,人們關(guān)注的通常是“第一個”從中文原文譯入印歐語系的譯者,對于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二次轉(zhuǎn)譯的譯者,則未必稱賞。比如,才子佳人小說《玉嬌梨》1826年由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在巴黎出版了法譯本,翌年倫敦出版了英譯本,英譯者在序言中明確表示這一英譯的中文小說,乃是從法譯本轉(zhuǎn)譯而來,然后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個“隱身的譯者”。
相比之下,包令的做法自然令人不齒。包譯本出版時他已是76歲高齡,這是他晚年出版的最后一部有影響力的作品,然而正是該作使他蒙受羞辱、斯文掃地。既然包譯本封面注明這是一部中國小說,人們自然有理由期待一部直接譯自中文的作品。在當時,尊重原文被看做是“一個好的譯本存在的先決條件”[22](P797)①《禮拜六評論》指責包令英譯自匈牙利語的詩集Translations from Alexander Pet?fi,the Magyar Poet實際轉(zhuǎn)移自該作的德譯本。。包令不但沒有像湯姆斯那樣重視中文原文,甚至恬不知恥地大量轉(zhuǎn)譯施譯本,雖然在序言中他曾稱贊施譯本,卻又不肯明說自己的翻譯走了終南捷徑。由此,包譯本出版后,包令及其譯作均受到猛烈抨擊。一位評論員說:“作為譯自中文的作品,包譯本比毫無價值還毫無價值;作為譯自荷蘭譯本的作品,它也是有缺點的。約翰爵士對逐字翻譯的許多施萊格爾的注釋沒做丁點致謝,并且,他在避免了許多施萊格爾的優(yōu)點的同時,還隨心所欲地采納了個人的錯誤。結(jié)果,他的書充滿了矛盾、不連貫的句子和錯誤的陳述?!盵23](P691)另一位評論員說:包令在大量不為人知的語言上堪稱專家,但他對漢語卻始終懵懂,剽竊事件發(fā)生后,“希望無論是包令這個老賊(aged delinquent)本人,還是其他覬覦語言聲望的野心家,此后都不再為一時的、騙人的名聲所誤導(dǎo),在當今這樣一個消息靈通的時代,膽敢做出如此不可原諒的行徑,就必然會遭到這樣的評判”[24](P16)。由此可見,包令完全被當成了英國翻譯史上的反面教材。
包譯本出版后,包令由一個語言奇才變成了一個大言不慚、自吹自擂的剽竊犯。同樣戲劇性的變化,也發(fā)生在《花箋記》這部民間說唱文學(xué)的傳播上。如果說包令的命運因之墜入谷底,《花箋記》的命運則因之走向巔峰。
我們不妨結(jié)合19世紀英國大型工具書的著錄情況,管窺包譯本在英國的影響。最早記載《花箋記》的是1869年出版的《出版社通告》[25](P4),該作逐年著錄英國出版的所有新書,包譯本被收入其中不足為奇。此后,包譯本被19世紀英美大型工具書廣泛著錄。這些工具書在書名上都有放眼寰宇、遴選佳制的氣象,能夠躋身其中的文學(xué)作品,理應(yīng)是各民族各國家的上乘佳作。按照這一邏輯,《花箋記》不但應(yīng)該被看做是中國文學(xué)的佼佼者,甚至是“世界文學(xué)”之林的優(yōu)秀之作,但事實上,它不過是在廣東一隅享譽一時的民間“歌本小說”,類似的才子佳人故事在有清一代不在少數(shù)。
如何解釋《花箋記》命運的扶搖而上?這與上述工具書的編輯體例密切相關(guān)。它們選擇作品的依據(jù),不是該作在原產(chǎn)國的地位或影響,而是作者或譯者在英語世界的聲望。比如,《時代人物》“序言”云:“本書的目的,是為當代杰出人物提供小傳,這些人物不論男女,遍及文明世界的各行各業(yè)?!痹跒榘盍鲿r說:“1859年退休靠養(yǎng)老金生活后,他開始發(fā)表‘菲律賓群島’的相關(guān)報告,還經(jīng)常奉獻出一些通俗文學(xué)作品。他從中文翻譯了一部小說,名叫《花箋記》;又從匈牙利語翻譯了匈牙利英雄‘裴多菲’的作品?!庇纱丝梢?雖然這兩部譯作均有轉(zhuǎn)譯抄襲的嫌疑,但英語世界并沒有因此全面否定包令的語言天才?!妒澜缱罴盐膶W(xué)作品文庫》的編者查爾斯(Charles Dudley Warnerden)說,該文庫旨在向一般讀者推薦一批優(yōu)秀讀物,作品來源不受時間或種族的限定。其作“或許在歷史上很重要,或許在某個時期表達著一個國家的思想感情,或許具有某種普遍性,或許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依然具有教育性和趣味性”[26](P1)。按照這一標準入選文庫的包譯本當然不容小覷,但如果沒有包令的聲望,該作不僅難以進入西方人的視野,更不可能躋身“世界名著”的行列。相比之下,湯譯本不但從未受此禮遇,甚至備受攻擊與冷落。
借助語言天才包令的聲望,《花箋記》這部原本在國內(nèi)叨陪末座的民間唱本,坐上了西去的國際列車,并意外地獲得了國際聲譽。這一歷程雖匪夷所思,但本雅明的觀點卻為我們理解這一現(xiàn)象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他認為,譯文并非附庸于原作,而是獨立存在,相對于原作,譯作是“后起的生命”(afterlife),一旦生成,便使原作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并進入“享譽的階段”。[27](P15)就此而言,湯譯本、包譯本都是《花箋記》“后起的生命”。作為新生命的孕育者,無論是默默無聞的湯姆斯,還是名聲顯赫的包令,他們都是中國文學(xué)作品海外譯介的探路人與先行者,一百多年前,他們就站在了中西文化交流的路口。只是時光荏苒,他們漸行漸遠,但后世學(xué)者卻不該因此而忘卻他們?yōu)橹袊膶W(xué)所做的努力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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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John Bowring and The Flowery Scroll
WANG Y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Hua Jian Ji had been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in the 19th century twice,the first time translated by P.P.Thoms in verse with the title of Chinese Courtship,and the second time translated in novel by Sir John Bowring with the title of The Flowery Scroll.The former was appreciated by Goethe while the latter exerted so widespread influence o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that turned this mediocre romantic story into one of the world's masterpieces.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second English version and tries to answer the follow questions:The Hua Jian Ji is a love story written in verse so that it could be translated as“a poem”as well as“a novel”.The Flowery Scroll is a readable version as its language is natural and fluent.Copious notes added to the text were universally welcomed and were taken by the western readers of the 19th century as an important tool to understand China.While Sir John Bowring's reputation was disfigured by plagiarism,The Flowery Scroll became one of the classic writings of the Chinese in the west.
Sir John Bowring;The Flowery Scroll(Hua Jian Ji);English version
王燕:文學(xué)博士,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張 靜)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青年項目“清代來華西士與中國古典小說的早期海外傳播”(12CZW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