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兮?。ū本┱Z言大學 北京 100083)
如今提到“詞”這種文體,我們往往會聯(lián)想到衣袂飄飄或是金戈鐵馬的古人。在詞已式微的今日,人們仰望詞像仰望一個漸行漸遠的神話。詞在今日,“雅”得讓人不敢觸碰。但在最初,詞曾在“俗”的泥淖中苦苦地無奈地掙扎。這首先與詞的出身有關(guān)。詞從民間的土壤中長出,從開始就帶上了“土”的味道:它的興起與城市發(fā)展和市民階層崛起有關(guān),與胡樂有關(guān),與酒令有關(guān),與迎合俗樂的需要有關(guān)。之后它的興衰,又似總與歌樓妓館、飲食享樂和一群與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形象有別的文人脫不盡干系。于是我們看到,即使一些詞作的很好的士大夫,也曾對自己作詞的緣由和意義感到底氣不足。歐陽修《歸田錄》卷二載:“宋錢惟演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詞在最初與其他民間味較濃的文體一樣,其“俗”可見一斑。
人們讀詞時的姿勢與正襟危坐無關(guān),這看上去是詞的悲哀,但從另一角度看,卻也是詞的幸運——當人們表情嚴肅地或真心或假意地用詩“代圣人立言”時,詞因為少了道德枷鎖、責任使命和理想規(guī)約反而流溢出清新活潑的氣息。正如人生既少不了慷慨激昂也少不了溫情脈脈一樣,文學中少不了雅也少不了俗?!八住蔽幢厥莻€貶義詞,相反,因為它的草根性與平民性特征恰能給人帶來春雨潤無聲的慰藉。
詞的突圍,是自律和他律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其自律表現(xiàn)在,不自輕自賤地自甘宥于“輕糜浮艷”的泥淖。其他律,是長久以來人們達成的文學共識為其指出的“向上”一路——這里的“向上”指一種積極的價值,它不必沉重但必須能表現(xiàn)人生的“真”。
詞的突圍,是文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若不是在臨近不惑之年遭遇了由“人君”到“囚徒”的巨變,也許李煜終其一生不過吟些平庸香艷的調(diào)子。然而一個國家的消亡,一位君主的淪落卻讓人們意外地收獲了一朵浸透著血淚的文學奇葩。
想來,亡國后的李煜本無意于旗幟鮮明、大張旗鼓地提升詞的品格與境界。他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有著故國不堪回首的別恨,有著“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深哀劇痛。而詞這一表達工具是他從前熟悉而用慣了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拿來一澆胸中的塊壘。
李煜在亡國后不曾冷靜地自省,而是直悟人生苦難無常之悲哀:“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把自身所經(jīng)歷的一段破國亡家的慘痛遭遇泛化,獲得一種廣泛的形態(tài)與意義,通向?qū)τ钪嫒松瘎⌒缘捏w驗與審視。因此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崩铎系脑~尤其是后期的詞就其產(chǎn)生而言無非是“情動于中而發(fā)于聲”,并未刻意追求所謂的詞品,但又分明“無心插柳柳成蔭”地提升了詞品,以致于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逐深,逐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p>
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認為,李煜詞前后一貫的特點是“真”。王國維也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痹谖膶W創(chuàng)作中,文體作為表達工具無所謂優(yōu)劣之分,使用工具的人是否有一顆赤子之心以及如何使用工具才是最重要的。
面對一個可能因作詞而招來殺身之禍卻堅持用詞傾吐心聲的人,我們已無暇計較詞是雅是俗。而就在這種不計較中,詞散發(fā)出令人起敬的光輝。
表面看來,柳永的詞風甚是矛盾,因為在他的詞中體現(xiàn)著雅與俗兩種迥然不同的風格。在柳永生活的宋初,不知有多少正統(tǒng)士大夫文人在為其《雨霖鈴》之類大雅之作拍手叫好的同時,又為其混跡于歌樓舞館、醉心于為普通女子“寫歌詞”而引以為憾。宋張順民《畫墁錄》記載:“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殊)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唬骸m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焱恕!标淌庠~是“真富貴”,卻未必是完整的“真人生”。真實的人生是豐富多彩的,柳永按人心的本來面目書寫其真實性情,雅俗兼具于一人看似矛盾實則平常。
在尊重欣賞和同情普通女性這一點上,柳永很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他的詞中,表現(xiàn)了世俗女性的大膽而潑辣的愛情意識,表現(xiàn)了被遺棄的失戀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聲,也表現(xiàn)了下層妓女的不幸和她們從良的愿望。柳永表現(xiàn)“俗”的題材未必是高度自覺的,他在表達方式上充分運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日??谡Z和俚語可能只是為了形象表達的需要。既是為了表現(xiàn)人聲的“真”與“美”,何必拘泥于雅與俗的比較呢?詞的突圍,最初靠的是柳永這類具有真性情,勇于書寫真性情的“真人”。
柳永仕途不順似與其作詞有忤皇帝有關(guān),但他索性“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當世人感嘆“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時,也許柳永是含淚微笑的。我想,在宋詞的天地里,柳永最終是勝利了。
蘇軾之所以被后人景仰和銘記,不僅由于他在藝術(shù)上的卓越成就,也由于其永恒的人格魅力?!拔娜缙淙恕边@句話在蘇軾身上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事實上,蘇軾一生也致力于“人品”與“詞品”的統(tǒng)一。
蘇軾在作詞時未必以提升詞品為直接和明確的目的。詞作為一面鏡子本身并無多少特異之處,它的特異是由于鏡中人才力性情的特異。蘇軾是曠達的,自然而然,他的詞也是曠達的。豪放灑脫的蘇軾,自然不會讓柔糜淫邪之詞出于己手。正如王灼在《碧雞漫志》中所說:“東坡先生非心醉語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p>
在詩詞理論上,蘇軾卻自覺破除了詩尊詞卑的概念。他認為詩詞同源,本屬同體,詞“為詩之苗裔”,詩與詞雖有外在形式上的差別,但它們的藝術(shù)本質(zhì)和表現(xiàn)功能應是一致的。如果說李煜、柳永是從個人角度不自覺地以其實際穿鑿促成了詞的突圍,蘇軾則以其旗幟鮮明的理論主張、振聾發(fā)聵的實際創(chuàng)作并且憑借其廣泛深刻的社會影響使得詞最終突破了“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格局,使詞從音樂的附屬品轉(zhuǎn)變?yōu)橐环N獨立的抒情詩體,從根本上改變了詞史的發(fā)展方向。
如果說蘇軾是從詩詞同源的淵源論角度提高了詞的地位,那么,李清照則是從詞的本體論出發(fā)進一步確立詞體獨立的文學地位。
蘇軾詞自有其高妙之處。但蘇詞也有其弊。對此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指出“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葉嘉瑩也認為,詞之為詞其特異與優(yōu)長之處在于幽約怨悱、婉轉(zhuǎn)低回,而部分蘇詞寫的太過隨意而類同說話。葉嘉瑩認為辛棄疾詞在詞的地位上高于蘇詞,也許與此不無關(guān)系。
詩與詞在文學上的地位理應相當,但二者作為不同的文體理應有其各自不同的審美特質(zhì)。詞發(fā)展到李清照,不僅成為了可以自在表達性情、思緒的藝術(shù)手段,也開始自覺謀求本身的獨特地位。對此,李清照的詞“別是一家”的理論認為,詞是與詩不同的一種獨立的抒情文體,詞對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有更獨特的要求,它不僅向詩那樣要分平仄,而且還要“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詞要協(xié)律可歌,否則,詞就成了“句讀不齊之詩”,而失去了詞本身的文學特性。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詞成功突圍后對其產(chǎn)生淵源的遙遠而又親切的回應。
詞與其他眾多的藝術(shù)門類一樣,在其產(chǎn)生的最初帶有濃郁的民間色彩。甲骨卜辭“舉重勸力之歌”,漢朝的民間“獻詩”,他們無疑不“俗”,卻又無一不散放“真”的光彩?!罢妗钡牟庞锌赡苁敲赖?。有了“真”,俗的可以變成雅的。甚至,有了“真”,本無所謂俗與雅。文學的最大功用不外乎提供一種人文關(guān)懷,而這關(guān)懷是多種多樣的,實現(xiàn)的方式也是豐富多彩的。文人們理應致力于促使各類文學體裁由暗淡到光鮮實現(xiàn)突圍。這個過程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都將于人類的發(fā)展有所助益。
參考文獻: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時,2005年版.
[2]葉嘉瑩.《詞之美感特質(zhì)的形成與演進》,北大出版社,2007年版.
[3]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沈家莊.《李清照詞“別是一家”說芻論》,見《李清照研究論文集》.齊魯書社,1991年版.
[5]范柏群孔慶東《通俗文學十五講》,北大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