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思漢
在美國的教育學院接受博士學位訓練的一個重要步驟,是去中小學觀察課堂,親身感受與實地探索課堂教學的現(xiàn)象、問題與對策。對于我這樣一個中國留學生而言,這種經(jīng)歷的另一價值在于以參與者的身份比較和思考中美教育的異同。在國內(nèi),無論是普通教育還是職業(yè)教育,在科學教育領(lǐng)域都一直強調(diào)科學素養(yǎng)的目標。然而,對于何為科學素養(yǎng)、如何在課堂上進行科學素養(yǎng)的教學等問題,教育界仍然處于爭論之中。尤其是在職教界,應(yīng)該偏重具體的操作實務(wù),還是偏重寬泛的科學思維,如何在兩者間取得有效的平衡,始終是學界和實踐界尚待解決的難題。今年春季,我有機會在一所美國公立高中進行了一個學期的科學(物理、化學、生物)課堂觀察,其中有許多片段都反映出美國科學教育界對“素養(yǎng)”概念的認識,以及在課堂上將知識、技能、科學理念等元素融為一體的教學方式。
在這個學期里,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是關(guān)于“生命體的特征”。在之前的課上,孩子們學習了六個特征,如“有細胞”、“能繁殖”、“消耗能量”等。隨后,他們討論了三樣事物是否為生命體:頭發(fā)、火、玩具。他們就頭發(fā)和玩具達成了共識,但在火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爭執(zhí)。因此,這堂課的目標是:引導(dǎo)孩子們上網(wǎng)搜索信息,自行判斷火是否為生命體。上課了,教師首先引導(dǎo)孩子們回憶上一堂課的爭執(zhí),并說:“我們有些人說火是活的,有些人說火不是活的,還有些人說火可能是活的。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要怎么辦呢?”兩三個孩子回應(yīng)說:“看看誰對誰錯。”教師說:“但你不能僅僅說‘?。∥矣X得我是對的。’”她轉(zhuǎn)向一個男生——全班只有他認為火是活的——說道:“你的觀點是什么來著?”男生回答:“活的東西并不一定要有細胞?!焙⒆觽凂R上開始爭論起來。
待爭論聲漸消,教師便對全班說:“就我聽到的情況來看,似乎我們需要證據(jù),該怎么辦呢?”一個孩子說:“可以去問火?!逼渌⒆佣夹α?。另一個孩子說:“我們可以上網(wǎng)找信息?!苯處熥穯枺骸奥犉饋聿诲e,那要去哪兒呢?”另一個孩子說:“去Youtube!”孩子們都笑了。教師聳聳肩膀說:“我可不知道正確答案啊,現(xiàn)在我們只是集思廣益罷了?!焙⒆觽儽硎举澩?。教師接著說:“所以我們都認為可以上網(wǎng)去找答案,對嗎?”孩子們點頭。教師說:“唔,不過我們是科學家呀,科學家可不能隨便就去任何網(wǎng)站找任何信息的?!焙⒆觽儧]有回應(yīng)。教師又問:“為什么不能???誰能說說看?”一個孩子說:“因為網(wǎng)站也是人寫出來的?!苯處熣f:“對啦!”
教師說:“我們今天要討論如何上網(wǎng)找信息。先來看一段視頻好不好?”她隨即播放了一段BrainPop制作的視頻。這個視頻探討的是如何評估網(wǎng)上信息的質(zhì)量,提出了六個甄別標準:出版者、作者、偏見、深度、精確度、時效??赐暌曨l后,教師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前陣子我們過了馬丁·路德·金紀念日,對吧?然后我就想找找他的資料看看。我在Google搜他的名字,然后排在前面的有一個org后綴的網(wǎng)站,我覺得挺不錯啊,就進去看看。結(jié)果我越看越覺得挺奇怪的,所以我就查找網(wǎng)站的制作者是誰。你們猜后來怎么了?原來制作網(wǎng)站的是一個很有名的反馬丁路德金的團體……那么我就在想:這個網(wǎng)站所呈現(xiàn)的是真相嗎?”兩三個孩子說“不是”,其他孩子沒有回應(yīng)。教師接著說:“現(xiàn)在我要問你們一個問題:當我們要進行一場科學爭論的時候,我們的目標是什么?”一個孩子回應(yīng)說:“找到那個了解最多的人?!苯處熣f:“很對呀!你的意思就是,我們要找到那個掌握證據(jù)最多的人,是不是?或者說,誰的證據(jù)看上去最合理?”
孩子們紛紛點頭。教師說:“所以今天呢,我們要做一個我們自己的甄別標準,我們要問:哪個網(wǎng)站最值得信賴?”孩子們沒有回應(yīng),似乎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教師便說:“也就是說,當我們上網(wǎng)查找資料的時候,我們要找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一個孩子說:“看它是不是好玩!”教師回應(yīng)道:“哈!是不是好玩!我沒想到這個,我得把它記下來!”她又說:“還有呢?”孩子們?nèi)詢烧Z地討論著,他們大多都提到信息的“多少”、“好壞”、“真假”等。兩分鐘過后,教師說:“看來我們都覺得最重要的是證據(jù),對不對?”孩子們表示贊同。教師隨即在黑板上寫下這堂課的主導(dǎo)問題:“火是活的嗎?”然后她告訴全班,今天的任務(wù)是要一起上網(wǎng)尋找答案。孩子們打開各自的筆記本電腦,但教師提醒他們,他們將要一起完成這個任務(wù),所以大家的操作要同步進行。
教師把自己的電腦屏幕打在投影儀上,打開Google,輸入“火是活的嗎(is fire alive)”,得到搜索結(jié)果約173 000 000條。教師問:“我們是不是隨便點擊一個結(jié)果就行了?”一部分孩子說“是”,另一些說“不是”。教師隨即說:“這樣吧,我們現(xiàn)在先關(guān)注前四項結(jié)果?!鼻八膫€網(wǎng)站分別是:雅虎知識問答(yahoo.com)、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學(ucsb.edu)、實情網(wǎng)(straightdope.com)和答案網(wǎng)(answers.com)。一個孩子說:“雅虎只提供答案!”教師追問道:“也就是說它不給出解釋嗎?”那個孩子說“是”。教師問:“那么你會選擇看哪個網(wǎng)站?”那個孩子說:“UCSB,因為它是大學。”教師繼續(xù)問道:“為什么不選答案網(wǎng)呢?”一個孩子說:“那種網(wǎng)站讓人自己填寫自己的意見?!苯處熣f:“說得很好,你們能不能把這句話記在自己的學習日志上?”當他們在寫的時候,又有一個孩子說:“那種維基百科式的網(wǎng)站總是提供錯誤的答案!”教師問:“總是嗎?”這個孩子援引自己的經(jīng)歷來論證其觀點(“是啊,有一次我試著……”)。教師未置可否。
等大家都寫完了,教師問道:“有多少人認為第二個網(wǎng)站(ucsb.edu)是最值得信賴的?”孩子們紛紛表態(tài)。大約兩分鐘之后,孩子們都給出了自己的意見:三人說“是的”,另外三人說“可能是”,最后兩人說“不是”。隨后,全班開始進一步討論各自的意見。一個孩子說,他之所以認為第二個網(wǎng)站最值得信賴,是因為這是一個以edu為后綴名的網(wǎng)站。教師隨即問全班:“你們覺得后綴名重要嗎?”一個孩子問:“什么是后綴名?”教師解釋道:“就是網(wǎng)址第一個斜杠之前的最后一部分,比如這兒的com、edu、org……”
孩子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討論。似乎有幾個孩子改變了原先的看法。大約兩分鐘之后,只有一個孩子仍然堅持“第二個網(wǎng)站是最值得信賴的”了。一個持“不是最值得信賴”的看法的孩子說:“我覺得后綴名并不重要?!苯處焼柸啵骸澳銈儗ψ约旱目捶ㄓ卸嘧孕??你們確定嗎?”那個之前稱后綴名不重要的孩子說:“反正雅虎不是最值得信賴的,因為它是.com網(wǎng)站?!苯處熈⒓凑f:“那么你確實覺得后綴名是重要的呀!”這個孩子說:“噢,是的……”教師說:“這樣吧,讓我們一個一個地來看看這幾個網(wǎng)站?!彼蜷_的第一個網(wǎng)站是實情網(wǎng)。一個孩子說:“我們應(yīng)該檢查一下這個網(wǎng)站是不是專業(yè)!”教師說:“太對了!你們把‘專業(yè)’這個詞寫在日志上好不好?”隨后她問道:“好了,現(xiàn)在我們進入這個網(wǎng)站了,之后該怎么辦???”一個孩子說:“看看它的作者是誰?!苯處熥穯柕溃骸盀槭裁匆疫@個?”一個孩子說:“看看作者專不專業(yè)。”教師說:“唔,所以你的意思是,要看看作者在我們尋找的問題領(lǐng)域是不是有足夠的知識,對嗎?”孩子點頭稱是。
接著,他們花了大約一分鐘時間,在各自的電腦上尋找這一網(wǎng)站的作者信息。他們都發(fā)現(xiàn),在這個網(wǎng)站首頁的置頂欄上,有一行字寫道:“了解Cecil Adams——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孩子們認為這就是作者信息。教師隨即問全班:“你們有什么看法?關(guān)于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孩子們都笑了起來,一個孩子說:“他在騙人!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是斯蒂芬·霍金!”另外一個孩子說:“這個說法讓這個網(wǎng)站不值得信賴了,因為作者在騙人?!苯處熣f:“你們說得太對啦!我們還可以做些什么呢?”一個孩子回答:“我們可以看看這個網(wǎng)站的歷史?!苯處熣f:“我愛這個想法!讓我們把它記在日志里?!碑敽⒆觽冊趯懙臅r候,教師說:“這個工作很難吧?是的,我知道評價網(wǎng)站是很難的,但我們是科學家呀!”
接下來,他們一起進入了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學的網(wǎng)站。在瀏覽首頁的時候,一些孩子說:“這一個看起來好多了!”教師隨即問道:“為什么呢?它看上去是怎樣?”一個孩子說:“看上去很有趣?!绷硪粋€說:“信息量更大?!庇钟幸粋€孩子說:“它的圖片更多。”還有一個孩子說:“它很專業(yè),提供了更多的背景知識?!焙⒆觽兝^續(xù)瀏覽網(wǎng)站,教師分發(fā)了一份關(guān)于網(wǎng)上信息的講義。接著他們一起學習了這份講義里的主要內(nèi)容,如“信息源”、“時效性”、“信度”、“精確度”、“引用”、“抄襲”等。之后,教師宣布下課。
乍看之下,這堂課所要解決的問題——“火是活的嗎?”——簡單得讓人驚訝。然而,有關(guān)“生命體特征”的知識顯然不是這堂課的核心;教師精心設(shè)計的活動和對話,都是指向“科學素養(yǎng)”的訓練。更關(guān)鍵的是,這種“素養(yǎng)”并非空泛的理念(如“科學是漸進發(fā)展的”或“科學知識具有不確定性”等原則),而是一項具體的技能——檢索信息并判斷其可靠性的能力。在美國,“科學素養(yǎng)”概念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幾個重要的階段。最初,“素養(yǎng)”就是指科學知識掌握的多寡;九十年代之后,“本質(zhì)取向”的觀點認為關(guān)于科學本身的知識更加重要,例如科學探究的方法與過程、科學內(nèi)在的人類社會因素、科學發(fā)現(xiàn)的不確定性,等等;又有人說,我們不需要把這么復(fù)雜的東西教給所有人,我們需要教的是“對科學之重要性的承認”;再后來,“參與取向”、“讀寫取向”、“認同取向”紛紛問世,你方唱罷我登場……但是,這些取向都沒有明確告訴學校如何在課堂里教學,也沒告訴社會如何以科學素養(yǎng)的標準來遴選人。于是,“日常實踐派”誕生,這一取向呼吁:回到日常生活中去,看看普通人是如何與科學打交道的!他們發(fā)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一個非科學專業(yè)的普通人面對科學,幾乎只有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判斷信息的真?zhèn)蝺?yōu)劣。信息來自哪里?怎么得出來的?如何呈現(xiàn)的?因此,學校要教給孩子的就是獲取信息、處理信息、鑒別信息的能力。
這種將知識、技能與思維方式圍繞“日常生活”組織在一起的科學教育,恰恰與時下職業(yè)教育界所強調(diào)的“學徒制”理念不謀而合。只不過,傳統(tǒng)的學徒制意在讓學徒跟著師傅手把手地習得某種特定的技能,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技能之中的原理與思維方式。美國的這種科學教育所奉行的“認知學徒制”則更多地注重技能里隱含的“默會知識”,要求師傅以言語互動、步步引導(dǎo)、共同參與的方式,將思考與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式教給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