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永海
(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檢視魏晉以來的小說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多有關(guān)于“灶下靈異”的記載。這些“灶下靈異”敘述顯然受到了自古以來灶神(鬼)觀念的深刻影響。一般來說,作為民俗形態(tài)的文化觀念往往先行生成,而文學(xué)作品后出,相關(guān)敘事成為觀念的沉淀與遺存。我們發(fā)現(xiàn),在灶神(鬼)觀念不斷演變的同時,有關(guān)故事內(nèi)容也不斷被擴展與豐富,出現(xiàn)了灶鬼作祟、灶器夜談、灶下通靈等各具特色的題材類型。至于唐代,“灶器夜談”發(fā)展為頗具代表性的小說文本《元無有》,成為小說史中世代累積、敷衍成篇的典型個案。本文擬通過對相關(guān)敘述的勾稽梳理,一方面探討灶神(鬼)等相關(guān)文化觀念的發(fā)展演變,另一方面注重這些觀念在小說作品中的投射,從文本出發(fā),揭示“灶下靈異”敘述在流傳演變中情節(jié)模式與美學(xué)風(fēng)格方面的變化。
對于中國古代灶神的起源和演變,學(xué)術(shù)界一直討論比較熱烈。一般認為:在原始社會時期,灶神頗受人們敬重,祭品的規(guī)格與社稷神同等。《淮南子》說:“黃帝作灶,死為灶神?!庇终f:“炎帝于火,死而為灶?!薄段褰?jīng)異議》則認為“火正祝融為灶神”。人們讓極受敬仰的黃帝、炎帝或火神祝融來充當(dāng)灶神,可見出這一時期灶神的崇高地位。
在漢代前后,一方面隨著等級制度被打破,祭祀制度也開始變化,祭灶不再是高級貴族的特權(quán);另一方面,由于本土道教的興起,作為原始宗教和民間信仰中的灶神逐步被道教所吸收,于是灶神也從顯赫的七祀之神逐步降為“小神居人間察小過作譴告者也”(《禮記·祭法》)。其神職逐漸轉(zhuǎn)化為掌握人的壽夭禍福,入住尋常百姓,成為家家必有的神靈。到了晉代,灶神執(zhí)行了司命的職權(quán),演變?yōu)樗静焓廊俗镞^之神,成為了天帝直接安插在每個家庭中的耳目,形象變得不堪。晉代葛洪的《抱樸子·微旨篇》引東漢緯書稱:“月晦之夜,灶神上天白人罪狀。罪大者奪紀(減損壽命三百天),罪小者奪算(減壽三天)?!倍谔扑沃螅澜讨械脑钌窀蔀榱说氐赖拿耖g俗神,甚至成為灶鬼,在民間被賦予了貪、懶、饞、色等多層面的形象特色。
在灶神被道教吸收前后,屬于原始宗教和民間信仰時期的灶神觀念依然流傳頗為廣泛,灶神大多以自然神或動物神的形象出現(xiàn),而地位正在逐漸下降,這從后世不絕如縷的相關(guān)記載便可知。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漢代的記載中,曾出現(xiàn)過“灶鬼”之稱。為研究者反復(fù)稱引的是《史記》卷28《封禪書》第六里的一段話:“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1]這是在記載中第一次明確出現(xiàn)“灶鬼”的稱呼,至于灶神如何由神而為鬼或亦神亦鬼的情形怎樣,卻無說明。但是,這種傳說的直接后果是使人們開始將注意力投向了灶神(灶鬼)出沒的灶下。
《太平廣記》卷366妖怪八《張縝》載:
處士張縝,多能善琴。其妻早亡于江陵,納妾甚麗。未旬日,主庖小青衣于灶下得一銅人,長可一寸,色如火。須臾漸大,長丈余,形狀極異。走入縝室,取其妾食之,毛發(fā)皆盡。食訖漸小,復(fù)如舊形,入灶下而失。[2]2908
卷373精怪六《范璋》載:
寶歷二年,明經(jīng)范璋居梁山讀書。夏中深夜,忽廳廚中有拉物聲,范慵省之。至明,見束薪長五寸余,齊整可愛,積于灶上。地上危累蒸餅五枚。又一夜,有物扣門,因拊掌大笑,聲如嬰兒。如此經(jīng)三夕。璋素有膽氣,乃乘其笑,曳巨薪逐之。其物狀如小犬,連卻擊之,變成火,滿川而滅。[2]2962
這兩則記載所描繪的就是關(guān)于“灶鬼”的形象。雖然它出自唐代,但雜糅了幾種關(guān)于灶神的早期觀念:一是火神與灶神一體化的形象。據(jù)楊堃先生的《灶神考》,灶神形象在很長時期里都是與火神交織在一起的。[3]638相關(guān)的典型記載還有《三國志·魏志·管輅傳》:“王基家賤婦人,生一兒,墮地即走入灶中。輅曰:直宋無忌之妖,將其入灶也?!薄妒酚洝し舛U書·索隱》引《白澤圖》云:“火之精曰宋無忌。”與此類似的記載在魏晉典籍中較為常見,說明這是當(dāng)時關(guān)于火神宋無忌誕生的主要說法。與《張縝》、《范璋》中的記載參對可知,筆記小說中“色如火”的“銅人”和“變成火,滿川而滅”的即為火之精,亦是灶神。這個與灶神合一的火神,是賤婦所生,表明其地位很低下,這從一個側(cè)面指出了魏晉以來民間灶神地位的下降。二是灶神的形象開始世俗化、鬼怪化。在第一則中由于張縝之妾“甚麗”,于是“好色”的灶神不顧體面地吞噬之?!昂蒙倍柏澥场保@表明了灶神降為灶鬼后的世俗面貌,也是與江淮、福建等地民間流傳的灶神形象完全一致的。在當(dāng)?shù)貍髡f中,灶神本是好吃懶做的野鬼,他的一大愛好就是在灶邊觀看女子洗浴。
對于灶神的形象一直有多種說法?!肚f子·達生》云:“灶有髻?!彼抉R彪注:“髻,灶神,著赤衣,狀如美女?!薄兜啦亍じ袘?yīng)篇》也強調(diào)說:“灶神,狀如美人,有六女?!庇醒芯空哂纱私忉屧钌裨?jīng)是女性神的形象,而袁珂先生在其《中國神話傳說詞典·灶神》中則認為:“髻者,蛣字之假音”,并引《廣雅·釋蟲》中的釋義,以為“蛣,蟬也”。[4]于是也有研究者提出了“蟬也曾是灶神”的觀點。可為例證的是《太平廣記》卷337鬼二十二《牛爽》:
永泰中,牛爽授盧州別駕,將之任。有乳母乘驢,為鐙研破股,歲余,瘡不差。一日,苦瘡癢,抑搔之,若蟲行狀。忽有數(shù)蟬,從瘡中飛出,集庭樹,悲鳴竟夕。家人命巫卜之。有女巫頗通神鬼。巫至,向樹呵之,咄咄語。詰之,答。見一鬼黑衣冠,據(jù)枝間,以手指蟬以導(dǎo)。其詞曰:東堂下,余所處,享我致福,欺我致禍及三女。巫又言:黑衣者灶神耳。爽不信之,網(wǎng)蟬殺之,逐巫者。[2]2676
通過這一記載,我們大體可以了解,蟬作為灶神形象確實具有一定的民俗基礎(chǔ);而就屬性變異而言,這里的灶神也已成為并非善類的“灶鬼”了。
魏晉時代文人記載中的灶鬼,其形象大都是負面的,因而還衍生出許多灶鬼作祟的傳說?!端焉裼洝肪?9載:
豫章有一家,婢在灶下,忽有人長數(shù)寸,來灶間壁。婢誤以履踐之,殺一人。須臾,遂有數(shù)百人著衰麻服,持棺迎喪,兇儀皆備。出東門,入園中覆船下。就視之,皆是鼠婦。婢作湯灌殺,遂絕。[5]153
也有將灶下作祟與冥界索命的故事模式相聯(lián)系的?!端焉裼洝肪?7載:
東萊有一家,姓陳,家百余口。朝炊,釜不沸。舉甑看之,忽有一白頭公從釜中出。便詣師卜。卜曰:“此大怪,應(yīng)滅門。便歸大作械,械成,使置門壁下,堅閉門在內(nèi),有馬騎麾蓋來扣門者,慎勿應(yīng)?!蹦藲w,合手伐得百余械,置門屋下。果有人至,呼不應(yīng)。主帥大怒,令緣門入。從人窺門內(nèi),見大小械百余。[5]140
由于陳家防范及時,使得冥界前來索命的使者無隙可入,而另一陳姓的家族卻遭到滅門。這里,灶下釜中飛出的“白頭公”成為鬼怪索命的預(yù)兆。與此相類的記載還有《太平廣記》卷365妖怪七《鄭絪》:
唐陽武侯鄭絪罷相,自嶺南節(jié)度入為吏部尚書,居昭國里。弟缊為太常少卿,皆在家。廚饌將備,其釜忽如物于灶中筑之,離灶尺余,連筑不已。其旁有鐺十余所,并烹庖將熱,皆兩耳慢搖。良久悉能行,乃止灶上。每三鐺負一釜而行,其余列行引從,自廚中出。在地有足折者,有廢不用者,亦跳躑而隨之。出廚,東過水渠。諸鐺并行,無所礙,而折足者不能過。其家大小驚異,聚而視之,不知所為。有小兒咒之曰:“既能為怪,折足者何不能前?”諸鐺乃棄釜于庭中,卻過,每兩鐺負一折足者以過。往入少卿院堂前,大小排列定。乃聞空中轟然,如屋崩,其鐺釜悉為黃埃黑煤,盡日方定。其家莫測其故。數(shù)日,少卿卒,相國相次而薨。[2]2901
可見,灶下靈異同樣是不祥之兆。
正因為有著關(guān)于灶鬼的種種傳說,在當(dāng)時似乎形成了一些關(guān)于灶的禁忌民俗?!短綇V記》卷283巫《厭盜法》載:
厭盜法,七日以鼠九枚,置籠中,埋于地,秤九百斤土覆坎,深各二尺五寸,筑之令堅固,《雜五行》書曰:“亭部地上土涂灶,水火盜賊不經(jīng)……”[2]2261
在初七這天,把九只老鼠分別放在籠子里埋入地下,秤九百斤土壓在上面,都是二尺五寸深,夯實?!峨s五行》書上說:在廚房亭間里用這種土涂抹灶臺,水火和盜賊都不會侵害。若重視并供奉灶下之物,則能夠帶來好運?!短綇V記》卷118報應(yīng)十七《劉沼》載:
秣陵令中山劉沼,梁天監(jiān)三年,為建康監(jiān)。與門生作食次,灶里得一龜,長尺許,在灰中,了不以燔炙為弊,劉為設(shè)齋會,放之于婁湖,劉俄遷秣陵令。[2]826
無獨有偶,唐五代時的《稽神錄》也有類似記載。其卷2《盧嵩》載:
太廟齋郎盧嵩所居,釜鳴,灶下有鼠如人哭聲,因祀灶。灶下有五大鼠,各如方色,盡食所祀之物,復(fù)入灶下。其年,嵩選補興化尉,竟無怪。[2]3594
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述,魏晉以來的志怪小說驗證了灶神(鬼)觀念的發(fā)展變遷;另一方面,就敘事而言,這些小說顯然又提供了不少生動的文學(xué)樣本。從文本出發(fā),根據(jù)敘述中心的不同,這些敘述大致可分為灶鬼作祟、灶器夜談、灶下通靈三種故事類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敘述的描寫中心雖從灶鬼形象出發(fā),卻不斷遠離這一具體形象,逐步將“灶下”空間泛神化、靈異化。在描寫的側(cè)重點上,大致經(jīng)歷了從注重形象描繪到注重情節(jié)敷衍、再到注重空間渲染的演變過程。
此一類小說所描繪的“灶鬼作祟”景象,大多注重灶神(鬼)在形象上的特征。除了前面提到的《太平廣記》卷366妖怪八《張縝》和卷373精怪六《范璋外》,同書卷373精怪六《胡榮》也當(dāng)與灶下鬼怪有關(guān)。其文曰:
長慶元年春,楚州淮岸屯官胡榮家,有精物,或隱或見?;蜃餍?,為著女人紅裙,擾亂于人?;蚍Q阿姑。時復(fù)一處火發(fā),所燒即少,皆救得之。三月,火大起,延燒河市營戍廬舍殆盡。歲中,胡云亦死。[2]2963
這三則記載描寫的都是當(dāng)時的士人家中灶下發(fā)生的奇異事件,都對“灶鬼”的出沒過程作了較為細致的記載,皆以正面描寫“灶鬼”的外形、特性而具特色。通過這些記載,可以歸納出“灶鬼”的共同特性:大膽、貪食、善于變幻形體,主要在灶下出沒,與灶下之火密切相關(guān)。但在具體描述中外形差異較大:第一則所寫為“一銅人”,“長可一寸,色如火。須臾漸大,長丈余,形狀極異”,就形象而言,當(dāng)屬于火神、灶神復(fù)合系統(tǒng)的變體,但其喜食美妾的惡行,則又說明了灶神下降后世俗化的明顯傾向;第二、三則中的“灶鬼”則是“狀如小犬”,“聲如嬰兒”,“有精物,或隱或見?;蜃餍?,為著女人紅裙”,“或稱阿姑”,身形變幻,飄忽不定。可見,當(dāng)時的灶鬼形象尚處于分裂變化階段,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
由“灶神”、“灶鬼”觀念的流行,逐步地推衍出了許多灶下靈異傳說,志怪述異者的興趣逐漸從注重形象描繪發(fā)展為情節(jié)敷衍,小說作品呈現(xiàn)出明顯的文學(xué)特征,其中最常見的是關(guān)于灶下器物變化的故事?!霸钇饕拐劇背蔀橥悢⑹鲋凶罹咛厣墓适骂愋停读挟悅鳌?、《搜神記》、《述異記》等幾部時代相近作品中的有關(guān)記載,正可以為我們展示“灶器夜談”故事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不斷追求豐富生動的演變過程。
《述異記》記載了一段灶間器物自運的故事,其文曰:
宋文帝世,天水梁清,家在京師新亭。臘月將祀,使婢于爨室造食,忽覺空中有物,操杖打婢,婢走告清。清遂往,見甌器自運,盛飲斟羹,羅列案上,聞哺餟之聲。[2]2562
從灶器變化的角度來看這一段敘述,其突出之處不在于所刻畫的灶鬼的貪食形象多么鮮明,而是透露出一個信息:灶間甌器已進入小說家視野,不僅如此,而且還成為故事的主角,從而為相關(guān)人格化的拓展描寫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
《搜神記》卷18則進一步將灶器加以人格化,出現(xiàn)了明確的夜談場景:
魏景初中,咸陽縣吏王臣家有怪,無故聞拍手相呼,伺無所見。其母夜作倦,就枕寢息。有頃,復(fù)聞灶下有呼聲曰:“文約,何以不來?”頭下枕應(yīng)曰:“我見枕,不能往。汝可來就我飲?!敝撩?,乃飯臿也。即聚燒之。其怪遂絕。[5]141
夜談由灶下的飯臿擔(dān)當(dāng)發(fā)起者,并設(shè)計了簡單的對答,一問一答之間展示出諧謔意味,雖名之為“怪”,卻似乎有意回避了現(xiàn)實的危害性?!霸钇饕拐劇惫适麻_始成型。
《列異傳》所記載的“何文細腰”故事,進一步豐富了“灶器夜談”:不僅出場人物大大增加,而且有了外在形象的描繪;由于對話篇幅的擴大,情節(jié)的戲劇性也得到了很大的增強。故事寫道:
(何文得一宅,)至二更竟,忽有一人,長丈余,高冠黃衣,升堂呼問:“細腰,舍中何以有生人氣也?”答曰:“無之?!表汈В幸桓吖谇嘁抡?次之,又有高冠白衣者。問答并如前。及將曙,文乃下堂中,如向法呼之,問曰:“黃衣者誰也?”曰:“金也,在堂西壁下?!薄扒嘁抡哒l也?”曰:“錢也。在堂前井邊五步。”“白衣者誰也?”曰:“銀也,在墻東北角柱下?!薄叭暾l也?”曰:“我杵也,在灶下?!奔皶?,文按次掘之,得金銀各五百斤,錢千余萬。仍取杵焚之,宅遂清安。[2]3213-3214
最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結(jié)局:在剝離了以往的靈異怪奇的色彩之后,獲得的竟是一個極具世俗化的喜劇結(jié)果,這預(yù)示著該類型的故事在美學(xué)風(fēng)格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向。
至唐代,精怪變化人形聚談的故事成為作家樂于敘述的題材,形成了一系列相關(guān)的傳奇篇目,比如王洙的《東陽夜怪錄》,牛僧儒《玄怪錄》中的《元無有》、《滕庭俊》、《來君綽》,張薦《靈怪集》中的《姚康成》,張讀《宣室志》中的《獨孤彥》、《張鋋》,等等。其中牛僧儒《玄怪錄》中的《元無有》、張薦《靈怪集》中的《姚康成》和張讀《宣室志》中的《獨孤彥》三篇是以灶下器物為主角的精怪夜談故事,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將“灶器夜談”作了很大的拓展。值得注意的是,牛僧儒與張薦,一為張讀之外祖父,一為其祖父,三人乃姻親關(guān)系,作為志怪小說共同的愛好者,相互影響在所難免。一般而言,牛僧儒與張薦之作當(dāng)在前,張讀之作在后;但相比而言,牛僧儒與張薦之作內(nèi)容更為細膩豐富,張讀之作較為平直。前兩作相較,則又以牛作為優(yōu)。
張讀《宣室志》中的《獨孤彥》寫的是士人獨孤彥月夜在一佛寺中的遭遇:
俄有二丈夫來。一人身甚長,衣黑衣,稱姓甲,名侵訐,第五;一人身廣而短,衣青衣,稱姓曾,名元。與彥揖而語。其吐論玄微,出于人表?!?兩人自報家門,侃侃而談,如曾元所謂:)“吾之先,陶唐氏之后也?!嵩鐝娜R侯,居推署之職,職當(dāng)要熱,素以褊躁,又當(dāng)負氣以凌上,由是遭下流沸騰之謗,因而解去,蓋吾忠烈之罪。我自棄置,處塵土之間,且有年矣,甘同瓦礫,豈敢他望乎?然日昔與吾父遭事,吾父性堅正,雖鼎鑊不避其危,赒人之急,必赴湯蹈火,人亦以此重之……”云云,此后,寺僧俱歸,二人見之,若有所懼,即馳去。獨孤彥后方悟二人,一為鐵杵,一為飯甑。[2]2946-2947
張薦《靈怪集》中的《姚康成》則寫太原掌書記姚康成借宿一空宅的月夜遭遇。其文曰:
二更后,月色如練,因披衣而起,出于宅門,獨步移時,方歸入院。遙見一人,入一廊房內(nèi),尋聞數(shù)人飲樂之聲??党赡塑b履而聽之,聆其言語吟嘯,即非仆夫也。因坐于門側(cè),且窺伺之。仍聞曰:“諸公知近日時人所作,皆務(wù)一時巧麗。其于托情喻己。體物賦懷,皆失之矣?!庇衷?“今三人可各賦一篇,以取樂乎?!苯栽簧啤D艘娨蝗?,細長而甚黑,吟曰:“昔人炎炎徒自知,今無烽灶欲何為??蓱z國柄全無用,曾見人人下第時?!庇忠娨蝗?,亦長細而黃,面多瘡孔,而吟曰:“當(dāng)時得意氣填心,一曲君前值萬金。今日不如庭下竹,風(fēng)來猶得學(xué)龍吟?!庇忠蝗朔识?,鬢發(fā)垂散,而吟曰:“頭焦鬢禿但心存,力盡塵埃不復(fù)論。莫笑今來同腐草,曾經(jīng)終日掃朱門?!笨党刹挥X失聲,大贊其美。因推門求之,則皆失矣。俟曉,召舒吏詢之,曰:“近并無此色人?!笨敌囊善浔伧染玻鞂て涮?。方見有鐵銚子一柄,破笛一管,一禿黍穰帚而已??党刹挥麄?,遂各埋于他處。[2]2948
牛僧儒的《玄怪錄》則接續(xù)了這一題材故事的精神脈絡(luò),頗具聲色地將“灶器夜談”故事發(fā)展為一個較著名的篇章《元無有》。其文曰:
寶應(yīng)中,有元無有,常(嘗)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fēng)雨大至。時兵荒后,人戶多逃,遂入路旁空莊?!娫轮杏兴娜耍鹿诮援?,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云:“今夕如秋,風(fēng)月如此,吾黨豈不為一言,以展平生之事?”其一人即曰云云,吟詠既朗,無有聽之甚悉。其一衣冠長人既先吟曰:“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其二黑衣冠短陋人詩曰:“嘉賓良會清夜時,輝煌燈燭我能持?!逼淙时S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其四故黑衣冠人詩曰:“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睙o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羨其自負,雖阮嗣宗《詠懷》,亦若不能加矣。四人遲明方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燭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2]2937-2938
通過分析,我們看到《元無有》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將“灶器夜談”又作了拓展。首先是人物上的增加。此處的灶間器物化身為四位名士;其次是人物群像上的刻畫更為生動。四人所謂“今夕如秋,風(fēng)月如此,吾黨豈不為文,以紀平生之事”,極盡附庸風(fēng)雅之事。四人相與談諧吟詠,自命不凡,各具面目,所吟詩句更是直接關(guān)合身份物理,充滿趣味,令人莞爾;再次是故事之外有所寄寓。唐之文人自命不凡者所在皆是,作者于諧謔之中蘊含著微諷之意。
總的來看,唐代是“灶器夜談”題材的成熟期。此階段的三篇作品故事曲折生動、首尾連貫、情節(jié)完整,且描寫細膩,人物性格特點較為鮮明。就其背景與情態(tài)而言,唐人之綿邈深情、文采風(fēng)流在在皆是。當(dāng)唐人從容與超脫的美學(xué)氣度通過這一神怪故事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時,該故事類型中曾有的乖戾陰郁之氣也已被洗刷殆盡。唐以后,此類小說仍有撰作,如李昌祺《剪燈馀話》卷3之《武平靈怪錄》等即是,但總體看來,大多習(xí)蹈前作,缺乏創(chuàng)新之處。
灶下通靈偏重于對空間特性的渲染。較早與灶下空間發(fā)生聯(lián)系的是《搜神記》中的名篇《白水素女》,此篇被認為是“牛郎織女”故事的來源之一:
(晉安侯官人謝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后方以雞初鳴出去,平早潛歸,于籬外竊窺其家,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取徑造甕所視螺,但見殼。仍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所來,而相為炊?”女人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quán)相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當(dāng)還去。而卿無故竊相同掩,吾形已見,不宜復(fù)留,當(dāng)相委去。雖爾后自當(dāng)少差,勤于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谷,??刹环?。”[2]387-388
在這里,灶下人間煙火成為了家庭溫情的代名詞,灶下空間成為仙女幫助義士脫困的重要場域,充滿了溫馨而祥和的氛圍。
灶下傳說在唐人的“灶器夜談”后盡管依然流傳,卻有了漸趨式微的傾向。在敘事上,作者似乎不再有敷衍營構(gòu)新故事的沖動,敘述筆法也不復(fù)有唐人的細膩與灑脫。進一步被概念化的“灶下”場域,被賦予了更為靈異的空間意味,從而泛化為通靈和鬼怪現(xiàn)原形之所在。
宋代洪邁《夷堅志》支景卷2《孫儔擊鬼》寫南宋紹興末有武官孫儔者,“其人甚勇也。庖婢嘗報:‘比夜入廚,輒有一物蹲灶下,蓬頭散發(fā),不可認面目,呼之不應(yīng),逐之不退,必鬼也?!保?]孫儔揮拳痛毆,擊之入土,旦發(fā)土得一具遺骨,其怪遂絕。另一則記載同樣表明了灶下獨特的空間意義。清代《子不語》卷5《老嫗為妖》載:
乾隆二十年,京師人家生兒,輒患驚風(fēng),不周歲便亡。兒病時,有一黑物如鵂鹠,盤旋燈下,飛愈疾,則小兒喘聲愈急,待兒氣絕,黑物乃飛去。未幾,某家兒又驚風(fēng),有侍衛(wèi)鄂某者,素勇,聞之怒,挾弓矢相待。見黑物至,射之,中弦而飛,有呼痛聲,血涔涔灑地。追之,逾兩重墻,至李大司馬家之灶下乃滅。鄂挾矢來灶下,李府驚,爭來問訊。鄂與李素有戚,道其故,大司馬命往灶下覓之,見旁屋內(nèi)一綠眼嫗,插箭于腰,血猶淋漓,形若獼猴,乃大司馬官云南時帶歸苗女。最篤老,自云不記年歲。疑其為妖,拷問之,云:“有咒語念之,便能身化異鳥,專待二更后,出食小兒腦,所傷者,不下數(shù)百矣?!崩罟笈`置薪火焚之。嗣后,長安小兒病驚風(fēng)竟斷。[7]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妖怪并非灶鬼,在被追殺的途中,卻奇怪地“至李大司馬家之灶下乃滅”,追索灶下,終于擒獲妖女。故事將“灶下”定位為妖女的主要棲息地,顯然別有意味。可見,灶下作為一個能夠變換身形或者化跡于無形的靈異空間,已是深入人心。
最典型的“灶下通靈”出現(xiàn)在白話小說中。出自《京本通俗小說》卷12的《西山一窟鬼》,就是寫女鬼在灶下現(xiàn)出原形的。其文曰:
(吳教授)來那灶前過,看那從嫁錦兒時,脊背后披著一帶頭發(fā),一雙眼插將上去,脖項上血污著。教授看見,大叫一聲,匹然倒地。[8]
另一個典型例子是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卷13《三現(xiàn)身包龍圖斷冤》。小說寫大孫押司被妻子及其奸夫小孫押司陰謀害死,陰魂不散,在灶下顯靈:
不上兩月,入舍小孫押司在家。夫妻兩個,好一對兒,果是說得著。不則一日,兩口兒吃得酒醉,教迎兒做些個醒酒湯來吃。迎兒去廚下一頭饒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時,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卻教我做醒酒湯!”只見火筒塞住了孔,燒不著,迎兒低著頭,把火筒去灶床腳上敲,敲未得幾聲,則見灶床腳漸漸起來,離地一尺已上,見一個人頂著灶床,脖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發(fā),長伸著舌頭,眼里滴出血來,叫道:“迎兒,與爹爹做主則個!”唬得迎兒大叫一聲,匹然倒地。[9]
在這里,死者的陰靈可以向生人顯現(xiàn),灶下完全演變成了幽明通問之所在。
總結(jié)古代“灶下靈異”敘事的發(fā)展軌跡可以看到,由于灶神下移而為灶鬼,從魏晉以至于隋唐時期,灶下世界基本上都是陰郁而充滿戾氣的。但是,“灶器夜談”故事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時人觀念的松動,通過拓展的故事內(nèi)容和翻新的敘事方式緩解了“灶下”傳統(tǒng)故事帶來的緊張感和壓迫感,使“灶下”一度成為具有諧謔意味的世俗空間,轉(zhuǎn)換出了嶄新的美學(xué)格調(diào)與文化氣度。而到了唐后,則又回復(fù)到原有范疇中,“灶下”場域進一步被概念化和泛化,演變?yōu)橥`和鬼怪現(xiàn)原形的異度空間。
通過對有關(guān)史料的勾稽,我們可以了解到,從文化觀念到文學(xué)敘事,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演變,“灶下”最終被標示為一個充滿靈異色彩的空間文化符號,這種意識與觀念至于明清依然綿延不絕。明末朱國禎的《涌幢小品》,顯然沿襲了志怪小說的寫法。其中卷十二有一則名為“神斷”,其文曰:
陳琰,字公信,江都人,貢生。嘗按云南,每出入,則凝顧院東民家煙樓。人莫知其故。一日召其家長,閉諸后堂,復(fù)遣人詣其家,文書匣檢閱,有江西販客路引,乃呼家長出訊曰:“汝于灶所謀害江西客人某,因取其貨,汝罪當(dāng)死,即伏罪。”蓋尸瘞灶下,出入見煙樓中,若有人手招以訴者。眾驚以為神,后轉(zhuǎn)陜西布政。[10]
可見,埋尸灶下,灶下顯靈,不知覺間已積淀為一種敘事主題與文化觀念,從而代不絕書。這似乎可以表明,“灶下靈異”的觀念及其敘事盡管經(jīng)過漫長的演變,依然具有恒久的生命力,它會不斷以向古人致敬的方式,對敘事學(xué)與文化學(xué)產(chǎn)生獨特的影響。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87.
[2]李昉,扈蒙,李穆,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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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208-209.
[5]干寶,陶潛.搜神記·搜神后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洪邁.夷堅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1:891.
[7]袁枚.新齊諧—子不語[M].濟南:齊魯書社,2004:95.
[8]京本通俗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4.
[9]馮夢龍.警世通言[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176.
[10]朱國禎.涌幢小品[M].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9: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