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芬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大正藏》全稱《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是由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于日本大正13年(1924年)出版的,因其??本?,校記周詳而著稱于世,是目前學(xué)術(shù)界應(yīng)用最廣并且比較完備的版本。然而《大正藏》校訂不全錯漏之處也相當(dāng)多,且其編纂者對異文的態(tài)度是只校異而不校誤,這就大大影響讀者對經(jīng)文的理解。
敦煌藏經(jīng)洞保留了大量的寫本文獻,有些寫卷抄寫年代距離譯經(jīng)年代比較近,內(nèi)容上更接近原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敦煌文獻》共7冊,有明確紀(jì)年的寫卷最早是梁普通三年(522年)的《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四,其中隋唐時期寫卷居多。本文以《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敦煌文獻》中有明確紀(jì)年的寫卷對?!洞笳亍匪辗鸾?jīng),參考其他傳世版本,比勘異文,以求教于方家。
為行文簡便,文中《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敦煌文獻》簡稱作“津藝”,藏卷編號依原出版物所定。如“津藝007(58·5· 656)(9-1)”其中(9-1)即原卷共9幅圖,本句在第一幅。其余類推。
1.《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三十“我於此間娑羅雙樹入大寂定。大寂定者名大涅盤?!苯蛩?07(58·5·656)(9-1)
《大正藏》作“我于此間婆羅雙樹下入大寂定”,據(jù)《大正藏》校計,宋本、元本、明本、宮本均同敦煌卷,“婆羅雙樹”作“娑羅雙樹”。
按:“娑羅雙樹”與佛教中有名的故事佛涅盤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佛經(jīng)故事中佛在拘尸那城阿利羅跋提河邊,四方各二株雙生的娑羅樹中間入滅,故佛之入滅處謂之娑羅林,而曰娑羅樹間。又云牛角娑羅林。牛角者表雙樹。婆羅則是指職位,維那之別名,譯曰次第,司僧中次第順序者。婆羅用在此處于語義不符。除此之外,P.2263《佛說大辯邪正經(jīng)》寫卷中也出現(xiàn)將“娑羅雙樹”寫成“婆羅雙樹”的情況:“於後遇逢大覺世尊。在毘耶離城中五陰山下婆羅雙樹間功德林中。為我略說法要?!痹囂骄空`用原因,“婆娑”二字經(jīng)常連用,一般用來形容跳舞的樣子,二字在字形上也比較相似,故在佛經(jīng)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混用的情況。
2.《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三十“若有比丘為益眾生故不為利養(yǎng)。修集通達無諍三昧聖行空行。”津藝007(58·5·656)(9-4)
《大正藏》“修集”二字為“修習(xí)”。
按:“修習(xí)”一詞《漢語大詞典》釋為:“修行。”“修集”一詞未收。然佛經(jīng)中經(jīng)常用到“修集”一詞。如《大正藏》中《雜阿含經(jīng)》卷第十一:“是名善男子難陀初夜.後夜精勤修集?!薄洞蠓奖惴饒蠖鹘?jīng)》卷第七:“得手足柔軟。修集善法不知厭足?!逼渲械摹靶藜睂π!洞笳亍返钠溆喟姹揪鳌靶蘖?xí)”。由此可知,“修習(xí)”和“修集”用法及意義都相同,當(dāng)為一對同義詞。中古漢語從、邪二母相混,顏之推在他的《顏氏家訓(xùn)·音辭篇》中說江浙一帶的南人方音“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砥。”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當(dāng)時的南方方言里,從母的“錢、賤”與邪母的“涎、羨”是不分的。唐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和朱翱的反切都有以邪切從、以從切邪的例子,說明在唐初和五代的南唐長安音里也有這種混用的現(xiàn)象。①因此敦煌寫卷中因為音同而將“修習(xí)”寫成“修集”也就不足為怪了。
3.《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卷第一“其名曰大智舍利弗。摩訶目楗連。摩訶拘絺羅?!苯蛩?09(58·5·668)(14-1)
“摩訶目楗連”,《大正藏》作“摩訶目乾連”,宋本、原本、明本作“摩訶目犍連”。
按:《佛學(xué)大辭典》:“(人名)梵文Mahā-maudgalyāyana,比丘名。法華經(jīng)作大目犍連。阿彌陀經(jīng)作摩訶目犍連,略曰目犍連,又曰目連。新稱曰摩訶沒特伽羅,沒特伽羅子。姓也。譯曰大贊誦,大萊茯根,大胡豆,大采菽等。佛十大弟子之一人。稱為神通第一者?!薄瓣弊钟袃蓚€讀音,《廣韻》一為居言切,一為渠焉切。因此“摩訶目犍連”在流傳中便有了兩種讀音,今據(jù)譯經(jīng)過程中梵漢對譯情況來看,梵語g應(yīng)與見組里的群紐相對應(yīng),“犍”當(dāng)譯為渠焉切。②即現(xiàn)代漢語讀作qián。譯經(jīng)時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常常是音譯而來,那么一個詞用同音字表示的情況便很多了,《大正藏》中“摩訶目揵連”“摩訶目乾連”也屢見不鮮?!瓣迸c同讀qián音的“乾”“揵”混用,均為其證。又敦煌寫卷中“扌”“木”二旁常常混用,故又寫作“摩訶目楗連”。
4.《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卷第一“縱不能見心肝脾胃。爪生髮長筋轉(zhuǎn)脈搖?!苯蛩?09(58· 5·668)(14-4)
《大正藏》作“爪生髮長筋轉(zhuǎn)脤搖”。
按:《漢語大詞典》:“脤,古代祭社用的生肉。一說,泛指祭社用的肉。后以“受脤”指奉命帥師出征。”《谷梁傳·定公十四年》:“脤者,何也?俎實也,祭肉也。生曰脤,熟曰膰?!薄吨芤籽芰x》:“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以慶賀之禮親異姓之國?!薄懊尅痹诖颂幱谡Z義不通,此處當(dāng)為“脈”字?!懊}”為“脈”的俗字?!懊}搖”和“筋轉(zhuǎn)”相對應(yīng)。之所以會誤作“脤”字,是因為“辰”和“脈”右半部份字形相似,書寫者改不常見偏旁為常見偏旁,將“脈”寫作“脤”?!敖钷D(zhuǎn)脤搖”這一用法《大正藏》及傳世文獻中再無二例。
5.《大樓炭經(jīng)》卷第四“忉利天。焰天。兜率天。尼摩羅天?!苯蛩?21(60·5·1696)(13-8)
《大正藏》作“尼摩羅大”
按:此處當(dāng)為“尼摩羅天”?!斗饘W(xué)大辭典》:“(界名)Nirmānarati,天名。玄應(yīng)音義三曰:‘尼摩羅天,或云須密陀天,此云化樂天,亦云樂變化天也?!熘谖逄煲病!睂懡?jīng)時常出現(xiàn)將“天”“大”二字寫混的情況,津藝071《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說是師子吼法時。三千天千世界六種震動?!贝司渲小疤烨澜纭碑?dāng)為“大千世界”。
6.《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卷第三“汝等集會當(dāng)行二事,若說法,若聖默然?!苯蛩?71(77·5·4412)(23-6)
《大正藏》將“集會”誤作“集曾”。
按:“集會”乃為佛教弟子聚集會合講論經(jīng)法,商議佛事,《大正藏》中習(xí)見?!斗鹫f長阿含經(jīng)》卷第二:“佛告阿難,汝聞跋祇國人數(shù)相集會。講議正事不?!薄洞蟀隳P經(jīng)》卷上:“一者歡悅和諧猶如水乳。二者常共集會講論經(jīng)法。三者護持禁戒。”“曾”《說文解字》:“詞之舒也。從八從曰, 聲。昨棱切”字形寫法上與“會”字十分相近,傳抄中稍不注意便出現(xiàn)訛誤。
7.《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卷第四“爾時毘流勒迦護世天王。即說偈言?!苯蛩?71(77·5·4412)(23-21)
《大正藏》“毘流勒迦”作“毘樓勒迦”。
按:《說文解字》:“樓,重屋也。從木婁聲。洛矦切。”“樓”字屬來母侯韻,“流”力求切,屬來母尤韻。周祖謨先生根據(jù)當(dāng)時北方一些詩人作品的押韻和變文及其他民間文學(xué)作品的押韻進行歸納,將唐五代八九世紀(jì)實際語音韻部分為二十三個,其中尤侯幽三韻唇音以外的字同屬尤部③,由此可知在唐五代北方實際語音中尤侯是不分的。宋本、元本、明本、宮本“樓”作“留”,亦為同理。下文“毘流婆叉天王”《大正藏》作“毘樓婆叉天王”當(dāng)為又一例證。
8.《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十七“菩薩爾時若見若聞若嗅若甞若觸若知悉無諸惡?!苯蛩?43(77·5·4582)(27-20)
《大正藏》作“菩薩爾時若見若聞若。輕若甞若觸若知悉無諸惡?!?/p>
按:根據(jù)經(jīng)義及與其他本《大般涅盤經(jīng)》對照,“輕”字當(dāng)為“嗅”字的訛誤,且《大正藏》斷句有誤,應(yīng)為“菩薩爾時若見若聞若嗅若甞若觸若知悉無諸惡?!?/p>
9.《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三十一“我憶往昔以一食施。八萬劫中不隨三惡。”津藝331(13716)(20-11)
《大正藏》作“八萬劫中不墮三惡”。
按:《大正藏》無誤,三惡是三惡道之略。一,地獄道,成上品十惡業(yè)者趣之。二,餓鬼道,成中品十惡業(yè)者趣之。三,畜生道,成下品十惡業(yè)者趣之?!斗ㄈA經(jīng)方便品》曰:“以諸欲因緣墜墮三惡道?!睂懢韺ⅰ皦櫋睂懗伞半S”大概是因為兩字在字形上相似,抄寫中將“墮”字下半部份“土”誤看作“辶”。津藝071(77·5·4412)《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23-15):“又問。云何為修道。答言。不 有。不 無。亦不分別是有是無。習(xí)如是者名為修道?!逼渲械摹皦櫋弊窒路健巴痢钡膶懛ê妥咧子行┫嗨啤=蛩?31《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三十一》(20-19):“譬如二人俱涉險路。一則有目一則盲瞽。有目之人直過無患。盲者隧落墮深坑險。”“隧落”二字,《大正藏》中作“墜落”,同為“辶”“土”相混。
10.《大般涅盤經(jīng)》卷第三十一“或時不變則有多人手執(zhí)牟捎遮護捉持不令得前?!苯蛩?31(13716)(20-14)
《大正藏》“牟捎”作“矛槊”。
按:《漢語大詞典》:“矛槊,尤矛矟。簡單兵器?!薄稏|觀余論·銅戈辯》:“援形正橫而鄭氏以為直刃,禮圖從而繪之若矛槊然,誤矣。蓋戈擊兵也?!薄侗眽衄嵮浴罚骸芭徉嵉冉灶敬蟊?,始具兵衛(wèi)四圍,矛槊森然?!笨梢娒檬枪糯环N十分常見的兵器,敦煌寫卷中作“牟捎”“矛”作“牟”是因為音同換用而來,《廣韻》“矛”“牟”同為莫浮切?!伴谩睂懽鳌吧印贝蟾攀菑摹安潯弊儺惼运?。“槊”與“矟”音義相同,抄寫經(jīng)卷的人所據(jù)經(jīng)卷或許就是寫作“矛矟”,又“矟”與“捎”字形相似,因而誤將“矛”旁寫成“扌”旁。
注釋:
①王力.王力文集·第十八卷·中古音.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13-114,238-239.
②《十六國譯經(jīng)的梵漢對音(聲母部分)》發(fā)表與《漢語音韻學(xué)第六屆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第六屆國際音韻學(xué)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香港文化教育出版有限公司,2000.
③周祖謨.周祖謨自選集.北京: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12.
[1][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M].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6.
[2]上海古籍出版社,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敦煌文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景盛軒.《大般涅盤經(jīng)》異文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8,11.
[4]王力.王力文集·第十八卷·中古音[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5]周祖謨.周祖謨自選集[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