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歷來打天下,一賴武將,二賴謀臣。劉邦一向不喜讀書之人,可他身旁謀士,卻是陣容堅強。這看似矛盾,其實是得力于他的大度能容、從諫如流;讀書人若真有見地,又不酸不腐,劉邦還是一聽便知的。那時,扶保劉邦的群士,有張良,有陳平,有叔孫通。其中,張良凡事不沾不滯、若即若離,那身手,宛若游龍;因此,生前死后,一直是個沒是非的神仙般人物。至于陳平,人間煙火氣就重了些,于是,是非也多了。但是,真要說是非爭議,則屬叔孫通最多。
叔孫通是魯國大夫叔孫氏之后,嫻熟禮樂,是個儒者。打天下時,儒者很難派得上用場;可天下一定,叔孫通這般的儒者便可一展所長?!妒酚洝贩Q叔孫通是“漢家儒宗”,可歷來非議叔孫通的人,卻也統(tǒng)統(tǒng)都是些儒生。這有意思。
當初,劉邦因民間出身,又生性疏闊,極不耐煩繁文縟節(jié)。即皇帝位后,便將所有的儀節(jié),能免則免,一切從簡。結(jié)果,因簡易過了頭,最后連起碼的威儀也蕩然無存;但見堂堂朝廷中,不時有“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甚至“拔劍擊柱”等等離譜之事。劉邦看了頭痛,叔孫通便趁機進言,“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
就這樣,叔孫通去了魯?shù)兀髡偃迳嗳?,準備重定朝儀。結(jié)果,有兩位先生不僅拒絕,還當面羞辱了叔孫通。羞辱之要點一:叔孫通“所事者,且(近乎)十主,皆面腴以得親貴”;換言之,叔孫通人格卑劣,毫無節(jié)操,他們不屑與之為伍。其二:“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當時天下初定,遠遠還沒“積德”,叔孫通就“急著”制禮作樂;所制禮樂,必然“不合古”,必然是個贗品,因此,他們拒絕參與這么一個“贗品工程”。說罷,還對叔孫通撂話,“公往矣,無污我!”(你走,別臟了我?。?/p>
呵!有趣。
這第二點,當然是兩位先生的迂腐。畢竟,禮樂養(yǎng)人;上自朝廷,下至萬民,禮樂本是最徹頭徹尾的教化之道;啥時能用,啥時就趕緊去用。正當天下初定、亟需教化時,此時不制禮樂,更待何時?禮樂本非點綴裝飾,而系天下之所必需;既是必需,又豈能苦等“積德百年而后興”?誠然,在極古之時,禮樂確非一蹴可成,的確“積德多年”而后興;可當禮樂規(guī)模已成,后世大可不必重新再來,只需在舊有的基礎上因革損益、與時俱變,制定出合適當代的新禮樂即可?!拔宓郛悩?,三王不同禮”,只要把握住禮樂的根本,所有的因革損益,都只在證明禮樂內(nèi)在的活潑與彈性!
至于第一點,那就有點麻煩了。
叔孫通所事,雖說不至于“十主”,但掐指一算,的確也包括了秦始皇、秦二世、項梁、楚懷王、項羽、劉邦總共六人。短短數(shù)年內(nèi),所事六主,這當然不是甚么光彩之事。
可話說回來,在秦漢之際那樣的亂世里,讀書人真的要活得多么理直氣壯、光光彩彩,恐怕,多少都有點困難吧!畢竟,亂世之中,更多是身不由己。有人選擇了進,有人則選擇了退,可進的前頭,必然是千荊萬棘;而退之同時,一樣也有著千回與百轉(zhuǎn)。叔孫通是個儒者,用世之心極重,幾乎是打死不退;但作為儒者,他既不迂、又不執(zhí),也很少堅持一般儒生所謂的“大是大非”。儒者不迂不執(zhí),便能成事,所以叔孫通開創(chuàng)得了一代禮儀;但是,他不堅持那些“大是大非”,就難免要招謗受毀。
早先,在秦始皇時,叔孫通原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到了胡亥,只因看著形勢不對,急欲脫身,遂說了幾句逢迎秦二世的話兒;后來,果然脫了身,卻也留下了話柄。到了楚營,先是項梁死,繼而懷王垮,后來在項羽底下,又知道終難成事,因此,劉邦兵入彭城,叔孫通無啥猶豫,便率領了一班弟子投降于漢。降漢后,叔孫通不再東奔西竄,從此死心塌地,緊緊就跟隨著劉邦;這一如張良本要投靠景駒卻中途碰著了劉邦,也一如陳平先事魏后事楚再轉(zhuǎn)而事漢,他們都清楚,劉邦慢而少禮、極其無賴,可是,他最靠譜。
投漢后,叔孫通一知漢王不喜儒服,半點不掙扎,直接就改穿劉邦所習見的短衣。為了成事,叔孫通做了許多類似的迎合,正因如此,廉潔之士對他多感不齒。不過,這位看似無甚原則、沒啥堅持的叔孫先生,自始至終,倒是耿耿于他的禮樂重建大業(yè)。逮住了機會,他趕緊就做。真說堅持,這是他最大的堅持;真說大是大非,這才是他最在意的大是大非。至于別人罵他,譬如魯?shù)貎晌幌壬菢拥男呷?,他倒不生氣,也不用官威壓人,更不用權勢整人,只笑著說,“若(你們)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叔孫通這么說,我猜,那儒生是聽不進去的。然而,我真心喜歡叔孫通這么笑著說話的風光。有這樣的風光,便能成事。
儒生原則多,大是大非,毫不含糊。這令人可佩。
(選自《看歷史》2013年第1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