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偉偉
(南開大學 哲學院, 天津 300071)
希臘城邦政體(國家)及其生活模式為政治思想的興起提供了現(xiàn)實的基礎,因此,想要研究政治思想的誕生與城邦生活的關系,就必須先研究城邦的起源及其特征。
根據(jù)現(xiàn)代歷史學家的研究,我們知道,希臘城邦并不是在先前文明的各種形式的基礎上逐漸演變而來,也不是對希臘“中世紀”已被摧毀的事物的簡單的復興,而是一種原創(chuàng)的社會組織形式。因此,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人們把它看作是“希臘的奇跡”。[1]39首先對城邦這種政治現(xiàn)象進行理性考察的當屬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師徒二人,雖然在他們的時代希臘城邦已經(jīng)到了風雨飄搖的階段。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談到了城邦的歷史起源。首先,人們之間存在著自然的不同,即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強者(適合當統(tǒng)治者,即主人)和弱者(適合當被統(tǒng)治者,即奴隸)的不同,前兩者之間結合起來以繁衍人種,后兩者結合起來也是為了各自的利益;其次,從這兩種共同體(指男人和女人、主人和奴隸的共同體——譯者注)中首先形成的是家庭共同體,家庭共同體是為了滿足人們?nèi)粘I钚枰匀恍纬傻墓餐w;再次,當多個家庭為著比生活必需品更多的東西而聯(lián)合起來時,村落便產(chǎn)生了;最后,當多個村落為了滿足生活需要,以及為了生活得美好結合成一個完全的共同體,大到足以自足或近于自足時,城邦就產(chǎn)生了。亞里士多德認為,如果說早期的共同體(即男人和女人的共同體、主人和奴隸的共同體、家庭共同體、村落共同體)是自然產(chǎn)生的,那么城邦也是自然產(chǎn)生的,因為城邦是早期共同體的目的,因此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2]3-4
我們在此嘗試把城邦的特征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城邦由相異的因素互補而成,它們之間的整合使城邦成為了能夠自給自足且具有共同利益的獨立事物。由村莊到城邦,不是量變,而是質(zhì)變。城邦的性質(zhì)和結構與村莊不同,對城邦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有完善的分工,因而能夠自給自足。這種自給自足是由差異化而來的為著各自利益而進行的通力合作來實現(xiàn)的。城邦的本性就是多樣化,所以應當避免各種有可能導致一致性的東西,因為一致性會使城邦遭到毀滅。從自足的角度看,城邦能達到最大的自足,所以,追求自足便是追求較少的一致性而不是更多的一致性。[2]32
第二,城邦不同于軍事聯(lián)盟,也不同于民族。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城邦共同體不同于純粹的軍事同盟,也不同于基于血緣關系的民族,城邦是真正的政治共同體。亞里士多德說,一個統(tǒng)一體所由以構成的元素在種類上是不同的,這就是在《倫理學》中提出互惠原則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市民天生平等,所有人都分有治理權力,即應當輪流執(zhí)政;而且當政的職位也各種各樣。真正的善是能使事物保存的東西,而一致性只會毀滅城邦,因而實際上不是城邦的善。[2]31軍事同盟和民族都訴諸某種同一性,內(nèi)部缺少應有的差異性,因而不契合于城邦精神。
第三,城邦以過優(yōu)良的生活為目的。城邦的建立起初是為了互通有無、為了大家的利益。但是,經(jīng)營實務和獲取財富只是城邦存在的自在的基礎,而不是它的自為的目的,它的真正目的是讓人們過優(yōu)越的生活和促進德性的發(fā)展。亞里士多德說:“一個城邦共同體不能僅僅以生活為目的,而更應謀求優(yōu)良的生活;……城邦共同體不是為了聯(lián)合抵御一切不公正的行為,也不是為了彼此間的貿(mào)易往來以有利于城邦的經(jīng)濟,……要真正配得上城邦這一名稱而非徒有其名,就必須關心德性問題,這是毋庸置疑的。”[2]88他又說,“一個城邦并不是空間方面的共同體”,[2]89“政治共同體的確立應以高尚的行為為目標,而不是單單為了共同的生活”[2]90。
城邦的特征表明,城邦是最高的共同體形式,是包含其他所有共同體的共同體,它包含差異性而又通過互補達到自足,是最適合人本身的真正的共同體形式。亞里士多德認為,雖然從經(jīng)驗上說,城邦是由家庭等共同體發(fā)展而來的,但是就城邦是家庭等共同體的目的而言,城邦則先于家庭等共同體。他說:“城邦作為自然的產(chǎn)物,并且先于個人,其證據(jù)就在于,當個人被隔離開時他就不再是自足的;就像部分之于整體一樣。不能在社會中生存的東西或因為自足而無此需要的東西,就不是城邦的一個部分,它要么是只禽獸,要么是個神,人類天生就注入了社會本能,最先締造城邦的人乃是給人們最大恩澤的人。”[2]5
這就涉及亞里士多德關于事物的本性以及目的論的思想。亞里士多德認為:“事物的本性(phusis,也作自然。——譯者注)就是目的;每一個事物是什么,只有當其完全生成時,我們才能說出它們每一個的本性,……終極因和目的是至善,自足便是目的和至善?!保?]4對人來說,自足就是目的,就是至善。自足也就是完滿,完滿就是潛能的實現(xiàn),而潛能的實現(xiàn)依賴于城邦,因此,過城邦生活是人類的目的。另一方面,對亞里士多德來說,事物的目的也就是它的本質(zhì),事物注定要發(fā)展到目的,注定要實現(xiàn)它的本質(zhì),因此,事物的發(fā)展過程及其發(fā)展方向都是由目的因(即本質(zhì))預先決定了的。因此,人類注定要達到他的目的,也就是說一定要生活在城邦共同體中。
法國學者菲利普·內(nèi)莫曾經(jīng)提出了政治思想(政治科學)產(chǎn)生的兩個條件:一是作為客體的國家,二是作為方法的理性思維。[1]1-2雖然運用這兩個條件在分析具體的政治思想時會有一定的局限性,本文不打算討論這個問題,但本文的分析倒是建立在這兩個條件之上的。就希臘城邦來說,它既是典型的“國家”,其思維工具(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等)又是以理性思維方式為主的,因此可以說,政治思想的誕生是屬于希臘城邦時代的。
希臘城邦與其他政治共同體的不同之處之一是公共空間的出現(xiàn)。這一公共空間不僅僅指空間意義上的“廣場”等公共集會、發(fā)言之所,更指這種集會、發(fā)言的機制、制度或者習俗。這種公共活動并非限于狹義的政治生活,而是擴展至所有的知識和所有的技藝。很多公共事務都會向公眾進行匯報,接受其討論和批評。被討論和批評的對象包括人們頭腦中的知識、價值、技藝等,這種討論和批評則促進了理性的發(fā)展。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城邦(國家)不是簡單的聯(lián)合體,而是自然而然存在的實體,對人而言,生活于城邦中這樣一個事實并非添加于其本質(zhì)之上的某種事物或某個突發(fā)事件;它是構成自身本質(zhì)的屬性,人們無法想象人竟然會不是公民。亞里士多德明確指出,人不再是群居動物意義上的簡單的社會存在,如蜜蜂那樣。由于自然不會憑空造物,而所有動物中只有人才掌握語言(logos),所以語言必是人不同于其他動物的東西。當聲音只能表達快樂或痛苦時,人和動物沒有區(qū)別,但是人類的語言除了表達痛苦快樂之外,主要用來表達何為有用,何為有害,因此也能表達何為正義,何為不義。而人作為城邦動物,只有在城邦中,借助城邦的公共空間,才能表達自己,才能實現(xiàn)自己話語(logos)的潛能。這在一般傳統(tǒng)的君主制形式的共同體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此,城邦及其公共空間的出現(xiàn),為政治思想的誕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
公民社會中的成員一旦進入公共空間之后,便會將彼此視為同類者和平等者。在城邦的公民范圍內(nèi),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具有交互性和可逆轉(zhuǎn)性,它替代了臣服與支配的等級制關聯(lián),公民們之間可以輪流進行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這樣,公民在政治地位上就是平等的了。另一方面,希臘城邦一般都實行法治,實現(xiàn)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正如內(nèi)莫所認為的,希臘城邦創(chuàng)造出了某種類型的人,這種人既不同于獨一無二的君主,也不同于某些享有特權的人,他們不能忍受不平等;他們所有人都能平等地分享權力,并會平等地服從同樣的法律,這分別表達了isocratia(權力平等)與 isonomia(權利平等)的概念。[1]31
當然平等也是有條件的,也就是說是具體的,給予平等者以平等,給予不平等者以不平等,這就是正義。因此,在希臘人的價值序列中,平等還只是基礎,比這更高的目的和依據(jù)是正義。但是,正義是一種“社會”美德,它調(diào)節(jié)的是我們和他人的關系(勇敢、節(jié)制則強調(diào)的是個體自身),因此,如欲成為正義,就必須借助于與他人的關系才能表現(xiàn)出來;與他人發(fā)生關系的最好方式就是生活于政治共同體(城邦)之中,只有城邦才具備使人成為政治動物的要素,這些要素在家庭、村落、部落甚至王國中都不存在??梢?,城邦這樣的環(huán)境對充分發(fā)展人類自身的人性(自然、本質(zhì))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政治動物”。
理性思維原則的確立可以看作政治思想誕生的主要標志,它不同于先前的宗教—神話思維,也不同于日常意識和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觀念。在城邦的公共空間之內(nèi),要想作出決議,要想使別人同意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就必須借助辯論和說理,因此,對于介入城邦公共生活的人而言,要想具備高超的說服力,就既需要縝密而深刻的思維,又需要高超的語言藝術,這就促進了logos精神的發(fā)展,訓練了人類的理性能力。希臘人培育了理性精神,這是他為人類做出的偉大貢獻。由于理性乃是所有公民共同擁有的東西,希臘人在理性面前又一次找到了平等。由于理性為每一個公民所分有,而且是可以公度的東西,所以人們誰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別人,這時候想要勝出,就只能按照本身具有的普遍性的邏輯,援引大家都能明白的客觀事實,并從這些事實出發(fā)進行辯論,在辯論過程中力爭永遠達到客觀性,并不斷做出邏輯上的修正。[1]28-29可見,理性能力借助民主的公共活動得以發(fā)展出來,而理性能力的發(fā)展又反過來提升和保證了希臘特有的民主精神的發(fā)展。
理性精神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批評精神,它的產(chǎn)生還有一個契機,那就是意識到自然與文化的不同。當然理性的發(fā)展和這種意識之間的關系很難分清孰先孰后,毋寧說它們是相互作用、互為因果的。自然與習俗的區(qū)別是,前者具有宇宙普遍性,而習俗是人為的,是變化著的,人可以以其意志對其進行改動,這樣,當某事物無法契合社會的功能或人們的愿望時,人們就可對其作出修改。城邦共同體本身就包含著差異性,甚至可以說差異性是它的生命,解決差異性帶來的矛盾的方式就是允許和支持公開討論,匯集各種建議,最后按照多數(shù)原則作出決議,包括貝殼放逐法、呼聲大小、抓鬮以及后來的投票法。“希臘城邦便如此創(chuàng)建了適合政治多元化的操作程序?!保?]34-35“正是因為自此以后人們認為國家是人建設而成的,可以對其進行改良。希臘城邦出現(xiàn)的時候,它就作出了規(guī)劃,力圖體現(xiàn)國家能夠而且應該所是的理論;力求客觀化、理性化、普遍化的政治科學在希臘誕生了。”[1]35
正是理性的發(fā)展,使得希臘精神迥異于同時代其他地區(qū)孕育出的精神。理性的發(fā)展對社會思想產(chǎn)生的一個根本性結果是:“作為整體秩序的神圣秩序開始斷裂,并且意識到自然與文化,即自然(Physis)與習俗(nomos)之間的對抗狀態(tài)?!保?]34也就是“天道”與“人道”的區(qū)別,人從自然中脫離出來,人把自己作為不同于自然物的東西加以思考,人類精神出現(xiàn)了第一次真正的覺醒。在希臘,知識階層所作的系統(tǒng)性的反思,特別是公元前5世紀后半葉的“智術師”們的思考,其主要背景是當時希臘的開疆拓土,使他們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由事實帶來的問題,即是否所有人都擁有普遍相同的物質(zhì)本質(zhì)(Physis)?!半S著時間與場合的不同,不同的法則與習俗也可以與生活相容,而且法則與習俗完全是人類建構的成果。它們并不建基于自然之上,亦非諸神的硬性攤派,它們乃是另一種類型的現(xiàn)實,與人類行為相關。因此先前社會如原始社會及近東地區(qū)神圣君主制的獨一無二的秩序便被劃分為了自然與文化兩種秩序。”[1]34繼智者之后,斯多葛派對希臘化時期的思考,誕生了最早的世界主義。
正是在希臘城邦及其精神作品中,同時具備了政治科學的對象和工具:國家(城邦)和理性思維。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內(nèi)莫才說“政治思想只可能是希臘的”。[1]35
[1] (法)菲利普·內(nèi)莫.民主與城邦的衰落[M].張竝,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顏一,秦典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