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奶奶的愛情
■胡樹彬
暮色如詩 版畫/王洪峰作
一
七歲那年,劉長英突然把緊緊纏在腳上的裹腳布解下割斷并燒掉,誰要她再纏,她就揮舞著磨得亮晃晃的鐮刀跟誰拼命。
作為懲罰,她爹劉向明便讓她天天坐在大門檻上打草鞋。于是,貌美如花的劉長英,便成了騎龍大坡上第一個放足且不會女紅的穿青女。
劉長英雖然不會女紅,卻是聞名四鄉(xiāng)的草鞋匠,許多年輕小伙就是穿著她打的草鞋趕場趕樂、走親串戚和相親討老婆的。
按我們穿青人的規(guī)矩,姑娘出閣是要陪嫁一雙草鞋的,姑娘抱著那對“大雁”嫁往婆家,才會安心在婆家住下去,同時又不忘父母的恩情。
以前,新媳婦的“大雁”都是父母親手制作的,自從劉長英出名后,騎龍大坡和周圍幾十里的穿青父母,都不用再親手給女兒制作“大雁”了,劉長英精巧絕倫的草鞋,成了新嫁娘們懷里的寵物。如果哪個姑娘出嫁,沒有懷抱劉長英打的草鞋,至少,是要被婆家鄙視的。
但草鞋打得再好也無法改變命運,十六歲那年,劉長英無可抗拒地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首先上門來提親的是
二十里外陽長街上的張大老板家。張大老板不但富甲一方,還是個清末舉人,當過區(qū)長??上襾碚f劉長英的,不是當護路隊長的大兒,也不是在重慶讀書的二兒,而是笨手笨腳木頭木腦的幺兒。張大老板的這個小兒子光笨手笨腳木頭木腦劉長英也就認了,畢竟是全區(qū)首富的公子哥兒,多少地主的女兒、財主的千金、土目的妹妹、鄉(xiāng)紳的小姨子都在垂涎著呢。
劉長英不喜歡張三公子,主要是嫌棄他那對眼睛。那是一對死魚眼睛,其中有一只的眼珠子不但白白的,還鼓出了眼眶以外,見過的人都說,比騎龍大坡背后黑洋大箐里的豹子眼睛還恐怖。
張家三公子來說劉長英沒有成功,其他人也就不敢直接上門了,只能暗中找人探探口風,套套口氣。但劉長英就一句話:“我不想嫁人!”
于是,騎龍大坡八個寨子里的年輕小伙,全都嗤之以鼻但又不敢輕舉妄動,都認為這個村花心氣太高。劉向明卻唉聲嘆氣,無可奈何,知道逼急了,劉長英手里鐮刀可能會六親不認,于是便隨她去了,反正她的草鞋生意很好,養(yǎng)活她綽綽有余。
自張大老板家敗走麥城后,再也沒媒婆敢進劉長英的房門。其實她們不知道,在騎龍大坡,也不是沒有劉長英心儀的對象,他們分別是郭家溝的郭裳、趙家寨的趙晃和羅家寨的羅順榮。
以上三個年輕人,不但是當時騎龍大坡上的青年才俊,且各有來頭:郭裳不但家境殷實,上了三年私塾后,又到一百多里外的縣城上過五年新式學堂,是騎龍大坡文化最高的年輕人;趙晃是大地主趙三老板的三公子;羅順榮的爺爺,是個遠近聞名的訟師,娶了陽長街上張大地主家的姑娘做小老婆,生下羅順榮的老爹,憑著與全區(qū)首富的這點裙帶關系,羅順榮也擠進了騎龍大坡新貴的行列。
郭裳心里非常明白,自家財力連張家的百分之一都沒有,也比不上趙三老板家,要想輕而易舉地擊敗趙晃并把劉長英弄到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就跑到二十里外的杉木箐,給駐扎在那里的綠林首領席大明當文書。
席大明原是赫章人士,當過黔軍營長,幾年前因天大旱,不少農人餓死,帶人攻打地主富戶,開倉放糧賑災,因此得罪權貴,被迫帶領手下三百多人,拖槍隱入高山密林,自此走上打家劫舍、殺富濟貧的綠林生涯,在周邊數(shù)縣名聲很大,人人敬畏三分。
仗著席大明的威名,郭裳一下躍居騎龍三俊之首,經常掛著“羊把腿”、帶著兩個小弟兄回到騎龍大坡耀武揚威。每次回到騎龍大坡,郭裳都要跑到劉長英家,向坐在門檻上打草鞋的她大獻殷勤。
對郭裳的種種舉動,劉長英既不欣然接受,也不刻意拒絕,逗得心浮氣躁的郭裳火燒火燎。郭裳雖然手里有槍,后臺也硬,但不敢對劉長英動粗。其實他并不懼怕劉長英時常放在身邊的那把鐮刀,他怕的是趙家的勢力與羅順榮的橫蠻。
這天,郭裳又來劉家寨看劉長英了。他把帶來的兩個弟兄安排在附近望哨,自己邁著沉穩(wěn)的腳步朝劉長英家院子走來。劉長英正在房背后的菜園里摘菜,露水打濕了她腳下的那雙細耳草鞋。
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烏蒙山里的露水依然涼涼的。劉長英一邊吹著冰涼的小手,一邊把菜葉往挎在腰上的籃子里放。郭裳探頭探腦地走到劉長英家房子對面,隔著籬笆張望,沒望見劉長英,緊張的心隨即松懈下來,同時又有著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郭裳嘆息一聲,兩手提提腰間的皮帶,然后拍拍腰桿上的“羊把腿”,一臉惆悵地轉過身來,不經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劉長英挎著菜籃,仙女下凡般款款地走來,眼睛不由一亮,心里怦怦直跳。
在郭裳的印象中,劉長英只會坐在門檻上打草鞋,每次前來探望,她都只是讓他在兩三米遠的地方站著,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手里卻不停地搓呀搓,繞呀繞。
這一次,郭裳足足站著觀賞劉長英
打了兩雙草鞋,突然羅順榮也梭尸梭尸地來了。
羅順榮是騎龍大坡最為驕橫的年輕人,他才不管郭裳有沒有槍呢,遠遠就一石頭扔來,還扯著嗓子說鹽子話:“今天怎么有一只癩皮狗,也想來吃天鵝肉?”
郭裳發(fā)覺不對勁,連忙護著腦袋蹲在地上,那塊石頭才擦著他的手背,打在不遠處正在舔豬食盆的一只花狗身上。
花狗“告嘮嘮,告嘮嘮”地叫著跑了,劉長英才抬起頭來,看見郭裳驚出一頭冷汗的狼狽樣,忍不住把兩手放在打好一半的草鞋上,“哇——哈哈哈”地仰著頭大笑起來。
郭裳站了起來,“唰”地拔出“羊把腿”,側身對準羅順榮的腦袋。羅順榮根本就不怕他,向前傾著身子,伸長脖子拍著頭說:“姓郭的,有本事你就開槍??!不怕拿你老爹老媽墊木頭底你就開槍啊!”
郭裳還真被羅順榮打中了七寸,愣愣地站著傻了一般。
劉長英笑夠了才說:“順榮哥,你家有槍也可以扛出來啊!”
羅順榮家雖然在騎龍大坡也算是大戶人家,但卻是沒有槍的,于是站直身子,看著劉長英說:“妹子,不是我家買不起?!?/p>
劉長英拉拉她那件三節(jié)兩袖滾花邊的青布衣衫,癟著嘴“么么么”地咂了幾下嘴皮,回敬道:“呦,哥哥,買得起就買嘛,又沒得哪個不準你買?!?/p>
盡管羅順榮臉皮再厚,此刻也慢慢地由紅變白,悻悻地回眼去看郭裳。郭裳雖然不敢開槍打他,但姿勢卻沒有改變,臉也繃得緊緊的,烏黑的槍口始終對著他木魚一樣的腦袋。
這是羅順榮有生以來最屈辱的一天,他不得不乖乖地轉身,默默地踏歌而去。唱歌的不是他,也不是郭裳,而是劉長英的另一個追求者——趙晃。
趙晃是騎龍大坡最有希望得到劉長英的年輕人,此時他正在劉長英家對面的小山包上唱山歌:
巴巖草草巴巖青,巴心巴意巴妹們。
哥拿真心來巴妹,妹拿真心巴別嘞。
巴巖草草巴巖黃,巴心巴意巴情娘。
哥拿真心來巴妹,妹拿真心巴別郎。
歌聲中,羅順榮越走越遠,騎虎難下的郭裳也收起“羊把腿”,拍拍手,跺跺腳,同樣一臉喪氣地轉身離去。
趙晃還想再唱兩首,對劉長英表明心跡,不料身后的石頭泥塊就像雨點一樣朝他飛來,同時還有人大喊:“打死你個狗日的!”
出門的山歌,進門的孝歌,趙晃居然對著劉長英家的大門唱山歌,這不僅僅是對劉長英家的不敬,同時也是對整個劉家寨的羞辱,寨上的男人們便悄悄包抄過去扔石頭。
趙晃卻被嚇得不輕,連忙拔腿就跑。劉長英遠遠地看見,一臉夸張地笑。不料劉向明卻垮著一張賣牛肉的臉從房擋頭轉了過來,罵道:“死小娃,你還笑?”
劉長英收住笑容,頂了回去:“人家笑笑咋樣了?又不多吃你家兩碗飯?!?/p>
劉向明說:“你這個姑娘真沒來路,老子再也養(yǎng)不起你了,今年,就要把你圓臻掉!”
劉長英臉色變了變,說:“不,我還不想嫁人!”
劉向明說:“不行!今年必須把你圓臻掉!”
劉長英放下草鞋棍,伸手去抓鐮刀,劉向明上前一步,一腳把鐮刀踢得遠遠的。劉長英要撲過去搶,劉向明惡狠狠地大吼一聲:“小長英,你給我站住!”
劉向明從來沒有這樣惡過。劉長英之所以能夠掄起鐮刀耍橫,其實也是劉向明慣的,這次劉向明不打算再慣她了,她只好蒙著眼睛“嗡嗡嗡”地哭。
劉向明懶得再理她,依然垮著馬臉,轉身朝羅家寨方向走去。
二
劉長英還在哭著,突然一陣槍響,一隊潰敗的川軍和張家護路隊黑壓壓地從寨
子門口跑過。有人大喊:“土匪來了,大家快跑!”
接著,整個騎龍大坡上呼兒喚崽、吆豬拉牛,人們紛紛往寨子后面的山上躲去。
只有劉長英不躲。劉向明跑回來喊她:“小長英,你要死了?趕緊跑!”
她還是站著不動。劉向明急慌慌地招呼全家老小趕緊逃命,過來拉她。劉長英卻撿起鐮刀,發(fā)瘋般地跑出寨子,迎著川軍逃來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喊:“土匪在哪里?我要嫁土匪!”
劉向明腿腳不行,追不上她,便抹著眼淚逃命去了。心想,這個姑娘算是白養(yǎng)了。
劉長英跑著跑著,很快就跑翻陳家小沖和王家丫口,跑出騎龍大坡的地盤,來到一條古驛道邊。古驛道雖然只有六七尺寬,但卻鋪著平整的青石路面。
劉長英第一次看到這么漂亮的路,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舉起鐮刀,大聲歡呼起來。
“啊——!啊——!”最后一聲“啊”,劉長英只喊出一半,一隊衣衫襤褸的士兵就背著刀槍打著紅旗走了過來,隊伍足足擺了三四里。
看見這么多人,這么多槍,劉長英更加興奮了,站在路邊大喊:“喂!你們是土匪嗎?”
那些人不理她,依然排著整齊的二路縱隊,一個連著一個地走。好大一會兒,大部隊才慢慢走完,余下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股隊伍,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歪歪扭扭地、步履踉蹌地向前走著,雖然艱辛,卻也堅定,全都是傷員和孩子。
劉長英不知道這些人已經掉隊了,更不知道他們一直在后面追趕著部隊。但她即使再笨,也看出了這些人是當兵的,不是土匪。
于是她就招著手朝一個獨自“拖腰拖腰”地走著的小兵喊:“喂,你過來?!?/p>
小兵看樣子只有十五六歲,抬眼一看,見是個漂亮姑娘,于是咧嘴一笑,問:“姐姐,是你喊我?”
小兵身上穿的不是軍裝,而且又臟又破。他沒背槍,唯一能看出他是個兵的,只有頭上的那頂帽子,帽子上綴著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小兵的口音怪怪的,但卻能聽懂。于是劉長英問:“你們是啥子兵?”
小兵回答:“我們是紅軍?!?/p>
劉長英說:“你們一個個就像叫花子,叫你們花子兵好了?!?/p>
那小兵“嘿嘿”一笑,說:“姐姐,我們不是花子兵,我們是紅軍?!?/p>
劉長英笑笑,仍然說:“你們就是花子兵?!?/p>
那小兵呆呆地看著劉長英的笑容,突然搖搖晃晃地歪倒在路上。
劉長英連忙跳下驛道,問:“喂!小花子——紅軍,你咋啦?”
小紅軍弱弱地說:“我——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走不動了?!?/p>
劉長英看看前面,那些歪歪扭扭的紅軍已經走遠了;再看看后面,已經沒有紅軍了,長長的驛道上,連個人影也沒有。
劉長英著急地問:“那——那咋辦?”
小紅軍說:“你家有飯嗎?舀碗飯給我吃,我就走得動路了?!?/p>
劉長英說:“我家甑子里飯是有,但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也不曉得這里是哪里?!?/p>
小紅軍失望地說:“姐姐不會是騙我的吧?我們紅軍不是壞蛋,都是窮人。”
劉長英笑笑,說:“曉得,曉得,看樣子你們比我還窮呢!可是,我家真不是這里的,你要是不信,我就帶你去?!?/p>
小紅軍巴不得她這樣說,于是吃力地站了起來,跟著劉長英,慢慢地往騎龍大坡走去。在去往騎龍大坡的路途中,她才問明白,小紅軍是湖南人,父母早就死了,半年前紅軍從他家鄉(xiāng)路過,他就跟著來了。一路上他幫紅軍打柴、燒水、做飯、護理傷員,慢慢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名小紅軍。
走了十來里路,他們才回到家里。這時候,劉向明已經帶著一家人從山上回來了,見劉長英帶回了一名小兵,嚇得嘴唇
哆嗦,臉色蒼白。
劉長英連忙解釋說:“他不是土匪,是紅軍?!?/p>
小紅軍軟軟地坐在廳口的椅子上起不來了,劉長英又說:“他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走不動路了?!?/p>
劉長英的老媽見小紅軍還是個毛孩子,破破爛爛的真可憐,盡管心里害怕,但還是捅火熱飯給他吃。小紅軍接連吃了幾大碗,吃完同樣軟軟地坐著,對劉長英說:“姐姐,我腿被子彈擦傷了,很痛?!?/p>
小紅軍說著,還真擼開褲管,露出臟兮兮的小腿,果然有一條已經開始潰爛的傷疤。
劉長英就央求劉向明說:“爹,你去請郭俊明來給他看看唄?!?/p>
郭俊明就是郭裳的老爹,擅長醫(yī)治跌打損傷。劉向明湊過來查看了一下小紅軍的傷勢,嘆了口氣,就往郭家溝去了。
不大會兒,郭俊明就跟在劉向明的后面,歪胯歪胯地走來。他不敢醫(yī)治紅軍,怕政府來找麻煩。劉向明就說:“這小家伙可憐得很,不救他是不行的,要不這樣,你把他醫(yī)好,我就跟你打親家。”
郭俊明知道自己的兒子垂涎劉家姑娘已久,于是便答應了。
小紅軍就這樣在劉長英家住了下來,郭俊明一天來給他換兩次藥,一連換了十多天,小紅軍腿上的傷口才慢慢消炎止膿。一個月后,小紅軍的腿傷康復了,好得粑粑無印。
可是,小紅軍卻不走了,也不曉得要往哪里走。劉向明見他聰明伶俐,給他換了一套衣衫,將他收做義子,留了下來。
把小紅軍的腿治好后,郭俊明就正式到劉長英家提親,問劉向明:“老劉,你家姑娘啥時過我家門?”
劉向明假裝驚訝地問:“我家姑娘過你家門?我家姑娘過你家啥子門?”
郭俊明“嘿嘿嘿”地干笑幾聲,說:“上次你不是說,醫(yī)好那個小紅軍,我們倆打親家?”
劉向明假裝恍然大悟,也哈哈一笑,拍著腦袋說:“哦,記得,記得,這個事我還記得。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家姑娘啥時進我家門呢!”
原來,劉長英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而郭家,也還有三個女兒。
郭俊明把老臉一拉,罵道:“老狗家伙,你不要跟老子賴賬。”
劉向明被族長威脅過,恨不得分分鐘就把劉長英嫁了出去,免得留在家里逗風惹草,但是,嫁誰都行,他就是不愿將姑娘嫁給郭俊明的兒子郭裳。因為這小子不但生性風流,而且還是個鉆山溝密林的“土匪”。
劉向明只好溫言軟語地抵賴:“郭兄,是你搞錯了,我許口跟你打親家是沒錯,但不是我姑娘去你家,而是你姑娘來我家。要不,我們重新來過?”
郭俊明把臉一寒,口氣強硬地說:“不行!就要你姑娘嫁到我家!”
說實話,郭裳家的條件比劉向明家好多了,不但在郭家寨數(shù)一數(shù)二,在整個騎龍大坡也算得是名門大戶。但不管他家有多富,也比不上陽長街上張大老板家的一只小腳丫巴,連張家劉長英都打死不去,你郭家算啥子洋芋皮?
于是,劉向明笑笑,說:“就算我說錯了,也要征求一下年輕人的意見嘛。”說完,就喊坐在大門檻上打草鞋的劉長英:“小長英,你過來?!?/p>
劉長英收了草鞋棍,腰桿上的草鞋藤也懶得解,就這樣走了過去。劉向明問:“將你許給郭裳大哥,愿意不?”
劉長英連忙搖頭說:“不,我還不想嫁人。”
劉向明哈哈一笑,說:“郭兄,你都看見了,年輕的也不同意。其實,我早就將她許配人了。”
劉長英原本是低著頭的,突然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劉向明。郭俊明也驚訝地抬起頭來,盯著劉向明問:“你——你將她許配誰了?”
劉向明說:“羅家寨的羅沙鍋,那娃兒在行?!?/p>
“哈哈,哈哈哈!”郭俊明忍不住仰天大笑,罵道:“劉向明你個狗日的,拿起大戶人家不找,偏要找個小沙鍋匠,你這不是害了自家閨女么?”
劉長英怎么也想不到父母幫他找的婆家竟然是村里最窮的,傷心失望之余,也歇斯底里地喊:“不!我不去羅家!”
劉向明怒氣沖沖地罵:“死小娃,不要沒來路!”
“不!我不!”劉長英委屈地哭了起來,又要去找她的大鐮刀。劉向明厲聲喝道:“小長英你聽著,不去羅家可以,但從今天開始,你就滾出我的家門,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我也不是你爹!”
劉長英一邊哭一邊提起鐮刀到處亂挖。小紅軍剛從地里干活回來,見狀連忙上前相勸。劉長英卻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淚汪汪地哭著說:“我喜歡的是他。爹,我求你把我嫁給他吧!”
郭俊明被這對奇葩父女的表演嚇呆了,愣愣地站著不動。
小紅軍現(xiàn)出欣喜的神情,劉向明卻聲色俱厲地喝罵:“小長英!你是不是想死?要死就跟我死遠點,不要在我面前倒門風敗志氣。這個小東西是從哪里來的都不曉得,老爹老媽長得咋樣都不知道,上無一片瓦,下無一寸地,嫁給他你住哪里?”
劉長英說:“我們——我們家可以招他上門嘛?!?/p>
“上門?你想得美,我劉家又不是沒得兒子!我已經通知羅家了,叫他家后天來吃歡喜酒,準備今年之內就把你圓臻掉!”
給自己的女兒說完,劉向明又降低聲音對郭俊明說:“所以就對不起嘍老哥,現(xiàn)在我姑娘已經是羅家的人了?!?/p>
郭俊明此刻已經緩過氣來,知道這門親事算是黃了,看一眼劉長英和喊著“姐姐”追了出去的小紅軍,黑著臉說:“老子沒想到,你這個狗日的還真會擺人。”
劉向明賠笑說:“郭兄,我也沒有擺你嘛,我姑娘去不成你家,你姑娘也可以來我家的嘛,我們還不是照樣打親家?!?/p>
郭俊明說:“不行,那不一樣。我也不能白幫你醫(yī)人,這樣吧,你圈里的三頭半槽豬,讓我隨便抓一頭,我就放過你?!?/p>
一頭半槽豬有百把多斤,劉向明雖然心疼得要命,但也只好答應:“好吧,你去抓吧。”
由于心里窩火,郭俊明還真捋起袖子就去開圈門。剛啟了三四塊圈板,劉長英就揮舞著鐮刀跑了回來,邊跑邊喊:“不要放豬,不要放我養(yǎng)的豬!”
聽說這豬還是這丫頭養(yǎng)的,郭俊明心里更火,于是加快速度,又啟了兩塊圈板。那三頭半槽豬還以為要喂它們豬食了,連忙從草窩里爬起來,歡快地嗷嗷叫著跑向圈門。劉長英見郭俊明一心要放豬,揮舞著鐮刀哭喊著沖上來對著他的背心一陣亂挖。
郭俊明慘叫幾聲,回頭看了劉長英一眼,就伏在圈門上不動了,背上汩汩地冒出了鮮血。劉向明高叫著跑來制止時,郭俊明的后背已經被挖出了五六個血洞。
那三頭半槽豬本來已經沖到圈門邊了,一邊嗷嗷叫著,一邊幫忙用嘴去撬圈板,突然響起的慘叫聲,反而把它們嚇得退了回去,蜷在草窩里連大氣也不敢出。
三
郭俊明就這樣被劉長英活活地挖死了,鮮血染紅了劉長英家的圈板。劉長英被嚇傻了,劉向明卻高聲大喊:“賊來了!賊來搶我家豬了!”
寨上的人們聽到喊聲后紛紛提刀弄棒地趕來,同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不可思議:郎中郭俊明居然是賊,而且這個賊居然死在草鞋匠劉長英的鐮刀之下!
郭家族長帶著區(qū)保警隊來到劉長英家時,郭俊明的尸體已經被從圈門上搬了下來,用擔架盛著放在劉長英家的大門前。保警隊長認真勘察了一番現(xiàn)場,對郭家族長說:“沒辦法,誰叫他來搶
人家豬,看來死是白死了,挨鄰檻近的,鬧也不要鬧了,我?guī)湍銈兘兴页鰩讉€安埋費吧?!?/p>
郭家族長覺得理短,于是便接受了這個處理意見。
區(qū)保警隊長對劉向明說:“老劉,你家就出十塊銀元,把他安葬下去算了,挨鄰檻近的不要再做氣。”
劉向明雖然心里愿意,但也要故意鬧鬧,于是哭喪著臉說:“長官,我家窮得只有這幾頭半槽豬,把這幾頭豬全都抽賣了,也賣不出十塊銀元呀。”
保警隊長搖搖頭說:“不出錢也講不過去,不出錢我就不管球了,你們兩家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球閑?!?/p>
劉向明沒想到保警隊長的態(tài)度會這樣堅決,于是趕緊去找劉長英,叫她把打草鞋賣的錢全部拿出來。劉長英連忙從床腳抬出裝錢的箱子,把里邊的銅錢全部倒在地上,還真湊足了十塊銀元。
郭家把郭俊明的尸體抬走了,劉長英才長長地吁了口氣,慢慢恢復正常。雖然辛辛苦苦打了整整十年草鞋的收入全部打了水漂,她也心疼不起來。
郭裳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同樣挎著“羊把腿”,帶著兩個小弟兄,直接來到劉長英家門前。
劉向明早就帶著全家老小上山躲去了,只有劉長英和小紅軍,一人手握鐮刀,一人手握釘耙,默默地守在院門邊。
他們大概對峙了五六分鐘,劉長英終于開口了,說:“郭大哥,要不,我嫁給你吧!”
郭裳高舉雙手,連放三槍才把“羊把腿”插回腰間,嘆了口氣說:“你砍死了我爹,我怎么能娶你?”說完慢慢地轉過身去,流著眼淚一步步走遠。
他帶來的那兩名弟兄,卻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因為劉長英的確長得太漂亮了。
郭裳走出劉家寨,走出騎龍大坡,已經看不見身影了,小紅軍才放下釘耙,跪在劉長英面前說:“姐姐,你就嫁給我吧。其實那天我是裝的,我是見你長得太美,才找借口留下來?!?/p>
劉長英鄙視地看著小紅軍,冷哼一聲說:“不行,我已經被許給羅沙鍋了?!?/p>
小紅軍說:“羅沙鍋不但長得煙巴屁臭的,而且窮得叮當響,嫁給他你會吃一輩子苦?!?/p>
劉長英說:“你不要說了,就是因為你,我才挖死了郭俊明,害得我全家老小擔驚受怕。我本想嫁給郭裳,抵消我的罪孽,但他不會要我了,我是他的殺父仇人?,F(xiàn)在我殺了人,連羅順榮和趙晃都不理睬我了,不嫁羅沙鍋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紅軍說:“姐姐,姐姐——”
劉長英心意已決,打斷他說:“你不要再說了,要不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p>
小紅軍說:“我是不會走的,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
兩個人正說著,劉向明回來了。看見小紅軍正和劉長英廝混在一起,劉向明氣不打一處來,喝罵道:“小長英,不要跟老子太沒來路!”
劉向明的聲音猶如打雷,劉長英連忙跑回大門邊,低著頭坐在門檻上打草鞋。那把喝過人血的鐮刀,依然放在離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小紅軍臉紅耳赤,只好灰溜溜地離開劉家,又到趙三老板家打工去了,直到三個多月后才回來,一進大門就交給劉向明十塊銀元,跪下說:“爹,你就讓我跟姐姐成親吧,我會好好掙錢養(yǎng)她的?!?/p>
可是,劉向明卻看都不看一眼,就原原本本地把錢還給他,淡淡地說:“你不誠實,將來不會有好結果。我看整個騎龍大坡,最誠實的娃兒就是羅沙鍋,只有他才會好好待我家小長英。你,還是走吧?!?/p>
小紅軍直挺挺地跪著,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劉向明。
劉向明看了小紅軍一眼,歪著頭說:“少來這一套了,聽說席大明已經歸順共產黨,他的隊伍已經變成了紅軍游擊隊,你
去找他吧,你們應該是一伙的?!?/p>
小紅軍說:“我以前當紅軍,是因為沒有爹,沒有娘,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飯吃,現(xiàn)在我爹有了,娘有了,姐姐有了,家也有了,飯也有的吃了,不想再去當兵打仗了?!?/p>
劉向明嘆了口氣,還是硬著心腸把他趕走了。小紅軍無路可去,又去趙家寨給趙三老板家打短工。
三天后,羅沙鍋就請了媒人來劉長英家吃歡喜酒。因為郭俊明的死,這頓歡喜酒被拖了好幾個月。
煙巴屁臭的羅沙鍋不喜歡喝酒,但在那種場合,不喝是不行的。劉向明拿出老丈人的架勢,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著,羅沙鍋按照習俗,端著一碗滿滿的燒酒,走過來跪在地上,高高地舉過頭頂。劉向明伸手接了,一口氣喝完,然后把酒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把他拉起來,對劉長英說:“你們交杯吧,從此就是一家了?!?/p>
沒有杯子,媒人倒了兩半碗酒,分別遞給劉長英和羅沙鍋,他們用端著酒碗的手挽著對方的手,各自把酒喝下。
這就叫吃歡喜酒。把歡喜酒吃了,就要喜歡對方,如有反悔,就要遭受三親六戚鄙視和整個騎龍大坡的人嘲笑,甚至還要賠償對方損失。
吃歡喜酒的那一刻,劉長英心里無所謂歡喜,也無所謂憂愁。她想,萬般都是命,由命不由人,以后就嫁豬隨豬,嫁狗隨狗吧。可是,就在喝下歡喜酒,抬起頭來的那一瞬,她就后悔了,因為她看見了三雙黯然神傷的眼睛。
郭裳是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的,因為此時,陽長街上的張家護路隊與其他民團合并,被畢節(jié)保安司令部編為保四團,由張大公子出任團長,席大明部正被七八個保安團包圍在畢節(jié)楊家灣一帶,昏天黑地地打火線。
劉長英看見的,是小紅軍、羅順榮和趙晃。從他們痛苦的臉上,劉長英看見了他們真實的內心,也為自己的這場婚姻后悔不迭。
四
這年冬天,騎龍大坡附近又來了紅軍部隊。這支紅軍部隊比上一支還要多,二十多天時間里,不但擴充了幾千名紅軍戰(zhàn)士,還建立了幾百支紅軍游擊隊。
這支紅軍駐下后,到處打聽上一支紅軍遺留的人員,劉向明就跑到趙三老板家找到小紅軍,對他說:“你們的部隊又來了,你趕緊歸隊吧,免得以后有苦吃?!?/p>
小紅軍不肯走,劉向明就嚇唬他說:“羅沙鍋堂哥羅順榮的老表張大公子當上保安團長了,傳出話說,你再賴在騎龍大坡不走,就要派人來抓你?!?/p>
小紅軍有點怕了,不料趙三老板卻哈哈一笑,說:“老劉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和張團長是一個線的人,只要我在他面前說一句,就可萬事大吉?!?/p>
小紅軍感激地望著趙三老板,說:“三老板,那就請您去跟張團長說一聲,我從此就老老實實地呆在趙家,就算一輩子當牛做馬,也無悔無怨。”
趙三老板說:“明天張團長家嫁姑娘,我正好要去吃酒,就幫你去說,你盡管安心在我家好好干下去。以后啊,我還要分你田地,幫你造房,讓你在騎龍大坡安家落戶?!?/p>
劉向明鼓著一雙牛眼,看看趙三老板,又看看小紅軍,長嘆一聲,就歪翹歪翹地回家了??伤廊徊环判?,小紅軍賴在騎龍大坡不走,遲早還會給他惹禍。
但趙三老板明顯在護著他,如何才能把他搞走?于是,劉向明抽著老皮煙,一直在心里冥思苦想,想了好幾天,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張家重新得勢后,羅家又奪回了甲長的職位,在騎龍大坡的地位,僅僅次于趙家。但這次當甲長的不再是羅順榮的老爹,而是羅順榮自己。當上甲長后的羅順榮,不但每天都把腰桿繃得直直的,還從保安團討了根套筒槍背在肩膀上,走到哪里都神氣活現(xiàn),耀武揚威。
但誰也不知道,他狐假虎威的主要目
的,是在掩飾情場失意所帶來的痛苦和空虛。正當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劉向明就找上門來了,對他說:“順榮,雖然我也曉得,騎龍大坡最靠得住最有出息的年輕人就是你,但我為啥要將小長英許給羅沙鍋而不是許給你?我是怕呀,我是怕那個賴著不走的小紅軍,哪天會要了你的小命!”
羅順榮愣眼愣眼地看了劉向明至少半分鐘,才惡狠狠地說:“我就曉得,那個小狗日的賴著不走,就是想這覺瞌睡睡!要不,我去叫幾個保四團的弟兄來,把他抓去槍斃了。”
劉向明卻擺擺手說:“這樣也不好,你沒看見兩次紅軍過路,都是千軍萬馬的殺氣騰騰?說不定哪天又打回來了呢,聽說你害了他們的人,還不來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羅順榮臉色一變,連忙說:“劉大伯,我只是在你面前說說而已,你不許跟別人亂說嚎。”
劉向明說:“當然不能說了,對那些紅軍隊伍,連趙三老板都怕得要命,不要說你我了。那天紅軍在對門的包包上駐扎,趙三老板又是牽豬又是拉羊的前來慰勞,跟趙三老板比起來,我們算啥子毛毛蟲?上個月張家嫁姑娘,趙三老板還去找張大老板保證,說那個小紅軍已經徹底變白了,成了一個大好人,趙家已經許可他在騎龍大坡長久居住,還許口給他起房架屋,送田送地?!?/p>
羅順榮沒想到小紅軍還真有幾把刷子,居然投靠趙三老板,不但取得了騎龍大坡的永久居住權,還得到了趙三老板的極力庇護,要搞他還真不容易。于是問劉向明:“劉大伯,那你說怎么辦好?我看那小狗日的實在牽眼睛得很?!?/p>
劉向明假裝思考了一下,說:“政府家不是在招募壯丁嗎?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家原本只有兩個兒子,是夠不著的,現(xiàn)在我又認了這家伙當干兒,就符合三丁抽一的條件了,不如你帶兩個人,來把他拿去抵任務吧?!?/p>
關于抓壯丁一事,從縣到區(qū)鄉(xiāng)保甲,層層都有死任務,到期完不成就要被上峰責難,為了保位子,只好拿自家親友族人去抵任務。羅順榮一聽劉向明說完,就“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劉大伯,姜還是老的辣,我決定聽你的,把這個狗家伙抓去抵任務?!?/p>
劉向明也陰險地笑了,可他沒想到的是,羅順榮比他了解的還要陰險和奸詐十倍。羅順榮一邊答應劉向明,一邊在心里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把堂弟羅沙鍋抓了壯丁,讓他有去無回,嘿嘿,這樣一來,劉長英——我心中的小仙女,不就是我的了?
因為誰都知道,凡是被抓去的壯丁,最終都要分配到缺員嚴重的部隊,押赴戰(zhàn)場當炮灰,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按騎龍大坡的規(guī)矩,羅沙鍋一被抓走,他與劉長英的婚約就會自動解除,但她依然還是羅家的人,今后的歸宿只能由羅家來定,劉家無權干涉。
劉向明當然沒想到羅順榮居然會卑鄙到如此地步,見他點頭答應了,便興沖沖地哼著小曲往回走。他高興的不僅是可以為劉長英的事情免除后顧之憂,還能保兩個兒子不受兵災之苦。
此時,離劉長英跟羅沙鍋的婚事,只有半個月時間了。
羅順榮一心要抓小紅軍,可是十多天過去了,一直都沒機會,因為小紅軍一直在趙家大院里拼命干活。羅順榮即使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到趙家大院抓人。但他卻不死心,反而把堂弟羅沙鍋忽悠起來,天天在趙三老板家附近轉悠,人們都以為他是看上了趙家的哪位小姐呢。
直到劉長英出嫁的前一天傍晚,小紅軍才走出趙家大院,往三四里外的劉家寨走去。
羅順榮和羅沙鍋躲在一座小山包后面,遠遠地盯著。突然發(fā)現(xiàn),劉長英居然出現(xiàn)在半路上,迎著小紅軍走去。光是迎著小紅軍走去也就算了,他們會面后,看看四下無人,居然又是摟又是抱的。羅沙鍋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怒氣直沖腦門,抓起木棍就要沖過去拼命。
羅順榮拉住他說:“兄弟,不要著急,先看看他們還會咋樣,如果真要干那事,我們就跑過去當場搞死他,即使他跟趙三老板關系再好,這奸淫他人妻妾的罪行,也是逃不脫的。”
于是,羅沙鍋把牙齒咬得咯咯地響,只等那對男女再有下一步動作,就沖上去抓現(xiàn)行,到時候要拴要打,都有道理??墒莿㈤L英跟小紅軍,抱了一會就往家走了,雙方都顯得很開心,也很曖昧,伸手動腳的姐弟不像姐弟,情人不像情人。
羅沙鍋問:“三哥,還要不要抓?”
羅順榮咬牙切齒地說:“抓!當然要抓!待會等他們經過包包腳,我們就來個餓虎撲食,把他抓了,直接送區(qū)上交割。”
近了,更近了。小紅軍和劉長英,忽而一前一后,忽而一左一右,說說笑笑,摳摳掐掐地走來。羅順榮一使眼色,羅沙鍋便抓起木棍,躍身而起。羅順榮的表現(xiàn)卻更加強悍,肩上挽著紅棕繩,手里端著套筒槍,下山猛虎般朝不到二十米遠的大路上沖去。
最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是劉長英。但此時,她手里并沒有鐮刀。她一生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居然沒有隨身攜帶她那把磨得亮晃晃、挖死過郭俊明的大鐮刀,當發(fā)現(xiàn)被羅家兄弟打了伏擊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羅沙鍋已經揮舞著棍棒,大喊大叫地沖到面前了。
劉長英驚叫一聲,連忙推了小紅軍一把,叫他快跑,然后就被羅沙鍋一棒打翻在地,痛得齜牙咧嘴,抱著腳大聲叫罵:“羅沙鍋,小私兒,你不得好死!”
羅沙鍋見劉長英被打倒在地,喊得撕心裂肺,不由心疼起來,連忙扔了棍棒,跑過來扶起她問:“長英,打著哪里了?痛不痛?”
劉長英彎著腰,抱著腿,望著小紅軍逃跑的方向,罵道:“砍腦殼的,老娘還沒進你家門,你就這樣對待老娘,你這樣做以后要遭槍催炮打!”
羅沙鍋居然還知道憐香惜玉,一邊扶著劉長英,一邊說:“這次是我三哥羅順榮教的,我以后再也不聽他的了?!?/p>
可是,劉長英由于擔心小紅軍,已經顧不上自己的疼痛,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根本沒有聽見羅沙鍋在說什么??匆娦〖t軍停下身并轉過臉來,她不由大喊:“快跑!你快跑呀!”
但小紅軍卻無法再跑了,因為羅順榮手里的套筒槍,早就瞄準了他。
小紅軍干脆轉過身來,直接面對烏黑的槍口。羅順榮大喊:“羅沙鍋,來拿繩子去把他捆起來?!?/p>
羅沙鍋望望劉長英,又望望羅順榮和小紅軍,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羅順榮又喊:“羅沙鍋,你再不動手,他把你婆娘搶走了就不罩老子的球閑!”
羅沙鍋這才放下劉長英,準備向那兩人走去。劉長英一把拉住他的手,說:“沙鍋,你聽我說,他是我認的弟弟,你不能這樣對他?!?/p>
羅沙鍋心又軟了。羅順榮雖然沒有回頭,腦后也沒長眼睛,但這個賊頭賊腦的家伙,天生就是吃這門飯的,偏偏就知道身后發(fā)生的一切,于是火了,罵道:“砍腦殼的羅沙鍋,你這個倒門風敗志氣的狗家伙,再不趕快點老子就不管你的破事了,到時候婆娘被人家搶去了不要在老子的面前淌狗尿!”
為了老婆,為了維護作為男人的尊嚴,羅沙鍋決定不再理會劉長英,步履堅定地朝前走去。劉長英想去拉他,可惜站不起來,于是只好撕心裂肺地喊:“不要!不要??!”
但羅沙鍋依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取下羅順榮纏在左肩上的繩索,再繞上幾步,來到小紅軍面前。
羅沙鍋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居然會繞著走,讓小紅軍始終暴露在羅順榮的槍口下??粗〖t軍眼里充滿絕望的神情,羅順榮心里不由一動,瞄了羅沙鍋一眼,暗罵:“好個裝豬吃象的家伙,搞不好老子也會著他的手呢!”
在劉長英的喊叫聲中,小紅軍終于被騎龍大坡的兩個鄉(xiāng)巴佬一舉拿下,當晚就
被送到陽長街上,交到區(qū)保警隊長的手上,還辦理了交割手續(xù)。
羅順榮完成了一例壯丁任務,羅沙鍋免除了后顧之憂,兄弟二人回到家里時,天已經斷黑了。此時劉長英早已被家人找了回去,劉向明聽說了事情經過后,一邊痛罵羅家兄弟不是人,一邊卻在心里偷偷地樂。
五
那一晚,劉長英是在悲傷與難過中度過的。騎龍大坡本來就有“哭姑娘”的習俗,前來“陪姑娘”的伯娘嬸子和閨蜜,以為她是戀家鬧的,于是都陪著她抹眼淚。她最好的閨蜜劉春香來得最晚,一進門就說:“我今天特意來哭你一頓?!闭f完,就拿塊毛巾蓋在頭上,抱著劉長英扯聲長氣搖頭晃腦數(shù)數(shù)落落地哭了起來。
由于劉春香的頭部是被毛巾蓋起來的,淌不淌眼淚沒人知道,但光聽那抽抽搭搭的哭聲,還真有幾分傷心勁兒,閨房里的其他人,一個個都跟著悲悲戚戚。
由于有人陪著,劉長英哭得更傷心,更起勁。第二天,本來是女方家辦喜酒的日子,三親六戚全都來到了,劉長英卻找出當初小紅軍穿來的那件破衣服,非要劉向明請人給小紅軍埋個空墳。
劉向明非常惱火,但想想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會殺人的姑娘嫁出去,從今往后就郭家門李家戶各過各的日子了,好歹父女一場,勉強答應了她的請求,趁著黑夜在紅軍歇過腳的那個土包上,給小紅軍做了一個衣冠冢。
第二天,川軍首領楊森派出一個團,撇開保警隊和保四團,在騎龍大坡一帶搜尋掉隊紅軍與紅軍游擊隊的蹤跡,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就抓走,一時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川軍部隊鬧騰了兩三天就撤走了,據(jù)說殺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川軍走后,保警隊和保四團又來了。但川軍也好,保安團也好,都沒人問起過那名小紅軍的事,給劉長英和羅沙鍋帶來災難的,是羅順榮。
他們是在成親后的第三天去劉向明家“回門”的路上被扛著套筒槍的羅順榮攔住的。小紅軍被抓走后劉長英就有了教訓,走到哪里都把鐮刀提著??粗前蚜粱位蔚拇箸牭?,羅順榮輕蔑地笑了下,用吊兒郎當?shù)目谖谴蛘泻粽f:“你們兩口子去哪里?”
本來,按照騎龍大坡的規(guī)矩,作為“老大爺”的羅順榮是不能用這種語氣和腔調對劉長英說話的,但此時這家伙卻故意把流傳了千百年的老規(guī)矩拋在腦后。
羅沙鍋站在一旁“嘿嘿嘿”地傻笑,劉長英瞟了羅順榮一眼,看準他那雙色迷迷的眼睛,突然心一橫,就迅疾出手了。
可惜劉長英沒練過身手,每天除了打草鞋就是種菜養(yǎng)豬,而羅順榮是到縣里參加過軍訓的,看見鐮刀挖來,連忙大吼一聲,后退一步,用最快的速度舉槍格擋。
但鐮刀不同其他刀劍,雖然攔住了刀身,卻沒攔住突出的刀頭,隨著“當”的一聲脆響,刀尖“噗”的一聲,挖在羅順榮的右額上,當即暈倒在地。
又挖死人了!又挖死人了!這次挖死的,居然還是個端公家碗扛公家槍的甲長,劉長英三魂嚇掉兩魂,握著鐮刀呆呆地站著發(fā)抖。羅沙鍋連忙撲過去,伸手捂住羅順榮正在流血的傷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羅順榮被挖死啦!”
羅沙鍋扯起破鑼一樣的聲音大喊,人們就紛紛跑來。
羅順榮被救活了,但劉長英和羅沙鍋卻遭罪了。羅順榮醒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捆綁羅沙鍋。羅家寨有兩個健壯如牛的年輕人,被羅順榮培養(yǎng)成了親信兼爪牙,一把抓住羅沙鍋,給他背上“云南背系”。他們還要去捆劉長英,羅沙鍋哀求說:“要殺要打都由我來承擔吧,是我叫我婆娘挖的!”
羅順榮假裝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就先把你送到區(qū)上去,交給保警隊處理?!?/p>
就這樣,剛與劉長英成親三天,羅沙
鍋就被抓走了。羅順榮沒有親自送羅沙鍋去陽長,而是由他的那兩個心腹完成這項艱巨任務。
“反正又沒挖死人,不會有多大事,最多關兩天就放回來了?!绷_沙鍋雖然被捆著,心里卻比較樂觀,邊走邊這樣想。
走進區(qū)保警隊的辦公室,那個掛著“羊把腿”、長著鷹鉤鼻的保警隊長,眼里冷冷地放著兇光,嘴巴一裂,露出一個怪怪的笑容說:“他奶奶的,又白撿了個家伙?!比缓竺鰩讉€銅板,再開了一張紙條,一并扔給羅順榮的兩個心腹,說:“回去告訴你們羅爺,人我收下了,馬上就押去縣里?!?/p>
那兩個家伙連忙點頭哈腰,答應一聲“是,謝謝余長官”,就轉身開門走了。
直到此刻,羅沙鍋才意識到自己完蛋了,被堂哥羅順榮抓了壯丁了。一想起他看劉長英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忍不住破口大罵:“羅順榮,不得好死的禿尾巴私兒,五顯菩薩和祖宗先人都不會放過你!”
余隊長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問:“你和羅順榮是啥關系?”
羅沙鍋說:“啥關系?我爹和他爹是同爹不同媽的親弟兄!”
余隊長眼神一凝,說:“這樣說來,羅順榮這個狗日的還真是夠狠的,簡直六親不認,以后老子還是要防著點?!?/p>
羅沙鍋哀求道:“長官,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吧。”
余隊長說:“那不行,我已經開了條子給羅順榮,一旦放了你,他就要去告我。”
羅沙鍋明知毫無希望,但還是不斷地哀求:“您就行行好吧,長官,我求求您了,我才結婚三天,我婆娘長得好看得很,我舍不得離開她?!?/p>
“哈哈哈”,誰知余隊長一聽這話,就仰天大笑三聲,說:“你不說這事,我還想放你一馬,你這樣一說,我就不想放你了,你真是個傻逼!”說完大喊:“來人!”
立馬就有兩個穿黑制服、背套筒槍的年輕人推門走進來,畢恭畢敬地站著。余隊長一臉威嚴地說:“你們兩個立馬幫我把這傻子送去縣城,千萬別讓他跑了,否則我會要你們的小命!”
那兩個保警兵連忙雙腳一并,舉手敬禮,齊聲答道:“是!”然后押起羅沙鍋就走。
羅沙鍋萬分絕望,連死的心都有了。但他不甘心,他要想盡千方百計逃回去。
羅沙鍋很想在去縣城的路上逃跑,無奈雙手被捆得緊緊的,還被那兩人一人用繩子牽著,一人用槍指著,根本就沒機會。
六
黃昏時分,那兩名保警兵終于把羅沙鍋押解到大定城,關進民夫營。民夫營跟監(jiān)獄一樣,院大墻高,戒備森嚴。
紅軍部隊早已西進北上,十幾萬中央軍和川軍撲空后也跟著撤走,只留下兩三萬兵力對付紅軍游擊隊,民夫營的主要任務則是在軍警的監(jiān)督下,為國軍部隊運送糧草彈藥。
羅沙鍋被編入民夫營二連三排五班,恰好與小紅軍關在一起,由四名荷槍實彈的保警兵負責管押。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小紅軍一看見羅沙鍋,就直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舉起拳頭就打,邊打邊罵:“你這個狗日的,怎么也會有今天?”
負責管押的保警兵看見了,跑過來一腳踢開小紅軍,狠狠地用槍托杵了他好幾下,罵道:“想死就跟老子死遠點!”
羅沙鍋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坐到一邊去了。小紅軍被杵得不輕,一邊摸著被杵痛的腰桿和臂膀,一邊低聲罵道:“白軍黑狗,有本事就到火線上拼去?!?/p>
小紅軍雖然罵聲很低,但還是被一個耳尖的保警兵聽見了,幾步跨過來,又一槍托砸在他后背上。小紅軍眼睛一擠嘴一癟,叫了一聲“媽喲”,腰桿就深深地彎了下去,慢慢地坐在稻草上,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昏黃的馬燈光下,羅沙鍋隔著四個人
狠狠地白了小紅軍一眼。他發(fā)現(xiàn),才被抓進來四五天,這狗家伙就變得又黑又瘦,又破又臟,跟初來騎龍大坡時差不多。再看看稻草上躺著的十多個青壯年,全都好不到哪里去。
顯然,他們已經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每個人都被保警隊用槍托和拳腳教乖了,雖然年紀輕輕,正值壯年,卻也疲憊不堪。
由于來晚了沒得飯吃,睡到半夜羅沙鍋就被餓醒了,黑暗中發(fā)覺睡在身旁的那人還醒著,便輕聲問道:“哥子,你是怎么被抓來的?”
那人說:“我是在趕場的路上被抓的,三個逮我一個。你呢,你是怎么來的?”
羅沙鍋罵道:“老子是被自家親堂哥子安了窩鍋,鬼曉得那狗日的會是這般心腸!”
那人轉過身來,在他耳朵邊壓低聲音問:“你想不想逃跑?”
羅沙鍋說:“想,怎么不想?”
那人說:“想就要乖乖地忍氣吞聲,然后才有機會?!?/p>
羅沙鍋問:“有用嗎?聽說逃出去的人被抓住是要被槍斃的呢?!?/p>
那人說:“不管怎樣,逃出去總比關在這里好,在這里遲早也是死。再說,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哪里放心得下?!?/p>
此時羅沙鍋又開始想劉長英了。新婚燕爾,剛剛嘗到女人的滋味,就被抓了進來。一想起劉長英,羅順榮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又飄搖而來。羅沙鍋忍不住立爬起來,恨不得跑回去一刀砍死那狗日的。旁邊那人一把拉他躺下,悄聲問:“兄弟,你不想活了?”
羅沙鍋咬著牙齒說:“想!怎么不想?”
那人說:“想就乖乖地躺著不要動?!?/p>
羅沙鍋聽從了他,默默地躺在稻草上。房間里黑漆漆的,但夜晚并不寧靜,民夫們雜七雜八的呼嚕聲和稀奇古怪的夢囈聲、磨牙聲,讓這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變得異常詭異。
漸漸地,羅沙鍋又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正在睡夢中與劉長英相會的羅沙鍋,突然被鞭子抽醒,一名背著套筒槍的保警兵,一邊舉著馬鞭轉著身子抽人,一邊大聲吼叫:“狗日的些,天都大亮了,趕緊起來爆肚子!”
羅沙鍋趕緊坐了起來,肚子里咕嘟咕嘟地叫著,頭腦暈沉沉的,渾身酥軟無力。羅沙鍋捂著癟癟的肚子,抬眼掃視了房間一圈,十多個民夫全都被抽醒了,從墻壁下面的稻草上坐了起來。紙糊的窗戶透進乳白色的晨光,投射在房間里猶如月光般朦朧,那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民夫,此刻正揉著眼睛,打著呵欠,甚至有人還在流著夢口水。
揮舞著馬鞭的保警兵看樣子已經二十出頭了,正是民夫們的平均年齡。這幫民夫,小的十六七歲,大的二三十歲,年齡參差不齊,個頭也七高八矮,憔悴中透著無奈與恐懼。
“你們曉得不?吃球都要起早點,晚了球都不到你!”看見民夫們全醒了,保警兵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抽人,但依然提著馬鞭鼓著眼睛吼,寬大的黑色保警服罩著他干瘦修長的身軀,就像從墳墓里爬出的幽靈。
保警兵的大半個腦殼被高邊帽遮住了,眼睛藏在遮陽下面,只有鼻子和嘴巴看得比較清楚。羅沙鍋真想一腳踢過去,但他知道這一腳估計會把自己的小命踢掉,于是只好作罷。
在保警兵的指揮下,民夫們魚貫而出,來到寬大的院子里,已經有人分四塊地方排起了長隊。原來民夫營共有四個連,一連一個打飯窗口。飯菜很簡單,一人就四個饅頭,一碗稀粥,一小節(jié)腌蘿卜。伙夫一邊打飯一邊說:“狗日的些省著點吃嚎,這四個饅頭已經包括中午飯了,各自跟老子保管好,出來混吃一看二眼學三,垮干癆爆肚子也要分個前三后四!”
院子一角有幾排木板搭成的簡易桌凳,分成四個方陣,各連民夫在槍口的監(jiān)視下,各自坐到本連本排的位置,稀里嘩啦無精打采地吃著。稀粥一頓喝完,饅頭吃兩個留兩個,剩下的各自用統(tǒng)一發(fā)放的白紙包起來,放在衣袋里。
沒有龍頭,沒有水管,民夫是不用洗碗的,但那只丑頭八怪的土碗必須要放好,如果不小心弄破了,就得吃鞭子挨槍托。
民夫是沒資格洗臉的,也沒地方洗,吃好飯后就不用回房了,在簡易桌凳上坐了幾分鐘,集合哨子就尖利地響了起來。
羅沙鍋跟著大家一起,被保警兵們用槍指著,來到院子中間,按連、排、班的序列排隊,有站得歪扭的,保警兵要么就一腳踢來,要么就一鞭子抽來,也有用槍托杵的,大聲呵斥與日娘搗妹的聲音不絕于耳。
幾分鐘后,民夫們終于把隊形站好,一個挎著“羊把腿”的保警軍官往隊伍前面一站,扯長嗓子喊“立正”“稍息”,然后開始分派任務??側蝿障碌竭B,連又分到排,排又分到班。羅沙鍋所在的二連三排五班的任務,是給保四團運送彈藥。
十二個民夫,統(tǒng)一背著半新不舊的竹篾背籮,在四名保警兵的管押下,急匆匆地趕到城外的軍火庫,每人領到一箱彈藥。彈藥箱都是用木板釘成的,上面有字有編號,為了掩護,領出來后還用破麻袋裹了兩三層,裝進背籮后再放上十幾斤洋芋。
這個班的班長就是昨晚半夜三更與羅沙鍋說話的那人。班長三十來歲年紀,長得五大三粗的,但看上去卻比較老實。四個管押的保警兵,以提鞭子的瘦高個為頭,除瘦高個面無表情地背著槍提著鞭子左顧右盼外,其余三人的槍口,都黑幽幽地對著民夫們。
走著走著,就有人心情焦躁起來,用腳踢路上的石子發(fā)泄情緒。那石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斜斜地飛去碰到路邊的一棵大樹后又彈回來,撞到瘦高個保警兵的腳踝上。
瘦高個驚叫一聲,隨即蹲了下去,抱著腳踝“哎呀哎呀”地叫了幾聲,然后罵道:“是哪個狗日的整老子的潮氣!”
瘦高個抱著腳蹲在地上正罵著,肩膀上掛著的套筒槍“踢托”一聲掉在了地上。民夫們心里都暗暗高興,但誰也不敢笑出聲來。突然一聲槍響,一名握槍押送的保警兵慘叫一聲,就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鮮血從胸腔里噴涌而出。
“遇到土匪了!隱蔽!大家趕緊隱蔽!”瘦高個停止叫罵,連忙拖槍翻滾,躲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下,“咔嚓”一聲拉響槍栓,胡亂放了一槍,招呼大家趕緊隱蔽。
另外兩名保警兵隨即趴在地上,向路邊滾了過去,各自尋找掩體。民夫們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立即亂成一團,全都扔掉背籮,跪在地上高高地舉起雙手投降,黃澄澄的洋芋滾了好大一坡。
又是一陣槍響,活著的三個保警兵又死了一個,另外兩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突然一陣馬蹄聲狂風暴雨般地傳來,幾分鐘后,十二三騎全副武裝的馬幫疾奔而至,路邊的山上又沖下十幾名武裝人員,撿起兩名死去的保警兵的套筒槍,把背籮里的彈藥箱收集起來,分成兩份,一份由馬幫搬上馬背,絕塵而去;一份則由那十幾名武裝人員扛著,很快消失在莽莽山林中。
民夫們睜大眼睛,雙膝跪地,高舉雙手,那樣子看上去既可憐又可笑。還是小紅軍最聰明,馬幫和土匪剛剛消失,他就站起身朝路后面的山林跑去。其實羅沙鍋早就預料到這個狗家伙會在半路逃跑,回去找他老婆劉長英,于是老早就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
小紅軍剛剛拔腳逃跑,羅沙鍋就追了出去,邊追邊喊:“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快抓住他!”
小紅軍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拼命地朝山林沖去。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槍響,小紅軍往地上一撲,然后繼續(xù)向前面的山林爬去。只差最后十幾米,他就能遁入山林,無影無蹤。
羅沙鍋對身后的子彈毫無顧忌,原本就擅長攀爬奔跑的他幾個縱躍就追了上來,死死地將小紅軍按在地上。
小紅軍掙扎著翻轉身子,一腳踢開羅沙鍋,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就躍了起來。羅沙鍋沒想到小紅軍的動作會這樣麻利,力氣也大得出奇,不由愣了愣,被站穩(wěn)馬
步的小紅軍當胸擂了幾拳。更令羅沙鍋想不到的是,小紅軍出拳的速度很快,出腿的速度更快。
小紅軍把羅沙鍋踢翻在地后,指著他罵道:“狗日的,老子要不是真心愛著長英姐,早就離開騎龍大坡了,誰稀罕你們這個鳥地方!要不是怕她傷心,老子早就把你干死了!別以為她不喜歡老子,老子告訴你吧,長英姐早就是老子的人了,你得的是個二水貨!哈哈!哈哈哈!”
小紅軍紅著臉,高舉拳頭,大聲地得意地笑著,突然抱起一塊七八十斤重的大石頭,就要朝羅沙鍋的頭上砸去。又是一聲槍響,瘦高個遠遠地舉著槍喊:“回來!都跟老子回來!不然打死你們兩個兔舅子!”
此時小紅軍已經看穿了,那個狗日的保警兵是在虛張聲勢,其實他槍法爛得要命,根本就打不著人,于是一邊舉著石頭要砸羅沙鍋,一邊還回頭去瞟了一眼瘦高個,蔑視與傲慢交織在一起。
另一個保警兵也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用槍指著民夫們清點人數(shù)。
羅沙鍋暈乎乎地倒在地上,嘴里咸咸地冒出鮮血,那一聲槍響讓他還過魂來。剛才小紅軍說的那些話,仿佛飄在遙遠的空中,絲絲縷縷,飄飄蕩蕩。但他知道,如果把這個野種放走,劉長英就永遠不會再屬于他了。
于是,就在小紅軍回頭蔑視保警兵的那一瞬,已經走到鬼門關前的羅沙鍋突然“呀”地大喊一聲,一口吐出嘴里的鮮血,雙手緊握拳頭,身子向后一翻,順手摸著一把別人開荒遺落的鋤頭,接著一個飛躍,舉起鋤頭照著小紅軍的頭頂使勁砸來。
小紅軍聽到喊聲,連忙回過頭來,不由大吃一驚,順手把石頭舉過頭頂?!芭椤青辏 绷_沙鍋手里的鋤頭重重地砸在小紅軍的石頭上,鋤頭把斷成了兩截,小紅軍手里的石頭也應聲落下,當場砸斷了他的兩根右腳趾。
小紅軍抱著腳疼得哇哇大叫,羅沙鍋提著半截鋤頭把猛沖過來,照著小紅軍沒頭沒腦地打。羅沙鍋這個老實人,此時已經犯蠻起來,小紅軍想跑又跑不了,想打又打不過,連被砸斷的腳趾也顧不上了,只管抱著頭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叫得大路上的民夫們一個個心驚肉跳。
瘦高個端著槍沖上來,叫停羅沙鍋。此時的小紅軍已被打得皮破臉腫,額頭上冒著血,肋骨也差點斷了一根。但一想起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羅沙鍋的蠻勁又上來了,舉起鋤頭把還要打。
瘦高個連忙勸阻說:“算球了,兄弟,這個狗家伙已經受夠了,我們先回去領罪吧?!?/p>
羅沙鍋狠狠地瞪了小紅軍一眼,罵道:“狗日的,這次先放饒你,別以為我們騎龍大坡的人老實好欺,把老子惹毛了隨時都會要你的狗命?!?/p>
小紅軍可憐兮兮地坐在地上,瘦高個打開隨身攜帶的行軍包,撕下兩塊紗布,扔給羅沙鍋。羅沙鍋拿著紗布傻乎乎地問:“長官,我——我用不著這個?!?/p>
瘦高個用槍指著他說:“給他包扎起來。”
羅沙鍋脖子一歪嘴一扭,說:“為啥子?”
瘦高個說:“人是你打傷的,你就給他包扎一下,不然這樣死了也不好辦?!?/p>
羅沙鍋這才放下手里的半截鋤頭把,上前給小紅軍胡亂包扎起來。在包扎腳趾的時候,羅沙鍋認出小紅軍腳上的那雙布鞋居然跟自己腳上穿的一模一樣,心里更加怨恨,于是故意使勁,疼得小紅軍又齜牙咧嘴地喊爹叫娘。
丟了彈藥,死了弟兄,自己也差點命喪黃泉,瘦高個心里本就煩悶,見小紅軍叫得如此夸張,于是上前幾步,從后面踢了他一腳,罵道:“野雜種,再跟老子亂叫就一腳踢死你!”
小紅軍知道越叫越有苦頭吃,于是閉口不叫了,只是做出同樣夸張的痛苦狀。瘦高個懶得理睬他這一套,見羅沙鍋包扎得差不多了,罵道:“狗日的,包得比王大媽的裹腳還丑?!绷R完用槍指著小紅軍,喝道:“跟老子起來,走!”
小紅軍掙扎了兩下沒掙起來,瘦高個命令羅沙鍋:“扶他起來!”
羅沙鍋畏懼瘦高個的威勢,即使心里一萬個不愿意,也只好上前去扶小紅軍。不過他也不是好好地扶,而是生拉硬拽。小紅軍站是站起來了,卻忍不住疼出了聲音。瘦高個很煩他叫,舉起槍托愣了他一眼,板起面孔罵:“你他媽的再叫,老子就兩槍托杵死你!”
小紅軍見他眼里閃出殺氣,嚇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就不敢再叫了,只好弓著腰,抱著斷趾的右腳,一跳一跳地往大路上走去。
羅沙鍋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看見有根樹杈很適合做拐杖,就把它掰下來稍稍修整下遞給小紅軍。小紅軍接過拐杖后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復雜的眼神,說:“其實,剛才我是瞎說的,我跟長英姐是清白的,你要防的應該是羅順榮,那是個小人?!?/p>
羅沙鍋低著頭說:“我明白?!比缓缶酮氉韵虼舐纷呷ァ7祷卮舐泛蟛胖?,十二個民夫只跑脫一個,就是昨晚跟他說話的那人——本班班長。
七
在瘦高個的指揮下,直到天快斷黑了,這幫民夫才抬著兩個保警兵的尸體回到縣城民夫營。一回到民夫營,瘦高個和那名活著回來的保警兵就被下槍帶走,羅沙鍋他們也被帶走審問,折騰了幾個小時,一回房間就癱軟在稻草上。
四個新?lián)Q的保警兵看上去精神多了,槍也不是又老又破的套筒槍,而是烏黑發(fā)亮的漢陽造。
小紅軍一看見那槍就雙眼發(fā)亮。他從湘西一路跟著紅軍部隊打到烏蒙山,見過各種各樣的槍,知道這種槍不但威武漂亮,而且擊發(fā)快,射程遠,聲音清脆,準確性高。同時他又知道,管押他們的保警兵的槍越好,證明上面越發(fā)重視他們這幫民夫,今后逃跑的機會就會更小。
羅沙鍋一倒在稻草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同樣是被皮鞭抽醒,然后打飯、吃飯、集合。羅沙鍋發(fā)現(xiàn),民夫營比昨天整整少了一半人,悄悄打聽才知道,20軍減員嚴重,有一半民夫被押往部隊,充軍去了。他還聽說,民夫營里混進了奸細,昨天不但弄丟了十二箱彈藥,還死了兩個保警兵,現(xiàn)在追查得很緊,搞不好還要槍斃人。
這天羅沙鍋所在的民夫班沒有安排任務,長官訓完話后隊伍就解散了。回房不久,兩名挎著羊把腿的保警軍官押著一個新民夫走了進來,門邊的四名保警兵連忙起立敬禮。
房間里光線很暗,但還能看得清楚,那兩個軍官身板筆直,臉上的線條也很硬朗,舉手投足軍人味很濃,全身上下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場。羅沙鍋在心里贊嘆,這才是當兵的嘛!
民夫們紛紛站了起來,有乖巧的還會叫聲長官好,大部分卻傻愣愣地站著。羅沙鍋是傻愣愣地站著的那類,小紅軍也掙扎著站了起來,還抬手敬了個禮。
那兩名軍官看著頭上纏著紗布的小紅軍,眼里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其中一人問:“你就是那個試圖逃跑的?”小紅軍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那人接著說:“這次暫且饒你,下次再跑,就地槍決!”
小紅軍哆嗦了一下,一張臉變得死灰死灰的,汗水大顆大顆地滴落。
另一名軍官掃視了眾民夫一眼,問:“羅沙鍋呢?誰是羅沙鍋?”
“我——我是——羅沙鍋?!绷_沙鍋驚慌失措地站直身子,一臉蒼白地回答,聲音里明顯地打著顫。
那軍官宣布道:“在昨天的戰(zhàn)斗中,民夫羅沙鍋機智勇敢,只身抓回了一名試圖逃跑的民夫,特選拔為本班班長,即刻上任?!?/p>
雖然班長不是干部,但好歹也是個“頭”,呆頭呆頭的羅沙鍋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有這么好的運程,一時高興得心花怒放??上吲d得太早了,民夫營是沒有營連排長的,只有班長,而且班
長也沒有更多的自由,則只有更多的責任:監(jiān)督民夫們睡覺、監(jiān)視民夫們說話并及時匯報情況。
民夫們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心里只想早點回家,最擔心的就是被送往部隊當炮灰,于是那兩名軍官走后,都爭相巴結羅沙鍋,生怕被他“推薦”去當兵。一直都是苦命下人的羅沙鍋不習慣,面對大家肉麻的巴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全班人馬只有小紅軍冷眼對待羅沙鍋,有個高個子民夫看不慣,跑過去提起衣領就要打。
小紅軍驚慌失措地問:“你——你要干啥?”
高個子民夫握著拳頭說:“老子要打死你!”
小紅軍說:“我又沒惹你,你為啥要打我?”
高個子民夫說:“我們大家都在向班長祝賀,你為啥不過來?”
小紅軍說:“我不祝賀是我自己的事,又沒妨礙你們?!?/p>
高個子民夫說:“這不行,你不來祝賀班長就是侮辱我們。”說著提起拳頭就要打。
“住手!”羅沙鍋叫了一聲,高個子民夫的拳頭才沒落下去。高個子民夫不解地問:“班長,您這是——”
羅沙鍋擺擺手說:“算球了,這個狗家伙是被我和我堂哥抓來的,想逃跑又被我抓了回來,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大家聽羅沙鍋如此一說,無不在心里驚呼:“原來是這樣呀!”特別是那個高個子民夫,此刻心里最恨的,就是把他捉來當民夫的那個狗家伙,知道羅沙鍋曾經也是個抓夫的“兇手”,非常后悔剛才的舉動,于是臉上現(xiàn)出尷尬的神情,低著頭默默地站著,站了半分多鐘才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高個子民夫剛剛坐下,門就“吱嘎”一聲打開了,民夫們以為又出了啥子情況,全都抬頭瞟過來。兩個保警兵端著槍站在門兩邊,一男一女邁步走了進來,由于房間里比較昏暗,他們越過門檻后揉了揉眼睛,才勉強看清屋里的情況。
屋里的臭味實在難聞,那女的把持不住,“哇”的一聲差點吐了出來。此時民夫們也看清了,進來的那對男女,男的二十來歲,穿著青布長衫,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女的只有十七八歲,穿著三節(jié)兩袖的滾花青布短衫,梳著穿青女子獨有的三把頭,卻也風姿綽約、粉面桃腮。
郎才女貌,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兒。但他們來這里干啥呢?民夫們不明所以,全都睜大眼睛,靜待下文。
“姐姐!姐姐!”突然,角落上的小紅軍叫喊著跛著腳跑過來,可惜才跑了幾步就摔倒在地。有眼尖的民夫看見,是羅沙鍋伸腳把他絆倒的。
原來來者是劉長英和趙晃。趙晃站著不動,臉上始終保持著瀟灑自信的笑容?!爸拒姡⒅拒?!”劉長英叫喚著劉向明給小紅軍取的名字,幾步跑到房屋中間,將小紅軍扶了起來。小紅軍拉著劉長英的衣袖,止不住淚如雨下,癟著嘴哭道:“姐姐,姐姐,你是怎么來的?”
劉長英說:“你們全都著了羅順榮那個禿尾巴私兒的藥,才一前一后被抓走。我沒得辦法,只好去求趙三公子,是他花了不少銀元才讓我找到這里來,只要你們好好的沒被送去當兵就好。趙三公子說,只要還在民夫營,他就能想辦法讓你們盡早回去?!?/p>
小紅軍還想跟劉長英說話,羅沙鍋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將他拉開,緊緊地將劉長英抱住。劉長英使勁地掙扎,羅沙鍋卻死死地抱著不放,說:“長英,我的好婆娘,你曉得我有多想你嗎?長英!”
至此,坐在地上看熱鬧的民夫們終于弄明白了,原來這個漂亮女子竟然是羅沙鍋的老婆,而那個企圖逃跑被羅沙鍋抓回來的,是她弟弟!也就是說,羅沙鍋和這個名叫劉志軍、操著外地口音的小家伙,竟然是郎舅關系。
趙晃說話了,他雖然笑著,聲音卻很冷:“好了,時間到了。”
劉長英在羅沙鍋又臟又丑的臉上親了一口,說:“外面那些當官的說,我只能進來五分鐘,你們好好等著,我會想辦法救你們出去。你走后羅順榮又去糾纏我,差點被我?guī)诅牭锻谒懒恕!?/p>
劉長英說完,羅沙鍋就松開了手。小紅軍卻坐在地上癟嘴癟臉地哭,門邊的兩個保警兵也在催了,劉長英本想再拉拉他手的,但沒時間了,只好一步步倒退著,走了出去。
直到劉長英和趙晃雙雙消失在了門外,羅沙鍋才雙膝跪地,對著房門哭了起來。
非常不幸的是,劉長英前來探望的第三天,羅沙鍋和小紅軍就被雙雙提出民夫營,押往川軍首領楊森部的20軍。
八
“為啥子啊,奶奶?為啥子他們都被押去當兵了?”聽到這里,我忍不住問七十歲了依然整天坐在門檻上打草鞋的奶奶。
我奶奶嘆了口氣,說:“都是那個趙三公子搞的鬼,他怕你爺爺回來我就不理他了,于是就花錢活動,第三天就把他們兩個都送去當兵了。”
“我爺爺?你說的我爺爺是羅沙鍋還是小紅軍?”雖然在心理上,羅沙鍋是我不容置疑的“爺爺”,但我還是這樣出其不意地問了出來。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呆呆地看了我半天,才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怪不得人們都說你是騎龍大坡最聰明的小娃。我跟你說吧,羅沙鍋、趙晃、小紅軍,還有郭裳,都曾經做過我的男人,但他們都不是你親爺爺,我也不是你親奶奶?!?/p>
奶奶不是我親奶奶我早就知道了,沒想到的是,今天她居然親口說了出來,還說羅沙鍋、趙晃、小紅軍和郭裳都曾經是她男人。
雖然那時我只有八歲,才讀小學二年級,但對“男人”已經有了概念,知道奶奶說的意思是,她曾經都跟那幾個男人睡過覺。她又不是我親奶奶,跟誰睡過都沒關系,只是那幾個人中居然有我最討厭的郭裳,一想起他們居然有一腿,我就有些惡心。
何況,郭裳的孫女郭襄,早已和我父親睡在一起了!
這些混亂的人倫關系,憑我當時的智商是無法理清的,但最基本的一點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我父親收養(yǎng)的,在騎龍大坡,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媽媽不是我的親媽媽,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就連郭襄,也不是我的親后媽,以上這些人與我都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和親人,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又將歸向何處,如果我不把他們當成親人,不把騎龍大坡當成家鄉(xiāng),我就成了孤魂野鬼流浪漢。
奶奶見我神色有異,接著說:“我這么大年紀了,活著已是天人,能說的該說的都會說出來,不然就要被埋進墳堆里去了。我當初一心想把你爺爺羅沙鍋救出來,然后好好跟他過日子,才去找趙晃幫忙,哪個曉得這個龜兒子說話不算話,白睡了我又暗下死手,反而把他和小紅軍都弄去當兵了。一氣之下,我就一鐮刀把他給廢了,還把他那吊東西割下來喂了狗。廢了趙晃后,聽說你爺爺他們的部隊正跟席大明的隊伍打火線,我就提起鐮刀趕去楊家灣,結果人沒找到,差點被兩個土匪糟蹋,被恰好路過的郭裳救了。救了我后,郭裳就沒再回去找席大明,不久,就聽說席大明的隊伍被打垮了,人也被抓了,殺在畢節(jié)大校場。”
我問:“于是,你就跟郭裳好了?”
奶奶說:“我是在去楊家灣的路上被土匪抓住的,郭裳把我救下時,我只剩下半條命了,要不是他精心照顧,我也是死路一條。趙家也在到處找我,我跟著郭裳,躲在黑洋大箐的一個巖洞里,一住就是五個多月。后來我肚子漸漸鼓了起來,只好悄悄回到騎龍大坡,找到半死不活的趙晃,告訴他我懷了他的骨肉,趙家才放過我?!?/p>
“不會吧?奶奶,我伯伯他——他是趙家的后代?”我吃驚地問。
奶奶平靜地說:“是的,誰都以為他姓羅,其實他姓趙?!?/p>
“可是,后來你為啥要說小紅軍是趙三老板害死的呢?”
奶奶說:“因為那時小紅軍已經回來
了,以羅沙鍋的身份回來和我住在一起,一直窩在家里做沙鍋,哪里也不去,如果不說他是被趙三老板害死的,那他冒充羅沙鍋的事情就會被揭穿。你曉得不?為了隱藏身份,大集體時,他的沙鍋幾乎都是白幫集體做的,除了換幾個工分,沒賣過一分錢。”
“于是,為了你真正愛著的那個小紅軍,你害死了趙三老板?”
奶奶一臉蒼白地說:“我也是沒辦法,誰叫趙三老板是大地主,反正難逃一死。再說了,趙三老板為了能給他們趙家留下那條根,也心甘情愿地用這種方式去送死。小紅軍和羅沙鍋在對付紅軍游擊隊的戰(zhàn)場上,雖然都曾經有機會逃回來,但他們誰都生怕對方獨自逃回來跟我過,于是就相互仇恨著、監(jiān)視著,結果誰都沒能逃出魔掌。后來,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小鬼子占領南京、武漢后,又開始進攻湖南,羅沙鍋和小紅軍所在的部隊,被緊急調往長沙,參加長沙保衛(wèi)戰(zhàn)!”
啊,長沙保衛(wèi)戰(zhàn)!幾次聽老軍人洪順大爺提起過這場戰(zhàn)役的艱苦卓絕和巨大犧牲,我不由熱血上涌,來了精神,說:“奶奶,我要是生落那個年代,不用誰來抓,我自己也要去當兵,上前線,打鬼子!”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有些激動地說:“羅沙鍋和小紅軍,還在跟紅軍作對的時候,他們一心只想開小差逃跑,根本沒心思打仗,后來去到湖南,聽說了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他們就不逃了,一門心思只想打鬼子。說來也真奇怪,自從被送到部隊,他們一直都被安排在一起,長沙保衛(wèi)戰(zhàn)一打響,他們就協(xié)商好了,把小鬼子趕走后,誰還活著,誰就回來跟我過?!?/p>
講到這里,我一直心靜如水的奶奶,眼圈已經變得潮紅,并且有淚花閃耀,話音也有些蒼涼和哽咽起來:“一次戰(zhàn)斗間歇,小紅軍對羅沙鍋說,羅沙鍋,我擔心以后即使有命回去,也不能跟姐姐在一起,被村里的人們認出來怎么辦?羅沙鍋想了想,說這還不簡單?你就裝成是我唄。于是從那天開始,小紅軍就開始研究和模仿羅沙鍋走路的動作、姿勢、聲音等,羅沙鍋還教他怎么做沙鍋!哎,這兩個冤家,身材、個子、相貌等原本就有些相像,只是看上去羅沙鍋比較笨拙,小紅軍比較聰敏。幾場惡仗打下來,小紅軍不但被打缺了一只耳朵,臉上、手上、腳上、腰上、背上,處處都是傷。羅沙鍋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傷痕累累,要不是有小紅軍救應,早就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了?!?/p>
奶奶平時言語不多,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就呆呆地坐著揉眼睛,吞口水。我坐在她對面的小板凳上連忙催問:“后來呢?奶奶,后來咋樣了?”
奶奶頓了頓,接著說:“前后四次保衛(wèi)戰(zhàn),死了很多很多人,可惜長沙還是守丟了,部隊往南撤到廣西。因為立了戰(zhàn)功,上面要提拔羅沙鍋和小紅軍當官,但他們都拒絕了。他們對當官不感興趣,他們只想早點把仗打完,早點回來跟我團聚。再后來,在獨山阻擊戰(zhàn)中,羅沙鍋為了掩護小紅軍,被小鬼子的機槍打死了?!?/p>
講到這里,奶奶終于哭了出來!這個騎龍大坡上不但最漂亮、而且最堅強的女人,終于在老了之后,在一個與他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孫子面前哭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奶奶,不明白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還有啥好哭的。
奶奶哭了好大會兒才接著說:“廣西再次淪陷后,日本鬼子又開始進攻貴州了。那時候,整個中國,只剩下三個半省了,眼看鬼子已經占領了貴州最南邊的荔波、三都、丹寨、獨山等縣城,20軍的貴州兵紛紛請戰(zhàn)馳援獨山,阻擊鬼子侵略自己的家鄉(xiāng)。此時20軍已經撤回貴陽,準備開往四川,小紅軍和羅沙鍋等數(shù)百名貴州兵臨時調入29軍,開赴獨山。在獨山,羅沙鍋和所有的貴州兵一樣,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他對小紅軍說:‘劉志軍,我估計回不去了。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對待她,不管她做錯了什么,你都不許責怪她?!f完,戰(zhàn)斗就打響了。”
奶奶擦了擦眼淚,繼續(xù)說:“日本鬼子火燒獨山,連續(xù)燒了七天七夜,死了一萬九千多人,真是作孽呀!參加阻擊鬼子的,一半是軍人,一半是百姓。這些貴州軍人由于太窮,連鞋都穿不起,只能穿草
鞋,被叫做‘貴州草鞋兵’。鬼子兵到處亂竄,見人殺人,見房子放火,羅沙鍋們死死守在深河大橋上,直到逃難的老百姓全部過了深河橋,鬼子已經追到橋頭了,才掩護工兵炸斷大橋。戰(zhàn)斗打了幾天幾夜,日本鬼子傷亡慘重,始終無法越過深河,只好往南逃竄,全部撤出貴州。”
我沒想到我一字不識的奶奶,居然會講這么精彩的故事,于是問她:“奶奶,是誰跟你說的這些?”
奶奶哭著說:“不是小紅軍是哪個?可惜的是,日本鬼子打跑了,投降了,你爺爺卻永遠回不來了。”
我又問:“那小紅軍是怎么回來的呢?”
奶奶說:“獨山阻擊戰(zhàn)中,小紅軍又受了一次重傷,直到兩年后才醫(yī)好,但那時抗戰(zhàn)已經勝利了。他申請回家,部隊不準,要跟共產黨爭天下。于是,小紅軍又開始開小差了,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又捆又打差點被槍斃。但最終還是逃了回來,他前腳剛到,解放軍后腳就打過來了。小紅軍是以你爺爺?shù)纳矸莼貋淼模捎谌韨劾劾?,除了我們家里人,誰也辨不出真假?;貋頃r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他們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
我問:“這樣說來,我后來的爺爺羅沙鍋,就是小紅軍冒充的了?”
奶奶說:“原本我是看不起羅沙鍋的,迫不得已才跟他結了婚,但小紅軍回來講了他的故事后,我就真心喜歡他了,也覺得我等了這么多年是值得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跟小紅軍在一起,我只想把他當成親弟弟。但是等到最后,他卻是這樣地回來,我就只好接受了。羅小細,你知道我為啥要一輩子打草鞋嗎?”
我說:“因為你打的草鞋好,能賣錢?!?/p>
奶奶擦干眼淚,苦笑了一下,說:“都說你是騎龍大坡最聰明的小娃,可惜你連這個也沒想到。你爺爺他們被送去當兵后,有人來對我說,他們是去打鬼子,鬼子在咱中國的土地上橫行霸道,燒殺搶掠,如果沒人上戰(zhàn)場打火線,很快就會打到騎龍大坡,男人直接槍斃,女人先奸后殺。他還說,貴州兵很窮,沒錢買鞋子,全都穿草鞋?!?/p>
我心里突然開了竅,搶著說:“奶奶,我曉得了,你打草鞋,是——是為了抗戰(zhàn)!”
奶奶終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是呀,在等你爺爺?shù)哪鞘曛?,我就天天坐在這里打草鞋,一天要打幾十雙,并且全部上繳政府,分文不收。后來解放了,因為我的草鞋打得好,上面就安排我專門打草鞋。以前我打草鞋是為了支援你爺爺他們打鬼子,后來我打草鞋是為了支援國家搞建設?!?/p>
“那現(xiàn)在呢?奶奶,現(xiàn)在你老了,也很少有人穿草鞋了,你還打它干嘛?”
奶奶又嘆了口氣,說:“我不打草鞋,還能做啥呢?”說完,她又繃起草鞋棍打起草鞋來。
看著奶奶又恢復沉靜甚至冷寂的面容,關于她的愛情故事,我雖然還有一些疑團沒有解開,但也不好再問了,只得站起身來,伸伸懶腰,朝院門走去。
“羅小細,你要去哪里?”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要去錢家寨找錢洪順大爺,他是騎龍大坡年紀最老的人,應該知道很多我想知道的事。”
“回來,你回來!”奶奶大聲地喊著,已經走出院門的我回頭一望,她已經站起來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鐮刀。
我不由打了個冷顫,連忙撒腿就跑。
“回來!羅小細,你給我回來,不要到處去亂講!”
我越跑越快,奶奶的聲音卻越喊越遠,仿佛穿越歷史時空,回到五十多年前——
郭裳一臉落寞,挎著“羊把腿”遠遠地走來,冷峻得仿佛可以結冰;被“凈身”后的趙晃依然身穿長衫,昂首挺胸地故作瀟灑,但眉宇間始終結著愁怨;羅順榮肩上套著黃棕繩,手里握著套筒槍,耀武揚威陰陽怪氣地奸笑,右額上的刀疤卻閃閃發(fā)光;衣衫襤褸煙巴屁臭的羅沙鍋汗流浹背地在作坊里燒沙鍋,杉樹毛燒出的火煙把他的眼睛熏得淚水漣漣;小紅軍頭戴一頂紅軍帽,可憐兮兮地站在古驛道邊,雙眼茫然地望著連綿起伏的山巒。槍聲驟然響起,硝煙彌漫中,我奶奶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大鐮刀從騎龍大坡沖殺出來,身上濺滿了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