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義

(四川大學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20世紀的中國經(jīng)歷了“千年未有之變局”，無數(shù)注定影響中國歷史的大事都在此間發(fā)生了：1919年的五四運動，1937—1945年的抗日戰(zhàn)爭，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以及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在這些無數(shù)驚心動魄、觸及靈魂的大事中，有一個特殊的群體始終與這些大事緊密關聯(lián)。他們或是發(fā)起人或是鼓動者或是被“改造”的對象，但是他們始終抱有的家國情懷、文化傳承者的赤子之心是一致的。他們就是20世紀初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知識分子群相對而言還是處在一個比較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有的出書、做學術綜合東西方文化，培養(yǎng)國家命脈；有的直接參與政黨，以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但是，1949年的政治變局卻讓文化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猶豫彷徨，究竟是留在大陸？還是出走臺灣？因為這樣的抉擇面臨著多重困難，一方面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故土難離，另一方面卻要面對一個與自己理念完全不相同的新生政權，前途未卜。

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經(jīng)過幾年的不斷分化，逐漸形成三種類型：一是新儒家為代表的保守主義知識分子，二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三是左翼知識分子。這三類知識分子，面對1949年的抉擇，懷著各不相同的信念卻有著相似的決定——留在大陸。

一、保守主義知識分子的抉擇

保守主義是近代中國的一大思潮，它是由西方文化的入侵而引起的，從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開始，到康有為的“保國、保種、保教”，再到現(xiàn)代新儒家“綜合中西文化”一脈相承。雖然同為保守主義，但新儒家的知識分子或者是留學歐美，或者是接受西方文化，他們都打破了以前保守主義的“國粹思想”，用自己的理性來分析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般而言，他們都能學貫中西、融匯古今，給當前的中國社會予以合理的解釋，并指明未來的方向。這種文化保守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始終以家國情懷為重，以中國固有文化的傳承為使命。

文化保守主義者中，梁漱溟、馮友蘭、賀麟等作為這一群體主干和開創(chuàng)者，他們的抉擇影響著文化保守主義這一群體的動向。梁漱溟作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開山鼻祖，在面對國共兩黨之間的斗爭時，他曾以第三方的身份參與調(diào)停，失敗之后，就退出政治，在重慶開始寫《中國文化要義》。此書始終強調(diào)中國文化特殊性的一面，認為國共兩黨以黨建軍建國的道路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歷史的事實告訴他“錯了”，中共實現(xiàn)了國家的統(tǒng)一。他認為當代中國政治中有兩個問題最根本，一是統(tǒng)一的問題，一是民主的問題。但在梁漱溟的心目中，統(tǒng)一問題顯然更重要、更迫切。他說：“民主只能在統(tǒng)一中求得，統(tǒng)一可能離開民主，民主卻離不開統(tǒng)一。四分五裂，談不上民主。這點說，統(tǒng)一高過民主?！盵1]既然共產(chǎn)黨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共產(chǎn)黨。何況在此之前，梁漱溟也與共產(chǎn)黨有密切的聯(lián)系，曾在延安與毛澤東徹夜長談。在重慶解放后，他致電毛澤東與周恩來，表示接受共產(chǎn)黨的邀請，同意到北京來。

同為新儒家的馮友蘭，在家國情懷的牽引下，也留在了大陸。在國共兩黨生死搏斗時，馮友蘭正在美國訪學，很多朋友勸他在美國長期居住下去，但他堅決地說：“我決不當‘白華’”。[2]在客居異國時，他始終牽掛著自己國家的命運，于1948年2月回到祖國。此時，國共兩黨的軍事斗爭已見分曉，基于歷史的經(jīng)驗，馮友蘭認為國民黨必將出現(xiàn)新一輪的“南渡”，但此時的“南渡”卻有別于歷史上的情況，這是同一種族、同一文化的爭斗，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改朝換代”。因此，馮友蘭要順應歷史的潮流，積極與新政權合作。

在廣州的熊十力也沒有走，他本是一個無黨派、無心政治的人，他一心以王夫之為榜樣，認為即使在異族統(tǒng)治下，依然可以“為往圣繼絕學”，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熊十力的三大弟子，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與老師的理念不同，分道揚鑣，在海外延續(xù)中國文化的慧命。陳寅恪來到廣州后終究也沒有走，因為他覺得胡適是因政治上的原因非走不可，而他與政治卻是絕緣的，所以他最終選擇棲居嶺南度過余生。他再三地說：“我不愿逃到臺灣去，依附美國?！伪厝ジ改钢?！’”[3]這么幾位知識分子的抉擇映射出保守主義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他們從自我的學識出發(fā)，而所學與所思，必然牽動著國家、文化的情感，所以，他們留在大陸與自己拿生命做學問是一脈相承的。

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抉擇

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思潮，在世界近代歷史上扮演者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它以不可阻擋的趨勢在世界范圍內(nèi)橫行，當這股思潮涌入處于傳統(tǒng)氤氳的中國時，立刻引起一批知識分子的追隨。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大都接受過歐美的教育，他們不僅對自由的理念有深刻的認識，更重要的是要將這些理念演化成現(xiàn)實的政治。

在當時的社會中，他們以自己的獨立思想和人格存在，秉持自由的理念，既不依附于國民黨，也不依附于共產(chǎn)黨，以辦報作為自己的生存方式。他們認為新中國政府的組成應該是多個黨派共同組織的結果，不應當是某一個黨派的獨占。他們以“文人論政”的方式大膽地批評國民黨政府，對共產(chǎn)黨的政策也保持著警惕。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理性與和平，而不是武力。但在當時的中國，不支持某黨派和某個社會階級，那就意味著和他們不是朋友。因此，他們是處在夾縫中的知識分子?！霸诔h嫌他太左，在野黨嫌他太右”。[4]面對1949年的政治抉擇，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苦衷。一方面是令人失望的國民黨，他們查封報社，禁止言論自由，暗殺自由知識分子，聞一多、李公樸的死更讓這群知識分子感到惶恐和氣憤。另一方面是自己不太滿意的共產(chǎn)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關于《怎樣分析階級》的文件中已嗅到了他們在未來的社會中可能被改造的命運。為此，沈從文在受到左翼文人的攻擊后，誠惶誠恐，當北平解放后，曾試圖自殺。

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儲安平最能體現(xiàn)他們的處境。儲安平曾是《觀察》周刊的創(chuàng)始人，一生論政，對自己信奉的自由主義理想有執(zhí)著的追求。但他的這種追求并非一種非理性的狂熱，而是運用自己的理性對各種勢力予以深刻的分析和評價，這是儲安平在政治上成熟的一面。他分析國民黨有兩大病癥：一是腐化，二是缺少一種新陳代謝的作用。這兩件事互為因果，實際上是一回事。國民黨的腐化是不可否認的，正因為種種腐化導致新生的力量無法繼起；同樣，因為沒有新生力量的更替，致使腐化形成惡性循環(huán)。這充分表明了儲安平對國民黨政權的失望與無奈。但對新生的共產(chǎn)黨，儲安平也根據(jù)已有的觀察經(jīng)驗提出質(zhì)問：“因為唯有承認人民思想及言論的自由，始能真正實現(xiàn)民主的政治，然則吾人以此事衡量共產(chǎn)黨，則共產(chǎn)黨是否能容許今日在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區(qū)域中的人民有批評共產(chǎn)主義和反對共產(chǎn)黨的自由？假如容許，則何以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在共產(chǎn)黨區(qū)域中出版的報紙有任何反對共產(chǎn)黨和批評共產(chǎn)黨的言論，或在共產(chǎn)黨區(qū)域中有何可以一般自由發(fā)表意見的刊物？”[5]1“就我個人而言，共產(chǎn)黨今日雖然大呼民主，大呼自由，而共產(chǎn)黨本身固不是一個能夠承認人民有思想言論自由的政黨，同時共產(chǎn)黨所謂的民主，是‘共產(chǎn)黨的民主’，而不是我們所要求的‘人人可以和平地，出乎本愿，不受任何外力干涉，而自由表示其意見’的民主。”[5]1可以看出，儲安平對中國未來的前途十分憂慮，既然有了清醒的認識，為何儲安平仍留在大陸？就個體生命而言，他或許自己有諸多的原因，如妻兒子女，而就其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他還是抱著與人為善的心態(tài)，對未來充滿了幻想。何況，他們曾是國共之外的第三方勢力，共產(chǎn)黨為盡快奪取政權，也對他們許下了許多諾言，表現(xiàn)出尊敬和寬容。

另一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羅隆基在當時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一是腐朽的國民黨政權；一是與“自由理念”不相同的共產(chǎn)黨。但在中共的勸說和邀請下，羅隆基還是留在了大陸。另一層的原因就是，羅隆基一直對自己在政治上的才能有足夠的自信，并曾幻想以自己當年所作的貢獻，可能會成為外交部長或者駐英大使的人選。[6]但是，羅隆基不僅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反而因為出眾的辯才和口才，引起無休止的批判。

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雖然在理念上認同西方的價值和理性，但在情感上，他們的身上依然可以看到傳統(tǒng)士人的那種以文論政治，以筆刻正義的形象。他們的出發(fā)點依然是民族主義的，所以，面對1949年的抉擇，他們留在大陸依然是可以理解的，這成了中國自由主義的一個怪相。

保守主義知識分子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曾做過艱難的抉擇，而左翼知識分子們卻為共產(chǎn)黨的到來歡呼鼓舞。在1948年共產(chǎn)黨節(jié)節(jié)勝利的形勢下，一大批逃在香港的左翼知識分子返回到解放區(qū)。但是，在以后的政治運動中，尤其是“文革”，這三類知識分子都遭到了嚴重的沖擊，無一幸免。

三、一代知識分子的遭遇

留在大陸的知識分子，一般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專業(yè)本身與政治不可分，如政治學、社會學、新聞學，這種情況還應包括左翼知識分子，他們是以現(xiàn)實政治參與為職業(yè)；二是專業(yè)本身與政治無關，但學者本人對政治熱情很高；三是專業(yè)與政治無關，本人也對政治無興趣。這三種人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所受的沖擊只有輕重的不同，卻無一人可以幸免。

就第一種情況而言，這批知識分子為了能夠?qū)W有所用，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就鋒芒畢露，站在自己專業(yè)的立場上，敢于揭示政治統(tǒng)治的黑暗面。在解放后，政治運動中他們必然是首要沖擊的目標。新聞專業(yè)出身的儲安平在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發(fā)表“黨天下”的言論，被劃分為“右派”，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再加上妻子的離去，長子斷絕關系，讓這位曾意氣風發(fā)的斗士已到了生命承受的極限。在文革期間，他從關押他的“九三學社”后院回家，看到居室、客廳均被洗劫一空，除了滿地的碎紙亂片外，已一無所有。儲望華在《父親，你在哪里？》一文中回憶說：“面對此般情景，父親的心便整個地絕望了。于是，他踽踽離開家中，走了出去……”從此以后，儲安平便失蹤了。同他一起做《光明日報》的羅隆基也被毛澤東欽定為“章羅同盟”，拉開了“反右”的序幕。羅隆基除了每天從早到晚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批判會，深夜里還要寫交代材料。他四處辯解“章羅同盟不可能”，但在人人自危的年代，無人愿意為他證明。心力交瘁的羅隆基最終于1965年12月死于心絞痛。社會學出身的費孝通，在1957年以自己專業(yè)的敏銳感知到政治氣候的變化，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這讓他一夜之間，從“紅得發(fā)紫”淪為“牛鬼蛇神”。文革開始后，他在重壓之下寫了檢討書，更經(jīng)歷了抄家、批斗、住牛棚、上干校的全過程，在極其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接受訓話、拔草等懲罰性勞動。這三位都是解放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遭此橫禍是新中國社會改造的必然結果。但對共產(chǎn)黨忠心耿耿的左翼知識分子也得到了同樣的下場，而且較之其他知識分子更為慘烈。歷史學家吳晗，在文革前期“大紅大紫”，與政治走得很近。為積極響應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他寫了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從此便再無安生的日子了。他被扣上“反動學術權威”，“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的帽子，從心靈到肉體都遭到迫害，而且逐步升級。從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3月入獄之前，吳晗全家?guī)缀跆焯毂痪径罚罱K全家無一人幸存。另一位歷史學家翦伯贊，在文革時期，受到專案組成員無休止地威脅恐嚇，人身侮辱，最終因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而服安眠藥自殺。在這種動亂的年代中，政治與專業(yè)相關，個人與專業(yè)不可分，他們的罹難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就第二種知識分子而言，雖然他們所學的專業(yè)與政治無關，但個人對政治十分感興趣。這些人在文革中也受到激烈的沖擊，如馮友蘭、潘光旦等人。馮友蘭經(jīng)歷了抄家、批斗、游街、關牛棚等一系列文革中的普遍模式，其家人也受到牽連。更為不幸的是，此時他正患有前列腺肥大，幾經(jīng)周折后，做了手術，在出院的第二天，腰間掛著排尿瓶參加批斗會。潘光旦在1957年劃為“右派”，是人類學、民族學界五大“右派”之一，罪名竟是“破壞民族團結”。(此前，潘光旦提交調(diào)查報告，認為土家是一個單一的民族。)在文革中，他被迫接受勞動改造。潘光旦由于身體的殘疾，以及殘酷的生活環(huán)境，再加上，作為“階級敵人”的心理負擔，最終沒有承受得起“生命之重”，在費孝通的懷里結束了生命。

第三種情況的知識分子專業(yè)與政治無關，本人對政治也不熱心，他們是純粹的學人，但在政治變易的過程中，他們也不是局外人。饒毓泰即是這樣一位自然科學家，他是中國早期物理學發(fā)展的奠基人，1948年成為中央研究院物理組的院士，在文革中慘遭橫禍，自殺身亡。吳大猷曾給饒毓泰寫過小傳，他說：“一生嚴正，從無政治活動如饒氏者，亦橫遭侮辱，于10月16日(1968年)自縊于北大住宅?！盵7]熊十力一生不過問政治，曾企望效仿王夫之深山之中著述，但在文革中也經(jīng)歷了艱難的歲月，晚年的他身穿一件長衫，跌跌撞撞，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

這批留下來的知識分子，即使沒有在“反右”中陷落，也必然在文革中受難，而那些出走海外的知識分子始終有一種“飄零無根”的感覺，仿佛是被母親放逐的孩子。但他們能自覺承擔文化的慧命，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種子在海外薪火相傳。這就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

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已成為一個時代的印記。他們的命運是不是會給我們這樣一種啟示：不尊重知識分子的時代，是黑暗的時代，沒有知識分子參與的現(xiàn)代性也是有缺陷的現(xiàn)代性。更進一步說，沒有學術作為支撐的政治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讓學問成為一種民族的智慧寶庫，成為政治的源頭活水，避免再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這是現(xiàn)代國家的要求，也是人性的呼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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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馮友蘭.三松堂自序[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18.

[3]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0：260.

[4]朱光潛.自由分子與民主[J].觀察，1948(19)：15.

[5]儲安平.中國的政局[J].客觀，1948(2)：1.

[6]呂孝信.傳紀文學[M].臺北：傳記文學雜志社，1974：38.

[7]謝泳.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