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挺
2012年4月的某個上午,在打印店打了幾份材料之后,車洪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包里,來到位于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商務印書館。進門之后他也不知道該找誰,外語辭書編輯室里只有一位小姑娘,問他:“您要出什么書?”他說:“出一本詞典,《普什圖語漢語詞典》?!?/p>
“沒聽說過,”小姑娘搖搖頭,“大概有多少字呢?”她又問?!皟砂俣嗳f。”車洪才答道。她驚訝地抬起頭,趕忙去找編輯室主任。
編輯室主任張文英趕到后,車洪才把打印好的詞典編寫過程、體例說明的材料交給了她。她越看越吃驚:這本詞典在商務印書館是立了項的。她跑去資料室查檔案,結果在一份1970年代的檔案中找到了記錄:商務印書館接全國辭書工作會議的指示,組織編寫《普什圖語漢語詞典》,時間是1978年。
這意味著,到2014年即將出版為止,這部詞典編了整整36年!
被人遺忘的詞典
車洪才的兒子車然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北京自家的客廳里,擺著個占據(jù)整面墻的柜子。柜子很像是中藥房里的藥柜,上面有幾十個小抽屜,“往外拉能看到里面是一溜寫滿字的白色卡片,沉得要命?!蹦菚r候除了父親沒人能看懂上面寫了什么,他也不知道父親的工作跟這卡片有什么關系。后來,父親又吩咐車然把這些卡片統(tǒng)統(tǒng)搬到了廈門。
這些卡片是車洪才在30多年里積攢出來的,上面寫滿了普什圖語漢語的翻譯詞條。這幾年天冷的日子,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車洪才就會到廈門兒子家里住上幾個月,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對著一臺電腦,把卡片的內(nèi)容輸入進去?,F(xiàn)在,這臺東芝筆記本電腦是他的“寶貝”,里面存著他積累的包括5萬個詞條、合計250多萬字的普什圖語漢語詞典。
為此他曾經(jīng)做過兩次眼部手術,其中一次是視網(wǎng)膜脫落。鄰居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喜歡在院子里溜達、有點耳背的老先生即將完成國內(nèi)第一部普什圖語漢語詞典。但事實上,連出版社都忘記了這部字典的存在。
當初負責這部詞典的編輯孫敦漢已經(jīng)80多歲,他還記得當時有兩個人脫產(chǎn)來編這個詞典,其中一個就是車洪才。“當時沒有規(guī)定期限,沒人知道要做多長時間”。
普什圖語是阿富汗的官方語言,主要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部使用,建國以來中國學習這種語言的不到100人,目前長期使用的也就30多人,集中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新華社、邊防和海關等。
天降大任
在車洪才北京家中的書柜里,大大小小放著他在大使館工作期間和各國政要的合影。書柜的最深處有一個16開的本子,封面用普什圖語和英語寫著“畢業(yè)證書”,是他在阿富汗喀布爾大學文學院留學后獲得的,那里是他和普什國語最早結緣的地方。
1955年萬隆會議之后,中國政府開始加強與亞非拉各國的聯(lián)系,與中國建交的國家迅速增加。
這時外交部翻譯干部數(shù)量不足、水平不高的問題日益突出,有幾個新建使館甚至派不出到駐在國的翻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周恩來指示外交部,從全國各大院校抽調(diào)外語系學生去幾個國家學習外小語種,即非通用語。還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念大三的車洪才就是被抽調(diào)的學生之一。他異常興奮,“因為派去蘇聯(lián)和社會主義國家比較多,而當時阿富汗還被劃為資本主義國家,機會很少?!蹦菚r候他還不是黨員,他覺得這是組織對他的信任。
剛去的時候也不知道學什么語種,只是被使館臨時分了宿舍,宿舍里就有日后—起編詞典的張敏。最后領頭的人隨手一指,告訴他們:“你們這個宿舍的人學普什圖語,另外的宿舍就學波斯語吧?!?/p>
他琢磨著國家派他來是為了取經(jīng),那就要盡快把經(jīng)帶回來。他沒休過寒暑假,花3年時間學了9個學期的課程,他覺得這是一個“歷史使命”。
回國后他先是在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教語言,培養(yǎng)了兩批學生,然后去了國際廣播電臺普什圖語組,其間還被要求把人大的政府工作報告翻譯成普什圖語,“那時候國家對非通用語的需求非常大,我就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他說道。
1975年,為了增加中國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影響力,國務院召開的全國辭書工作會議決定,花10年時間出版160種中外語文詞典,其中就包括《普什圖語漢語同典》。
“文革”后期,辭書市場一片荒地。截至1975年初,書店中公開出售的中外文詞典,僅有《新華字典》、《工農(nóng)兵字典》和《袖珍英漢詞典》等少數(shù)幾種小型詞典,收詞也非常少。
“這是個非常光榮的事情”,1978年商務印書館把《普什圖語漢語詞典》的編寫工作交給了當時在北京廣播學院外語系工作的車洪才,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是國家給我的任務,我出國所學的就是為了這—天。”
同時參與編寫的還包括他的助手——從河北文化館抽調(diào)來的他以前的學生宋強民,他們兩人完全脫產(chǎn)編字典。老同學張敏則利用在國際臺普什圖語組工作的便利時間來幫忙。
車洪才剛接手詞典,信心很足,他希望打造出中國第—本優(yōu)質(zhì)的普漢詞典,“可以流傳后世的那種”。他和宋強民都樂觀地認為詞典的完成會在兩三年之內(nèi)。
在北京廣播學院5號樓一間不大的辦公室里,他們把能找到的相關詞典都攤在桌子上。宋強民以前學過木工,他給每本詞典都做了個托架,方便閱讀。車洪才則開始利用一本從俄語翻譯過來的詞典為藍本進行編纂,直接在上面用鉛筆修改。
這個事情沒有任何經(jīng)費。他們從國際廣播電臺借了臺普什圖語打字機,先在紙上打普什圖語,再換英文打字機敲上英文。后來兩人又想到卡片的形式利于保存,宋強民就找到了當時西單二龍路街道辦事處的一家印刷廠,廠里有一些不用的下腳料,他拜托他們把這些紙切成大小相同的卡片,于是就有了統(tǒng)一的格式:在15x10厘米的卡片上,先是普什圖詞語,然后是注音,下面是詞性,最后是釋義。
他們甚至考慮到了做好以后怎么印刷,在 “文革”的時候外文印刷廠排過—本普什圖語毛主席語錄,有現(xiàn)成的刻好的鉛字,直接就可以拿來用。但好景不長,1979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中國政府拒絕承認蘇聯(lián)扶植的卡爾邁勒政權,中阿關系陷入惡化。他擔心政策會有變化,但還是安慰編字典的同伴:“這個時候應該更需要這部詞典,因為阿富汗的‘親蘇身份使它成為更重要的調(diào)研對象。”endprint
結果等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沒有人過問這件事。領導從沒來看過他們,同事除了在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上見他一面,都搞不清他在做什么。只有商務印書館的編輯每隔大半年會打個電話過來,詢問一下進度。
命運不受支配
編詞典的工作繁瑣而枯燥。他和宋強民長時間地悶在辦公室里,只能聽見鉛筆“沙沙”寫字的聲音。因為過度聚精會神,眼睛會很疼,‘像針扎一樣”。碰到生僻的詞匯,有時候一上午也編不出幾個。車洪才覺得自己就像是電影《李時珍》里的人物,在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而沒有盡頭的采藥工作。但在車洪才的夫人學平女士看來,他們的速度已經(jīng)夠驚人了,她經(jīng)常去辦公室發(fā)現(xiàn)兩人默不作聲地一個譯單詞,一個抄卡片,滿屋子紙片堆得都快把人埋起來了。
她從不敢打擾他們,因為有一次她拍了下一下車洪才的肩膀,結果他像觸了電一樣抖了幾下,“太專注了”。
到1981年,3年時間里車洪才和宋強民整理出了10萬張卡片,他們把卡片放在木制的卡片箱里,塞進文件柜,足足裝了30多箱,“那時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70%,就快做完了?!避嚭椴艑τ浾哒f。
突然有一天,院里的領導找他談話,讓他把詞典停一下,“讓我為新設的專業(yè)做全國調(diào)研”,理由是“總該為院里做點事了吧”。車洪才臨走前把裝卡片的文件柜鎖在外語系的辦公室里,誰知道—鎖就是20多年。
調(diào)研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84年的春節(jié),他心想:這回該讓我編詞典了吧?
結果過完年他先是被要求組織開設廣播電視的函授班——這—干就是5年,“趙忠祥都曾是這個班的一員”。結束之后又被外交部借調(diào)去巴基斯坦大使館,那時候他已經(jīng)52歲。這意味著他要從教學工作轉到外交工作,還要在當?shù)貙W開車,每周都要穿上正裝參加使館的宴會。
他不樂意去,在家躲了3個月沒有回復。外交部干部司沉不住氣了,打電話找他談話,結果就去了。而他的10萬多張卡片還鎖在北京廣播學院外語系辦公室的柜子里。他對此耿耿于懷很久,后來在寫書面材料闡述詞典工作如何停止時,他寫道:被強行調(diào)動,這項工作由此擱淺。
到了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經(jīng)常拿—張巴基斯坦當?shù)仄帐矆D語報紙,在上面圈新的詞匯,他想想就心痛,“這么多年的努力就擺在那里了”。
他也惦記著那些卡片的安全。出國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件讓他心痛的事,有—次外語系辦公室裝修,他剛好路過那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裝卡片的柜子出現(xiàn)在水房,然后滿地都是白色的卡片,窗戶上、外面的水泥地上扔得到處都是。原來工人把卡片柜中間兩個抽屜卸下來,拿出里面的卡片,鋪在地上睡覺。
車洪才當時就瘋了,“你們這是犯罪你知道嗎?”他沖著工人大發(fā)雷霆?!拔乙粡堃粡埻負?,完了以后全部拿回家里面,女兒幫我排序查漏,有的字她不認識啊,有的看著像就往那兒擱在—塊?!辈榈阶詈筮€是少了百兒八十張,他很傷心,卡片裝在箱子里,他都不愿再看箱子一眼。
1992年4月,阿富汗納吉布拉政權垮臺,游擊隊接管政權,中阿關系實現(xiàn)了正?;?,正在巴基斯坦的車洪才被派到了30多年沒去的阿富汗。他又重燃希望,覺得可以為詞典搜集資料了。結果沒幾個月,阿富汗內(nèi)戰(zhàn)加劇,中國大使館人員全部撤離。
回國之后,已經(jīng)沒多少人還記得有一部《普什圖語漢語詞典》需要編寫了。學院里的領導都已經(jīng)更換了—批,沒有人聽他的匯報,也沒有人給他安排新的工作。他完全被遺忘了。“檔案里都沒這段了,”夫人學平說,“那段時間他不跟人交往,人都有些不正常,沒多久就退休了?!?/p>
未完待續(xù)
“9·11事件”后,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隊拉開了對阿富汗塔利班組織戰(zhàn)爭的序幕,美國政府感到普什圖語人才奇缺,還曾公開向全世界招聘既懂英語又懂普什圖語的人才。
這時候,北京廣播學院也恢復了對非通用語專業(yè)的招生,在家呆了很久的車洪才被清過去教授普什圖語。他偶爾會在課堂上提到那本沒編完的詞典,還有鎖在箱子里的卡片,學生們都很晾訝,覺得“不編完可惜了”。
此時中阿兩國的交往更加頻繁,普什圖語的需求很大。這讓他決心把詞典編完。2008年不再教書有了完全閑暇之后,已經(jīng)72歲的車洪才叫來原來在喀布爾大學的同學、一起編過詞典的張敏,作為共同的主編來完成這部詞典。
張敏不大會用電腦,文字錄入的事全由車洪才來做。一開始總是出事故,不是忘記保存了,就是他的普什圖文軟件和系統(tǒng)不兼容。這個軟件是他在瑞典—個阿富汗人創(chuàng)建的網(wǎng)站中找到的。“他—皺著眉頭從屋里出來,我就想壞事了,又要重裝系統(tǒng)了?!睂W平說。
又花了4年多的時間,到了2012年初,全部的初稿已經(jīng)基本完成。車洪才覺得懸了30多年的心終于落定。
他另一個編詞典的同伴宋強民2000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但宋在美國的夫人韋力聽說了他又重新編寫詞典的事,還專門打電話過來詢問,說出版如果需要錢,“我贊助!”她覺得丈夫一輩子做了件有意義的事,沒有白活。
車洪才說:“我不求名,不求利,到現(xiàn)在沒拿到一分錢,完全是自己花精力在搞這個東西,評職稱什么的都沒用過這個,用不上?!?/p>
2012年4月,去商務印書館的那天,他洗好了頭,套上一件棕色的皮夾克——這樣顯得精神,坐著公交就來了。兒子的擔憂也并沒有出現(xiàn),張文英女士當場就表示她愿意接手詞典。按照合同規(guī)定,詞典將會在2014年年內(nèi)出版,每千字稿酬80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