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鋒 賈 愷
這個垂暮之年仍不失優(yōu)雅的老者,生命似乎已經滑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隧道,卻仍在努力發(fā)出最后的光芒。慳吝與慷慨,刻毒與善良,糊涂與睿智,竟然以如此難以理喻的方式雜糅在一起,這是一個怎樣深邃而豐富的內心世界!
作為拍攝者,我懷疑著,悲哀著,也激動著。跟蹤拍攝的這些年間,我自己的祖父祖母相繼去世,尤其是祖母留在老家閣樓上的那些為我們做的布鞋——無言地張著口子,讓我這個長年在外的不孝孫子常感歉疚、不安。這種難以言傳的復雜感情,不自覺地流溢在這條行將消逝的老街和這些行將消逝的人們身上。
如果可能,我希望可以一直拍下去。我真希望這個片子永遠不會結束。
——作者的話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在蘇州工作過四年。蘇州是傳說中的人間天堂,但給我留下情感印象的,卻是那些我混跡其間的、面臨拆遷的窮街陋巷。我上下班就常經過一條被人稱作“百步”的短街——在蘇州大學南門和十全街之間,很窄,不長。因為好奇于街口界碑上“百步”這個名稱,我曾認真用腳丈量過它的長度,按照七十五公分的步幅,這條街正好九十步;當然,如果換了一個人,比如說一個心情閑適的老人,可能就得走上百幾十步了。2000年5月,《姑蘇晚報》登出消息:百步街所在的44號街坊,已經被列入蘇州市滄浪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的拆遷日程,半年之后,這條短街的北半邊將在推土機的轟鳴中被夷為平地。這則消息讓我頗感失落。幾年來,天天在這條小街上來來去去,百步街已在無形中納入了我的生活范圍,我已經習慣了擁塞的人群,噪雜的市聲,以及那股無所不在的“老蘇州”的味道。
那個時候,我已接到來自北京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我決定在臨走前做個紀錄片,作為我對這個地方、這片人群的一個紀念。
作為電視制作部門的工作人員,我以做拍攝練習的名義,將一個所謂廣播級的DVCPRO專業(yè)攝像機拎了出來,午休時間在街上到處晃蕩。機器很大,比較打眼,為避免同事閑話,我計劃直接進入居民家中拍攝。那天我剛在街頭把機器架好,就看見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被保姆挽著胳膊,從橋頭慢慢走了過來。記得她手里還拿著本書,似乎是剛借回來的。老太太氣質嫻雅,談吐不俗,聽說我在街上拍拆遷,就很和氣地讓我跟著進了她的小院。她姓孫,是蘇州大學(原東吳大學)體育學院的退休教師——文革前就已經因病提前退休了。她住的是一個兩層獨棟小樓(這里屬于蘇大校產,多年后我才知道,作家蘇西林也曾在這個小樓住過),穿過兩畦菜地,一樓左手是廚房,右手則是她的客廳和臥室,二樓出租給了一些外來務工者。走進客廳,里邊的舊沙發(fā)、舊椅子,墻上的老掛鐘、老照片,無不透露著她那個時代特有的氣息和氛圍。憑直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拍攝對象。
孫老師的保姆王阿姨來自甪直鄉(xiāng)下,據(jù)說在孫家干了七八年了。她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當我打開攝像機后,她總是習慣性地躲到一邊。實際上,最初的試拍階段,孫老師一直試圖展現(xiàn)一種和睦的主仆關系,也很喜歡反復講述她和已經過世的陳老先生——蘇大體院學院的老院長,年輕時候是怎樣的神仙伴侶,從不分離,相敬如賓。
孫老師講述的時候,王阿姨就在旁邊呆呆地坐著,似聽非聽,表情有點奇怪。實際上,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對主仆沒有向我的鏡頭真正敞開。
在這期間,我也在街上努力尋覓其他被攝對象,并且盡可能多地積累素材。比如,孫老師對門的殘疾人周一民,他單身一人,天天開著三輪車在街上轉悠,等著拆遷后換新公房。孫老師散步的時候也會上他家坐上一會兒。孫老師隔壁的朱師傅,在郊區(qū)一家工廠上班,下班了就侍弄幾十只鴿子。還有就是街道另一頭的按摩醫(yī)生李一貴老人。他年輕時是國民黨軍隊的連長,勞教三十年后,因為表現(xiàn)積極提前出獄,靠給人推拿按摩為生。讓他糾結的是,比他后出來的人都有老保,而他沒有任何保障,年近80,還得每天辛苦工作。
在蘇州那幾年,隔段時間會跟幾位寫詩的、搞評論的朋友出去喝酒。比如,批評家林舟,詩人小海、蘇野、曾飛鳴(后來還有長島、陶文瑜)等等。酒酣耳熱之際,就開始撒野、飆歌,有次還遭到鄰座砸盤威脅,差點打了起來。朋友們聽說我終于開始“拍電影”了,都很興奮地在旁邊推波助瀾、煽風點火。其中,詩人蘇野還曾在百步街上幫我拿著話筒采訪過養(yǎng)鴿子的朱師傅家。
順便交代一下,八十年代后期,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時,就酷愛寫詩,陸陸續(xù)續(xù)在省內報刊發(fā)表過若干“豆腐塊”。那個時代詩派林立,詩人遍地,一些校園詩社在中學生里很有影響。有段時間學習壓力太大,我甚至計劃離家出走,去四川投奔當時很是響亮的某個學生詩社。那個時候,仿佛牛仔褲里揣上幾張破詩稿,就能有吃有喝,走遍天下;奇怪的是,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到了上海,與傳說中的“夏雨詩社”近在咫尺,我卻選擇了學習電影,希望日后進入影視行業(yè)。盡管如此,對詩歌的興趣一直沒有減弱。后來到了蘇州,與詩人小海第一次見面時,隨口就能念出他十幾年前收在一本校園詩集里的幾行詩句。在某種程度上,詩歌對我的影像實踐有或隱或顯的影響。
文人朋友的定期鼓勵搞得我信心“爆棚”,仿佛真要做個什么了不得的大作品。有次喝得臉紅耳熱,頭重腳輕,還很興奮地回到機房繼續(xù)剪片,結果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因為我是利用晚上空檔剪輯,使用的是單位的非線性編輯機房——那時候的主機都儲存有限,白天繁忙,當天晚上輸入的東西都得吐出來,然后刪掉。問題是,那天我輸出的時候,竟然稀里糊涂地將一盒素材帶給覆蓋掉了。要命的是,這盒素材里有幾個我比較得意的場景,包括殘疾人周一民與孫老師在一起的幾場戲。
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后,我痛心不已。機房里就我一個人,當時就往自己臉上連扇了幾個巴掌,很有些痛不欲生的意思。以后就記住了這個教訓,很少喝酒,尤其注意保護素材,但也形成了一種心理暗示:每當情緒低落時,就會懷念自己在百步街上那幾段好素材——多有感覺啊,可惜丟了;而一旦工作順利時,就會洋洋得意,頗為自得——嗯,起碼比我丟掉的那些素材好多了!
還有就是想拍沒拍的素材,比如,那個在街口給人推拿按摩的老李醫(yī)生,平時就住在居委會借給他的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里。某次過節(jié)我去看他,不到七點,李醫(yī)生的小屋門已緊閉——他是個孤老,沒人眷顧,大概早早上了床。門縫里有熒光閃爍,我下意識地透過鑰匙孔朝里頭張望。一望嚇一跳:潮悶的小屋里,老人仰躺在床上,腦袋偏向一部十四寸老電視——電視上,一個白皙肥腴的女高音正在擺動胖手,仰臉引吭高歌,而老人,卻將手緊緊抓著自己的私處。(轉身離開后,我猶豫良久,還是沒敢去拿攝像機。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道德底線吧。)在這么一個團圓之夜,老人就是以這種方式來驅遣寂寞。
其實,隨著拍攝思路的調整,拍攝人物的改變,會發(fā)生很多變化?,F(xiàn)在想來,即使那些素材都在,如果它們不是作為整體的影片所真正需要的,拍得有感覺又怎樣呢,很可能還是一個鏡頭都用不上。
也許,每個制作者都有若干失去的素材吧:想拍沒有拍到的;拍到了被誤刪了的;拍到了存在磁帶、硬盤里,后來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只要你還活著,這些素材就沒有真正消失,還在不斷生長、轉換,成為某種揮之不去的生命體驗,通過詩歌、小說等其他文體出現(xiàn)。
2000年7月初,片子拍了500分鐘后,我粗編了個30多分鐘的版本,暫名《百步街》——關于蘇州四戶人家的日常生活。為了保持原生態(tài)(那時候“原生態(tài)”還是個褒義詞),我沒有采用朋友飛鳴用渾厚的男中音錄制的旁白,而是利用被攝對象自己的講述去銜接各種片段。
作為在蘇州的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我在百步街附近找了一家茶樓,請小海、林舟、蘇野、飛鳴等不到十位朋友看我的新片。投影儀上出現(xiàn)百步街景后,茶館老板及幾個服務員都圍過來了,大家都很興奮,每當里邊出現(xiàn)一個熟人,大家就要起一下哄。平心而論,這個片子壓根就不能算個完整作品,而在場的人不像在看一個紀錄片,更像在看自己置身其中的一個家庭錄像。所以,盡管朋友們一再鼓勵,但我對自己日后是否要做紀錄片,心里很是沒底。
2000年9月份到北京師范大學讀研,我的專業(yè)方向是紀錄片。第一年里,常去電影學院旁邊的黃亭子酒吧看大師電影,如費里尼的劇情片《甜蜜的生活》,就是在煙霧繚繞中,擠坐在投影儀前面的地上看完的。與此同時,利用讀研便利,也在大肆饕餮一些經典紀錄片,包括懷斯曼的《法律與秩序》、鮑勃·康納利和羅賓·安德森的《黑色的豐收》、梅索斯兄弟的《推銷員》《灰色花園》等等。
做影評的同學“發(fā)達阿姨”(網名)推薦我認識了策展人張亞璇,從此開始關注實踐社的放映信息。第一次去酒吧參加獨立電影活動,正值北京沙塵暴肆虐,下了公交車后,我在風沙中勉力前行。太陽還印在天上,橙色,慘淡。幾番打聽,找到了放映場所。觀眾不是很多,但大家都很專注、投入。在映后討論時,能明顯感覺到草根影像噴薄欲出的生命力,讓人不能不受到感染。在“雕刻時光”等咖啡館看了不少獨立導演的作品:印象深刻的有趙亮的《紙飛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吸毒題材的紀錄片,回想起來,畫面色調偏紅,但人物處境卻是陰郁、絕望的;而王芬的《不快樂的不止一個》,女兒對于父母錯誤婚姻的殘酷追問,為完成作品造成的拍攝倫理困局,過后想想,還是有些觸目驚心。現(xiàn)場看片之余,還常去逛新街口的盜版影像店,買了一些牛皮紙袋裝著的新出的VCD,包括杜海濱的《鐵路沿線》、賈樟柯的《小山回家》等等。
獨立影像粗糙、質樸、直指人心,對我頗多觸發(fā)。我愈益迫切地感到,自己想拍的,正是那種有生命力的獨立電影。
2001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回到老家萍鄉(xiāng),用三個星期時間,拍了第一個自認為比較純粹的紀錄短片《打春鑼的人》:是關于一個民間春鑼藝人,年屆七十了還夢想躋身主流,到當?shù)仉娨暸_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打一回春鑼。我跟隨他兩次去找享受國務院津貼的春鑼大王引薦,但每次都被婉言拒絕;最后老人家失去了耐心,直接跑進電視臺去獻藝——可以想象,還是失望而歸。這個短片參加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的錄像單元,意外地獲得了“最佳紀錄片獎”。這對我當然是個鼓勵,直接后果就是,我動用全部積蓄,再加上家人資助,買了一臺在當時很是走俏的SONY-PD150攝像機。記得當時野心還不小,準備在幾年時間里同時拍攝幾個紀錄長片。
我的同學賈愷也對紀錄片很感興趣,經常交流談心,一來二去,成了戀人。我們第一個打算拍的是北京香山的一個盲人家庭——也就是后來的紀錄片《夜行人》的主人公;暑期在陜北遭遇了幾個三輪車夫,又動了拍攝《無定河》的念頭;同時,我對蘇州百步街上的那些老住戶,尤其是那對主仆念念難忘,老覺得題材很好,只是缺乏一個打開的契機。在我的“忽悠”下,利用節(jié)假日,賈愷陪我又回到了蘇州,在百步街上,重新走進了那幾戶人家。
我希望以后的拍攝能拋開那種感傷、懷舊的情緒,扎下根來,用鏡頭去觸摸、刺探真實的生活,讓人物展現(xiàn)他們本來應有的魅力。比如,孫老師和她的老先生,雖然孫老師嘴上說起來是神仙伴侶,但為什么她獨坐時總是長吁短嘆?他們實際又是怎樣一種情感關系?那位在牢房里關了三十年的老按摩醫(yī)生,因為表現(xiàn)良好提前釋放——遺憾的是,由于出來早了反而沒能享受政府的老保,他真實的內心世界又是怎樣的?
讀研期間重返過兩次蘇州。每次到了百步街上,背包里都帶著攝像機,但拍得不多,主要還是在與老住戶們增進了解,培養(yǎng)感情。而且,我們漸漸將關注的重心放到了孫家主仆身上。
2003年,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我和賈愷來到了上海。上海離蘇州就一站路,去得多了,孫老師和王阿姨才徹底向我們敞開。原來在孫老師和老先生之間還有那么多痛徹心扉的、有關愛與背叛的往事,原來主仆之間存在一種權力的制衡與變化……王阿姨在真正信任我之后,才開始偷偷向我展示孫老師寫給她的“字條”,翻出孫老師那份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遺囑,才開始把我當成家人一樣看待。拍攝漸入佳境。
此后,每次去蘇州都住在孫家小院。一開始王阿姨把我安頓在一樓臨時搭建的棚屋里,平時是以很低租金租給附近賓館的打工者的,連窗子都沒有,唯一的好處是不透風,冬天住著暖和。后來待遇提高了,住在二樓的一個單間里。古舊的紅木地板,踩著嘎吱嘎吱直響。一推窗子,能看到窗外的香椿樹。再后來,干脆就住到主仆臥室里頭的那間雜屋了。藤書架上有些撲滿灰塵的舊書,可惜大都是些馬列著作,剩下的是體育教科書,以及幾本前東歐、前蘇聯(lián)小說。在書架的底層,我還看到一個塞得很滿的牛皮紙檔案袋,上面寫著孫老師老先生陳老師的名字。在檔案袋邊上的一本舊書里,竟然夾著孫老師的一份簡歷:
1931年畢業(yè)于上海東南女子體專,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其后歷任無錫是實小學,河南陜洲女子學校,湖南蔚南女中,貴陽省立女中,無錫干部子弟學校,江蘇師院(現(xiàn)蘇州大學)體育講師,女生教學組組長。上海東南女子體專讀書時期,代表強東、強南參加上海高級組女子公開籃球賽,連續(xù)三年獲得冠軍。作為主力隊員,在1931年上海市田徑運動會中,打破了女子跳高全國紀錄,當時轟動全國。在籃球運動方面,培養(yǎng)了不少體育名將,在擔任蘇州市女子籃球隊指導時,在歷次比賽中都取得了優(yōu)異成績,為蘇州市開展女子籃球運動作出了許多貢獻。在江南師院任教期間訓練的女子籃球隊,在全省高校比賽中,一直名列前茅。
我一字不漏地抄了下來。孫老師對著鏡頭講過若干次英雄家史,或許因為心境,或者因為關系深淺,每次敘述都有些不同之處,但基本信息都是一致的。每個老人都是一本書,而孫老師這本書,讓我感到很厚很沉。
那次回滬以后,我和賈愷還去了一趟上海體育學院的檔案館,試圖尋覓一些孫老師大學時代的成績單、照片之類。結果白跑了一趟:上海體育學院創(chuàng)建于1952年,其前身似乎跟東南女子體專也沒有直接關系。
倒是與孫家近鄰周師母的閑聊中,得到不少與孫老師、陳老師相關的歷史信息:
文革期間,周師母是學校后勤方面的女工,家里孩子多,生活拮據(jù),曾問孫老師借過幾次錢,孫家每次都能急人所難,慷慨出手。而孫老師的丈夫陳老師在挨斗時,周師母也偷偷給他送過煙抽,以表達對這家人的感謝之情。據(jù)周師母描述,那些年孫老師被斗得很慘,戴高帽,剃光頭,受盡了人格羞辱。即便如此,她還是非常注意打扮。她被拉出去批斗的時候,甚至引發(fā)群眾對傳說中“女妖精”的圍觀。
值得一提的是,我最初接觸孫家時,我同一單位的女同事特別提醒過我:可千萬別和百步街頭上那個老太太打交道——她是個瘋婆子!女同事告訴我:老太太脾氣很壞,稍遇不周,就把人罵得狗血噴頭,還上學校去告狀……
我相信她們所說的,都是我認識的這個孫老師。
在我的腦海中,其實還有一個多情的、幽怨的孫老師——這來自她某次敞開心扉的講述:她結婚之前,曾有過一個追求者,相貌堂堂,對她非常傾慕——就在將表白未表白之時,那人突然斷了音訊,不知所終。在她結婚好久以后,那人又來信了。原來,他去了法國學習飛行?,F(xiàn)在回來參加飛行大隊報效祖國,并且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了她的地址。從此,他們開始了鴻雁傳書。她把來信裝在一個小箱子里,家搬到哪里都帶著。后來,她的先生越來越難以忍受這種精神戀愛,逼著她將箱子里的信件全部燒掉了。
孫老師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她是一封一封,撕碎,點燃,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信件化成灰燼的。
故事的結局讓孫老師一生都難以釋懷:那個男人——后來當上了飛行大隊長,一直沒有結婚——本來,他結婚了就可以停飛的,但他一直在飛,直到飛機失事,摔死在重慶某座山頭……
不管真實與否,這個故事非常感人,也許換了個人,會拍成一個愛情故事:自己獻出一切的人屢屢背叛自己;真正愛自己的人卻無緣無份,留下畢生遺憾。
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罅隙之間,如何找到某種平衡,如何找到自己最合適的切入角度,這是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糾結和思考的問題。
在老太太的生活當中,她常常會陷入現(xiàn)實與幻覺、虛構與想象的糾結之中,有時候,她陳述的是事實,有時候她又夸大其辭,甚至有意無意地制造假象。這是她生活的另一重現(xiàn)實。
人總是有選擇地記憶那些自己愿意記住的東西,失去的東西都是美好的,沒有得到的東西更是讓人無比懷念,要一次次地講出來,添加上花環(huán)、光暈——真相,尤其當人到暮年,過去生活的真相大概很多都是話語建構出來的。
那么,我們要不要去確認事實,包括時間、地點?包括大地主家庭,豪紳父親,體育皇后,屢屢背叛的丈夫,忠心耿耿的金華阿姨?從上海體育學院回來后,我也曾動念去圖書館查找三十年代的畫報、新聞,最后不了了之。
實際上,即便是老太太自己親口承諾過的話,也總是充滿不確定性。她心情好時會認賬,心情不好時會矢口否認。比如,老太太在病床上向侄孫女說,她百年以后,要把遺產分給服侍過她的人,手機鈴聲起,侄孫女起身去接電話,本來后面有一段話,是侄孫女對著鏡頭說的,侄孫女說:“其實老太太老早就說過要把遺產給我,但她后來又改了主意。她有多少錢,我都知道……”
最后,我們放棄了去圖書館查找資料,或者找相關當事人進行論證的做法,那些虛飾過的、修改過的東西,何嘗不是老太太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當觀眾看到老太太對著帳頂?shù)蔫F鉤陷入受迫害臆想,或者和保姆阿姨捉那只根本不存在的貓等等段落,他們大概也會自覺地對老太太的話進行判斷、取舍。這比起我們制作者自己煞有介事地去論證、去說明,要恰當?shù)枚唷?/p>
在我們看來,與其把精力放在考證事情真相上,不如宕開一筆,讓這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東西成為故事的肌理,成為影片最有質感的部分。
百步街的拍攝活動持續(xù)七年之久,積累素材達一百幾十個小時。拍攝格式很雜,包括 DVCPRO、DVCAM、HDV格式等,最后統(tǒng)一成DVCAM格式。在獲得北京CNEX制作機構資助之后,我們開始了后期剪輯。剪輯過程大概持續(xù)了一年,可以說是一個充滿煎熬、焦慮,也不乏欣喜、愉悅的過程。
《我最后的秘密》制作周期長,頭緒較多,人物較雜,小小院落里,生活貌似平靜、乏味,但實際上卻暗流涌動,一波三折。如何在巨量素材中,找到合適的主題和結構?在反復觀摩素材的過程中,我們確立了一個原則,那就是“隨物賦形”,讓故事自己生長。
結合我們對孫家多年來的觀察和了解,在已拍攝素材支撐的前提下,我們逐漸把故事聚焦在一條老街上:一主一仆,兩個老人,圍繞著遺產、遺囑,交織著日常生活的瑣碎投影,在相互斗爭、相互依賴中,反映出人性人情。
在幾大本場記的基礎上,我們將一些主要場景寫在紙卡上,利用平時任何閑暇機會,反復排列、組合,尋找場景與場景的關聯(lián)、呼應、對比,試圖找到屬于影片自身的結構。
這個片子里,90多歲的老太太,孫曉霞老師,最吸引我們的地方:一是她怎樣通過講述她的過去——富貴的家庭,凄美的愛情——通過占有記憶,在出身貧民的保姆面前構建她自己優(yōu)越而完美的形象;另一方面,是這個節(jié)儉一生的老太太,怎樣通過遺囑,形成一種權力,來控制她的金錢,以此來控制她周圍的人,包括保姆阿姨,包括她的遠方侄孫女。而保姆阿姨呢,她的過去跟她的現(xiàn)在一樣,一貧如洗,她一方面仰慕老太太的高貴出身和知識分子身份,另一方面,也在不斷的受辱中努力與老太太斗爭,爭取她有限的薪水和可憐的尊嚴。
在這8年時間里,隨著老太太身體越來越衰弱,主仆之間的權力對比格局發(fā)生了變化。老太太越來越喪失她的權力和主體性,而保姆阿姨呢,則在漸漸形成她的權力和主體性。
有趣的是,這種變化在兩個時間節(jié)點里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一是2004年,孫老師摔壞了腿,從此只能躺在床上,身體每況愈下,對保姆阿姨由頤指氣使變得溫和、依賴;一是2007年,孫老師如同老樹發(fā)出新芽,健康一度好轉,對保姆阿姨似乎又變得強勢起來……
根據(jù)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來結構影片,一切就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這個紀錄片采取的是線性敘事,從2000年到2004年,再到2007年,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過程里,試圖體現(xiàn)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人性、人情以及人物命運格局的變化。為了體現(xiàn)這種變化,采取線性敘事方式,似乎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剪輯策略。
但我們也希望,在線性時間之外,還能體現(xiàn)出某種非線性的心理時間,它可以是跳躍的、錯亂的,能夠彌補一些線性時間的單一和常規(guī)。老太太的記憶錯亂無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契機,老太太試圖通過金錢來控制這個世界,相對應的,正是她在那種類似于“出神”的狀態(tài)中,試圖掙脫身體的牢籠,在不同時空中尋求自由。她一會兒活在當下,一會兒回到了過去,記憶、臆想和幻覺攪合在一起,展現(xiàn)出一種超現(xiàn)實的生存圖景。這些后來剪到了影片中,也是對線性敘事的彌補。比如,通過有意無意插入墻上一些老人過去的照片,通過老式鬧鐘靜止的時針來進行提示,讓過去與現(xiàn)在發(fā)生關系,讓觀眾切實感受到,老人其實還存活在過去的記憶、氣息和價值觀里。
拍攝孫家的這些年里,我們戀愛、結婚、找工作、生孩子……
鏡頭前面,人物命運在變化;鏡頭后面,我們在成長。
2009年4月,作品完成一年后,女兒豌豆和我們全家去了一趟蘇州百步街。
“胖胖”,“胖胖”……
孫老師那只蒼老白皙的大手,捏著豌豆紅潤粉嫩的小手,喃喃地念叨著,她的聲音有些恍惚,但能明顯看出來,她的思緒已經從某個遙遠的記憶旮旯里收回來了,她認出了我們,看到我們的女兒豌豆,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我們多年前的承諾:等到生了孩子,一定帶給您老看看。
豌豆第一次來蘇州,孫家小院的黃花和蝴蝶看得她眼花繚亂,她的“腦景”大概還停留在暖洋洋的小院里,臥室的晦暗陰冷讓她壓抑,她才11個月,在這么一個大了她95歲的老人面前,她由最初的不適應,很快轉向煩躁、緊張,然后就是放聲大哭——哭聲無比嘹亮,連樓板和墻壁也撐開了所有的裂縫,來吸收這稀缺了幾十年的嬰兒哭聲——于是,滿屋子的人,包括保姆王阿姨,包括一起來蘇州的幾位家人,都放松而愉快地笑了。
笑聲末了,我,也就是兩個老人叫得相當熟稔的“小黎子”,放下攝像機,眨了眨因為凝神而有些發(fā)澀的眼睛,俯下身去,握了握孫老師那雙有些發(fā)涼的手。
王阿姨在一邊告訴我,孫老師已經不大愿意坐起來,從早到夜就是昏睡,而且起了褥瘡——她天天給孫老師涂藥,現(xiàn)在好一些了。
孫老師說話非常含混,基本上聽不太清,但她耳朵似乎還在凝聽豌豆在外屋的動靜。
她很快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冥想,但我一旦走出臥室,她就會突然醒來,大聲問:
走了?
不走。
當天晚上陪家人去金雞湖看水幕電影,住在孫家附近的旅館里。次日上午帶著家人游了滄浪亭(近十年來第一次)。我和愷,這七八年來,曾以自己年輕的生命,融入蘇州兩個素昧平生的老人的晚景。現(xiàn)在,是該多花些時間,陪伴自己也已經走向暮年的親人了。
下午來到孫家,準備和她道別。孫老師抱怨背上癢,王阿姨在幫她上藥。孫老師神情又有些恍惚,對我們的離去,似乎沒有什么反應。
臨走,王阿姨死活不肯接受我給她的錢,還抱怨我不該亂買禮物,尤其不該給孫老師錢:“孫老師有錢!”
出了孫家的門,突然發(fā)現(xiàn)王阿姨送給我們的食品袋里有些異樣,我一翻,原來她藏了一個紅包在里邊。
打開紅包一看:600元。那可是5年前她兩個月的工資!
我趕緊返身去找王阿姨,推讓半天,把紅包塞還給了她。
明明是我們收獲了紀錄片,欠了她們很大的情,可她還念叨著要給我們女兒紅包!如果我真像自己在影片放映現(xiàn)場所標榜的,是個“善良的人”,無論如何,以后她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還應該繼續(xù)去看望她。
王阿姨進去了。我回頭又看了一眼小院,粉墻黛瓦間,野草還在瘋長,晾衣繩上,生活還長長短短,凌亂如初。這個春天,孫老師似乎有些不妙。幾年前,我是曾和她永別過一次的: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白發(fā)凌亂,神智完全不清。離開的時候,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次,她非常神奇地恢復過來了。而這一回,又是昏睡,又是褥瘡……
維克多·雨果這樣比喻步步逼近、無法躲避的死亡:
鐵石心腸的收割人,拿著寬大的鐮刀,
沉吟著,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麥田。
那片小院,在夕陽的余暉里,此刻似乎不是花草鬧響,而是一片殘留的麥穗搖曳……
影片剪輯完成之后,我們回到蘇州的每一次拍攝,似乎都是對以前某個場景、某種情緒和氛圍的重復。
這個片子早就結束了。也許我們只是借著拍攝的名義去看望她們,借著看望的名義去拍攝她們。在忙忙碌碌的庸常生活里,這其實是多么幸福和奢侈的事情啊。
只是,在孫老師那片剩下的麥田里,保姆王阿姨才是個忠心耿耿的守望者,而我們,只是不負責任的過客,兩個拾穗者……
附錄:紀錄片《我最后的秘密》(導演:黎小鋒、賈愷)簡介:
在蘇州一條粉墻黛瓦的老街上,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和六十多歲的保姆生活在一起。老太出身名門,大學時代曾是全國體育皇后,在與心上人逃婚離開上海后,開始了半生磨難的婚姻。丈夫離不開她,又總是背叛她,最終先她離去。丈夫死后,無兒無女的老太立下遺囑,在她棄世之后,將以他們夫妻的全部財產為當?shù)卮髮W成立一個獎學基金。
老太把她的遺囑當成了一個秘密,然而,所有人都暗地里知道了這個秘密。大家都無法理解,她怎么會把畢生積蓄給予那些毫不相干、永遠也不會來照顧她的陌生學生?趁老太生病犯糊涂之際,保姆讓她寫下一張兩萬塊錢的饋贈字條。為了得到這筆錢,保姆開始學習文化,每天學習一個漢字。老太住了幾次院后,好多值錢家具也被老太的遠房侄女搬走,這讓保姆很不平衡。于是,保姆和遠方侄女在老太面前互相詆毀、拆臺。
不知不覺,七年過去了,老街拆了半邊,還剩半邊。伴隨著人世的離離合合、紛紛擾擾,老太度過了她生命中的一劫,像一棵古樹長出新芽,她在95歲高齡重新煥發(fā)生機。秋日的陽光下,有保姆侍奉在側,撫摩著動亂年代僅存的四分之一張涂著口紅的“玉照”,懷念死去的丈夫和情人,想著她的秘密終于有一天揭曉,想著自己的生命將怎樣得到延續(xù)——雖然周圍的人認為這一切都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