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艾君
無論怎樣,作為“美國價值觀”擴音器的安迪·沃霍爾等人的生活和實踐,高調、智慧而無保留地贊美了機器復制時代的物欲。人在物質和彼此提供的感官世界里“有我”暢游,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們依舊會驚詫并艷羨于彼時彼地的波普干將們——他們的生活,他們有將“機器”品質轉化、提煉甚至直接“上升”成文化屬性乃至“根性”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
所有機器都是人的機器。誠然,在這里,機器只是一種隱喻、一種意志。在傳統(tǒng)或保守的藝術語境里,藝術的“原真性”是任何機器復制手段都無法達到的,不管科技發(fā)展到何種程度。此話題暫且不予過多討論。當下,有一部分藝術家通過他們持續(xù)的具有個人方式的實踐,將具有復制屬性的機器行為本身,作為一個問題點和操作方式,提示出來,這無論如何都具有探討和研究的必要性。
在機器再生產時代里,視覺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被其識讀通道的空前多元和傳統(tǒng)價值觀所帶來的積習等多重因素制約和裹挾,但同時,也給中國藝術提供了一種起跳于困境的“反作用力”和再造或重生的契機,比如,栗憲庭先生闡釋的“中國波普”之于“美國波普”,比如“實驗水墨”或“新水墨”之于傳統(tǒng)水墨畫,等等。具體到相對微觀的實踐上來,我們還可以看到,從傳統(tǒng)素描到當代紙本繪畫的諸多杰出個案,經由各種主義變換和物質文明在中國的雙重作用,被極少或極簡主義視覺語言、方法和中國傳統(tǒng)繪畫所啟示的中國當代抽象藝術家或有抽象情結的藝術家們所實踐,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以修煉般的狀態(tài),對這一西洋傳統(tǒng)加以中國式的重新包裝,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特征或分支,那就是我們所要探討的“手工機器”。
那么,何謂“手工機器”?何以明知道“手工”與“機器”有看起來對立的含義,卻用來描述同一種氣質、狀態(tài)或現(xiàn)象的藝術家及其實踐?現(xiàn)代主義建筑鼻祖柯布西埃對于機器的頌揚,反映在理論上,就是所謂“機器美學”。借用并引申一下這個概念,藝術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機器美學”,是指作品以機器般嚴密的控制,達到造型簡潔甚至極簡、單純的秩序和幾何形式,這種標準化的、至純的模式,也反映在作品與所處空間的精確關系中。在這種操作過程里,藝術家本身也仿佛機器,體現(xiàn)出或被納入到一種邏輯性和理性力量之中?!笆止C器”,顧名思義,作為相關概念的表征,作品形態(tài)貌似機器所為或有明顯的“機器”參與特征,實則手工的極致,也是“冷藝術”的一種極致,這種極致甚至有一種冷幽默色彩。也許可將此類實踐解讀為:藝術家以極致手工作為對機器或機器美學的抵抗或致敬。這樣一來,作品一方面展示了與充滿他物的世界的明確的距離關系,在《手工機器》的展覽中,遲群、張如怡等人的作品側重于此。另一方面,也以“隔空拋物”卻正面應答的方式回溯了藝術史的局部經驗,如劉任和智軍等人“煞有介事”地復制一些社會學圖像的作品。由此,“手工機器”儼然成為當代中國架上藝術的一個不容忽視的特征或方面,我想,這也與藝術家們內外兼修的自我要求直接相關。因為我發(fā)現(xiàn),持此種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其性格中大多都有細膩嚴謹?shù)馁|疑精神。與其說這些作品是藝術家以手工的方式進行極端自我克制的結果,莫不如說,作品也成為他們與自己相處的方式。這似乎也表明,從對機器的膜拜和依賴,到從機器的工作原理中得到潛意識啟示并利用機器的某種屬性進行實踐探索,是一個從技術玄機到觀念至上、從隱秘知識到全方位自我書寫的轉變,古時西洋的大多數(shù)畫家很少會坦言自己借助過儀器,近代藝術家也很少炫耀自己參考照片繪畫。
當試圖在藝術中尋求價值認同的人,面對復雜冰冷的機器,他們一般會說,不,這不是我想要的。但當直面某些看似機器所為實則手工創(chuàng)作的視覺作品時,他們往往會說,哦,原來人手可以將形象控制到如此程度。是的,這些以極端理性的、克制的方式去完成的作品,會使我聯(lián)想到藝術家勞作時的狀態(tài),通過手工帶出單純的信念和敬畏感。那是一種讓人愉悅的、使人由喧囂遁入寧靜,去除“我執(zhí)”的狀態(tài)和感覺,有序、按捺,最令我心向往之。在我看來,這些藝術家具有機器控制色彩的極致手工,首先是“勞動密集型藝術”,尤其是李戰(zhàn)豪、施元欣、張如怡、周范等人的作品,藝術家們以這種身體力行的方式達到“自我反思”,用儒家的說法是“慎獨”和“主敬”,姜吉安認為這種律令是藝術進入社會的一個基本道德。在目前這一機器文明高度發(fā)達以至難以自控的時代前提下,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不僅并不孤獨,反而已成為一種全球性的蔚然景觀,它們存在于大眾識讀與學院技藝素養(yǎng)之間,存在于個人手感、溫度與對機器美學的個人理解之間,因此,這種寫作天然獲得了一種曖昧的藝術倫理——不能不說,曖昧是這個時代最明確的特征。
我們對進行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藝術群體加以呈現(xiàn)和理論梳理,以探討視覺藝術的手工可能,以及手工與機器或機器化之間的中間狀態(tài)和概念邊界。無論是使顏料成為雕刻對象的鞠婷、別具匠心的“物質繪畫”實踐者董大為,還是將細密絹畫納入具有中古氣質的繪畫裝置的姜吉安,抑或用恣肆的線條破壞“圖像現(xiàn)成品”后復制成油畫的徐若濤等,這些藝術家都提示給我們一種類似禪修的工作方式和必勝信念,這使得他們能把冥思或勞動體驗視為通道,甚至把身體視為機器,在時間序列中,重置物像或莫須有之痕跡,如春蠶吐絲一般,將等待組織加工的思維原料編織成為可視的神奇。他們的實踐,作為一種態(tài)度也好,方法也罷,都在具有中立語意的同時,明示了一種美學鋒銳,尤其,這鋒銳與那種沉溺于材料涂寫快感的,甚至帶有泛化抒情和濫情的藝術形成鮮明對峙。這同時也說明,側重表達社會學和社會現(xiàn)象學的藝術并非當代藝術的唯一王道。
沃霍爾說,把商業(yè)做得好是最令人著迷的一種藝術,那么我們肯定地說,把手工做得看似與機器一樣好,肯定是一種好手工。是這樣的,盡管你可能不會馬上著迷,但它們應該是一些好東西。請走近作品,仔細觀看并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