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麗[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王通生平事跡辨疑
⊙郭 麗[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隋末大儒王通及河汾之學(xué),是史學(xué)界和文學(xué)界共同關(guān)注的問題?!吨姓f》及今人研究多認為王通于仁壽三年(603)西游長安交接隋代公卿李德林、薛道衡和楊素。比對各種文獻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仁壽三年王通西至長安時,李德林已卒去十三年之久。薛道衡于仁壽二年已離開長安、出為襄州總管。楊素不僅在思想觀點上不認可王通獻于隋文帝的《太平十二策》,而且在政治立場上二人也處于對立面。楊素襄助楊廣爭奪皇儲地位,與太子楊勇和蜀王楊秀為死敵,而王通曾為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讀,因此楊素絕無可能于仁壽三年與王通交接。
王通 生平 辨疑
王通是隋末大儒,在河汾講學(xué)呈一時盛況,著有《中說》一書,后世稱之為河汾之學(xué)。王通在河汾講學(xué)期間,請見問學(xué)者多至唐初成為政壇顯要和文壇翹楚,故而使王通及河汾之學(xué)成為史學(xué)界和文學(xué)界共同關(guān)注的問題。①然而,王通生平中仍有問題可做進一步考辨,這即是其于仁壽三年至長安交接公卿事,尤其是與隋代重臣李德林、薛道衡和楊素的交往。
《中說》和《文中子世家》極言王通以白衣秀士身份覲見隋文帝,交接公卿。《中說·魏相篇》載王通覲見隋文帝事曰:“子謁見隋祖,一接而陳《十二策》,編成四卷?!雹凇段闹凶邮兰摇芬嘣唬骸叭蕢廴?,文中子冠矣,慨然有濟蒼生之心,西游長安,見隋文帝。帝坐太極殿召見,因奏《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恢恢乎運天下于指掌矣。帝大悅曰:‘得生幾晚矣,天以生賜朕也?!煜伦h于公卿,公卿不悅。時將由蕭墻之釁,文中子知謀之不用也,作《東征之歌》而歸?!雹弁跬ㄓ谌蕢廴辏?03)自龍門西至長安,覲見隋文帝,獻《太平十二策》,此事已成學(xué)界共識。而覲見之后交接公卿,備受當(dāng)時重臣薛道衡、楊素、李德林等人禮見的事跡不僅《中說》等史料記載有誤,今人研究亦有可待商榷之處。關(guān)于王通平交公卿事,《中說·天地篇》載:“內(nèi)史薛公見子于長安?!雹堋锻醯榔芬噍d:“子在長安,楊素、蘇夔、李德林皆請見。”⑤此外,《中說》中四次記載楊素與王通的談話。薛收《隋故徵君文中子碣銘》亦載:“朝端(闕文)聲節(jié),天下聞其風(fēng)采。先君內(nèi)史屈父黨之尊,楊公仆射忘大臣之貴?!雹迯纳鲜霾牧峡?,王通與李德林、薛道衡、楊素曾有交往似無可疑。然細考各類文獻,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記載與史實頗有不相符合之處。
李德林請見王通事與史實明顯抵牾。王通以隋開皇五年(585)生,李德林以開皇十一年(591)卒,其時王通僅七歲。加之王通仁壽三年至長安時,李德林已卒去十三年,二人不存在交往之可能,因此實不可能有李德林請見之事。
薛道衡于長安禮接王通亦與史實不符。關(guān)于此點,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三“文中子《中說》十卷”條曰:謂《中說·天地篇》載“內(nèi)史薛公見子于長安”,為“妄也”。晁氏給出的理由是:“《隋書·薛道衡傳》稱道衡仁壽中出為襄州總管,至煬帝即位召還?!侗炯o(jì)》:‘仁壽二年九月,襄州總管周搖卒。’道衡之出當(dāng)在此年也。通仁壽四年始到長安,是年高祖崩,蓋仁壽末矣?!雹哂袑W(xué)者指出晁氏所言不實,薛道衡禮接王通并非虛言。理由有二:其一,王通仁壽三年抵達長安,并非仁壽四年。其二,以《隋書》卷二《高祖本紀(jì)》“仁壽二年”條所載“(九月)乙未,上柱國、襄州總管、金水郡公周搖卒?!隆c月……已丑,詔曰:‘……內(nèi)史侍郎薛道衡……可并修五禮’”為依據(jù),判定仁壽二年(602)冬,薛道衡猶在長安預(yù)修《五禮》,并未出為襄州總管。又據(jù)《資治通鑒》卷一八一“煬帝大業(yè)五年”所載“初,內(nèi)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學(xué)有盛名,久當(dāng)樞要,高祖末,出為襄州總管”,判斷薛道衡出為襄州總管是在仁壽末即仁壽四年(604)。據(jù)此兩條,王通于仁壽三年(603)至長安見薛道衡乃真實無誤之事。
然而細考文獻,兩條依據(jù)都值得再做考察。首先,關(guān)于《隋書·高祖本紀(jì)》“仁壽二年”載薛道衡修《五禮》事,《資治通鑒》卷一七九“仁壽二年”條卻有不同的記載:“閏月,甲申,詔楊素、蘇威與吏部尚書牛弘等修定《五禮》?!雹嘤涊d中仁壽二年修訂《五禮》,薛道衡并未參與。其次,關(guān)于薛道衡出任襄州總管事,權(quán)之以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也當(dāng)在仁壽二年,并非仁壽四年。開皇二十年(600),楊素與晉王楊廣合謀致使太子楊勇被廢,同年十一月立晉王楊廣為太子。此事令蜀王楊秀意甚不平并蓄意反擊,楊廣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于是仁壽二年楊素與楊廣又構(gòu)陷楊秀?!顿Y治通鑒》卷一七九“仁壽二年”載“:及太子勇以讒廢,晉王廣為太子,秀意甚不平。太子恐秀終為后患,陰令楊素求其罪而譖之?!瓘U秀為庶人,幽之內(nèi)省……連坐者百余人?!雹帷段闹凶邮兰摇匪d“時文帝方有蕭墻之”,即指此事。又,《隋書·薛道衡傳》載:“道衡久當(dāng)樞要,才名益顯,太子諸王爭相與交,高、楊素雅相推重,聲名籍甚,無競一時。仁壽中,楊素專掌朝政,道衡既與素善,上不欲道衡久知機密,因出檢校襄州總管?!雹饪梢?,隋文帝遣出薛道衡的原因在于其官居樞要,且太子諸王競相與之結(jié)交,而彼時道衡又與專掌朝政之左仆射楊素友善。故而遣出薛道衡本意在于不欲薛道衡再參與機密,增加諸王爭斗的復(fù)雜性。而《隋書》所載仁壽二年九月襄州總管周搖卒正中文帝下懷,同年令薛道衡出京接任周搖可謂正好契合文帝本意。再者,《隋書》明確記載薛道衡出任襄州總管的時間為仁壽中,仁壽年號共使用了四年,起于公元601年,迄于公元604年,仁壽中當(dāng)指仁壽二年(或三年),而非仁壽四年。而至于有學(xué)者以《資治通鑒》大業(yè)五年“內(nèi)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學(xué)有盛名,久當(dāng)樞要,高祖末,出為襄州總管”的記載而判斷“高祖末”即為仁壽四年實為不夠允當(dāng)。?其一,此處所謂“高祖末”并非指“仁壽末”,而指高祖隋文帝執(zhí)政末年,亦即將開皇二十年與仁壽四年計算在內(nèi)的二十四年中的末年,則仁壽時期已屬文帝統(tǒng)治末年,固有“高祖末”之謂。其二,仁壽四年,宮中皇儲之爭已落下帷幕,太子楊勇和蜀王楊秀均在仁壽二年當(dāng)年及之前被廢黜,根據(jù)《隋書》所載隋文帝遣出薛道衡之本意,至仁壽四年再遣出薛道衡已無意義,據(jù)此亦可推知薛道衡出任襄州總管是在仁壽二年。其三,仁壽四年隋文帝已將大小政務(wù)交由太子楊廣掌管且同年七月文帝駕崩?!顿Y治通鑒》卷一八○“文帝仁壽四年”載:“乙丑……事無巨細,并付皇太子。……七月,甲辰,上疾甚,臥與百僚辭訣,并握手欷,命太子赦章仇太翼。丁未,崩于大寶殿?!?故而隋文帝不可能于此年遣出薛道衡。權(quán)之以如此微妙復(fù)雜的政治形勢,又結(jié)合《資治通鑒》所載仁壽二年薛道衡并未預(yù)修《五禮》事,可知薛道衡確于仁壽二年出為襄州總管,接任周搖,而非仁壽四年。如此,《中說》所載和有學(xué)者所考證的王通仁壽三年至長安備受內(nèi)史薛道衡禮見一事便與史實不符。
王通受到權(quán)臣楊素屈尊降貴禮待一事,也可以從三點證明純屬夸飾之辭。首先,仁壽三年王通至長安獻策之時,年僅弱冠,亦未成名,獻策既未被用,又焉有楊素以左仆射之貴請見之理?!段闹凶邮兰摇份d王通獻《太平策》后,隋文帝“下議公卿,公卿不悅”。即言楊素等公卿不悅王通之策。加以楊素協(xié)助楊廣構(gòu)陷太子勇、蜀王秀之后,大理卿梁毗參奏楊素擅權(quán),《資治通鑒》卷一七九“仁壽二年”載:“竊見左仆射越國公素,幸遇愈重,權(quán)勢日隆,紳之徒,屬其視聽。忤旨者嚴(yán)霜夏零,阿旨者甘雨冬澍;榮枯由其吻,廢興候其指麾;所私皆非忠讜,所進咸是親戚,子弟布列,兼州連縣。天下無事,容息異圖;四海有虞,必為禍?zhǔn)??!厣脤櫯獧?quán),將領(lǐng)之處,殺戮無道。又太子、蜀王罪廢之日,百僚無不震竦,唯素揚眉奮肘,喜見容色,利國家有事以為身幸?!?此后隋文帝即開始疏遠楊素并逐漸奪其實權(quán),“其后上亦浸疏忌素,乃下敕曰:‘仆射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wù),但三五日一向省,評論大事?!馐緝?yōu)崇,實奪之權(quán)也。素由是終仁壽之末,不復(fù)通判省事。”?此事亦可與文帝于仁壽二年遣出與楊素相交好的薛道衡為襄州總管事相對應(yīng)。在政治力量微妙調(diào)整的敏感情勢下,楊素又焉能請見獻策不被文帝所用的王通。再次,楊炯《王勃集序》載王通曾為蜀王侍讀:“祖父通,隋秀才高第、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讀。大業(yè)末,退講藝于龍門?!薄杜f唐書·王勃傳》亦載:“祖通,隋蜀郡司戶書佐,大業(yè)末棄官歸,以著書講學(xué)為業(yè)?!?若這兩條記載屬實,則王通在政治路線上就已經(jīng)站錯了隊。如前所述,在諸王爭奪皇儲地位的斗爭中,蜀王楊秀始終是楊素與楊廣的敵對方。若王通曾為蜀王楊秀侍讀或司戶書佐,則在政治上便站在了楊素和楊廣的對立面,楊素又豈能禮待于他。上述三點,均證明楊素并未于仁壽三年請見王通。
綜上所考,王通于仁壽三年西游長安,并未與隋代公卿李德林、薛道衡、楊素交接。之所以現(xiàn)有研究會出現(xiàn)誤判,除文獻解讀的偏差外,作為考察王通事跡重要依據(jù)的《中說》一書語多夸飾且存在不少王通后代編纂時妄加的內(nèi)容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因此探討王通及河汾之學(xué)的相關(guān)問題,需結(jié)合比對多種史料記載并緊密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歷史情況,方能更大程度地接近史實真相。
① 參看《河汾之學(xué)幾個問題新探》《,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年第3期。
② 張沛:《中說譯注》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頁。
③ 張沛:《中說譯注》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頁。
④ 張沛:《中說譯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
⑤ 張沛:《中說譯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⑥ 董誥:《全唐文》卷一三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38頁。
⑦ 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43—444頁。
⑧⑨?? 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七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5593頁,第5591—5594頁,第5596—5597頁,第5597頁。
⑩ 魏征:《隋書》卷五七,中華書局1953年版,第1407—1408頁。
? 鄧小軍:《唐代文學(xué)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頁。
? 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八○,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5601頁。
作 者:郭麗,文學(xué)博士,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代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科社青年項目(13YJC751012)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