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未明
最近,偶然發(fā)現(xiàn)我父親杜宣的一本筆記本,記錄了1964年12月24日下午4時毛澤東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北京廳接見亞非作家代表的一次講話。
記得那時,我讀大二,正隨學校在瀏河農(nóng)村參加“四清”運動。1965年元旦以后,工作隊總部突然通知我回上海一次,去見被毛主席接見過的父親。當時,父親正擔任亞非作家會議的工作,一直在國外,很少回家。聽到這消息,我高興極了。不僅如此,我的同學們送我上長途汽車時,興奮地說,等你回來,我們要握一下你和握過毛主席手的父親握過的手。
第一屆亞非作家會議于1958年10月,在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首都塔什干舉行,為期6天。出席會議的有來自亞非兩大洲的中國、蘇聯(lián)、阿聯(lián)酋、加納等30多個國家180多位作家,還有歐美12個國家的作家代表列席。中國代表團由廖承志帶隊,副團長為周揚,團員有冰心、蕭三、楊朔等人。會議確定了亞非各國的文學與文化的發(fā)展,及其在爭取人類進步、民族獨立的斗爭中的作用,會議通過了《亞非作家會議告世界作家書》。此后,亞非作家會議作為一個跨越兩大洲的文學運動,擴展到全世界,在反帝反殖和民族獨立運動中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規(guī)模和影響很大,延續(xù)了十多年。周恩來總理一直致力于加強和發(fā)展中國和亞非國家的友好合作關系,并把它作為中國外交的基礎。因此,國內(nèi)每次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周總理都親自出席并作重要指示。我父親說過,他們深入亞非各國,去的許多國家都還沒和中國建交,所以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求同存異,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來對抗外部共同敵人的工作,就更加重要了;亞非作家會議就是一種民間的外交手段。
1962年起,我父親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派駐亞非作家會議,并擔任亞非作家常設局常設代表,駐在科隆坡。1964年,他作為亞非作家會議的一個代表團的成員,隨團訪問中國時,毛主席與劉少奇、周總理會見了這個代表團,在合影后與大家一起座談。同時被接見的中國作家還有劉白羽、張光年、韓北屏、李季、袁鷹等人。
回家見到父親自然很高興,但他并沒有詳談毛主席接見他們的經(jīng)過,只講了“七十三、八十四”那段話。我回到農(nóng)村向同學們轉達后,我們的理解是:毛主席年紀大了,很擔心革命接班人的問題。頓時感到我們學生的責任重大,決心要聽黨的話,做個有出息的人,便認真地投入當下的運動中去了。那時的我們,非常純真,青春的熱情難以忘懷。
我認真地閱讀了父親當年關于毛主席接見亞非作家代表團時的親筆記錄稿,覺得父親記錄得非常認真,也非常完整,可以說把整個座談會的場景都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其中包括毛主席講話時周總理的插話,會場的熱烈氣氛等。毛主席的這篇講話,印象中全文沒有公開過?,F(xiàn)我根據(jù)父親的親筆記錄做了整理,供有關人員參考吧。以下所引為整理稿摘錄。
大家拍了照片后,隨主席進入北京廳。介紹代表給主席。介紹我時,主席笑著說:“你是杜甫的后代。”他看了一下中國作家們,他說:不熟,我算得是一個大官僚主義。
主席說:怎么談?你們是在前線作戰(zhàn)的,講一點給我聽聽。
我的知識很少,官做得大,有些不相稱的樣子。我要拜你們做老師。
中國同志我也有很多不認識,我算得上一個大官僚主義,怎么講?你們講一點給我聽聽。我的知識少得很,官大知識少,這就發(fā)生矛盾了,要拜你們?yōu)閹?。你們講講有什么問題,???沒有問題?
周總理:印尼先講。
西里格爾講了一段。
主席:盡夸獎了,究竟是你們比我強,還是我們比你們強,我看是一個問題。因為你們是在斗爭中,在前線,我怕是真忙了。
中國有一句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苯衲晡乙呀?jīng)七十一了,還有兩年閻王就要請我去,也有可能,他們不請,我自己去。(笑)你們是大有希望的,是青年人。是不是講錯了?。靠偸悄贻p人要勝過老年人的,后來居上。
我們國家有好的風氣,也有不好的風氣。譬如我們國家的文化藝術教育方面,現(xiàn)在開始觸動他們之中的一些壞東西。因為舊社會留下來的知識分子,我們不能不接受下來。因為原來我們沒有知識分子嘛。沒有教授,沒有教師,沒有新聞記者,沒有藝術家。那些人只相信他們的,不信我們的。他們有他們的愛好,崇拜死人和外國人。(周:所謂外國人,也是外國的死人)他們崇拜西方國家的古典作品,看不起自己,總覺得自己不行。這就是一個教訓,希望你們不要犯這個錯誤,也就會有所創(chuàng)造。
當然歷史遺產(chǎn)不能不接受,但要有批判地接受。你們看,馬克思批判了古典經(jīng)濟學,創(chuàng)造出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接受了古典經(jīng)濟學的好的成分,批判了壞的成分,創(chuàng)造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我們也主張這樣做,接受古典的好的成分,不接受古典遺產(chǎn)中的壞成分,那是要批判的。
人,一脫離群眾就沒有好結果了。人民群眾總是占大多數(shù)的,剝削者壓迫者總是極少數(shù)的。還有一條,人總是可以改變的,在一定的條件之下。馬克思這個人,從前是唯心主義者,后頭起了變化。起初是形而上學,后來有了辯證法,馬克思也是變過來的嘛。恩格斯和列寧都是有這個變化。我們在座的幾個,都沒受過大學教育。我原來是當小學教師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使我跑到革命隊伍中里來了?,F(xiàn)在一想大概是帝國主義和軍閥教會了我們,他們教育我們的方法,是用殺人的方法,壓迫的方法教會的。
你們都是講文的,寫詩,寫小說,是不是?不像我,我是講武的,我打了幾十年的仗,那是誰做先生呢?那是蔣介石,還有帝國主義,(問霜多)你們的日本皇軍,還有美國侵略朝鮮的軍隊,都是我們的教員。打仗的事,起先,我們啥也不懂,就是從他們那里學來的?,F(xiàn)代修正主義又當我們的教員。這個赫魯曉夫把他整倒了,怎么這樣快?我們就不大懂,留著當教員不好嘛?他們那個國家做事徹底得很,把赫魯曉夫的書、照片,通通收起來了。我們還在書店里發(fā)行他的書。
現(xiàn)在帝國主義和日本的反動派正在教育日本人民,印度尼西亞的反動派也在教育你們(指印尼代表),我看各國都一樣。沒有激烈的斗爭,是教不會人的。沒有了,就是這幾句,有話你們講。
凱爾:我們向毛主席提一個要求,希望毛主席給我們亞非作家說幾句話,我們帶回去。
主席:一切想革命的人團結起來反對帝國主義和各國反動派。我的話就是這一句。我們搞了一輩子?,F(xiàn)在還沒搞完的就是這一件事。
周總理:蘇丹正在進行這個斗爭,(問凱爾)你不是有體會嗎?
毛主席:(問蘇丹)他算是左派還是右派?我這個人左派也歡迎,右派也歡迎。我和赫魯曉夫也打過交道,不止一次。還和我們國家的一個總統(tǒng)——蔣介石打過交道,很長時期都和他打交道。他請我吃飯,我可沒請過他。和蔣打交道最多的是他(指周),你講講嘛。
周總理:我認識他很早了。從1924年就和他打交道。他反對共產(chǎn)黨,我是不和他妥協(xié)的??谷諔?zhàn)爭,又和他打交道,那時他又反共,以后破裂了。最后一打,把他打到臺灣去了。
錫蘭:……
毛主席:這個問題我沒有研究,美國也是議會國家,那還不是壟斷資本,還不是壓迫者!我就不相信,廣大群眾在他們領導下能夠得到幸福。他們收買了一部份工賊,組織什么社會民主黨,社會黨右派,甚至一些共產(chǎn)黨也不像話了。他們親帝國主義,親各國反動派,他們是本國反動分子的一支。這些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不成其為共產(chǎn)黨了。我們,國家也有過共產(chǎn)黨員不像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這是不足為奇的。第一任總書記,后來成為了反革命分子。(周:陳獨秀)共產(chǎn)黨是不斷地進來一些新的黨員,也不斷地跑走一些所謂的黨員。這是不足為奇的。
(對霜多)在日本,你們國家不是出了志賀義雄和別的人嘛,也是不足為奇的。這也可以起反面教員的作用。
在1927年我們有五萬黨員,白色恐怖一來,剩下了不到一萬人,那四萬變到哪里去了?一部分被殺了,一部分投降了,一部分消極不干了,我們變成了少數(shù)。五萬變一萬。有時正確的常居少數(shù)。達爾文時代,全世界只有達爾文一人相信生物是進化的,達爾文這人當然是高級知識分子,他進過牛津,劍橋。但他不是在那兒學的進化論。他是到處跑,在外面跑了六七年。他親自培養(yǎng)生物。你看正確的,開始總是少數(shù)。當共產(chǎn)第一國際的時候,只有馬恩少數(shù)幾個人,大批的人是法國的普魯東派,巴枯寧派,我講得對嗎?
所以你們不要怕孤立,你們有一個正確的就行了。何況有很多人站在你們一邊。還有一條,帝國主義,反動派,修正主義總會被打倒的。這一條要破除迷信。要有勇氣,有什么了不起?。∮腥苏f帝國主義修正主義是強大的,沒有的事。帝國主義反動派他們的心是虛的,脫離群眾的。我們是有親身的經(jīng)驗,你們也有的。帝國主義是可以打倒的,國內(nèi)的反動派也是可以打倒的,修正主義也是可以打倒的。我們沒有想到赫魯曉夫倒得這樣快。完了!耽擱了你們的工夫。
還要講!你們還不想走。
毛主席:(指 杜宣)是杜甫的后代嘛。
毛主席:要反對國內(nèi)反動派,如日本,不反對壟斷資本,就不能勝利。印尼,要反對馬斯友梅黨嘛!
明年4月28日是我父親杜宣(1904—2004)百歲誕辰紀念日,我寫此文,藉此作為女兒對父親的一種紀念,也為當代史研究提供一份史料。
2013年12月25日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萌芽雜志社編審)
責任編輯 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