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民
(常熟理工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第六條曰:“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1]。周濟可能是最早提出詞史概念、指出詞史現(xiàn)象的詞學專家。
詩史、詞史是特定的概念,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而要界定“詞史”,就必須先講清“詩史”。
古今都有學者將詩史觀念的產(chǎn)生追溯到先秦、孔孟,但是我們必須承認,詩史概念的正式提出在晚唐。唐末孟棨的《本事詩·高逸》以“當時號為詩史”贊譽杜甫詩[2],給人這樣的印象:似乎把杜詩看作詩史在唐代已成共識,其實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當時”資料,卻僅此一家之言。入宋以后,詩史之說才蔚然成風,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杜甫詩歌的闡釋上,由于主客觀條件的種種限制,還沒有被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直至宋末元初,一批愛國詩人才既具有強烈的詩史意識、明確的詩史主張,又寫出了大量的詩史作品。也就是說,宋末元初的詩史之作,是詩史理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第一次自覺結合的成果。它們是明清兩代學者、詩人繼續(xù)研究詩史理論的典型材料和效法詩史創(chuàng)作的光輝榜樣。明末清初的詩史作者與其說是繼承杜詩傳統(tǒng),不如說是受宋季詩史的深刻影響。
研究宋季詩史現(xiàn)象,首先應該重視當事人(作者)和當時人(讀者)的觀點。這不僅因為當事人是詩史的“血心流注”的自覺創(chuàng)作者,當時人是詩史的感同身受的現(xiàn)場評論者;也不僅因為當事人和當時人的觀點是我們今天研究的第一手資料,并且本身就是宋季詩史現(xiàn)象的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詩史的產(chǎn)生除了作者的主觀因素外,還有其必要的客觀條件。我國古代的詩史總是產(chǎn)生在周邊少數(shù)民族侵略中原、江山易主、社稷傾覆之際,也就是顧炎武所謂“亡天下”的特定歷史時期。宋季詩史的作者和當時的讀者身經(jīng)目擊民族劫難的滄桑巨變,他們直接的切膚之痛,他們對詩史的深刻理解和把握,自有后人“不可同日而語”之處。我們今天可以也應該在古人、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究竟什么是詩史、怎樣的作品才是詩史,我們可以也應該提出我們的詩史觀;但是,首先要把握宋季詩史作者和論者的觀點,否則,就可能遠離了詩史的原生狀態(tài),模糊了詩史的本來面目。
文天祥是宋季詩史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作者。他的《集杜詩·自序》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詩史觀:“昔人評杜詩為詩史,蓋其以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于其中,雖謂之史,可也。予所集杜詩,自余顛沛以來,世變?nèi)耸?,概見于此矣,是非有意于為詩者也。后之良史,尚庶幾有考焉。”?]分析這一自序,可知文天祥所認為的“詩史”,包括這樣幾個要素:一是詩歌的語言,二是紀實的筆法,三是“世變?nèi)耸隆钡膬?nèi)容,四是抑揚褒貶的批評態(tài)度,五是良史可考的創(chuàng)作動機。這是關于詩史問題的簡明扼要又完整全面的表述。
仔細研讀宋季詩史作者和當時讀者對詩史的論說,他們的共同認識是:
(1)正史亡,詩史出——詩史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文天祥在《指南錄》和《集杜詩》的序言中都交代了“患難”之中、“顛沛”以來的寫作背景,并一再強調(diào)“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使天下見之,識其為人”;他還說過“亡國大夫誰為傳?只饒野史與人看”(《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賦·其五》)[3]?!笆雷儭?、“亡國”這樣異乎尋常的危急時刻,才需要也只能夠以詩存史,昭示后人。周方《書汪水云詩后》云:“余讀水云詩,至丙子以后,為之骨立。再嫁婦人,望故夫之隴,神銷意在,而不敢出聲哭也……千載之下,人間得不傳之史?!保?]周方以亡夫之遺孀比亡國之遺民,以“人間得不傳之史”,說明汪元量詩是朝廷正史不傳情況下的民間之史。同樣的,李鈺、劉辰翁等都稱汪元量詩為宋亡之“野史”。汪元量《答林石田》詩曰:“我更傷心成野史,人看野史更傷心?!保?]也把自己的詩看作野史。這一點,鄭思肖說得更加明確、透徹:“天下治,史在朝廷;天下亂,史寄匹夫……史而匹夫,天下事大不幸矣。我罹大變,心疢骨寒,力未昭于事功,筆已斷其忠逆。所謂詩,所謂文,實國事、世事、家事、身事、心事系焉?!保?]國史是由朝廷編修的,國家亡而正史亡,正史亡而野史出,詩史則是野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重要表現(xiàn)形式。宋季詩史作者就是以這樣的詩史意識自覺擔當起以詩存史、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保存民族歷史、弘揚民族文化的神圣使命的。國家滅亡之際的“野史”,詩史的這一本質屬性,決定了詩史的內(nèi)容是“世變?nèi)耸隆?,即社稷淪亡過程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詩史的主題是反侵略、反投降,是亡國之痛、故國之思,而詩史作者無疑是愛國詩人。
(2)重紀實,也抒情——詩史是兩種屬性的結合。古今學者對詩史的理解,有的側重于詩,有的側重于史,羅時進先生歸納為“紀實論”、“知世論”、“感時論”三種主要觀點,并且認為宋代占主導地位的是“紀實論”。[2]宋代其他詩史論者的觀點我們暫不涉及,只看宋季詩史作者和當時讀者的觀點。誠然,他們是重紀實的,但他們在強調(diào)“史”這一面的同時,并沒有忽略“詩”的另一面。文天祥在“以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后,有“抑揚褒貶之意,燦然于其中”,這“抑揚褒貶之意”不就包含著愛憎喜怒之情嗎?這“燦然于其中”不就是強烈顯著的抒情嗎?更何況,在此之前,他還點明“子美于吾隔數(shù)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性情同哉”。他的《集杜詩》是既紀史實又抒性情的。再看汪元量,他有一句名言:“走筆成詩聊紀實?!保ā而P州》)他的《妾薄命呈文山道人》亦云:“君當立高節(jié),殺身以為忠。豈無春秋筆,為君紀其功?!保?]“紀實”似乎就是他的詩史創(chuàng)作原則。汪元量詩史作品不少,詩史論述卻不多,上引詩句未必全面反映他的詩史觀。而他的同時人,都注意到并且指出了他的詩史作品的抒情性。李鈺《〈湖山類稿〉跋》云:“汪水云出示《類稿》,紀其亡國之戚,去國之苦,艱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微而顯,隱而彰,哀而不怨,欷歔而悲,甚于痛哭?!保?]悲哀愁苦甚于痛哭,感情之強烈可想而知。劉辰翁《湖山類稿序》云:“杭汪水云……凡可喜、可詫、可驚、可痛哭而流涕者,皆收拾于詩。解其囊,南吟北嘯,如賦史傳?!保?]驚詫悲喜之吟嘯與史傳之敘述鋪陳是“皆收拾于詩”的。周方《書汪水云詩后》也以“聞見其事,奮筆直情”,即敘事抒情相結合來評論汪元量的詩史之作。還有鄭思肖,他強調(diào)自己的詩實“事所系焉”,又一再表明“敬以詩識之,儲為史官補”(《辛已夏七月》),“為痛英雄并消沒,托詩為史筆傳聞”(《哀劉將軍》);而其詩所系,除國事、世事、家事、身事外,還有“心事”,其“井中奇書”名曰《心史》,根據(jù)他“發(fā)明《心史》之義”的《總后敘》可知,[5]“心”與“史”在這里不是偏正結構,而是并行關系,是亡國之史與復宋之心的統(tǒng)一。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后》開頭兩句先評杜甫詩:“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薄多嵵须[詩集序》云:“花淚鳥驚,詩中有史,千載猶有考焉?!薄端尉霸娂颉吩疲骸捌投俗x盡卷,毛骨起立,而知翁方寸之耿耿者亡恙。然則詩中有史,固不使《石壕吏》、《廬子關》等作得以獨雄千古也?!保?]“杜鵑再拜淚如水”,是故國先帝之思,“花淚鳥驚”是感時傷世之情,“方寸之耿耿者”是忠君愛國之心,林景熙無論評杜甫之詩史還是評時人之詩史,都是兼顧史實與詩情的。林景熙本人的詩史作品體現(xiàn)了他的詩史觀,清鮑正言《霽山先生集跋》就是以“屈子《離騷》、杜陵詩史”[6]評價林景熙詩的。紀實是史的本質屬性、主要特點,抒情是詩的本質屬性、主要特點,宋季詩史作者和論者,是紀實與抒情并重,是詩與史相統(tǒng)一相結合的。
綜上所述,在民族危亡、社稷傾覆之際,以詩存史,以詩補史,記喪亂之由,發(fā)黍離之悲,紀實與抒情并重,敘事與傷時兼?zhèn)?,這就是宋季詩史作者和論者共同的詩史觀。詩史應該這樣來定位,詩史的內(nèi)涵應該這樣來理解;那么,作為詩史精神在詞壇的移植,詞史也應作如是觀。
宋元交替之際的詞史作品,雖數(shù)量遠不如詩史作品,但也卓然可觀。主要包括:
同仕至宰輔、力行革新的范仲淹、王安石一樣,文天祥也是能詞而少作。他現(xiàn)存8首詞,其中6首寫于起兵抗元之后。
先看《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這首詞原誤題“至元間留燕山作”,中華書局新版《全宋詞》據(jù)永樂大典改。[7]
潮州雙忠廟在廣東潮陽縣城郊東山上,據(jù)《隆慶潮陽縣志》,元代潮州路總管王用文有《刻文丞相謁張許廟詞跋》;又清代詩人丘逢甲《嶺云海日樓詩鈔》有七律二首,題為《潮陽東山張許二公祠為文丞相題〈沁園春〉詞處,旁即丞相祠也。秋日過謁,敬賦二律》,其一首聯(lián)云:“夜半元旌出嶺東,文山曾此拜雙忠”。
南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五月,文天祥任樞密使、同都督諸路軍馬,七月開府南劍(今福建南平),而后崎嶇嶺海,轉戰(zhàn)閩、粵、贛,于祥興元年(1278)十一月率行府進屯潮陽,不久,元將張弘范即大驅入潮陽,文天祥移趨海豐,12月20日在五坡嶺兵敗被執(zhí)。文天祥是在千鈞一發(fā)的危急之際,拜謁潮陽張許廟的,所寫《沁園春》詞,對張巡、許遠作了十分熱烈的贊頌,而給“降虜”、“賣國”的“奸雄”以當頭棒喝、無情鞭撻,這首詞吊古喻今,反映了南宋愛國志士既要同外部侵略者、又要同內(nèi)部投降派作斗爭的史實,并表示了自己盡忠死節(jié)的決心。毫無疑問,這首《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是堪稱詞史的。
再看《南康軍和東坡酹江月》:
廬山依舊,凄涼處,無限江南風物??沾淝鐛垢『孤€障天東半壁。雁過孤峰,猿歸老嶂,風急波翻雪。乾坤未歇,地靈尚有人杰。 堪嗟飄泊孤舟,河傾斗落,客夢催明發(fā)。南浦間云連草樹,回首旌旗明滅。三十年來,十年一過,空有星星發(fā)。夜深愁聽,胡笳吹徹寒月。
南康軍是宋代一行政區(qū)域,轄境相當于今江西省星子、永修、都昌等縣地。祥興二年(1279)二月,厓山兵潰,帝昺沉海,南宋徹底滅亡,文天祥自廣東被押往燕京,舟行途經(jīng)南康軍時作此詞。詞上片描寫峰巒巍峨的廬山、波瀾壯闊的長江,風物依舊,而江山易主,作者一方面心境凄涼,另一方面又滿懷希望:“乾坤未歇,地靈尚有人杰”,愛國志士將再度奮起,光復河山。江西是文天祥的故鄉(xiāng),他是在這里起兵勤王的,詞下片由眼前的“漂泊孤舟”回想自己參與和領導抗元的情景,乃至狀元及第、步入仕途、救亡圖存三十年的歷程,無奈回天乏力,“空有星星發(fā)”。全詞飽含著國破家亡的深恨巨痛。這首《念奴嬌》雖以寫景抒情為主,但從其背景、內(nèi)容看,肯定可資后來史傳取材、考證。
和文天祥一起被押解北上的是鄧剡。鄧剡在南宋厓山行朝任禮部侍郎、學士院權直,厓山潰敗時,鄧剡跳海自盡,被元兵鉤起,遂與文天祥同行。祥興二年六月十二日,兩人到達建康(今南京),八月二十四日渡江繼續(xù)北行,鄧剡因病留建康,文天祥作《酹江月·驛中言別友人》、《酹江月·和》兩詞與鄧剡訣別。
《酹江月·驛中言別友人》的著作權爭論已久,至今未決,我們認為不是鄧剡而是文天祥寫的。詞的上片抒寫兵敗國亡的遺恨:“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此恨憑誰雪”;下片追述起兵抗元的經(jīng)歷,從出使元營、脫逃南歸、再舉戰(zhàn)旗,到兵敗被俘,結尾“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點“言別”之題。綜合考察、辯別版本、唱和、內(nèi)容理解三個問題,可以說這首《酹江月》是文天祥所寫幾不容置疑(詳見拙著《文天祥詩研究》第十一章“作品考辨”,巴蜀書社1999年版)。
停留建康期間,文天祥還寫了兩首《滿江紅》。德祐二年(1276)春,元軍破臨安,宋恭帝、全太后、福王及南宋宗室、宮人,被擄北上大都。南宋度宗昭儀(皇宮女官)王清惠隨三宮入燕,在汴京夷山驛壁題《滿江紅》一首,中原傳誦。文天祥在建康也讀到了這首詞,認為末句“若嫦娥于我肯相容,從圓缺”“欠商量”,便和韻一首,代言一首。和韻詞的小序點明“以庶幾后山《妾薄命》之意”。后山是北宋陳師道的字,陳師從曾鞏,受曾鞏特殊恩遇,曾死后,陳作《妾薄命》二首,表示決不改從他師。文天祥此詞用以表明自己絕不變節(jié)事敵,南宋雖亡,義不帝元?!按醴蛉俗鳌敝~,結尾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也表明雖山河殘破國家滅亡,自己仍要保全名節(jié)。
總之,文天祥在建康寫的四首詞,從作品的“本事”看,從作者的身份看,都稱得上是“詞史”。文天祥作為南宋重臣、抗元領袖,其重要經(jīng)歷、言行作品乃正史所必載。
汪元量是南宋宮廷琴師,供奉禁中。在宋恭帝、全太后被擄北上不久,太皇太后謝道清也被迫北上大都,汪元量等隨行。赴燕途中,汪元量作《洞仙歌》,小序云:“毗陵趙府,兵后僧多占作佛屋”,反映了元蒙統(tǒng)治集團尊崇佛教、番僧多驕橫不法的史實。又作《鶯啼序·重過金陵》,從城郭、街巷寫到歷史、人物,表現(xiàn)古今興亡的主題,寄寓南宋覆滅的沉痛教訓?!读莞桀^·江都》是他過揚州所作,主旨與“重過金陵”同。
我們再來看他的《水龍吟·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
鼓鼙驚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風雨。歌闌酒罷,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駝背模糊,馬頭匼匝,朝朝暮暮。自都門燕別,龍艘錦纜,空載得、春歸去。 目斷東南半壁,悵長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涼酸楚。粉陣紅圍,夜深人靜,誰賓誰主?對漁燈一點,羈愁一搦,譜琴中語。
首二句用唐玄宗、楊貴妃的典故,謂元軍兵臨城下,宮內(nèi)人心惶惶;“歌闌”三句寫帝后、嬪妃、宮女哭哭啼啼,被迫踏上北去的路途;“駝背”三句借用杜甫詩句形容元兵軍容整齊、戒備森嚴,每天夾持押解在左右;接下來點明此行乃乘船前往。元蒙入臨安、擄三宮押赴大都后,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等在溫州擁立益王趙罡再舉戰(zhàn)旗繼續(xù)抗元,而手握重兵的南宋淮西統(tǒng)帥夏貴卻以所轄全境降元,汪元量他們過“長淮”時,“已非吾土”,眼前“草如霜白”,心中“凄涼酸楚”;本來,皇帝、太后,與嬪妃、宮女,等級分明,一旦淪為俘虜,便都是臣妾,夜里相依而眠,不分賓主貴賤,這是北上情景的真實寫照;結尾處照應標題“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蘊含不盡之意。
赴燕途中,汪元量還寫了《婆羅門引·四月八日謝太后慶七十》詞。謝道清乃宋理宗之后,宋恭帝年幼,謝以太皇太后身份垂簾聽政,恭帝德祐二年二月,謝道清下詔書向元蒙投降,接著身不由己地以病余之軀北上大都,她的七十歲生日是在“冷淚交流”、“夢破”、“離愁”中度過的,聊可自我寬慰者只是尚能“把酒”、“聽箜篌”??追捕Y先生評點云:“此詞之特點即為實寫,其歷史價值亦在此?!?/p>
抵達大都之后,汪元量又有《玉樓春·度宗愍忌長春宮齋醮》詞:
咸淳十載聰明帝。不見宋家陵寢廢。暫離絳闕九重天,飛過黃河千丈水。 長春宮殿仙璈沸。嘉會今辰為愍忌。小儒百拜酹霞觴,寡婦孤兒流血淚。
長春宮即白云觀,在北京廣安門外。愍忌,死者生日。齋醮,設壇祭祀。咸淳,度宗年號,度宗在位凡十年,1274年7月死,僅隔一年半臨安陷落,恭帝北狩。璈,一種古樂器。寡婦,指全太后,孤兒,指宋恭帝。這首詞記載了南宋皇室淪落塞外,在異國他鄉(xiāng)祭奠度宗的史實。度宗的亡靈不得安寧,要“飛過黃河”才能受祭,雖然現(xiàn)場鼓樂依舊,皇室成員的處境卻是悲慘之至。
汪元量的集句組詞《憶王孫》9首和組詞《憶秦娥》7首,雖然比較委婉含蓄,卻是真切地描述了被擄到北地的宮女和士子的生活、心緒,應該視作詞史??追捕Y先生云:“《憶秦娥》組詞七首,代被俘至北之宮人士人立言”,并逐首一一指明內(nèi)容,如評組詞第二首:“此詞寫宮人長期流落薊門之凄涼處境”;評組詞第三首:“此寫宮人窮冬往邊塞之哀愁。宮人留邊塞,史籍未載,此可補其遺”,等等。[8]
汪元量的身份、地位本不如文天祥那樣重要,但他隨南宋皇室北上,又留北12年侍奉左右,他是這段史實的親歷者、見證人,又以詩詞紀事存史,在我們討論詩史詞史問題上,他是一個重量級人物,就詞史而言,他的作品比之文天祥,數(shù)量多,敘事性強。
劉辰翁是宋末元初最重要的詞人。他曾自稱“老來詩,句句皆成史”,他的《須溪詞》中確有多首“詞史”之作。
先看他的《蘭陵王·丁丑感懷和彭明叔韻》:
雁歸北。渺渺茫茫似客。春湖里,曾見去帆,誰遣江頭絮風息。千年記當日。難得。寬閑抱膝。興亡事,馬上飛花,看取殘陽照亭驛。
哀拍。愿歸骨。悵氈帳何匹。湩酪何食。相思青冢頭應白。想荒墳酹酒,過車回首,香魂攜手抱相泣。但青草無色。 語絕。更愁極。漫一番青青,一番陳跡?,幊攸S竹哀離席。約八駿猶到,露桃重摘。金銅知道,忍去國,忍去國!
丁丑是南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此前一年是丙子,宋恭帝(趙顯)德祐二年,五月改端宗(趙昰)景炎元年。是年二月初五日,宋恭帝率百官上表降元,三月,元丞相伯顏派人逼迫宋恭帝、全太后、福王趙與芮、沂王趙乃猷、度宗生母隆國夫人等“入覲”,從臨安到大都(今北京)拜謝元世祖“不殺之恩”,部分臣僚、嬪妃、宮女、士子隨行。劉辰翁這首《蘭陵王·丁丑感懷》就是追憶這一史實的。詞分三疊,一疊寫臨安百姓親眼目睹南宋帝后君臣走馬掛帆被押北上的情景,亡國之恨千年銘記;二疊用蔡文姬和王昭君的典故,寫太后途中的哀愁及歸骨的意愿;三疊用周穆王會西王母的典故,寫恭帝離宮去國而哀民的悲慟,結尾處用金銅仙人辭漢的典故及重復的修辭,強調(diào)不勝拳拳去國之情。另一首《蘭陵王·丙子送春》,則通篇采用比興手法,通過春末特有的意象,借喻南宋亡國和君臣去國的史實,兩首《蘭陵王》可謂姊妹篇。再看他的《柳梢青·春感》: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歌聲。 那堪獨坐青燈!想故
國、高臺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吳企明先生《須溪詞校注》認為“本詞約作于祥興元年(1278)或二年”,我們認為是正確的。從詞所描寫的景物看,應該是元宵節(jié)。一個本該熱鬧喜慶的日子,因為蒙古鐵騎的侵入,使臨安變?yōu)槌畛?,街上的花燈流淌著傷心的燭淚,街頭的鼓吹雜戲,演奏的是胡音番腔,作者面對如豆青燈,由故都高臺宮殿的荒蕪凄慘,想到當年的美麗繁華,想到自己避難山中的經(jīng)歷,更想到仍在閩粵沿海一帶堅持抗元斗爭的愛國志士。騎哨巡邏,戒備森嚴;初聞番笛,感覺刺耳;閩粵沿海的抗元斗爭寄托著南宋民眾的一線希望,祥興年間的特定情景在詞里表現(xiàn)得十分鮮明。
劉辰翁《永遇樂·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和《永遇樂·余方痛海上元夕之習,鄧中甫適和易安詞至,遂以其事吊之》兩詞,前一首作于丁丑歲端宗景炎二年(1277)或三年。作者把開封、臨安的變遷,李清照和自己的遭遇,糅合起來,表達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又反映了當時臨安上元節(jié)居然禁火戒嚴,元軍如臨大敵,反映了江南淪陷,多少人包括作者妻離子散、顛沛流離的現(xiàn)實;后一首作于己卯歲帝昺祥興二年(1279),直接點明宋元厓山?jīng)Q戰(zhàn),陸秀夫負帝昺蹈海殉國,南宋徹底敗亡的史實。
劉辰翁是江萬里的門生,江萬里號古心公,官至參知政事,宋末赴水殉國,劉辰翁的《行香子·次草窗憶古心公韻》和《行香子·疊韻》兩首以“魏闕心,磻石魄,汩羅身”等詞句記載、歌頌了江萬里的功德和氣節(jié)。劉辰翁曾短期參與文天祥的勤王幕府,他的《鶯啼序·感懷》“匆匆何須驚覺”和《鶯啼序》“悶如愁紅著雨”兩詞,為悼念文天祥而作,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文天祥比作三國時期的諸葛亮,歌頌他“至死而已”的精神和“垂名青史”的業(yè)績。廬陵教官賈昌忠,號節(jié)庵,其弟賈純孝追隨南宋小朝廷至厓山,元軍破厓山,賈純孝抱二女和妻子一起蹈海赴死。劉辰翁《齊天樂》用屈原、《離騷》的事典、語典,紀念和贊頌了賈純孝的壯舉:
節(jié)庵和示中齋端午〈齊天樂〉詞,有懷其弟海山之夢。昨亦嘗和中齋此韻,感節(jié)庵此意,復不能自己,倘見中齋及之。
??萜M天吳淚。又漲經(jīng)天河水。萬古魚龍,雷收電卷,宇宙剎那間戲。沈蘭墜芷。想重整荷衣,頓驚腰細。尚有干將,沖牛射斗定何似。 成都橋動萬里。嘆何時重見,鵑啼人起。孤竹雙清,紫荊半落,到此吟枯神瘁。對床永已。但夢繞青神,塵昏白帝。重反離騷,眾醒吾獨醉。
劉辰翁還有許多題詠“送春”的篇章、憶念臨安的作品和大量的節(jié)令詞、詠物詞,敘寫天地翻覆、社稷淪亡的巨變,抒發(fā)深切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黍離麥秀之悲,準確表現(xiàn)特定的時代和遺民的心理,整體上富于詞史的價值,但因為不像前面列舉幾首那樣維系具體的重要史實,為避免“詞史”的泛化,我們就不一一指實了。
《樂府補題》是一本奇書,至今未能斷定是何人編輯,又因寄慨遙深,主旨隱晦,其背景、本事各有所見??梢源_認的是,它是宋末遺民詞人(王沂孫、周密、張炎、陳恕可、仇遠、唐玨等)的詠物詞專集,運用寄托手法,飽含故國之思。宋亡以后,周密、張炎、王沂孫、王易簡、馮應瑞、唐藝孫、呂同老、李彭老、李居仁、陳恕可、唐玨、趙汝鈉、仇遠等14位遺民詞人,先后結社唱和,以《天香》、《水龍吟》、《摸魚兒》、《齊天樂》、《桂枝香》5個詞牌分吟龍涎香、白蓮、莼、蟬、蟹5種生物,最終結集成書,共輯錄37首詞。清人厲鶚以為《樂府補題》與宋帝陵墓盜發(fā)之事有關,今人夏承燾又申此說。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元朝江南釋教總統(tǒng)楊璉真伽發(fā)掘會稽南宋六帝陵墓,劫取陪葬的金銀財寶,而將陵中骨骼拋散草莽間,這是民族歧視的暴行逆舉,是南宋遺民的奇恥大辱。林景熙、唐玨、鄭樸翁、謝翱等人或扮為乞丐,或扮為采藥者,潛往拾取陵骨,或者招募少年趁夜收殮。他們把高宗、孝宗等的遺骸裝為兩函,托言佛經(jīng),秘密移葬于蘭亭,并種植冬青樹于土墳上以資識別。這在當時是一重大事件。林景熙有《夢中作》、《冬青花》、《酬謝皋父》,唐玨有《冬青引》,謝翱有《冬青樹引》,皆以詩暗記此事。明末清初黃宗羲列舉歷代詩史之作時說:“非石田(林景熙)、晞發(fā)(謝翱),何由知竺國之雙經(jīng)”,視為詩史。
暗記南宋帝陵被盜掘的詩是詩史,那么,借喻同一事件的詞應該就是詞史。本事相同,手法相同,體裁不同而已,兩者的本質屬性應該是一致的。我們來看《樂府補題》中的一首,王沂孫的《齊天樂·余閑書院擬賦蟬》: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題中的“余閑書院”是當時遺民詞人結社唱和的地方之一。這首詞從字面看,通篇詠蟬。上片起二句用齊女化蟬典故,總寫蟬年年棲身于翠陰庭樹,孤寂清苦。接著“乍咽”三句寫蟬鳴,她一會兒在寒枝高處哽咽,一會兒在密葉深處悲泣,訴說自己的離愁余恨。以上5句是從正面詠蟬,接下來5句是從反面襯托?!拔鞔斑^雨”,秋天來臨,雨后,蟬聲格外清脆,蟬翼格外透亮,這是蟬在生命結束前的回光返照。下片寫進入秋季的蟬,本以飲露為生,現(xiàn)露盤去遠,何以卒歲?病羽殘翼,何以御寒?勢必當不得幾度斜陽,時日無多了。因此而“余音更苦”,垂死前的蟬鳴,倍覺凄楚。薰風吹暖,柳絲輕飏的盛夏景象,一去不復返,昔日的回憶,徒增現(xiàn)實的悲痛。
從深層看,這首詞借詠蟬而寫人。一襟余恨,宮魂離愁,瑤珮玉箏,青鏡蟬鬢,非人而何?通篇在寒蟬的背后,晃動、飄舞著一個女子的倩影。此女子是哪一位、哪一類?怨忿而死,尸變?yōu)橄s的齊女,乃齊王之后,故作者用“宮魂”一詞。魏明帝拆遷西漢建章宮的金銅仙人到洛陽,這個大家熟悉的典故主要表達的是憶昔懷舊的興亡感觸和離別心情,金銅仙人“潸然流下”的乃是亡國之淚?!皨婶W”一詞也有出典,魏文帝時宮女發(fā)式制如蟬翼,稱為“蟬鬢”??傊?,作者使事用典,都與宮廷、王室、后妃有關。南宋覆滅之際,一群忠君愛國的遺民特地結社唱和,包括本非詞人的唐玨等也積極參與,按照約定的統(tǒng)一方式,詠物賦詞,極沉痛,極隱晦,必有所指。詠物重寄托,是南宋詞人繼承《詩經(jīng)》比興、楚辭香草美人傳統(tǒng)而采用的慣常手法;而聯(lián)系紹興帝后陵墓遭盜掘一事,托物寄意,影射暗示,是完全可能的。研讀王沂孫這首《齊天樂》,說是為發(fā)陵而作,應該不算牽強。細檢《樂府補題》諸詞,大率如此。因此,本文將其列入詞史之作。
南宋遺民詞中,有不少真實反映遺民悲慘遭遇、艱辛生活和痛苦心情的作品。比如徐君寶妻的《滿庭芳》: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臺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后,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7]
元軍南侵,岳州城破,徐君寶妻與丈夫離散而被俘虜,始終不肯屈從,最后投水以死,殉國殉節(jié)。這首《滿庭芳》是她的絕命詞,是以鮮血和生命寫就的杰作。再看蔣捷的《賀新郎·兵后寓吳》: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禍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xiāng)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fā)、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
在,問鄰翁、要寫牛經(jīng)否。翁不應,但搖手。[7]
這首詞寫元軍滅宋、改朝換代之際,南宋遺民的流離失所和衣食無著。上片用往日家庭生活、用寒鴉尚可歸巢作為對比,突顯作者的東奔西走、顛沛流離。下片用枯荷包冷飯、探枵囊、問鄰翁等細節(jié),寫謀生艱難,生活困窮。作者的漂泊之苦又是與亡國之痛緊相融合的,這是一篇現(xiàn)實主義的佳作。
以筆者看來,根據(jù)本文對詩史、詞史的界定,徐君寶妻的《滿庭芳》是真有其人、確有其事,雖一普通女子,其人其事其詞均驚天地、泣鬼神,永垂不朽,應屬詞史。蔣捷的《賀新郎》當然也是真實的,但未系具體的史事,不屬詞史作品。這樣區(qū)別,絲毫不是降低蔣捷詞和其他同類詞的價值,這些詞同樣有認識價值,只是非詞史而已。
宋末元初,天翻地覆,巨大的民族劫難催生了一批詩史、詞史作品。詞史之作同詩史之作兩相比較,差異在以下幾個方面:
文天祥的《集杜詩》200首,從《社稷第一》到《陸樞密秀夫第五十二》,寫南宋敗亡的過程,起自元蒙南侵之初,依次寫景定元年瀘州叛,咸淳九年襄陽陷,咸淳十年荊湖諸戍接連投降,德祐元年魯港、鎮(zhèn)江先后敗遁,以及臨安失守,三山擁立,行朝浮海,景炎賓天,祥興登極,厓山覆滅等重大事件。從《勤王第五十三》到《入獄第一百四》,寫自己后期抗元的經(jīng)歷,起自應詔勤王,依次寫孤軍赴闕,守吳門,戍余杭,使虜營,被扣押,發(fā)京師,去京口,行淮東,歸浙江,至福安,而后轉戰(zhàn)閩粵贛,到空坑敗績,潮陽被俘,跋涉萬余里,就囚燕獄。從《懷舊第一百五》到《次妹第一百五十五》,是紀念部將、戰(zhàn)友和親人的。最后部分,抒發(fā)“思故鄉(xiāng)懷故山之情”和以身許國的夙愿、殺身殉國的決心?!都旁姟芬浴笆酚锌肌睘橹髦?,完整地反映了作者“顛沛以來”的“世變?nèi)耸隆?。文天祥的《集杜詩》是以詩史自許的,并且得到社會承認,《集杜詩》在明代印行時,后人即題為《文山詩史》。文天祥還有《指南錄》、《指南后錄》,可與《集杜詩》互為補充,互相輝映。《集杜詩》對宋季歷史的記載更完整,《指南錄》對親身經(jīng)歷的敘述更詳細;《指南錄》是“即時實錄”、“現(xiàn)場直播”,《集杜詩》是事后痛定思痛的追敘,兩者都是規(guī)模宏大、相對完整的詩史,既有各自存在的價值,合起來又倍增其價值!
汪元量的《醉歌》、《越州歌》、《湖州歌》,以及《亡宋宮人分嫁北匠》、《全太后為尼》、《瀛國公入西域為僧號木波講師》等,從襄樊失守,臨安陷落,三宮北上,一直寫到抵燕之后,也是反映宋亡經(jīng)過的規(guī)模宏大、相對完整的詩史。
比較起來,詞史則缺少反映宋亡歷史過程的宏構巨制,只是載錄宋元之際的某一重要事件或某一重要人物。
文天祥后期備位將相,不但參加而且領導了抗元斗爭,是貫串南宋末年始終的重要人物;汪元量雖身份卑微,作為宮廷琴師,卻是南宋帝后侍臣,國亡北徙后他仍供奉左右。文天祥和汪元量兩人的身份、經(jīng)歷,使他們能夠以當事人、見證人來完整地反映宋元交替的歷史。兩人都是詩史、詞史的主要作者,又都主要是以詩存史的,對他們來說,詞乃“詩余”,詞史亦是詩史之余。而其他詞史作者不具備文天祥、汪元量那樣的條件,更不可能寫出完整反映宋亡過程的詞史。這是詞史不如詩史完整的原因。
宋季詩史追求的是實錄,是生活的真實,是史實的完整具體的記述,所敘之事無論主干還是枝節(jié),都是生活中實際發(fā)生的;與此相應,許多詩史采用了詩文結合的方式、大型組詩的體制和賦筆直書的手法。文天祥的《指南錄》和《集杜詩》嚴格地說都不只是詩集,而是詩文合集?!吨改箱洝酚小蹲孕颉?、《后序》兩個總序,此外,全集91題詩,有64題附小序,共有122段小序,有幾段小序長達四五百字,《出真州十三首》的序文加起來達1500多字。所有這些序,絕大多數(shù)是記事,敘述細致具體,文字簡潔明了,保留了許多珍貴的史料?!都旁姟烦侥陮懙男?、壬午年寫的跋以外,還附詩前小序105段。《指南錄》、《集杜詩》中的序既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又與詩緊密結合,序為紀實之筆,詩為詠歌之辭,詩文互相補充生發(fā),而以敘事紀實為宗旨。以“少陵詩史”自許的南宋遺民舒岳祥,則廣泛運用了以序代題的方式,即以長行紀實性詩題來發(fā)揮豐富、補充、印證詩歌內(nèi)容的作用,這是又一種類型的詩文結合。
宋季詩史大量運用組詩形式,體制宏大,組詩內(nèi)各詩之間的銜接十分緊密。文天祥《指南錄》里有22題組詩,共計111首詩,占全集詩歌的62%,這些組詩絕大多數(shù)是一脈相承的敘事詩。包括詩篇最多的是《至揚州二十首》,是寫“至揚州城下,進退維谷,其彷徨狼狽之狀”的,寫了一天兩夜發(fā)生的事情:露宿破廟,候啟城門;鼓角悲鳴,進退不可;兩種意見,從違難定;隨行四人,攜金逃走;跟一向導,暫避土圍;元軍數(shù)千,隔墻而過;兩仆被捕,解金獲免;饑寒交迫,乞食他人;樵夫引路,前往高沙。逃到揚州,李庭芝閉門不納,這是文天祥虎口脫險南歸途中的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又由若干小事構成,《至揚州二十首》一詩一事,既清楚明白,又顯示出事情本身的錯綜復雜、曲折驚險。《集杜詩》200首,更是連篇接續(xù),體大思精,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個大型組詩。汪元量的《醉歌》10首、《越州歌》20首、《浮丘道人招魂歌》9首、《杭州雜詩和林石田》23首,也都是聯(lián)篇吟詠的詩史長卷,特別是《湖州歌》98首,尤為敘事精詳內(nèi)容豐富的大制作。
在我國,詩歌歷來是抒情的藝術,以每句字數(shù)相等、通篇整齊劃一的詩體來敘事,特別是敘述復雜、曲折的情節(jié),是比較困難的。利用詩前附序這一形式,實際上使詩歌與散文結合起來,困難就迎刃而解了。短詩篇幅有限,長詩構思費時,復雜的情節(jié)、完整的過程需要較長的篇幅,戰(zhàn)亂的年代、危險的處境不允許從容地謀篇布局,而把單篇短詩連接起來,困難就迎刃而解了。文天祥、汪元量、鄭思肖、舒岳祥等宋季詩史作者正是這樣做的,從而得以及時地“以詩記所遭”,寫下大量的敘事性詩史。特別是文天祥,把詩文結合加上聯(lián)篇吟詠(尤其是七絕組詩加大段序文)以敘事,這是其詩史最富特色的藝術形式。
從本文第二部分所列舉的詞史作品可以見得,宋季詞史也有不少附小序,只是序文簡短,記事簡略;也有幾組聯(lián)章詞,只是架構過小。汪元量的《憶王孫》集句9首和《憶秦娥》7首,初具規(guī)模,卻全無序文,又淡化情節(jié),敘事性明顯不及詩史作品。
宋季詩史是賦筆直書的,是“敷陳其事直言之”的;而宋季詞史則多用比興手法,以典故、借喻、寄托等隱約委婉敘寫,本事往往退在“幕后”,不注重事件的完整、情節(jié)的具體。因而可以說,詞史之記事存史主要是一種藝術概括。
我們先來看張炎的一首詞《解連環(huán)·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7]
這首詞反映了三個重要史實。一是南宋貴族國破家亡,流離失所。張炎是南宋初期功臣循王張俊的后裔,祖父張濡鎮(zhèn)守獨松關時,部下誤殺元蒙使者、禮部尚書廉希賢,臨安陷落時慘遭元兵報復,祖父被凌遲處死,家人多被殺被擄,家財全部抄沒,張炎僥幸獨存而只身漂泊,寄食于人。詞以“離群萬里,恍然驚散”寫災禍突至,以“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無處安身。二是愛國志士囚禁于北方,忠貞不屈。文天祥在大都監(jiān)獄關押四年,元朝統(tǒng)治者威逼利誘,軟硬兼施,文天祥始終不改殉國死節(jié)之志?!皻垰謸硌庇锰K武牧羊的典故,暗喻文天祥,其“故人心眼”——對故國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雖因“孤雁”“寫不成書”而“誤了”,但還是“寄得”“一點”,山長水闊畢竟阻絕不了故國之思。三是部分叛臣降將,賣國求榮。詞以半卷畫簾之上的“雙燕”借喻那些投靠侵略者而得到高官厚祿的敗類,表達了對賣國者的鄙視和自己雖歷盡艱辛也要保持操守的態(tài)度。
從蘊含在字面背后的“本事”看,這首《解連環(huán)·孤雁》應屬詞史之作,但作者采用的是詠物寄托的方式。全詞明寫孤雁,暗寫自己,既狀雁精細,形神兼?zhèn)?,不僅寫出雁的習性、環(huán)境,而且寫出了它的特征、精神;同時又以雁喻人,托物言志,反映國破家亡的巨大變故和志士仁人的崇高氣節(jié)。這是一首藝術性、思想性很強的詠物之作、詞史之作。
《樂府補題》37首與張炎《解連環(huán)·孤雁》屬同一類型的詞史作品,詠物而別有寄托,蘊含著重要歷史事件,只是更加隱晦曲折。
我們再來看劉辰翁的《蘭陵王·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謾憶海門飛絮。亂鴉過,斗轉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 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咸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蘇堤盡日風和雨。嘆神游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
這首詞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云:“題是送春,詞是悲宋,曲折說來,有多少眼淚”。作者整體采用比興手法,通過一系列春末特有的景象和大量相關的典故,借喻南宋的淪亡和君臣北去的史實。丙子,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是年二月,元兵入臨安,南宋朝廷投降,三月,南宋帝后皇室等被押解去燕京。這首詞在“江令恨別,庾信愁賦”之后,原有自注:“二人皆北去”,作者“丙子送春”的醉翁之意由此可見。
上述兩詞都將本事隱去,而以比興寄托出之,這是詞史之作有代表性的寫法。與此迥然有別,文天祥、汪元量等人的詩史之作,則是明言直說,紀實寫真,不假外物,不尚雕飾,曲盡其事,足資考證。總體而言,宋季詩史側重在史,宋季詞史側重在詞。
[1]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羅時進.唐詩演進論[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
[3]文天祥.文天祥全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
[4]汪元量,撰.增訂湖山類稿[M].孔凡禮,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5]陳福康.井中奇書考[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6]陳增杰,校注.林景熙詩集校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
[7]唐圭璋,編纂.全宋詞[M].簡體增訂本.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
[8]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
[9]劉辰翁,撰.須溪詞[M].吳企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四庫全書:第一四九○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