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華
贛語都昌方言“是”字句的語氣情態(tài)研究
趙建華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贛語都昌方言中,“是”字句主要存在著三種形式類型,分別為“x是y”“是y”“x是y個”。日常交際中,“是”字句能夠表達出諸如判斷、強調(diào)、反駁、厭惡等語氣情態(tài)。除表判斷的“是”字句之外,其他“是”字句通常表現(xiàn)出說話者“駁斥”的感情色彩?!笆恰弊志潴w現(xiàn)出的語氣情態(tài),從說話者方面講,是主觀性程度加深的結果,同時,也離不開“是”字的逐漸主觀化。
都昌方言;“是”字句;語氣;情態(tài)
漢語普通話里,“是”字句歷來是學者們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如馬貝加[1]對系詞“是”的語法化動因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董秀芳[2]35-44對“是”的進一步語法,即由虛詞到詞內(nèi)成分進行了論述,席嘉[3]也撰文闡釋“是”表示強調(diào)的來源和演化,此外,如呂必松[4]、周有斌[5]、朱斌[6]、張和友[7]1-210等都撰文對漢語普通話中“是”字句的相關問題進行了多角度的研究,但很少有學者探討“是”字句所表達的語氣情態(tài)問題,方言研究更是很少關注“是”字句這方面的問題。對于贛語都昌方言中的“是”字句,學界幾乎無人作過專門的系統(tǒng)研究。較之于普通話,都昌話中的“是”字句應用范圍更廣,個性鮮明。文章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都昌話中“是”字句的形式類型和表現(xiàn)進行簡單梳理,對其所體現(xiàn)出的語氣情態(tài)進行闡述,并對“是”字的主觀化及“是”字句獨特的話語色彩進行探討。
據(jù)孫宜志等人[8]的研究,都昌話屬于北區(qū)贛方言中的都昌片,文章擬采用該說法。筆者系該縣多寶鄉(xiāng)人士,居住地處于多寶、左里兩鎮(zhèn)交界地帶,對兩鎮(zhèn)方言較為熟悉,且兩鎮(zhèn)處于都昌縣西部,交通閉塞,方言歷史原貌保存較好,能夠較好地代表都昌方言。文章所舉現(xiàn)代都昌話語料取自兩鎮(zhèn)方言。例句中凡是與普通話無法對應的字詞,均用音近或義同的字詞來代替。
都昌方言中,“是”字句使用頻率很高,它存在著三種形式類型,分別為:1.x是y;2.是y;3.x是y個。
(一)x是y
此結構中的x多為體詞性成分,y既可以是體詞性成分,也可以是謂詞性成分。例如:
(1)渠是老師(他是老師)
(2)渠是村長(他是村長)
(3)渠是我爸爸(他是我爸爸)
(4)渠是.好銀(他是好人)
例(1)~例(4)是y做體詞性成分的情況。
(5)我是說咯(我說呢)
(6)我是在做(我在做)
(7)渠個勁是好大(他的力氣好大)
(8)渠個屋里是好有錢(他家里好有錢)
例(5)~例(8)中y為謂詞性成分。
(二)是y
“是y”結構具體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其一它是“x是y”結構的省略形式:(x)是y。在交際雙方都知道x的具體所指的情況下,人們?yōu)榱搜哉f方便,往往把其中的x成分省略掉,在需要的情況下可以補出,這種情況在都昌話中使用很廣泛。例如:
(9)(我)是說咯(我說呢)
(10)(我)是在做/汗/聽(我在做/睡/聽)
(11)(恩儂/渠)是做么?(你/他做了沒?)
(12)(恩儂/渠)是不聽話咧(你/他不聽話)
以上結構中省略的x多為定指性成分,y多為謂詞性成分。一般情況下,當x不是定指性成分,y為體詞性成分時,一般不能省略,省略后句意也不自足。
其二“是y”結構并不是“x是y”結構的簡單省略形式。此結構中的y多為體詞性成分,在都昌話中,使用很有限。例如:
(13)是我/渠/恩儂(是我/他/你)
(14)是老師/學里(是老師/學校)
(三)x是y個
“x是y個”結構中,x、y同“x是y”中的x、y一樣,“個”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結構助詞“的”。例如:
(15)渠是打鐵個(他是打鐵的)
(16)里棵樹是我栽個(這棵樹是我栽的)
(17)里只狗是渠屋里個(這只狗是他家的)
(18)里言衣裳是渠個(這件衣服是他的)
“x是y個”結構中,“是”后面的成分整個是體詞性成分,當y為謂詞性成分時,“y個”整個就轉為體詞性成分。此結構中的“x”有時也可以省略,不過對上下文的語境具有很強的依賴性,使用的范圍也有限。例如:
(19)是我/渠個(是我/他的)
(20)是我個話,我就不去(是我的話,我就不去)
《現(xiàn)代漢語詞典》[9]中“語氣”一詞有兩個義項:①說話的口氣;②表示陳述疑問、祈使、感嘆等分別的語法范疇。文章所說的語氣情態(tài)與義項①相近。
在徐晶凝[10]看來,語氣情態(tài)表達的是說話人對語句內(nèi)容的主觀態(tài)度或觀點。同時,這些句子也表達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態(tài)度。在都昌方言中,“是”字句既可以表達說話人一般性的判斷、強調(diào)等語氣,還可以表達說話者反駁、厭惡等語氣。這和其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的表現(xiàn)既有一致性,也有很大的差異。
(一)判斷的語氣
“是”字句表達說話者一般性的判斷的語氣,這和“是”最開始作為系詞的功能分不開,在這一點上,都昌話和普通話中是一致的。例如:
(21)渠是老師(他是老師)
(22)恩只穿紅衣裳個是渠姐姐(那個穿紅衣服的是他姐姐)
以上兩例都是表示一般性的判斷。例(21)指出他的身份是老師,而不是其他的;例(22)指出那個穿紅衣服的是他姐姐,穿其他衣服的不是。
(二)強調(diào)、肯定、確認的語氣
在判斷的基礎上,有時候,說話者有意強調(diào)、肯定、確認說話的內(nèi)容,就加重語氣,形成“是”字強調(diào)句。此時,“是”字要重讀,由于肯定一件事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否定了另一件事,因此強調(diào)功能往往出現(xiàn)在對比性的語境中,此時強調(diào)結構為: x是y(不是z)。例如:
(23)渠是打鐵個,不是石匠(他是鐵匠,不是石匠)
(24)里棵樹是我栽個,不是渠栽個(這棵樹是我栽的,不是他栽的)
(25)渠是不聽話(他的確是不聽話)
例(23)一方面表示判斷,他是一個鐵匠,更以強調(diào)的口吻來肯定、確認他是鐵匠這一事實。例(24)亦然。當然,該“是”字句后面也可以不出現(xiàn)表示對舉的成分,如例(25)。強調(diào)就是意義的進一步明確,語氣增強其實也是這種意義明確的結果。張和友[7]46認為,強調(diào)本質(zhì)上具有一種“糾正性”肯定,即說話人傾向于表達某話題或主語“是x不是y”,這種糾正性表現(xiàn)不是很突出時,“不是y”不顯性出現(xiàn)。這與都昌話也是一致的。
(三)反駁、申辯的語氣
在一定的語境中,說話者在強調(diào)、肯定所說的內(nèi)容時,主觀情緒也隨著越發(fā)強烈,顯露出對聽話者態(tài)度。例如:
(26)我是做得個(我是已經(jīng)做了)
(27)我是在酣/聽咧(我是在睡覺/聽)
(28)渠是還冒走(他是還沒走)
例(26)通常出現(xiàn)在對方一再詢問說話者一件事是否做了的情況下,是說話者的反駁,申辯的意味頗濃。例(27)出現(xiàn)在對方要求你好好睡覺或者認真聽的情形下,是說話者的申辯。例(28)出現(xiàn)在對方詢問一個人是否走了,或者是對方認為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的情形下,是說話者的反駁。
(四)厭惡、不耐煩、責備的語氣
這種語氣也是伴隨著說話者主觀性越來越強烈而表達出的,常和反駁、申辯的語氣雜糅在一起,是其程度的深化。例如:
(29)里樣是我,恩樣是我,我不要累死啊(這樣是我(要我),那樣是我(要我),我不要累死啊)
(30)恩儂是啰個不死,里種事也做得出來(你是怎么不去死,這種事也做的出來)
例(29)是對對方過分要求的回應,從中可以看出說話者對聽話者要求的不耐煩。例(30)表現(xiàn)的是說話者對聽話者的強烈的厭惡、責備的態(tài)度。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表示一般性判斷的“是”字句中的“是”不能省略外,在表示其他語氣情態(tài)的情況下,“是”字一般也不能省略,反之,該句子也就不具備這種語氣。此外,相較于其表達判斷、強調(diào)的語氣,表達反駁、申辯、厭惡、責備語氣的“是”字句在現(xiàn)代都昌話中運用最普遍,幾乎成為其常規(guī)用法。
(一)“是”字的主觀化
據(jù)張和友[7]156,系詞是語言中語義空靈的動詞,較多的帶有說話者的主觀斷定。“是”字結構的語義從客觀斷定到主觀斷定,呈現(xiàn)出一種漸變。我們認為對“是”字句的語氣情態(tài)研究也應該以主觀性特征為線索,也要考慮到“是”字的主觀化。
沈家煊[11]認為,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主觀化則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的演變過程。
分析我們搜集的都昌話語料,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是”字句所體現(xiàn)的語氣情態(tài)由最初的帶有客觀性的判斷逐漸發(fā)展為主觀性愈發(fā)強烈的認定。其間,說話者的主觀態(tài)度、意向和感情色彩傾向也愈發(fā)明顯。據(jù)此,我們把都昌話中“是”字句所表達的語氣情態(tài)描述為:判斷→強調(diào)、肯定、確認→反駁、申辯→不耐煩、厭惡、責備。在這種演變的過程中,“是”字的客觀語義逐漸減弱,而表達語氣的主觀功能逐漸凸顯,這也符合語法化的一般規(guī)律。現(xiàn)代都昌話中,“是”字句所表達的語氣情態(tài)主要為后者,“是”字句所體現(xiàn)出的語氣情態(tài)的這種變化,是和“是”字的主觀化分不開的,而“是”字的主觀化軌跡和其語法化的軌跡又是緊密相連的。
“是”從歷史上看,“是”從指代詞發(fā)展為判斷詞[12],又從判斷詞發(fā)展為焦點標記[13]。董秀芳[2]35在談到“是”的進一步語法化時,把它的演變軌跡描述為:判斷詞(經(jīng)焦點標記)→詞內(nèi)成分。我們很贊同以上觀點。據(jù)此,我們把“是”字在都昌話中語法化軌跡概括為:指示代詞→判斷詞→焦點標記(表強調(diào))→語氣詞。“是”字在方言中類似語氣詞的用法并不是個例,萬宇婷[14]就曾提及,只不過其文章中歸納的“是”的語氣詞用法并不具有其在都昌話中的多樣性。在語法化演變的過程中,“是”字的客觀語義逐漸減弱,而表達語氣的主觀功能逐漸凸顯,這也符合語法化的一般規(guī)律。同時,在語法化的過程中,主觀化的作用尤為重要,即說話者的主觀語用推理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Traugott認為主觀化和語法化一樣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認為主觀化是一種語義—語用的演變,即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人對命題內(nèi)容的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強調(diào)局部的上下文在引發(fā)這種變化中所起的作用,強調(diào)說話人的語用推理過程。語用推理的反復運用和最終的凝固化,結果就形成主觀性表達成分。而語用推理的產(chǎn)生是由于說話人在會話時總想用有限的詞語傳遞盡量多的信息,當然也包括說話人的態(tài)度和感情。都昌話中,“是”字句所體現(xiàn)出的多種語氣情態(tài),和其逐漸語法化有關,從深層次上來說,更是說話者有意把它作為表達主觀性的結構形式的結果。上文已提及,有些“是”字句的“是”字即使省略后,句式仍然能夠成立,語義能夠自足,但與它相涉的語氣情態(tài)就不復存在。
(二)“是”字句的“駁斥”色彩
都昌話中,除了上文提及的表示一般性判斷的“是”字句外,其他“是”字句所體現(xiàn)的說話者的語氣情態(tài),都帶有說話者“駁斥”“不滿”的話語色彩。說話者運用“是”字句強調(diào)、肯定所說的內(nèi)容,或者進行申辯,表達自己對聽話者厭惡、責備的態(tài)度,這種“駁斥”“不滿”的意味會逐漸強烈,聽話者可接受的程度也隨之降低。故“是”字句的使用往往出現(xiàn)在關系比較親密或者是極度不好這兩種極端的情況下?!笆恰弊志渌N含的強烈的“駁斥”的感情色彩,也是說話者強烈的主觀性意愿的結果。
文章在普通話及其他方言中有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結合語料,對都昌話中“是”字句的形式類型及表現(xiàn)進行了簡單的描述,對其語氣情態(tài)及主觀化問題作了一些探討。
根據(jù)觀察,都昌話中,“是”字句主要存在著三種形式類型:1.x是y;2.是y;3.x是y個。日常交際中,“是”字句所表達的語氣情態(tài)可以描述為:判斷→強調(diào)、肯定、確認→反駁、申辯→不耐煩、厭惡、責備等。語義也由最開始的客觀判斷逐漸演變?yōu)椤榜g斥”意味頗強的主觀認定。從說話者方面講,這是主觀性程度加深的結果,同時,也與“是”字的語法化有關,更離不開“是”字的逐漸主觀化。限于學識和篇幅,文章在許多方面,如“是”字的主觀化和語法化的具體關聯(lián),都昌方言中“是”字句的語氣情態(tài)的未來擴展以及對普通話中“是”字句習用的影響,等等,并未一一展開,將另撰文專述。
[1]馬貝加.系詞“是”的語法化[J].古漢語研究,2006(3):57-61.
[2]董秀芳.“是”的進一步語法化:由虛詞到詞內(nèi)成分[J].當代語言學,2004(1):35-44.
[3]席嘉.“是”表示強調(diào)的來源和演化[J].語言研究,2013(3): 58-62.
[4]呂必松.關于“是……的”結構的幾個問題[J].語言教學與研究,1982(4):21-37.
[5]周有斌.“是”字句研究述評[J].漢語學習,1992(6):29-32.
[6]朱斌.“是”字句研究述評[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7(4):79-82.
[7]張和友.“是”字結構的句法語義研究:漢語語義性特點的一個視角[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8]孫宜志,陳昌儀,徐陽春.江西境內(nèi)贛方言區(qū)述評及再分區(qū)[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2):111-117.
[9]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M].6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10]徐晶凝.現(xiàn)代漢語話語情態(tài)研究[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7.
[11]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外國語文雙月刊,2001(4):268-375.
[12]王力.漢語史稿[M].重排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
[13]石毓智.漢語語法化的歷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14]萬宇婷.贛語南城方言中的“是”字句[D].北京:北京師范大學,2009.
責任編輯:趙青
H175
A
1673-0887(2014)04-0065-04
10.3969/j.issn.1673-0887.2014.04.016
2014-02-26
趙建華(1989—),男,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