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塔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評點文學是一種兼有文學批評和文學作品雙重屬性的特殊文學形態(tài)”,[1]P1-2同時也具有重直覺和主觀感受、生動活潑的特點,它是全面了解一個詩評家的文學思想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沈德潛最后一個詩歌選本,他先選定陸游、元好問的詩,并寫好了例言和評語,繼而選定蘇軾詩,未及加評而卒。《宋金三家詩選》規(guī)模較小,評點簡略,側重于詩意的闡發(fā),較少對詩歌體制風格方面的分析。
王宏林《沈德潛詩學思想研究》一書統(tǒng)計顯示,《宋金三家詩選》和乾隆《御選唐宋詩醇》一樣,于宋只選蘇軾和陸游兩人。并且,蘇軾入選的185首詩有142首重出,比例達77%。另外,沈氏所選的134首元好問詩有80首見于康熙《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比例達60%。[2]P74-76據(jù)上,可以認為《宋金三家詩選》的編撰主要以上述二書和《劍南詩稿》為底本,其中沈德潛對于陸游詩用力最多。和顧宗泰在《宋金三家詩選序》中提到的李蓘《宋藝圃集》、曹學佺《十二代詩選》確實關系不大。
學界一般認為,沈德潛高舉“格調說”,尊唐抑宋,繼承了明代復古派的文學觀念。加之沈氏“宋元流于卑靡”、“宋詩近腐元詩近纖”的說法,更造成了“他選了漢魏六朝詩,編為《古詩源》,又選了唐和明、清的詩,編了三種《別裁集》,但于宋詩和元詩都不曾著手……從這里十分清楚地看出,他的思想是始終一貫尊唐賤宋”[3]P104的誤解。
顧宗泰《宋金三家詩選序》說:
吾師沈歸愚先生所選《古詩源》、《唐詩別裁》、《明詩別裁》諸集,久已膾炙海內,士人奉為圭臬,而獨宋金元詩久未之及,非必如嘉隆以后言詩家尊唐黜宋,概以宋以后詩為不足存而棄之也。誠以宋以后詩門戶不一,求其精神面目可嗣唐正軌者不二三家。即得二三家矣,篇什浩博,擇焉不精,無以存之,不如聽其詩之自存,是則存之綦重而選之難矣。[4]
據(jù)他來看,沈德潛不選宋詩并非“尊唐賤宋”的主觀原因,其實是早有其意,實則是“篇什浩博”“非擇之至精無以存其真”,故而“遲之數(shù)十年久而論定”。《三家詩選例言》中也說到:
東坡、放翁、遺山為宋、金大家,其源皆出于少陵。選本頗多,率皆專集,今合而梓之,知波瀾之莫二云。歸愚師論詩不拘一格,大要以別裁為體為主,茲選卷帙不多,三家詩之卓然有關系者亦采錄殆盡矣。去華存實,讀者知所宗尚焉。
他編選《三家詩選》目的就在于讓后學者對宋金詩“知所宗尚”。
《宋金三家詩選》共選詩五百二十七首。其中蘇軾一百八十五首,陸游二百零八首,元好問一百三十四首,裁汰之嚴,可見一斑。
蘇軾為詩為文可謂兩宋之冠,但蘇軾的詩是沈德潛最后選定的,沒有例言和評語,我們只能通過所選篇目來分析他的詩學觀。首先,沈氏所選蘇軾詩中五言詩只有32首,約占17%,其余差不多都是七言詩,這和他“蘇軾長于七言,短于五言,工于比喻,拙于莊語”[5]P233的觀念是一致的。再者,從《三家詩選》所選詩歌題材來看,蘇軾入選最多的是題畫山水詩,他所說“蘇子瞻胸有烘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于天馬脫羈,飛僊游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5]P233即是指的這種詩歌,這或與“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5]P245有關。前文所說的“工于比喻”也多集中在山水題畫詩中,像較為出名的《百步洪》(兔走鷹落、露珠翻荷)和《和子由澠池懷古》(雪泥鴻爪)均已入選。根據(jù)馮應榴的《蘇軾詩集合注》編年,若以“烏臺詩案”為界,入選詩歌在這之后的共106首。其中貶黃州階段19首,惠州、儋州時期39首,二者約占所選蘇軾詩的1/3,這正是蘇軾詩歌成就較高的時期。綜上,沈德潛比較喜歡的是蘇軾的七言詩,尤其是那些巧于比喻的山水題畫詩和熔古鑄今、筆力超曠的詩歌。
《放翁詩選》可說是沈德潛用力最多處,但詩選中表現(xiàn)為國復仇情懷的詩歌占了大部分,對描寫田園風光和日常生活的詩篇所選不多。如《三家詩選例言》所說:
放翁出筆太易,氣亦稍粗,是其所短。然胸懷磊落明明,欲復國大仇,有觸即動,老死不忘,時無第二人也。上追少陵,志節(jié)略同,勿第以詩人目之。
即著眼于陸游以詩言志的愛國之心。這從沈氏的評語中亦可見一斑:
去宗、岳二人,宋室為小朝廷矣。千古恨事,自應慨切言之。(《夜讀范至能攬轡錄言中原父老見使者多揮涕感其事作絕句》評語)
此為宋民只陷于金者言,見其不忘故主如此,知岳侯于朱仙鎮(zhèn)時,群情歸往,可直抵黃龍府也。金牌之召,罪真上通于天。(《出塞曲》評語)
除展現(xiàn)其愛國悲憤之情的詩歌外,沈氏還重視他“有理趣而不染巾箱之氣”的作品,如沈氏評曰“貞下起元之理”的《苦寒》、評曰“說理每近于腐,此析理入微而溫純如玉,吾愿終身誦之”的《由明日復作長句自規(guī)》等。其次,對于放翁詩體,沈德潛認為“放翁七言律,對仗工整,使事熨帖,當時無與比埒”[5]P234,所以他在詩選中選了92首七律。同時,他認為“放翁詩先得名句次續(xù)先后,每每神氣不能融洽,茲只另存其名句以供咀吟”,像這樣只存句而不存篇的詩,共有34首,二者相加,僅七律一種詩體即占所選陸游詩的60%以上,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人好尚。除了詩歌的選擇上傾向于一些能“上追少陵,志節(jié)略同”的詩歌,在對詩歌的點評上也顯示出鮮明的以杜詩為宗的傾向,“后半家國興衰之感,權臣阻抑之憾,郁郁律律,悲風欲起。與少陵《登慈恩寺塔》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下,同一激烈淋漓”,在《說詩晬語》中也有“《劍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獨造境地”[5]P234。要之,沈德潛對于放翁,較為宗尚的也是他的七言詩,特別是那些“胸懷磊落明明”,“大有關系者”。這大有關系便是指與“溫柔敦厚”的杜詩大有關系,所謂“杜詩別于諸家,在包絡一切,其時露敗缺處,正是無所不有處”[5]P253。
和《遺山詩選例言》中“遺山值金主守緒時蒙古宋師交攻之君臣殽惑,生死不能自主。七言近體詩,愁慘之音皆淚痕血點,凝結而成,讀其詩應哀其志”相一致,一是在體裁方面,沈氏選了96首七言詩,占全詩的71%,在這之中,七言近體詩又占到了76%,明確的顯示出他對遺山七言的偏好。二是詩歌內容方面,多選那些“愁慘之音”,如《曲阜紀行》、《南冠行》、《自題中州集后》等表現(xiàn)“黍離行邁之感”的作品占較大比重。但對于那些“雖可觀不可為訓”之作,如《高門關》、《婁生北上》之類作品未能入選,或因其有違沈德潛“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另外,《例言》中“古今體詩皆以氣為主,故盛氣所流,胸中成語”“時時而出”,《說詩晬語》中也有“元裕之七言古詩,氣王神行”之語,此“氣”即前文“胸懷”,也即所謂“第一等襟抱”。
沈德潛編選《宋金三家詩選》就是要在“近腐”的宋詩中選出那些“不腐”的“第一等真詩”,他所謂的“真詩”是指那些能表達真情實感、“可觀亦可為訓”、讓人“讀其詩應哀其志”之作,這一貫的堅持了他的“詩教”觀。他認為東坡、放翁、遺山均源于少陵,尚宋而不尊宋,晚年的詩學觀同樣沒有大的改變。對于宋金詩的體裁,沈德潛較為贊賞的是七言詩,這從在《詩選》中近80%的七言詩可見,究其原因,或是:
詩篇結局為難,七言古尤難。
七言律平敘易于徑遂,雕鏤失之佻巧,比五言為尤難。
七言長律,少陵開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況學步余子。[5]P209-219
與沈德潛《唐詩別裁》、《清詩別裁》等選本中大量的精彩評語不同,《三家詩選》中除蘇軾外,所選詩歌共342首,附以沈氏評語的僅90首(其中陸游54首,元好問36首),且多側重于詩意的闡發(fā),但正如他所說:
方虛谷《瀛奎律髓》,去取評點,多近凡庸,特便于時下捉刀人耳?!豆拇怠芬粫廾z山者),尤為下劣。學者以此等為始基,汨沒靈臺,后難洗滌。[5]P255
知其評語必是用心為之。現(xiàn)將這90條評語簡單歸類,其中最多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的介紹和詩意的闡發(fā),前者茲不羅列,后者如“即不能使,人巧意非,莫把金鍼,實難把也”、“起從河朔之苦,說入華川之樂,結意仍動歸心,茫茫無際”等,這種點評方法一方面有助于讀者更好的理解詩歌,另一方面也較能顯示選詩者的去取傾向,對于意在“去華存實,讀者知所宗尚”的《三家詩選》必不可少。其次,詩選中有較多的揭示詩歌淵源的評語,像“遺山詩時用他人句,興到不自知也?!A岳峰巔’二句,全是少陵”、“煉字煉句,胎源于杜”、“五六逆挽,即李義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ā?,這種點評同樣能夠較明確的顯示出作者的詩歌宗尚。另外,這種評語幾乎全部集中在遺山詩選之內,可能是沈氏認為放翁詩更多新意,“《劍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獨造境地”。再次,詩選中還有一些意在存詩和體制風格方面的評語,前如“和平之音,放翁詩中無格不有”,后如“偏從歲熟得食后哭,哭前幾年之荒地也,此加一倍法”等,顯示出沈德潛的詩學功底。此外,沈德潛還運用了一些比較帶有個人特色的評語,像“貞下起元之理”、“與陶公《飲酒》各有懷抱”等,運用了“理趣”“襟抱”等沈氏獨特的理論范疇。其實,沈德潛是清代著名的詩評大家,據(jù)孫琴安對《唐詩別裁》等沈氏選本中評語的研究,總結出他以作家為點、以史實為線,評中有考、評考結合,精審貼切、言簡意賅等幾大特點。[1]P255-260
此書是趙翼手批本,相對于沈德潛的評語,他不僅有對作者的總評,還有圈、點、眉批、尾批、夾批等各種形式。經(jīng)統(tǒng)計,三家詩選中附有趙翼批語的東坡詩有50首,放翁詩49首,遺山詩34首,共計133首。如果說沈德潛是以評語與詩選相結合,宣揚自己的詩學觀念,旨在使“讀者知所宗尚”,那么,趙翼的評語則更注重于讀詩歌本身的體制風格與藝術特色方面的探討,更多的展現(xiàn)出他本人對詩歌的見解。統(tǒng)觀趙氏批語,首先,他的批語在準確貼切的前提下顯得極富文采,如評放翁《長歌行》有“興酣落筆撼五岳”,評東坡《棲賢三峽橋》有“筆如百石弩”等語。其次,趙翼較為注重詩歌結構章法方面的分析,尤其注重詩的起結,如“起處雄猛,結處欲與相稱”、“鋪寫畫景,錯落有致”。再次,他對詩歌的“筆力”、“翻新”非常重視,此種點評不下數(shù)十處,茲不一一列舉。最后,他還有較多分析詩歌作法和表達詩歌觀念的評語。前者像“淡語而與曲筆出之,故味信雋永”,后者如“律詩隨筆寫去惟東坡能之,要是一病”等。
分開來看,對于蘇軾,一是趙翼未作總評,不知何故。二是對蘇軾的詩專用的評語有“才氣”、“才情”等,符合一般看法。三是對于所選三家詩,只有在對蘇軾的評語中有四處差評,除前引一則差評外,還有“鋪敘秦皇一聯(lián)雅,但太冗長,氣便不捷”,這種觀點這和他“坡詩實不以鍛煉為工”[6]P57大體一致。對于陸游,總評開篇便說“放翁詩佳者不止此”,顯然是針對沈德潛選陸游詩較少涉及描寫田園風光和日常生活的詩篇一事,說明趙翼的詩學觀較之甚是更為通達。接下來:
即此可見其筆氣豪橫,才調富有,琢句必未經(jīng)人道,使事則如自己出。晚年閱歷蓋深,見理蓋透,明白如話而百嚼不厭。(《放翁詩選》總評)
表現(xiàn)出對其晚年詩歌的特別喜好,又與沈氏不同。對于元好問,評語最少,較多“真辣”、“蒼涼”、“沉痛”等用字精煉、一針見血的點評,表現(xiàn)出評點文學獨有的鑒賞性特色。再者:
至故國故都之作,尤沉郁蒼涼,令讀者聲淚俱下。如曰“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帆虱空悲地上臣”之類,于極工煉之中別有肝腸迸裂之痛。此作者所獨絕也,選者乃盡刪去,反失其真面目矣。(《遺山詩選》總評)
趙翼認為沈德潛固守“詩教”觀的作法埋沒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顯示出了乾嘉詩人在袁枚“性靈說”說的沖擊之下,重視詩歌抒發(fā)詩人心靈、表現(xiàn)真情實感的傾向。
通過對《宋金三家詩選》的研究,本文希望在選本的方面為沈德潛的詩學觀提供佐證,從而更加全面的認識他的詩學觀念。另外,現(xiàn)存大量的“評點文學”資料,除一些著名的小說評點外,研究成果極為有限,應該加大這方面的研究力度,以期對中國古代的文學思想更深入的理解。
[1]孫琴安.中國評點文學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
[2]王宏林.崇尚杜詩,推尊詩教——《宋金三家詩選》論略[J].中華文化論壇2009,(1):75-81.
[3][日]青木正兒.清代文學評論史[M].楊鐵嬰,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顧宗泰.宋金三家詩選序[A].沈德潛.宋金三家詩選[C].齊魯書社影印乾隆刻本,1983.
[5][清]沈德潛.原詩 一瓢詩話·說詩晬語[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6][清]趙翼.甌北詩話[M].霍松林,胡主佑,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