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艷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3)
W.S.默溫(William Stanley Merwin,1927-)于 1971 年和2009年兩次獲得普利策詩歌獎。他的詩風(fēng)幾經(jīng)變化,前期作品含古典詩藝、神話題材,“將他對西方古典神話中的傳統(tǒng)概念的關(guān)注與對于詩藝傳統(tǒng)的崇高敬意結(jié)合在了一起”。[1]本文主要探索默溫1976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姑且稱之為默溫的中后期詩歌。默溫移居夏威夷后的主要代表詩集有《羅盤之花》(1977)、《來自山崗的羽毛》(1978)、《張開手》(1983)、《林中之雨》(1988)、《旅程》(1993)、《雌狐》(1995)、《河流的聲音》(1999)、《瞳孔》(2001)、《遷徙》(2005)、《天狼星的影子》(2008)。詩人董繼平受默溫之請,翻譯其詩作,在譯書《W.S.默溫詩選》的導(dǎo)讀中,他指出:“默溫八十年代以來的作品有所變化,這與他移居夏威夷的原因是分不開的?!边@里所指的變化,可能更多的體現(xiàn)在默溫詩歌中的禪佛韻味。
詩人默溫(W.S.Merwin)在1979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談到雷克斯羅思(Kenneth Rexroth, 1905-1982)的譯詩集給他的感受∶“有一天晚上,我又拿起他那本《中國詩歌一百首》,已經(jīng)隔幾年沒讀它了,我坐著一口氣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心中充滿了感激,更感受到這本書中那種鮮動的生命力。這本書我已經(jīng)熟讀了許多年了。”[2]默溫品讀王維和蘇軾詩歌的英譯本,亦能間接感受他們詩歌所流露出來的禪意。
《天如惟則禪師語錄》中有曰:“何謂參禪是向上要緊大事?蓋為要明心見性,了生脫死。生死未明,謂之大事。祖師道,參禪只為了生死,生死不了成徒勞”。如是觀之,禪師們把了脫“生死”作為參禪的最終目的。所謂“了生”即消除人的物質(zhì)和精神欲望,而“了死”即達(dá)到面對死亡泰然自若的境界。默溫修習(xí)禪佛,漸而滋生對生死的豁達(dá)態(tài)度,透過其詩作傳遞給讀者。
當(dāng)被問及佛禪對他的詩歌影響有多大的時候,默溫答道:“禪宗思想毫無疑問地影響了我”。[3]下面三首詩分別選自默溫的三部詩集 《張開手》(1983)、《林中之雨》(1988)、《旅程》(1993)《詹姆斯》:“一個遠(yuǎn)方的友人快要死了的/消息傳來/我仰望又看見細(xì)小的花朵/出現(xiàn)在窗外的春草中/又想不起它們的名字”(616)《紀(jì)念物》:“向日葵在你死去的早晨被帶給我”(650)《安汶島的盲目觀察者》:“當(dāng)房子在地震中/倒塌的時候/我失去了我的妻子…我把我的妻子命名為一朵花/仿佛我能命名一朵花/我的妻子黑暗而又光明/而又不在那里/我把我繪畫的花朵之作品丟失在/火焰中”(690)這三首詩的節(jié)選詩行有個共同點,詩人都將“死亡”與“花”聯(lián)系起來?!按巴獯翰葜械募?xì)小花朵”和“向日葵”是多么富有生機的景象,以生寓死,生死由此輪次,似乎生命得以延續(xù),象征著美好的生命。所謂:生即死,死即生,生死只是在一個輪回當(dāng)中,死是另一個個體的生,生意味著另一個個體的死,一切都是緣法。比如這首詩《黑寶石》:“這蟋蟀既不生也不死/蟋蟀之死/仍是蟋蟀/蟋蟀的運氣在空屋里/回響”(624)“蟋蟀既不生也不死”,與禪宗思想的“無生”相符合,這里的“無生”是指,一切事物都是無實體的、空的、由此也是無生滅變化的。禪宗以“無生”來泯滅生死界定,由此消除了生命短暫與時間永恒的隔閡。再如《大街上空的夜》:“我一直住在這里的整個時間/每一刻都有人/接近誕生/在大街對面的一個窗戶后面/有人在大街對面的/一個窗戶后面/接近死亡/他們在那里痛苦而希望/繼續(xù)躺著又躺著”(630)詩人把生死看作自然現(xiàn)象,如涓涓流水,花開花落?!吧辈⒉灰馕吨M?,而“死”也不代表著痛苦。當(dāng)死亡降臨于蒼老的生命時,大自然依舊如故,這是自然法則。正如這首詩《對雨醒來》:“在我醒來之前/我躺在/空房子里/我父母的屋里/那一年他們/兩人都死去/而雨在我四周/飄落著/那惟一的聲音”(640)。詩人勘破生死,不為生離死別而悲慟,面對父母的死亡,詩人坦然接受。邁入耄耋之年的默溫還試圖通過《晚安》(選自《天狼星的影子》)[4]一詩安慰眾人,死亡只是夜里的一場夢,被愛包圍:
安息吧我的至愛
黑暗中我的最美
夜是咱們做的一場夢
如你所知如你所知
夜是你知道的一場夢
當(dāng)你永遠(yuǎn)離去時
黑暗中一份至愛把你包圍
如你所知
在你所去的夜里
安息吧我的至愛
黑暗中一份至愛把你包圍
如你所知
在你所去的夜里
安息吧我的至愛
永遠(yuǎn)在黑暗里
在你所知的愛里
禪宗將老莊思想納入其內(nèi)心反思之中,以對空靈澄澈的“本心”的體驗為中心,它具有這樣的特征:非理性的直覺體驗;瞬間的頓悟;不可喻性。值得一提的是,“默溫對莊子和孟子很有興趣,寫過一首《孟子之歌》(Meng Tzu’s Song 1952)來歌頌孟子和表達(dá)自己對孟子思想的理解”。[5](P308)由此觀之,默溫在島上追隨羅伯特·艾肯(Robert Aiken)潛心修禪,每日兩次打坐,身著長衫,赤裸雙腳,端坐禪房,素日面對周圍的大片棕櫚和芭蕉樹,內(nèi)外佳境為默溫提供了很好的玄思頓悟條件。
“從直接體驗、瞬間頓悟、玄妙的表達(dá)到活參領(lǐng)悟,構(gòu)成了禪宗獨特的完整的思維方式”。[6](P148)默溫的思維方式受禪宗影響,而使其詩歌常有玄妙的頓悟,獨具禪理的魅力?!堕T檻》:“當(dāng)我轉(zhuǎn)身回顧時我不識一物/飛翔聲呼呼地飛掠我一個嗓音在遠(yuǎn)處呼喚/燕子們漸漸靜止而蝙蝠輕盈得像氣息出來/圍繞那在回聲中獨行的陌生人/我記不起那我與之有關(guān)系的一切事物/我所知道的一切繼續(xù)在我的周圍開始”(725)靜默中有靈動,詩人“隨緣自適”、“任運自在”的禪觀心態(tài),它使詩有一種紆徐從容的氣度與一種特有的理趣之美?!秳?chuàng)始》:“屋梁上的燕子/在它們自己那合攏的睡眠中從不躁動/墻上的裂縫中沒有發(fā)出聲音/即使它離開/我也會看見它/即使它不干什么/它也知道我來了”(770)。錢穆先生認(rèn)為,“禪宗的精神,完全要在現(xiàn)實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認(rèn)取,他們一片生機,自由自在”。[7](P166)這在默溫的日常生活體驗中得到證實,“屋梁上的燕子”能引導(dǎo)詩人參禪開悟,“燕子”和“我”相對存在,不以相互意志而轉(zhuǎn)移,與禪宗及老莊思想中的相對主義相契合。《要求》:“我每一次轉(zhuǎn)身/它都步入那片水域/它在那里好像是相同的/幾乎相同/而心靈一看見它就會沉沒/不知為什么/相同的心再一次來臨/再一次不期待什么/并且被那從未存在于這里的東西捕住”(771~772)“我每一次轉(zhuǎn)身”是詩人的直接體驗,“那片水域”相對靜止,被“從未存在于這里的東西捕住”這玄妙的表達(dá),體現(xiàn)著禪宗思想中的虛無主義?!哆t遲呼喚》:“走到它的里面睡覺閉上你的眼睛/它安全于你的眼里/你在傾聽嗎/對于這故事/它沒有開端”(807)《高度》:“你從那里會看見什么/既不是/那即是虛構(gòu)的過去/也不是那即是過去的現(xiàn)在”(818)佛曰:剎那便是永恒。默溫不用禪語,時得禪理。萬物沒有開端亦沒有終結(jié),時間無源頭也無盡頭。《言語》:“棲息在詞語上面/很晚我才聽到了一聲低嘆/不遠(yuǎn)/如松林中的夜風(fēng)或黑暗中的海/那被講述過的萬物的/回聲/仍然在大地和沉寂之間/編織著它的一個音節(jié)”(652)。詩人受禪風(fēng)熏染頗深,在他眼里“言語”似天籟亦或靡靡之音,如“松林中的夜風(fēng)或黑暗中的?!贝嬖谟谏n穹大地,它是一種客觀存在。
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大抵禪道惟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蹦瑴貢r常陷入沉思冥想,有時若有所思而不得其解,如《致蘇東坡的一封信》(選自《天狼星的影子》)一詩中,詩人慨嘆:“幾乎一千年之后/我還在問你問過的同樣問題…我現(xiàn)在并不比你當(dāng)時/問哪些問題時懂得更多/當(dāng)我深夜坐在/萬籟俱寂的山谷上想起/你坐在河上那道/水鳥們夢中的/明亮月光/我聽見了/你問題提出后的那片沉默/今夜那些問題幾歲了”。對于有些問題,橫亙于時間長河而依舊神秘莫測,千年之后,默溫聽到的還是沉默。而有時,默溫更像一位洞察一切的智者,觀看著周圍的萬事萬物,比如《黑暗的時辰》這首詩中前面幾節(jié):
當(dāng)再一次有話語
排隊等待的時候
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凝視著
一個我以前從未
見過的老人的眼睛
他握著一根長長的白色拐杖
他掠過我的頭而凝視
談?wù)撝娕c青春
一個影子在他身后
在那里我想是看見一張臉
詢問你考慮過
你多久一次
回歸不受苦的主題
回歸到盲目的狀態(tài)
無論你是否給它命名
你都打算說起那一點
就像你常常干的那樣
你都用它來意指一切……(784~785)
詩人凝神觀照,這個老人就仿佛一位飽諳人生況味、超乎物外的心靈恬適的禪宗,談?wù)撝篮玫氖挛铩霸娕c青春”,有著一種安恬的心境,一種“無心于物”的生存狀態(tài)。而他身后的影子則是平凡俗子,經(jīng)常考慮著人生如何“不受苦”。
過半百之年的詩人W·S·默溫移居夏威夷島,過著隱士禪宗般的生活,每日打坐,參禪頓悟,其詩歌創(chuàng)作受禪宗佛學(xué)的影響,滲透著濃厚的禪意,體現(xiàn)詩人對生命本質(zhì)的安適豁達(dá)之態(tài),對世間百態(tài)的沉思冥想之境。正如劉巖的文章開篇引用默溫的話:“到如今,不考慮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就不可想象。這種影響已成了美國詩自己傳統(tǒng)的一部分——W.S.默溫”。[8]默溫的詩歌本身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含義,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礙,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與中國文化的交融與匯通。
注 釋:
①引用詩歌后注明頁碼,中譯文引自:默溫著,董繼平譯《W·S·默溫詩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Davis,Cheri.W.S.Merwin[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1.
[2]Merwin.W.S.From a Letter[A].In Geoffrey Gardner(ed).For Rexroth[C].New York:The Ark.1980.
[3]Chou,Peter Y. “W.S.Merwin:An Informal Poetry Colloquium.”Wisdom Portalhttp://www.Wisdomportal.com/Stanford/WSMerwin-Colloquium.html,2011-03-25.
[4]殷書林.詩十三首——選自《天狼星的影子》[J].外國文學(xué),2010,(1).
[5]朱徽.中美詩緣[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10).
[6]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4).
[7]錢穆.中國文化史導(dǎo)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4.
[8]劉巖.論中國古典詩歌對英美意象派詩歌的影響[J].中國文化研究,19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