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照,楊湘江
(秦皇島職業(yè)技術學院黨政辦,河北秦皇島 066100)
邊塞詩是唐詩大宗。從理論上說,一切地處邊疆的軍事設防之地固然皆可稱邊塞,但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唐代邊塞詩是寫北方邊塞。唐河北道北部,大致沿燕山山脈自西徂東分布的媯(今河北懷來東)、幽(今北京)、檀(今北京密云)、薊(今天津薊縣)、平(今河北盧龍)、營(治今遼寧朝陽,轄河北秦皇島部分地區(qū))五州,為唐朝的東北邊塞,相當于今京津兩市、河北省北部、遼寧省南部的大片地區(qū),而燕山山脈正是隋唐時期的農(nóng)牧分界線,以南屬農(nóng)耕區(qū),以北是半農(nóng)半牧和游牧地區(qū)[1]83。唐朝時這一地區(qū)以北的少數(shù)民族主要是契丹和奚,即杜甫“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后出塞》)、張祜“長驅(qū)千里去,一舉兩蕃平”(《采桑》)所說的“兩蕃”,唐朝分別設松漠都督府和饒樂都督府加以羈縻,但他們有時臣服,有時對抗,唐朝在東北邊塞的戰(zhàn)爭就多是與這“兩蕃”展開,唐詩中對重大戰(zhàn)事亦多有反映,其中不少重大戰(zhàn)事在今冀東地區(qū)展開。
武后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首領松漠都督李盡忠、歸誠州刺史孫萬榮為唐營州都督趙文翙所侵侮,舉兵殺文翙,并據(jù)營州反,進攻河北。七月,以梁王武三思為渝關道安撫大使,防御契丹,著名詩人崔融隨軍東征,杜審言、陳子昂皆有詩贈別,崔融此行有《塞垣行》、《塞垣寄內(nèi)》等篇,十一月還京時,陳子昂有《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九月,令山東近邊諸州置武騎團兵,建安王武攸宜為右武威衛(wèi)大將軍,以討契丹,陳子昂為參謀,河北籍詩人盧照鄰有《送幽州陳參軍赴任寄呈鄉(xiāng)曲父老》。陳子昂在軍期間作有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及《薊丘覽古贈盧藏用七首》等十數(shù)篇。十月,契丹兵攻破冀州,殺刺史陸寶積,又攻瀛洲,河北震動。
神功元年(697年)三月,清邊道總管王孝杰大敗于平州東,契丹攻掠幽州,屠趙州。陳子昂、張說時俱在河北,子昂作《國殤文》哀之,張說向朝廷詳陳王孝杰忠勇敢死,因后軍不繼而敗亡之狀。后常建有名作《吊王將軍墓》亦詠此事:“嫖姚北伐時,深入強千里。戰(zhàn)馀落日黃,軍敗鼓聲死。嘗聞漢飛將,可奪單于壘。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保?]93
唐殷璠《河岳英靈集》稱常建詩多警策之句,獨于此詩評價甚高,謂為“一篇盡善者”,“屬思既苦,詞亦警絕,潘岳雖云能敘悲怨,未見如此章?!?/p>
睿宗延和元年(712年)五月,幽州都督孫佺率左驍衛(wèi)將軍李楷洛、左威衛(wèi)將軍周以悌等,將兵十二萬伐奚。臨行朝中大臣有詩相贈,今存沈佺期、李乂詩,皆題《夏日都門送司馬員外逸客孫員外佺北征》。是役,孫佺在冷陘山大敗,遭擒后被殺,歿師八萬。
開元二十年(732年)禮部尚書、信安王李祎受詔征討契丹,儲光羲有《貽鼓吹李丞,時信安王北伐,李公王之所器者也》。正在邊塞漫游的大詩人高適在河北謁李祎,有《信安王幕府詩》,高適此行自幽薊沿燕山南麓東下,出盧龍塞,到達營州,作有《薊門五首》《塞上》《營州歌》等一系列邊塞名篇。二十一年,幽州長史薛楚玉、副總管郭英杰等五將率精騎一萬與契丹戰(zhàn)于渝關,結果大敗,士卒六千人被殺害。高適在歸途中聞訊,《自薊北歸》詠及此事:“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贝撕?,張守珪經(jīng)略幽州,軍事上一度取得成功,但二十四年,平盧討擊使安祿山討奚、契丹,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二十六年(738年),部將趙堪、白真陀羅矯張守珪之命,逼迫平盧軍使烏知義出兵攻奚、契丹,先勝后敗。高適有感于自幽州南歸的朋友對邊塞戰(zhàn)事的講述,結合自己的出塞經(jīng)歷見聞,寫下一生最著名的代表作《燕歌行》,堪稱唐人詠東北邊塞戰(zhàn)爭的扛鼎之作。
天寶十載(751年)八月,范陽節(jié)度副大使安祿山及契丹戰(zhàn)于吐護真河,敗績。是年,儲光羲有《次天元十載華陰發(fā)兵,作時有郎官點發(fā)》:“鬼方生獫狁,時寇盧龍營。帝念霍嫖姚,詔發(fā)咸林兵。”描述戰(zhàn)前大兵出發(fā)時的場面,題目中“天元”應為“天寶”之誤。
幾次最重大的對抗皆發(fā)生在唐前期,中唐以后,唐朝與東北諸蕃戰(zhàn)時防御、和平時溝通中轉(zhuǎn)的重任落在控制這一地區(qū)的幽州藩鎮(zhèn)身上。幽州鎮(zhèn)相對于唐朝有較大獨立性,可以說既面臨唐中央和周邊藩鎮(zhèn)的壓力,又要防御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侵襲,因此不會像前期熱衷邀功的鎮(zhèn)將那樣動輒輕啟邊釁,東北邊塞相對初盛唐反而平靜,但戰(zhàn)事還是時有發(fā)生,如《新唐書》劉濟本傳記載其鎮(zhèn)幽州時期“奚數(shù)侵邊,濟擊走之,窮追千馀里,至青都山,斬首二萬級。其后又掠檀、薊北鄙,濟率軍會室韋,破之”。[3]5974劉濟是中晚唐河朔藩鎮(zhèn)中著名的儒帥,權德輿所作墓志銘中稱頌其“飲馬灤河之上,揚旌冷陘之北”[4]5930。此一時期多位著名文士入幕或游歷幽州,王建《塞上》、張籍《漁陽將》等詩篇皆是當時邊塞之真實記錄。
除了以上提到的唐與契丹和奚的戰(zhàn)爭,唐初的太宗東征朝鮮,亦以今冀東一帶為重要基地,太宗君臣在戎馬倥傯之余的群體唱和,也都廣泛地寫到這一帶的地名和代表風物。正是由于在唐前期屢次成為邊境戰(zhàn)爭的重要戰(zhàn)場,東北邊境成為唐代詩人關注的焦點,冀東地區(qū)的地名因而屢屢進入邊塞詩,成為唐詩中的典型地理文化意象,作為詩人們筆下邊塞的象征,與詩人們高昂的愛國熱情以及征人思婦的邊愁閨怨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唐代平州(北平郡)治盧龍,屬平盧節(jié)度使(治營州,今遼寧朝陽)管轄,開元二年(714年)至天寶二年(743年)還曾是安東都護府的所在地。城內(nèi)駐盧龍軍,管兵萬人,馬三百匹,后又增設柳城軍,境內(nèi)還有西狹石、東狹石、紫蒙、白狼、昌黎、遼西等十二戍所和多處鎮(zhèn)城。平州處幽州與營州之間,把幽燕和遼西聯(lián)系起來,使唐朝更有力地控制東北地區(qū),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7引黃道周語謂:“失營州,渝關之險猶可恃,失平州,則幽州以東,無復藩籬之限矣?!保?]750
除了平州治所盧龍縣,盧龍縣城西北二百里(《通典》卷178“北平郡”條)有盧龍塞(今唐山遷西縣北),屬薊州,唐曾于此置靜塞軍。靜塞軍駐地史書記載不一,《通典》卷172和《新唐書》卷38“地理一”皆載靜塞軍在薊州城內(nèi),《新唐書》卷39謂在薊州“南二百里”,《唐會要》卷78謂:“漁陽軍在幽州北盧龍古塞,開元十九年九月十七日改為靜塞軍。”嚴耕望先生考證認為靜塞軍在盧龍古塞,開元末至天寶間已移至薊州[6]1732。出平州經(jīng)渝關通遼東道可至營州,出盧龍塞往東北可達奚和契丹衙帳。因此,無論是平州的盧龍,還是平州以西并不遙遠的盧龍古塞,均為唐東北軍事、交通要地,而有些時候,古人也有盧龍塞代指臨渝關或古北口,“蓋幽州以東迄于海濱之長城塞,皆泛稱為盧龍塞?!保?]1710
這一帶曾留下不少詩人親歷的身影,唐詩中也不乏詩人送同僚好友赴“盧龍”從軍的篇章。唐初,太宗伐高麗,“翠野駐戎軒,盧龍轉(zhuǎn)征旆,”唐太宗駐軍平州,有《于北平作》紀行寫景。萬歲通天元年,陳子昂寫下《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為詩人崔融隨渝關道安撫大使武三思東下防御契丹送行:“海氣侵南部,邊風掃北平。莫賣盧龍塞,歸邀麟閣名?!遍_元二十年,高適漫游東北邊塞,有《塞上》:”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痹肽桓闹莸臈罹拊从小侗R龍塞行送韋掌記》:“雨雪紛紛黑山外,行人共指盧龍塞。”中唐詩人于濆《邊游錄戍卒言》記述了一位“二十屬盧龍,三十防沙漠”的老兵的征戰(zhàn)人生。另外如錢起《送王使君赴太原行營》:“不賣盧龍塞,能消瀚海波”,李涉《奉使京西》:“盧龍已復兩河平,烽火樓邊處處耕”等提到“盧龍”,雖然均非詩人或詩歌題贈對象親往盧龍,但仍然都與實際地理意義上的盧龍有關,因平州(盧龍)和營州、幽州等地同為“安史之亂”中安祿山的老巢,是唐東北邊塞的戰(zhàn)略要地,始終牽動著中晚唐詩人的愛國情懷和關注的目光。
除了親至邊塞的詩人的吟詠,盧龍(詩歌中亦稱“盧龍塞”、“盧龍戍”、“盧龍磧”)同下文的渝關、遼西等地名一樣,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地理文化意象,在眾多的邊塞詩中代稱邊地,幾乎沒有具體地理方位的意義,如中唐詩人戎昱《塞下曲》:“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戎昱一生未有入邊經(jīng)歷,《塞下曲》亦為傳統(tǒng)樂府古題,此詩感慨邊塞戰(zhàn)爭自古有之,邊關將士長年背井離鄉(xiāng)戍守在外的勞頓、凄苦命運,而非專詠特定時事,盧龍塞在這里就是遙遠邊關的象征,只要一提到盧龍塞,便無須再進一步描寫、介紹戍守之地如何偏遠,如何苦寒,邊關將士的征戍之苦以及他們與家鄉(xiāng)、親人、思婦間的距離頓時不言而喻。劉長卿《月下聽砧》:“聲聲搗秋月,腸斷盧龍戍”,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其二:“盧龍塞外草初肥,雁乳平蕪曉不飛。鄉(xiāng)國近來音信斷,至今猶自著寒衣?!币捕际峭瑯有再|(zhì)的用法。
應當指出的是,以盧龍代指邊地,在北朝人詩文集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庾信《思舊銘》有“墳橫武庫,山枕盧龍。思歸道遠,返葬無從”,王褒《從軍行》有“康居因漢使,盧龍稱魏臣”,前者是羈留北方的庾信抒寫自己南歸無望的痛苦,舉盧龍代表極北極偏遠的邊地;后者代表東北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但是總的來說,北朝時還不多見,更沒有像在唐詩中這樣廣泛、典型地用以表現(xiàn)征戍之苦的主題,尚不足以構成有代表意義的詩歌意象。
渝關,即臨渝關(今山海關),因形近亦多寫作“榆關”。今人多以為舊渝關在撫寧榆關鎮(zhèn),明初徐達以其地非控扼之地,而移至今山海關,實則今山海關完全符合《通典》、《新唐書》等所記距平州、營州里程,今山海關即隋唐渝關故地,唐時設渝關守捉,管兵三千人,馬百匹,屬平盧節(jié)度使管轄,嚴耕望先生于此有詳細辨證[6]1747-1751,故唐詩中的“榆關”仍在今山海關附近。
到過榆關的唐代詩人最著名的莫過于高適,《燕歌行》之“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睢陽酬別暢大判官》之“榆關夜不扃,塞口長蕭蕭。降胡滿薊門,一一能射雕”,皆雄奇佳句,盧照鄰《送幽州陳參軍赴任寄呈鄉(xiāng)曲父老》“灞池水猶綠,榆關月早圓”則以榆關代指家鄉(xiāng)河北。唐詩中以榆關代指邊塞也很常見,如:
寒沙榆塞沒,秋水灤河漲(按:此為唐詩中唯一詠及灤河者)。(張謂《同孫構免官后登薊樓》)
朔風蕭蕭動枯草,旌旗獵獵榆關道。(劉長卿《疲兵篇》)
春風昨夜到榆關,故國煙花想已殘。(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其一)
需要說明的是,唐代有兩個“榆關”,一在東北,一在西北,相去甚遠,需結合具體語境格外留意。唐詩中的“榆關”、“榆塞”,有的是指今陜北榆林的榆林塞,唐代屬勝州。如白行簡《歸馬華山》“冰生疑隴坂,葉落似榆關”,以榆關與隴阪(今甘肅隴山)并提,溫庭筠《塞寒行》“晚出榆關逐征北”,同詩寫到白龍堆(在新疆羅布泊)、河源(在青海)等西北地點,唐末喻坦之《代北言懷》“困馬榆關北,那堪落景催”,代北在今山西北部,地近勝州榆林塞,皆是唐詩中詠陜西榆關的例子。
唐詩詠及碣石者有三十余首,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的“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和高適《燕歌行》“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無疑是其中兩個最著名的例子。這實際也是碣石這一地理意象在唐詩中兩種較常見的意涵。
關于“碣石”的今地,從古至今眾說紛紜,此不備引,概言之:《禹貢》“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的碣石,指今秦皇島一帶的燕山余脈,包括自昌黎碣石、北戴河金山嘴至遼寧綏中“姜女墳”的廣大地區(qū);秦皇、漢武、曹操所至碣石,當即《水經(jīng)注》所說沒入大海之碣石,即山海關外之“姜女墳”,今屬遼寧綏中;北魏、北齊皇帝所登碣石,當為《漢書·地理志》所說的“右北平驪成縣西南”之“大揭石山”,即今昌黎碣石山[7]。唐人邊塞詩中提到碣石,多指榆關一帶的東北邊塞,包括今冀東遼南大片地區(qū),區(qū)分具體地點反而不妥,故本文概稱為榆關附近之碣石。
“碣石瀟湘無限路”,以碣石、瀟湘并提,把碣石視為當時人心目中極北、極遼遠之地的地理標志,又如盧照鄰《明月引》:“荊南兮趙北,碣石兮瀟湘。澄清規(guī)于萬里,照離思于千行”,同樣視碣石、瀟湘兩地為中國北、南兩個地標,形容月光之普照,楊巨源《上劉侍中》:“曙華分碣石,秋色入衡陽”,也是類似的應用;武平一《奉和幸新豐溫泉宮應制》“秦王登碣石,周后襲昆侖。何必在遐遠,方稱萬宇尊”,則將碣石與傳說中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并舉,都是極其僻遠之地的代表。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以及高適《別馮判官》“碣石遼西地,漁陽薊北天”之碣石,與其附近的“榆關”一樣,皆可視為東北邊塞一帶的代稱,比之張若虛等詩中的碣石作為極北之地、極僻遠之地的地標意義,更多了幾分邊塞的煙塵氣。不過有時碣石所代指的地域更大,可指屬古燕國所在的河北北部廣大地區(qū),如杜甫《八哀詩·故司徒李公光弼》說安史叛軍“復自碣石來,火焚乾坤獵”,言“碣石”實指幽州,姚合贈《盧大夫?qū)④姟罚骸绊偈瘧獰o業(yè),皇州獨有名”,也是說料定盧將軍在朝為官,聲名顯赫,而在故鄉(xiāng)當已無產(chǎn)業(yè),唐代盧氏人物多望出范陽,因而碣石此又代指范陽。碣石與范陽實際距離并不很近,但在外人或旅居異鄉(xiāng)的河北人眼里,都屬燕地,感覺并不遙遠,這與盧照鄰《送幽州陳參軍赴任寄呈鄉(xiāng)曲父老》“灞池水猶綠,榆關月早圓”,以榆關代指家鄉(xiāng)范陽,道理是一樣的。
古代“碣石”有多處,唐詩中以詠榆關附近之碣石最多,除上文提到者,又如唐太宗《春日望海》“之罘思漢帝,碣石想秦皇”,韋應物《石鼓歌》“秦家祖龍還刻石,碣石之罘李斯跡”,錢起《送上官侍御》“碣石春云色,邯鄲古樹花”,獨孤及《奉和李大夫同呂評事太行苦熱行兼寄院中諸公》“駟馬上太行,修途亙遼碣”,《海上寄蕭立》“驛樓見萬里,延首望遼碣”等,皆是。
《山海經(jīng)》卷三《北山經(jīng)》:“曰碣石之山,繩水出焉,二東流注于河?!弊T其驤先生引《史記正義》:“碣石宮,在幽州薊縣西三十里,寧臺之東?!闭J為繩水即《水經(jīng)》圣水,“碣石山應指圣水上游所出大防嶺,即今房山縣大石河所出大房山,亦有可能指圣水東源廣陽水所出西山,即今小清河所出北京西郊潭柘山。”[8]49今按,著名詩人賈島籍貫在今北京房山石樓鄉(xiāng),而賈島自稱“碣石山人”(《題青龍寺》),并自云“故山思不見,碣石泬寥東”(《晚晴見終南諸峰》),又其從弟著名詩僧無可亦稱其“孤高碣石人”(《吊從兄島》),諸詩中之碣石,可為譚其驤先生的前一種說法即《北山經(jīng)》之碣石為北京西南的大房山提供有力佐證,而房山有碣石,也為范陽賈島、無可以碣石為故鄉(xiāng)提供了更為合理可信的解釋(榆關附近之碣石以東便是茫茫渤海,范陽賈島的“家山”何以會在“碣石泬寥東”,前人是說不通的)。由此,唐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與燕昭王相關的“碣石宮”、“碣石館”也可確信在房山碣石附近,如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南登碣石坂,遙望黃金臺”,高適《酬裴員外以詩代書》:“題詩碣石館,縱酒燕王臺”,李商隱《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夜歸碣石館,朝上黃金臺”,皆是。燕國都城“薊“在今房山琉璃河,燕昭王時所建燕下都在南面緊鄰的河北易縣,燕昭王招賢所建碣石館在這一帶是順理成章的(今河北定興縣境內(nèi)距易縣燕下都遺址不遠猶有傳為黃金臺的巨大土丘)。至于后來秦始皇東巡在海隅碣石曾命李斯刻碣石銘,附近之行宮當然也可稱為“碣石宮”,但那是另一回事,在唐詩中,凡與黃金臺、燕王臺連用的碣石典故,所欲寄托的心緒是頌揚前代君王求賢若渴,人才各盡其用,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憂傷和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與榆關附近之碣石代表極北、極遠之地以及東北的烽煙邊地,其文化意涵是不同的。
除了榆關附近之碣石和房山碣石,《通典》卷186:“碣石山在漢樂浪郡遂城縣,長城起于此山。今驗長城,東截遼水而入高麗,遺跡猶存?!保?]5015樂浪是西漢漢武帝時在朝鮮半島北部設立的“漢四郡”之一,秦漢長城東起點在其境內(nèi)。唐詩對此朝鮮碣石亦有涉及,如許敬宗《五言遼東侍宴山夜臨秋同賦臨韻應詔》“豈如臨碣石,軒衛(wèi)警摐金”是唐初群臣隨太宗東征朝鮮時的奉和之作,高適《信安王幕府詩》“云端臨碣石,波際隱朝鮮”、常建《客有自燕而歸哀其老而贈之》“碣石海北門,馀寇惟朝鮮”,均與朝鮮并提,然高適贈詩的信安王李祎當時為北征契丹、奚兩蕃,實際遠沒有到達朝鮮境,常建詩中“自燕而歸”、“寸心漁陽興”等也皆涉冀北地名,故兩詩又未必不是指當時已在東北邊塞的榆關附近之碣石。其實,碣石既非一處,學者爭論又多,詠及碣石的唐詩除親歷之作外,有些情況詩人自己未必有清晰認識,今人就更不可能也無必要去做具體界定了。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春怨》)
這首小詩細膩體貼地寫出了獨守空房的少婦對出征邊塞的夫婿的思念心情,極其短小,卻堪稱絕唱。唐時已無遼西郡,唐詩中之遼西亦為東北邊塞之泛稱。翻開《中國歷史地圖集》,秦漢遼西郡(治今遼寧義縣西)包括今唐山遷安、樂亭以東,秦皇島大部,三國、西晉至北朝,在今遼寧境設置昌黎郡(治所仍在今遼寧義縣西),遼西郡轄境面積隨之縮小,基本上全境都在今冀東地區(qū),郡治也先后遷到了令支(今河北遷安南)、肥如(今河北盧龍北),直至北齊時廢遼西郡并入北平郡(今盧龍北)。清人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載當時永平府治(今河北盧龍)以東有遼西城故址,并指唐代《通典》謂此為漢遼西郡治之說不確,而當為北魏以后之遼西郡[5]752。唐代邊塞詩人憧憬漢代邊功,具有濃郁的漢代情結[10]31-70,邊塞詩也往往借用漢代人物、典故和地名,故唐人觀念中的遼西當為漢代的“大遼西”,然無論是漢代還是三國以后的遼西,始終包含今冀東的大片地域(三國以前是“包含”,之后是以這一地區(qū)為主體)。
遼西與盧龍、渝關、碣石同為象征唐東北邊塞的地理文化意象,不同的是其他幾個雖有的地點有過變遷但均為唐朝的實際地名,而遼西當時就已消失在前代的地名沿革中,因而唐人在詩中詠到“遼西”時,基本上完全不具有實際登臨的地理意義,而是寄托了更多關于邊塞的追憶和想象,突出表現(xiàn)為,寫到遼西的唐代邊塞詩,首首皆與征人思婦的相思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不乏和金昌緒《春怨》近似的五絕小詩,如以下幾首:
綺席春眠覺,紗窗曉望迷。朦朧殘夢里,猶自在遼西。(令狐楚《閨人贈遠二首》)
海上清光發(fā),邊營照轉(zhuǎn)凄。深閨此宵夢,帶月過遼西。(顧非熊《關山月》)
寒食月明雨,落花香滿泥。佳人持錦字,無雁寄遼西。(崔道融《春閨二首》)
其中令狐楚詩與金詩意境最近,同是夢見到遼西探望戍邊的丈夫,一個是還沒有走到遼西,好夢便被黃鶯啼驚醒,一個則是已經(jīng)夢見在遼西團聚,天亮了醒來才無奈與夫婿分別。唐詩中的“碣石遼西地”(高適《別馮判官》),如此集中地體現(xiàn)了征人思婦主題,而今天這里恰有著名的“孟姜女廟”和“姜女墳”來紀念傳說中的孟姜、萬喜良這對無數(shù)征人思婦中的代表,應該說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文化巧合。
“盧龍”、“榆關”、“碣石”、“遼西”等冀東地名,在唐詩中頻繁出現(xiàn),并成為邊塞、邊地的象征,或與衡陽、瀟湘等南方地名并稱,作為北方極其僻遠之地的代表,已經(jīng)超越了其實際地名意義,成為具有典型意義的地理文化意象。由于均為今冀東一代的古地名,又代表著相近的文化意涵,可以說,它們共同構成了古典詩歌中“冀東地理意象群”。
這一意象群之所以在唐詩中集體出現(xiàn),首先與唐代邊塞詩的繁榮有關。這一系列古地名中,除榆關創(chuàng)設于隋代外,盧龍是夷齊故地,遼西是秦漢古地名,碣石在《尚書·禹貢》中就是東北方向的地理標識,加上秦皇漢武的登臨、曹操的吟詠、《水經(jīng)注》的記載,更是早為唐人所熟悉,只是這些地名在唐之前,還很少和戰(zhàn)爭煙塵、離愁閨怨聯(lián)系在一起(南朝詩文中有個別篇章)。唐代頻繁發(fā)生在今冀東地區(qū)的戰(zhàn)事吸引了詩人們對這一地區(qū)的關注。從唐初東征朝鮮的唐太宗群臣到從軍、任職或漫游至此的初盛唐詩人崔融、陳子昂、張說、高適,再到中唐以后曾入幽州幕府的李益、張籍、王建、楊巨源等,對到邊塞的實際任職或漫游為詩人們增添了對東北邊地的直接認識,冀東地名首先是通過這些人的詩文以及當時邊關送出的表章奏記集中地進入唐人視野,隨著邊塞詩的大量創(chuàng)作,這些冀東地名逐漸被賦予或者加強了作為邊塞象征的意義,習慣性地與邊關塞漠、征人思婦、戰(zhàn)爭煙塵以及行旅、離別聯(lián)系在一起。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冀東一帶之成為邊塞,是在魏晉以后中原王朝在東北地區(qū)直接控制的疆域較之漢代大為收縮以后的事,在漢代,長城(即中原王朝與東北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分界線)遠在今赤峰、阜新、鐵嶺以北,今冀東之地雖然相對于中原地區(qū)空間上已屬僻遠,卻并非邊塞,自然不可能廣泛地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征戍主題。
“冀東地理意象群”在唐詩中形成并獲得了象征邊塞和北方極遠之地的特定意涵,日本人遍照金剛所撰《文鏡秘府論》“九意”篇是收羅唐人作詩習用典故、詞藻而成的類書性質(zhì)的文字,其中就有“盧龍惆悵,碣石呼嗟”條,并備注“從戎”,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11]198。唐詩以降,這些地理意象在后代詩文中被反復使用——即使到了清代,東北地區(qū)作為清王朝的龍興之地已經(jīng)牢牢納入了國家版圖,盧龍、榆關等所在的冀東地區(qū)已成京畿腹地時仍然屢見不鮮。例如與錢謙益、吳偉業(yè)并稱“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有《姑山草堂歌》:“盧龍葉墮邊霜來,江南林澗還秋苔”,以“盧龍葉落”作為邊地寒秋的表征,與江南秋景對題;郁植《烏夜啼》:“盧龍磧里征人在,多恐聞時也白頭”,陳子升《昔昔鹽》:“愁見曉鴻征塞北,不知天將定遼西”,嚴我思《聞砧曲》:“平沙獵獵吹枯草,碣石霜飛寒信早”等等,則皆沿襲了典型的表現(xiàn)“征人—閨怨”的邊塞詩傳統(tǒng)。顯然,當冀東地區(qū)在地理上成為內(nèi)地,完全不再具有邊塞意義時,盧龍、碣石等冀東地名在文學作品中仍不言而喻地作為北方邊地的象征,這就更加充分說明,此一意象群已經(jīng)超越了原初的地理意義,成為中國古典詩歌中極具典型意義的地理文化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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