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廣東潮州 521041）

論饒宗頤《選堂賦話》中的賦學(xué)批評

劉濤

（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廣東潮州 521041）

饒宗頤先生不僅創(chuàng)作多篇辭賦，而且還致力于辭賦批評，其賦學(xué)批評理論主要體現(xiàn)于《選堂賦話》一書中?！哆x堂賦話》是賦學(xué)批評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在辭賦批評方面建樹頗多。其所論述的問題主要包括賦體的起源及功用、楚辭與詩的關(guān)系、楚辭在漢代的流播、賦中語詞名物的訓(xùn)釋、賦體的演進(jìn)歷程、歷代名家名篇、賦學(xué)文獻(xiàn)推介、賦作題材考論等。該書視野開闊，脈絡(luò)清晰，內(nèi)容全面，分析深刻，考證準(zhǔn)確，評騭精當(dāng)，在賦學(xué)批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饒宗頤；《選堂賦話》；賦學(xué)批評；理論建構(gòu)

一、引 言

自清代以來，賦話著作頻繁出現(xiàn)，聲名頗顯者如李調(diào)元《雨村賦話》、王芑孫《讀賦巵言》、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魏謙升《賦品》、孫奎《春暉園賦苑巵言》、劉熙載《賦概》（收錄于《藝概》）、浦銑《復(fù)小齋賦話》、江含春《楞園賦話》、鮑桂星《賦則》與《賦格》、李元度《賦學(xué)正鵠》、汪廷珍《作賦例言》等，此足堪稱賦學(xué)批評領(lǐng)域中的一大景觀。諸書或論述賦體文學(xué)的源流演變、性質(zhì)功用、體制特征及藝術(shù)成就，或指示創(chuàng)作技法，或評點歷代賦家賦作等，為賦學(xué)批評理論的發(fā)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xiàn)。時至現(xiàn)代，賦話著作仍未消歇，如饒宗頤《選堂賦話》（香港萬有圖書公司1975年5月初版，又收入何沛雄編著《賦話六種》一書）、何沛雄《讀賦零拾》（收入《賦話六種》）。其中，饒宗頤先生的《選堂賦話》一書立足于辭賦文學(xué)，通過論析辭賦的文體源流、創(chuàng)作功用、楚辭對《詩經(jīng)》的接受及楚辭在漢代的流傳、賦中語詞名物的詮釋、賦體的發(fā)展演變、代表作家作品、賦學(xué)文獻(xiàn)、賦作題材等，構(gòu)建出關(guān)于賦學(xué)批評的理論體系。

二、論賦體的起源、功用及楚辭對漢代賦家的影響

賦體文學(xué)的起源與功用是賦學(xué)批評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是研治賦論者不可回避的問題，自古以來許多學(xué)者都有所論及。班固《兩都賦序》云：“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1]1-3班固稱賦為“古詩之流”、“雅頌之亞”，雖指出賦本源于詩，但更多地則是從賦的諷諭功用著眼而論的，也就是說，賦具有同《詩經(jīng)》一樣的諷諫功能。該說認(rèn)為，漢賦能夠為漢帝國潤色鴻業(yè)，既可以“抒下情而通諷諭”，又可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這就把刺過與頌美結(jié)合起來，體現(xiàn)出較強的政教功用?！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亦云：“春秋之后，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盵2]1756二說皆指出賦為詩之支流余裔，似乎更多地指向賦對于詩的諷諫之義的繼承。摯虞《文章流別論》則曰：“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盵3]1905《文心雕龍·詮賦》云：“然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4]134此二說也明確指出賦體的鋪陳手法與諷諫功能本源于《詩經(jīng)》，而后者似乎又肯定了賦體對楚辭藝術(shù)技巧的繼承。清人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卷三《漢志詩賦第十五》云：“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5]1064該說對賦體起源的研究可以說是一大突破，它不再局限于從韻文的角度探討賦體的起源，而且還注意到諸子散文對賦體形成的重要影響。臺灣學(xué)者李曰剛《辭賦流變史》認(rèn)為，賦為古詩、楚辭之流衍，此乃文學(xué)演進(jìn)的必然規(guī)律所致：“古詩降而為屈騷、荀賦，再降而為漢賦，變本加厲，踵事增華，亦文學(xué)演進(jìn)之必然趨勢?！盵6]89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內(nèi)部規(guī)律來解釋賦體的起源，此說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饒宗頤先生在繼承前人之說的基礎(chǔ)上又加以詳盡的闡發(fā)，明確提出賦為古詩之流衍，并且具有和古詩一樣的言志功能?！哆x堂賦話》說：“賦者，古詩之流也。詩言志，賦亦道志，故漢人或稱賦為詩?！盵7]95清人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二十六曾列舉莊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中的語句來說明賦同詩一樣，也可以言志抒情，故賦亦可稱為詩。饒宗頤完全認(rèn)同此觀點，又舉屈原《九歌》、《九章》中賦詩言志的章句以為佐證，提出自戰(zhàn)國至漢代的賦作的旨趣確實無異于詩?！冻o·大招》雖詩賦并稱，其實專指詩，為偏義復(fù)詞?！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中的詩、賦連言則兼指詩、賦二體。楚辭對《詩經(jīng)》的接受也是《選堂賦話》重點論述的一個問題，雖然《詩經(jīng)》產(chǎn)生于北方，楚辭產(chǎn)生于南方，但文化文學(xué)的交流與融匯使得二者之間關(guān)系密切，《詩經(jīng)》對楚人及楚辭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據(jù)《左傳》載，楚國君臣賦詩或引詩顯志者極為頻繁，可見楚人對詩教的重視。另外，楚辭化用《詩經(jīng)》中的章句數(shù)量頗多，如《九歌·少司命》“援北斗兮酌桂漿”，本取自《詩經(jīng)·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又如《哀郢》“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fù)”，亦取自《詩經(jīng)·豳風(fēng)·九罭》“鴻飛遵陸，公歸不復(fù)，于女信宿”；而《九辯》“竊慕詩人之遺風(fēng)，愿托志乎素飱”句，則源于《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飧兮”。楚辭對《詩經(jīng)》的承傳于此可概見?！澳蠂?，雖自創(chuàng)新局，抑亦詩之流亞也?！盵7]96楚辭一方面繼承了《詩經(jīng)》的藝術(shù)技巧，另一方面又深深地影響到了漢代的賦家賦作。漢初騷體賦的流行無疑與楚辭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如在賈誼之前的吳人莊忌曾著《哀時命》等24篇賦作，其子莊助也有賦35篇，約與枚乘之子枚皋同時的常侍郎莊匆奇亦撰賦11篇，可見西漢初年莊氏一家擅賦之盛狀。又有莊助同鄉(xiāng)朱買臣亦長于楚辭之學(xué)，并以此顯貴于武帝一朝。楚辭在漢代的流播范圍頗廣，被接受程度也很高。最早為楚辭作傳者為淮南王劉安，其淮南國都壽春本屬楚國疆域，而楚都郢亦在壽春轄域內(nèi)。據(jù)班固《離騷序》及《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載，劉安曾著《離騷傳》和賦82篇。至如賈誼、司馬相如、王褒、劉向、班固、張衡等所撰騷體賦，則不勝枚舉，此見漢人對楚辭的廣泛接受。又據(jù)《漢書·王褒傳》載，宣帝喜好辭賦，曾征召九江被公誦讀楚辭，被公年衰老，每一誦，輒需食粥。又召高才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辭賦家，待詔金馬門。漢代九江本為秦郡名，臨近淮南，亦屬楚之疆域，故流行楚辭之學(xué)。饒宗頤評點說：“（被公）其人老邁，殆楚遺民之余裔乎？宣帝喜其誦，則被公必能為楚聲，如隋釋道騫之善讀者。《隋志》稱：‘至今傳楚辭者，皆祖騫公之音?！瘎t漢人之習(xí)楚辭，乃祖被公之音可知矣。”[7]100宣帝所征召高才皆為當(dāng)時辭賦名家，傳世之作不少，如劉向不僅編集《楚辭》，而且還作《天問解》，另撰賦33篇，張子僑有賦3篇，其子張豐有賦3篇，華龍有賦2篇，蕭望之亦有賦4篇?！哆x堂賦話》說：“楚辭之興，宣帝提倡之力獨多，而辭賦作者亦于斯時為盛。劉勰《詮賦》篇所以有‘繁積于宣時’之語也?！盵7]100揚雄曾撰《反離騷》述其隱痛幽憤之情，朱熹大加指責(zé)，而清人方苞則高度贊賞，認(rèn)為后世吊屈之文如賈誼《吊屈原賦》等無有出其右者。至東晉庾闡《吊賈誼文》問世，其遣詞造語又直接影響到劉宋顏延之的《吊屈原文》。

三、對辭賦中語詞名物的訓(xùn)釋

對辭賦中語詞名物的訓(xùn)釋，也體現(xiàn)出《選堂賦話》非凡的識見。王逸《楚辭章句·招隱士序》曰：“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8]232這是繼楚辭之后最早對辭賦總集加以分類的記載，饒宗頤先生對此高度稱賞并進(jìn)一步考證闡釋。《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著錄淮南王賦82篇，淮南王群臣賦44篇，之所以稱為小山、大山，王逸認(rèn)為如同小雅、大雅?！哆x堂賦話》提出，雅即正，言王政事謂之雅，《詩經(jīng)·雅》按音樂曲調(diào)不同而分為小雅、大雅；山可釋為宣、產(chǎn)，以山為書名，如同三墳九丘，墳即分，丘即區(qū)，故小山、大山是書名而非人名。以地理名書，不乏其例。按《淮南子》有《說山訓(xùn)》，東漢高誘注稱，說道之旨，委積若山，故曰說山。以此推測，小山、大山亦是據(jù)賦某方面的不同而分成的類別，應(yīng)為書名而非人名。此說較新穎，但無疑也有一定的道理。饒宗頤頗重考證，這在《選堂賦話》中多有體現(xiàn)。如故楚之郢都近年曾出土銅器曾姬無恤壺，其銘文稱曾姬“蒿間之無鴄（匹）”。饒宗頤評此銘文說：“情意繾綣，居然樂府古辭之遺響，猶挽歌也。”[7]98蒿間即蒿里，原指蓬蒿沒人之葬地，樂府古辭《蒿里行》即謂人死魂魄歸于蒿里；無鴄（匹），傷其無偶，與好逑義正相反。針對以無恤為人名的說法，《選堂賦話》指出，無恤為成語，義同“不吊”，并非人名。又如考證《楚辭·招魂》對后世祝辭的影響、烏兔分指日月等，在賦學(xué)批評史上都具有重要意義。

四、論賦體的演進(jìn)歷程及歷代名家名作

關(guān)于賦體的發(fā)展演變歷程，此前的賦史和文學(xué)史或多或少皆有論及，而《選堂賦話》則以賦學(xué)批評的特殊形式加以比較詳盡的論述。

辭賦文學(xué)興起于戰(zhàn)國，至西漢時又有騷體賦、散體大賦之分，一時之間，賦家賦作數(shù)量劇增，臻于極盛?！稘h書·地理志》敘及這一演變曰：“壽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yán)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yán)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盵2]1668饒宗頤指出，楚都壽春為楚辭萌芽之地，而吳又為傳播之區(qū)，枚乘與嚴(yán)忌都是吳王劉濞的門客，故枚乘撰《七發(fā)》，亦本于騷，而嚴(yán)忌的《哀時命》更是典型的騷體賦。此見楚辭自戰(zhàn)國至西漢的演進(jìn)軌跡。又屈原所作《離騷》等篇本為楚辭，然《史記》、《漢書》都稱其為賦，可見辭、賦亦可并稱或混稱。楚辭以語氣助詞“兮”字為主要語詞，《選堂賦話》對此高度認(rèn)可，并舉《老子》原文為例加以詮釋。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老子寫本，所有“兮”字均寫作“呵”，實亦本于楚地方言。老子為春秋時期楚國苦縣人，苦縣隸屬淮陽國，其國都陳亦為楚國后期都城?！独献印芬浴昂恰睘椤百狻保贸?。饒宗頤指出，賦之鋪陳夸飾手法本源于《莊子》：“夫詞之閎衍，實出于莊生之卮言與寓言，故不持一端之觭見，為孟浪之語，相待而兩行，故因以曼衍，而以寓言為廣。”[7]100李善《文選注》稱這種手法為假設(shè)其事，它是寓言中常用的技巧。對此，漢代賦家無不沿襲之?！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曰：“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盵2]1756司馬相如《子虛賦》區(qū)分其山、其土、其石、其東、其南、其西、其北、其高、其埤、其上、其下，實導(dǎo)源于《莊子·齊物論》中之洼者、污者、前者、隨者，而《楚辭·招魂》中關(guān)于天地四方的鋪敘亦其濫觴?！哆x堂賦話》評析說：“自非區(qū)其性質(zhì)方向為言，則其辭何得閎衍而瓌瑋？卮言之施于賦，而篇幅遂彌富矣。莊生云：‘振于無竟，而寓諸無竟?！式K不免于濫?；蛟磺f生書西漢末盛行，余謂枚乘《七發(fā)》，為太子奏方術(shù)之士，舉莊周、魏牟為首，豈得謂賦家未沐其膏澤也哉？”[7]101

《選堂賦話》在論述賦體的發(fā)展演變時，還對歷代名篇佳作的主旨與內(nèi)涵加以詮釋與考辨。時至東漢，班固的《兩都賦》堪為散體大賦之翹楚?！段鞫假x》極盡鋪陳夸飾之能事，盛稱長安之制；而《東都賦》則力陳太清之化，頌述法度之宜，故作者借東都主人之口力主定都洛陽。太清，即道，太清之世，即社會達(dá)到無為之至治的程度。與《兩都賦》縱論定都問題性質(zhì)相似的還有杜篤的《論都賦》?！逗鬂h書·循吏·王景傳》曰：“（章帝）建初七年，遷徐州刺史。先是杜陵杜篤奏上《論都賦》，欲令車駕遷還長安。耆老聞?wù)撸詣討淹林?，莫不眷然佇立西望。景以宮廟已立，恐人情疑惑，會時有神雀諸瑞，乃作《金人論》，頌洛邑之美，天人之符，文有可采?！盵9]2466李賢等注《后漢書》也稱章帝時有神雀、鳳凰、白鹿、白烏等祥瑞。按此節(jié)所述，王景《金人論》似作于章帝時。饒宗頤考證認(rèn)為，《金人論》應(yīng)作于此前明帝永平十七年，而非章帝時期，與杜篤《論都賦》及神雀諸祥瑞確有關(guān)系，該說極是。據(jù)《后漢書·明帝紀(jì)》載，永平十七年，甘露仍降，樹枝內(nèi)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西南夷、哀牢、儋耳、僬僥、槃木、白狼、動黏諸種，前后慕義貢獻(xiàn)。班固、傅毅的辭賦中都提及此事。王景因神雀諸祥瑞而進(jìn)《金人論》應(yīng)在此時，金人，即浮圖金人，永平年間已有求佛法之傳說，永平八年的詔書中亦多見梵譯名詞。北齊王琰《冥祥記》曾載東漢明帝夢見神人身呈金黃色，項佩日光?！皠t王景所作《金人論》，殆與佛教傳入之事有關(guān)，惜此文不傳，否則必大有裨于佛教史也?！盵7]104《選堂賦話》還指出，杜篤《論都賦》中所述建武十九年復(fù)置函谷關(guān)一事與《后漢書·光武帝紀(jì)》所載完全相合；班固《東都賦》應(yīng)作于明帝永平十二年至十七年之間，應(yīng)與王景作《金人論》的時間相去不遠(yuǎn)。

魏晉以來，文人崇尚名理之學(xué)，如傅嘏、荀粲、王弼、何晏、王衍、裴頠、衛(wèi)玠、王敦、蔡洪、阮修等人，多善言名理，工于持論，常以綜核名實為要務(wù)，影響所及，則是賦家創(chuàng)作時亦主征實。左思《三都賦序》曰：“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1]174皇甫謐《左思〈三都賦〉序》嚴(yán)厲批評“綴文之士，不率典言，并務(wù)恢張，其文博誕空類”[1]2039的創(chuàng)作傾向，標(biāo)舉征實之學(xué)。成公綏《天地賦序》亦云：“賦者，貴能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薄案┍M鑒于有形，仰蔽視于所蓋?！盵3]1794可見頗重征實的傾向。摯虞《文章流別論》則曰：“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當(dāng)而辭無常矣。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于此。夫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yuǎn)；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盵3]1905饒宗頤認(rèn)為，西晉之賦重于事形而減于情義，一反建安以情緯文之旨，應(yīng)為時代使然，此說甚當(dāng)?！哆x堂賦話》對賦家及賦作的有關(guān)問題多有辨析考論，試舉幾例以見其詳：左思撰《三都賦》以魏為正統(tǒng)，薄蜀陋吳以尊魏，其意在諛晉，這一傾向?qū)覍沂艿胶笕说姆亲h。自習(xí)鑿齒《漢晉春秋》始論起，至宋人則扶漢黜魏，立為新說，王騰撰《辨蜀都賦》譏諷左思泯滅正氣，極力申述蜀國遭貶抑之緣由，可謂情理兼具。又陸機《祖德賦》云：“西夏坦其無塵，帝命赫而大壯。登具瞻于太階，濯長纓乎天漢。解戎衣以高揖，正端冕而大觀?！盵10]148西夏指蜀，此謂陸遜猇亭之勝。有傳本誤將“戎衣”作“我衣”，姜亮夫撰寫《陸機年譜》與《張華年譜》，均據(jù)誤本稱張華解衣推恩及于陸機，實為謬誤。翻檢《歷代賦匯外集》等可見此賦中“戎衣”無誤。孫綽撰《游天臺山賦》，曾受到范啟的高度贊賞?！妒勒f新語·文學(xué)》曰：“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幻恐良丫?，輒云：‘應(yīng)是我輩語?！盵11]144此賦玄意濃厚而深奧，體現(xiàn)出玄學(xué)家不凡的洞察力。賦中有“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于三幡”句，關(guān)于“三幡”，李善《文選注》云：“三幡，色一也，色空二也，觀三也。言三幡雖殊，消令為一，同歸于無也?！盵1]500《文選注》又引郤敬輿（超）《與謝慶緒（敷）書》曰：“近論三幡，諸人猶多欲，既觀色空，別更觀識，同在一有，而重假二觀，于理為長。然敬輿之意，以色空及觀為三幡，識空及觀亦為三幡。”[1]500郤超為支遁忠實信徒，故此本支氏之說。又自宋玉《九辯》開啟悲秋主題之先河以來，后人感同身受，援秋聲以入題，多有共鳴之作。潘岳《秋興賦》首當(dāng)其沖，繼作者頗多，晉曹毗、梁蕭繹、宋陳普、明馮時可皆撰《秋興賦》。夏侯湛有《秋可哀賦》，李颙有《悲四時賦》，南齊褚淵有《秋傷賦》，李白有《悲清秋賦》，此皆秋興之支流余裔。

六朝時期，大賦仍較常見，如謝靈運《山居賦》、庾信《哀江南賦》、張纘《南征賦》、沈約《郊居賦》等。謝靈運《山居賦》有自注，于山川地理記載尤詳，可惜有缺文。該賦與謝詩近似，亦有一定的玄學(xué)氣息。明人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謝康樂集題辭》曰：“《山居賦》云：‘廢張左，尋臺皓，致在去飾取素?！娜舸?，何異《秋水》《齊物》？詩冠江左，世推富艷，以予觀之，吐言天拔，政繇素心獨絕耳！”[12]218《山居賦注》曰：“夫能重道則輕物，存理則忘事，古今質(zhì)文可謂不同，而此處不異。”[13]319這與其詩“道以神理超”、“理來情無存”所表達(dá)的玄學(xué)理趣一脈相承。謝靈運極力標(biāo)榜希企感悟玄言意趣，但最終仍是“暨其窈窕幽深，寂漠虛遠(yuǎn)。事與情乖，理與形反。既耳目之靡端，豈足跡之所踐”[13]334，可見很難達(dá)到目的?！哆x堂賦話》評議說：“則仍居之未安，而資之不深，是以只成近慮淺智而已。非真能滅人事而絕跡云峰，不免朝市之累，謝固不失有自知之明也?！盵7]106-107《山居賦》明確區(qū)分巖棲、山居、丘園、城傍四者之不同，故唐人吳筠撰《巖棲賦》以闡其意，陸龜蒙作《幽居賦》以別于沈約《郊居賦》。顏之推《觀我生賦》亦自注事實，注文既可詮釋正文所涉內(nèi)容，又可與史書所載相互發(fā)明。梁代文壇賦家賦作頗多，宮體詩人徐摛亦有名賦傳世。據(jù)《梁書·徐摛傳》載：“（摛）屬文好為新變，不拘舊體。”[14]446其《冬蕉卷心賦》云：“拔殘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橫風(fēng)而悴色，葉漬雪而傍枯。”[3]3243造語新異，意境奇警，聲律協(xié)諧，對仗工巧，可謂深得宮體詩技巧之沾溉。張率賦頗為時人所重，蕭綱《與湘東王論文書》謂：“張士簡之賦，周升逸之辯，亦成佳手?！盵3]3011張率，字士簡，所著繁多?！读簳繁緜麂浧浜幽蠂东I(xiàn)舞馬賦》，又稱率“《七略》及《藝文志》所載詩賦，今亡其文者，并補作之”[14]479，還著《文衡》十五卷，惜已亡佚，如能傳世，可與劉勰《文心雕龍》并美。蕭子顯撰《鴻序賦》，沈約大加贊賞，稱其近似于班固《幽通賦》。子顯極富才氣，曾作《自序》一文敘及創(chuàng)作心得：“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少來所為詩賦，則《鴻序》一作，體兼眾制，文備多方，頗為好事所傳，故虛聲易遠(yuǎn)?！盵14]512又提出創(chuàng)作中的物感說：“若乃登高目極，臨水送歸，風(fēng)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鶯，開花落葉，有來斯應(yīng)，每不能已也。”[14]512《選堂賦話》評道：“物色之感，萌于興會，佳句忽來，若有神助，不捉住即飛去矣。子顯可謂深知其中甘苦者?！盵7]110《文心雕龍》專設(shè)《物色》篇以述其詳，《文選·賦》亦立“物色”一目，選錄宋玉《風(fēng)賦》、潘岳《秋興賦》、謝惠連《雪賦》、謝莊《月賦》四篇以見其意。感物興思在辭賦創(chuàng)作乃至其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都較常見，傅亮《感物賦》亦屬此類，其序曰：“余以暮秋之月，述職內(nèi)禁，夜清務(wù)隙，游目藝苑。于時風(fēng)霜初戒，蟄類尚繁，飛蛾翔羽，翩翾滿室，赴軒幌，集明燭者，必以燋滅為度。雖則微物，矜懷者久之。退感莊生異鵲之事，與彼同迷而忘反鑒之道，此先師所以鄙智，及齊客所以難目論也。悵然有懷，感物興思，遂賦之云爾。”[15]1339-1340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傅光祿集題辭》亦稱傅亮“感物作賦，起于夜蛾”[12]214。

賦中專言佛事者，應(yīng)始于北魏高允為獻(xiàn)文帝所作的《鹿苑賦》。獻(xiàn)文帝在位六年而禪位于太子宏，志存淡泊，移居北苑崇光宮，建鹿野浮圖于苑中之西山，去崇光宮右十里。《鹿苑賦》云：“思離塵以邁俗，涉玄門之幽奧。禪儲宮以正位，受太上之尊號。”[3]3651蓋即指此。帝又建永寧寺于平城，浮圖高達(dá)三百尺，其尊佛事佛之心于此可見。唐代韓愈因斥佛攘佛而觸怒憲宗，并遭貶謫，然其行為卻受到時人及后人的高度贊許。其實，早在東晉時期，蔡謨已有此舉。據(jù)《晉書·蔡謨傳》載，晉成帝時，彭城王司馬紘上言，樂賢堂有先帝手畫佛像，經(jīng)歷寇難，而此堂猶存，宜敕作頌。成帝下其議。蔡謨曰：“佛者，夷狄之俗，非經(jīng)典之制。先帝量同天地，多才多藝，聊因臨時而畫此象，至于雅好佛道，所未承聞也。盜賊奔突，王都隳敗，而此堂塊然獨存，斯誠神靈保祚之征，然未是大晉盛德之形容，歌頌之所先也。人臣睹物興義，私作賦頌可也。今欲發(fā)王命，敕史官，上稱先帝好佛之志，下為夷狄作一象之頌，于義有疑焉?！盵16]2035成帝聞之，事未成行。蔡謨稱佛為夷狄之俗，此說后為韓愈上奏唐憲宗諫言所取法。蔡、韓二人攘佛辟佛相同，但結(jié)局互異，故世人言及斥佛只知韓愈而不知蔡謨，甚為可嘆。

賦中系詩，古已有之，若班固《兩都賦》、張衡《思玄賦》、趙壹《刺世疾邪賦》等皆屬此類。賦的詩化，則以六朝為盛，并延至初唐。庾信《春賦》起首連用八個七言句，頗似一首七言詩，繼之雜用六言句、四言句，句式靈活多樣，音韻鏗鏘，節(jié)奏感強，詩化傾向極其明顯?！读汉單牡奂分杏小锻泶嘿x》，《梁元帝集》中有《春賦》，皆為同題之作，且賦中多有類七言詩者。至唐則有王勃、駱賓王亦嘗為之，均稱效法庾體而得。今觀庾信《春賦》與蕭繹《春賦》，其六言句式營構(gòu)頗為相似。庾作云：“釵朵多而訝重，髻鬟高而畏風(fēng)。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盵17]75蕭作曰：“苔染池而盡綠，桃含山而并紅。露沾枝而重葉，網(wǎng)縈花而曵風(fēng)?！盵3]3035二者所取意象雖不同，但句法構(gòu)成酷似，皆堪稱佳句。清人倪璠《庾子山集注》稱梁朝宮中子山創(chuàng)為此體，然蕭愨早已有《春賦》，也是五、七言句交錯使用，其中語句“二月鶯聲才欲斷，三月春風(fēng)已復(fù)流”，直接影響到庾信《春賦》中的“二月楊花滿路飛”。蕭愨，字仁祖，梁上黃侯蕭曄之子，北齊天保年間由南入北。愨工于詩詠，邢邵《蕭仁祖集序》稱其文“雕章間出”。其詩《秋思》有“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語句，頗為知音所賞。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文章》云：“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于篇什。嘗有《秋思》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瘯r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瑯邪諸葛漢，亦以為爾?！盵18]296

唐人楊敬之撰《華山賦》，氣勢磅礴，筆力雄健，中間形容眾山之狀時出之以多個“者”字，引喻繁富，蓋學(xué)《莊子·齊物論》而成。其“贊曰”以下又連用22個“矣”字，一氣呵成，可謂妙筆生花。此賦頗受韓愈、李德裕等人稱賞，一時之間，士林廣為傳誦。賦中有“蚊蠓紛紜，秦速亡矣。蜂窠聯(lián)聯(lián)，起阿房矣”句，杜牧《阿房宮賦》中“蜂房水渦”即用其語，故洪邁《容齋隨筆·容齋五筆》卷七《唐賦造語相似》稱杜賦即模仿楊賦而成。饒宗頤經(jīng)過諸多考證后提出：“小杜造句鑄辭，實取資多方?！盵7]114換言之，杜牧《阿房宮賦》所受影響來源不一，除楊敬之《華山賦》外，還有他作。據(jù)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75所載，陸參《長城賦》在遣詞造語及意境方面對杜牧《阿房宮賦》也有影響。同書卷178又指出，《阿房宮賦》還有仿效賈誼《過秦論》的痕跡?！哆x堂賦話》評杜賦說：“末段議論，疊為比較句法，用‘多于’者五次，‘滅六國’句以下，專用‘也’字收束凡六次，則學(xué)《過秦》痕跡，猶歷歷可睹。杜牧喜兵書，又習(xí)為縱橫家言，此賦以兵家縱橫之筆出之，故奇險曠逸，一洗往轍，為《樊川集》中第一奇文?！盵7]115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則認(rèn)為，東漢邊韶《塞賦》中的“也”字句式對杜賦也有明顯的影響。柳宗元撰《牛賦》，四言行文，與《瓶賦》體式相同，應(yīng)是模仿?lián)P雄《酒賦》、《逐貧賦》等篇而得。柳賦以牛自喻，言牛雖有耕墾之勞，利滿天下，而莫以自保，不免穿緘縢、實俎豆之用，文多感慨之詞，明顯屬于自我傷悼一類。晚唐皮日休作《憂賦》，指斥混亂世道，既憂其身，又憂其時，體現(xiàn)出強烈的憂國憂民之情。雖無補于事，卻寄托了文人的諷喻勸諫之意。饒宗頤感慨說：“唐之文人能為社稷憂者，不可一二數(shù)，終無救于覆亡者，諷喻不行，賦于何有，可勝嘆哉！”[7]116-117陸龜蒙作《求志賦》，言其宗尚陸淳研治春秋學(xué)之志。陸淳，河?xùn)|人，去世后，門人謚為文通，為柳宗元之師。陸淳曾著《春秋纂例微旨》，于春秋學(xué)旨意多有闡發(fā)。晚唐時期，研治春秋學(xué)者多祖陸淳，非獨柳宗元、陸龜蒙而已。

五、論賦學(xué)文獻(xiàn)資料及賦作題材的承傳

《選堂賦話》中的賦學(xué)批評，還體現(xiàn)在對賦學(xué)文獻(xiàn)資料的推介及賦作題材承傳問題的探討方面。

古人已有編纂賦學(xué)文獻(xiàn)資料的先例，自晉宋之際至六朝時期此風(fēng)尤盛。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四》所載，謝靈運編有《賦集》92卷、《七集》10卷、《設(shè)論連珠》10卷，劉宋新渝惠侯劉義宗編有《賦集》50卷，宋明帝劉彧編有《賦集》40卷，還有不著編者姓名的《賦集鈔》1卷，《續(xù)賦集》19卷，梁武帝蕭衍編《歷代賦》10卷，北魏崔浩編《賦集》86卷，上述皆為賦作總集類。又有專門體式的賦作總集，如卞景《七林》10卷，顏之推《七悟》1卷，劉楷《設(shè)論集》2卷，東晉人撰《設(shè)論集》3卷，佚名《客難集》20卷。還有分類編纂的某種題材的賦作總集，如《樂器賦》10卷，《伎藝賦》6卷，《雜都賦》11卷，《遂志賦》10卷，《獻(xiàn)賦》18卷等。整理賦作并編纂賦集是賦學(xué)批評與研究的重要方式之一，通過這種方式研讀前代賦作，無疑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辭賦的創(chuàng)作技巧及成就。

《選堂賦話》推介的賦學(xué)文獻(xiàn)資料數(shù)量不多，但具有較高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賦學(xué)的研究領(lǐng)域。書中論及的賦學(xué)文獻(xiàn)主要有《賦苑》、《賦海補遺》、《賦珍》、《選賦》、《賦譜》等。其中，《賦苑》共八卷，編撰者不詳，前有蔡紹襄題序，收錄自戰(zhàn)國至六朝時期的賦作875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39著錄為紀(jì)昀家藏本，現(xiàn)藏于臺灣中央圖書館。書前蔡序提及李君，據(jù)《千頃堂書目》可知，吳人李鴻曾編《賦苑》一書，可備一說。又有《賦海補遺》共二十卷，明人周履靖等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未著錄，亦藏于臺灣中央圖書館。周履靖，字逸之，秀水（今浙江嘉興）人，一生未仕。書前有周氏自序曰：“余觀作賦，始祖風(fēng)騷，創(chuàng)于荀宋，盛于兩漢。迄至魏晉六朝，賈曹傅陸之儔，縱橫玄圃，司馬江王之輩，馳騁藝苑，浩如河漢，燦若斗星。慚余管見，不能遍閱，僅纂題雅詞玄句寡意長者七百余篇，名曰《賦海補遺》。少俟暇時披覽，倚韻追和，無暇計其工拙也。觀者幸毋大噱。”[7]118全書除收錄唐以前賦作272篇外，還收錄周氏自作615篇，按類編排，共分天文、時令、節(jié)序、地理、宮室、人品、身體、人事、文史、珍寶、冠裳、器皿、伎藝、音樂、樹木、花卉等23類。此書對所選作品不加注，偶爾附有解題或評點。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有《賦珍》八卷，題“芝山施重光慶征甫輯撰”，明萬歷間刻本。施重光，字慶征，代州（今山西代縣）人，萬歷年間進(jìn)士，曾官刑部郎中。該書選錄戰(zhàn)國至明代的賦作及相關(guān)資料，按天地、山川、典禮、文藝、宮殿、衣飾、田獵、鳥獸的序次編排，評點作品時不對語詞加以訓(xùn)釋，而是通過眉批或題注體現(xiàn)出來。另外，其附錄資料頗具價值，對初學(xué)者多有裨益。又有《選賦》六卷，附《名人世次爵里》一卷，題“梁蕭統(tǒng)輯，明郭正域批點”，明末吳興凌氏鳳笙閣刻朱批本。郭正域，字美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萬歷年間進(jìn)士，博通典籍，曾官禮部侍郎，后罷免。郭氏評點《文選》所收賦作56篇，以語詞考釋為主，章法結(jié)構(gòu)分析很少見。書中征引楊慎之語較多，個人論述較少。日本五島慶太藏有《賦譜》一書，縱論賦之壯、緊、長、隔、漫、發(fā)、送等句法，于賦作章法句式研討用力甚多。按地域輯錄的賦學(xué)文獻(xiàn)數(shù)量不少，清同治年間楊浚輯錄的《閩南唐賦》堪為代表。此書共六卷，收錄12家144篇賦，始于陳詡、林藻，終至徐寅、黃滔、韓偓，作品及相關(guān)資料大都來自《全唐文》、《歷代賦匯》及《文苑英華》，書中對律賦的弊病有所指斥。

關(guān)于賦作題材承傳問題的探討，也是《選堂賦話》中賦學(xué)批評的重要內(nèi)容。自揚雄《反離騷》開作賦以反案為文之先河后，唐皮日休撰《反招魂》，金趙秉文作《反小山賦》，明徐昌業(yè)撰《反反騷》，清汪琬作《反招隱》，皆步此途轍。江淹著《遂古篇》，顏之推亦作《歸心篇》，句法語義、馳騁文辭多模仿屈原《天問》。況周頤《詞學(xué)講義》稱李白《惜余春賦》、《愁陽春賦》二作煙水迷離，舉以證明詞有事外遠(yuǎn)致之旨。饒宗頤指出，李白作品不獨賦如此，其樂府詩亦然：“謫仙浸淫齊梁，會心不遠(yuǎn)，往往郁伊易感，俯仰難懷。樂府與賦，皆異曲同工，不獨此二賦也。”[7]120宋人儲國秀作《寧?？h賦》，以東晉孫綽《游天臺山賦》比附說事，極力標(biāo)舉征實，所言不虛。饒宗頤認(rèn)為，與漢賦相比，此賦遣詞造語不夠華麗，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宋代以來，題畫詩極為常見，然明人卻以賦題畫，則較為新穎。陸治為睢陽朱繼甫作《練川草堂圖》，于是沛地孔加撰《練川草堂賦》，亦稱賦苑一大景觀。祝允明以草書聞名遐邇，所著《興寧縣志》流播甚廣。其賦尤稱大家，如《大游賦》洋洋灑灑長逾萬言，古今賦作罕有匹敵，他如《蕭齋求志賦》、《棲清賦》，亦清警可讀。以海外風(fēng)物作為辭賦題材的作品，西晉殷巨于武帝太康二年撰成《奇布賦》，蓋取材于西方國度進(jìn)獻(xiàn)的火浣布。漢魏之際，大秦國曾向中原進(jìn)獻(xiàn)火布，魏文帝《典論》亦有記載，此見當(dāng)時中原已有火布。取材于琴的賦作，濫觴甚早?！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曾著錄“雜鼓琴劍戲賦”13篇作品，劉向、傅毅有《雅琴賦》，蔡邕有《琴賦》，至嵇康《琴賦》則名聲大震。唐人律賦言琴者不少，如張隨《無弦琴賦》、吳冕《昭文不鼓琴賦》、黃滔《戴安道碎琴賦》，皆別出機杼。

枚乘《七發(fā)》首創(chuàng)“七”體，劉勰《文心雕龍·雜文》專論“對問”、“七”、“連珠”三類，皆文章之支派；蕭統(tǒng)《文選·賦》專列“七”之一體，選錄枚乘《七發(fā)》、曹植《七啟》、張協(xié)《七命》三篇；《太平御覽》卷五九〇“文部”于“銘志”下、“連珠”上另立“七辭”一類。枚乘《七發(fā)》舉七事以起楚太子之疾，每段末尾，皆有“太子能強起”之問句，因事而異。賦中列舉至悲之音、至美之味、至駿之馬、廣陵波濤至怪異壯觀，均不足以治愈太子之病。此賦中所謂“強起”，即“起廢疾”之“起”，欲以起太子，故名為《七發(fā)》，發(fā)，發(fā)明耳目之義。李善《文選注》曰：“《七發(fā)》者，說七事以起發(fā)太子也。猶《楚辭·七諫》之流?！盵1]1559《七發(fā)》原共八首，首篇為序，末尾為總結(jié)，中間所陳，僅有六事，李善所稱“七事”，乃合并首篇序言而得。《七諫》為東方朔之作，包括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謬諫，共七段。王逸《楚辭章句·七諫序》云：“《七諫》者，東方朔之所作也。諫者，正也，謂陳法度以諫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諫不從，退而待放。屈原與楚同姓，無相去之義，故加為《七諫》，殷勤之意，忠厚之節(jié)也?；蛟唬骸镀咧G》者，法天子有爭臣七人也。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矯曲朝也?！盵8]235—236《文心雕龍·雜文》又以“七竅”訓(xùn)釋《七發(fā)》曰：“蓋七竅所發(fā)，發(fā)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盵4]254除賦中有“七”體外，詩中也有“七哀”一體，似乎與七竅也有關(guān)系。《文選》卷23選錄王粲《七哀詩二首》、曹植《七哀詩》、張載《七哀詩二首》，皆屬此體。唐人呂向云：“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也?！盵19]410可見哀嘆本源于七竅。其實，七哀本與七情相通，此說來源于漢代人的詩論。枚乘《七發(fā)》問世后，繼作者綿延不絕。傅玄《七謨序》曰：“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劉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激》、《七興》、《七依》、《七款》、《七說》、《七蠲》、《七舉》、《七設(shè)》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馬季長、張平子亦引其源而廣之，馬作《七厲》，張造《七辯》，或以恢大道而導(dǎo)幽滯，或以黜瑰奓而托諷詠，揚輝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賢迭作，有陳王《七啟》、王氏《七釋》、楊氏《七訓(xùn)》、劉氏《七華》、從父侍中《七誨》，并陵前而邈后，揚清風(fēng)于儒林，亦數(shù)篇焉。世之賢明，多稱《七激》工，余以為未盡善也?！镀咿q》似也，非張氏至思，比之《七激》，未為劣也?！镀哚尅穬L曰妙哉，吾無間矣。若《七依》之卓轢一致，《七辯》之纏綿精巧，《七啟》之奔逸壯麗，《七釋》之精密閑理，亦近代之所希也。”[3]1723傅氏不僅列舉《七發(fā)》之后的多家“七”體作品，而且還加以簡評，雖為一家之言，但也無疑體現(xiàn)出一定的學(xué)識。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七推崇《七發(fā)》的開先河之功及唐代以后的同類作品，但對漢晉之間其他同類作品則持否定的態(tài)度：“枚乘作《七發(fā)》，創(chuàng)意造端，麗旨腴辭，上薄《騷》些，蓋文章領(lǐng)袖，故為可喜。其后繼之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骃《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xié)《七命》之類，規(guī)仿太切，了無新意。傅玄又集之以為《七林》，使人讀未終篇，往往棄諸幾格。柳子厚《晉問》，乃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新機杼，激越清壯，漢、晉之間，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盵20]88洪氏此言未免過于苛刻，后來諸作如曹植、張協(xié)的“七”體作品頗富文采，體現(xiàn)出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文選》選錄其作即為明證。

《選堂賦話》一書體現(xiàn)出饒宗頤先生在賦學(xué)批評方面的諸多見解，在賦學(xué)批評史上無疑應(yīng)當(dāng)占有一席之地。

[1]蕭統(tǒng)．文選[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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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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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曰剛．辭賦流變史[M]．臺北：文津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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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洪邁．容齋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On the Ci Fu Criticism in Rao Zongyi’sXuan Tang Fu Hua

LIU T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Mr.Rao Zongyi not only created many Ci Fu writings，but was also engaged in Ci Fu criti?cism.His criticism theory of Ci Fu exited in the book named Xuan Tang Fu Hua,which was one of the impor?tant works in the history of Ci Fu criticism.It discussed many issues including the origin and function of Ci Fu, the relations between Chu Ci and The Book of Songs,the spread of Chu Ci in the Han Dynasty,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words or phrases and names or things,the evolution process of Ci Fu,the masterpieces in the past dy?nasties,the recommendation of Ci Fu documents,the investigation and discussion of Ci Fu themes,etc.The book had broad visions,clear lines,full contents,profound analysis,accurate researches and appropriate re?views.It enjoyed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i Fu criticism.

Rao Zongyi；Xuan Tang Fu Hua；the criticism of Ci Fu；theory construction

I 206

A

1007-6883（2014）04-0014-08

2013-12-23

劉濤（1974-），男，山東臨沂人，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