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畑
(重慶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400030)
兩漢時期是《孟子》研究的第一個重要階段,唐代則是第二個重要階段,是唐宋“孟子升格運動”的肇端。學界論及唐宋“孟子升格運動”,必當溯源自中晚唐,而論者引用最多的不外乎三則材料:其一,唐代宗寶應(yīng)二年(763),楊綰疏請將“《論語》、《孝經(jīng)》、《孟子》兼為一經(jīng)?!保?]1167其二,韓愈在《原道》中推尊孟子并說道:“斯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保?]18將孟子作為孔子之后儒家道統(tǒng)的惟一承遞者;其三,晚唐皮日休上《請<孟子>為學科書》,“請命有司去莊、列之書,以《孟子》為主。有能精通其義者,其科選視明經(jīng)?!保?]8350這三則材料固然顯示出唐人已開始對孟子高度重視和推崇,是宋代《孟子》升格為經(jīng)、孟子升格為“亞圣”的濫觴。但是,這三則材料并未顯示出唐代《孟子》研究的具體狀況,①其與當時經(jīng)學變古、古文運動之間的人脈及思想聯(lián)系亦待發(fā)覆。
《孟子》一書較早便受重視,東漢趙岐《孟子題詞》記載云:“漢興,除秦虐,開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廣游學之路,《論語》、《孝經(jīng)》、《孟子》、《爾雅》皆置博士,后罷傳記博士,獨立五經(jīng)而已。迄今諸經(jīng)通義,得引《孟子》以明事謂之博文。”[4]2663是則《孟子》曾于漢文帝時立為傳記博士,后雖罷,但其對于學者解經(jīng)仍有相當?shù)闹匾?。有鑒于此,為了方便學者研讀,趙岐為《孟子》析作章句并為之注,又在其《孟子題詞》中稱頌孟子為“命世亞圣之大才”,推崇備至。這并非趙岐之獨見,比趙岐稍晚的曹魏徐干撰《中論》,不知何人序《中論》亦云:“予以荀卿子、孟軻懷亞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繼明圣人之業(yè),皆以姓名自書?!保?]1這是最早稱道孟子為“亞圣”的材料,不必待至宋元。
然而,漢魏以后,《孟子》漸被忽視,此后直至李唐的數(shù)百年間,僅東晉綦毋邃曾治《孟子》。周予同先生曾總結(jié)說:“漢代治《孟子》的,始于揚雄。雄注《孟子》,見于《中興藝文志》,然旨意淺近,當時已疑為依托。后漢注《孟子》的,有程曾(見《后漢書·儒林傳》)、高誘(見《呂氏春秋序》)、鄭玄、劉熙(都見《隋書·經(jīng)籍志》),但都己亡佚。僅趙岐作《孟子章句》,并撰題詞,至今猶存,列為十三經(jīng)注之一。當時非議《孟子》的,有王充。充曾撰《刺孟》篇,見于《論衡》。三國以后,治《孟子》的,有晉人綦毋邃;唐代,陸善經(jīng)撰《孟子注》,張鎰撰《孟子音義》,丁公著撰《孟子手音》?!保?]可見漢代之后,下一個研治《孟子》的重要時期在于李唐。
漢晉諸儒之治《孟子》者,除趙岐所注傳世之外,其它注本均已不傳。然而,唐人陸善經(jīng)之《孟子注》、張鎰之《孟子音義》、丁公著之《孟子手音》卻影響到了后來北宋孫奭修撰《孟子音義》,孫奭《孟子音義序》云:
其書由炎漢之后,盛傳于世,為之注者,則有趙岐、陸善經(jīng);為之音者,則有張鎰、丁公著。自陸善經(jīng)已降,其所訓說,雖小有異同,而共宗趙氏。今既奉敕校定,仍據(jù)趙注為本,惟是音釋宜在討論。臣今詳二家撰錄,俱未精當。張氏則徒分章句,漏落頗多;丁氏則稍識指歸,偽謬時有。若非再加刊正,詎可通行。[4]2660
可見孫奭撰《孟子音義》時,陸善經(jīng)注,張鎰、丁公著之音釋尚存,孫奭雖于三家頗有不滿處,但所取仍多。
陸善經(jīng),名該,善經(jīng)乃其字,吳郡吳人,其事跡史書不載,主要活動在開元年間(713~741)。他不僅注《孟子》,還增廣梁元帝所作《同姓名錄》,又注《文選》,并參禮議,可見其學博而雜。[7]《崇文總目》云:“《孟子》七卷,陸善經(jīng)注。善經(jīng),唐人。以軻書初為七篇,因刪去趙岐章旨與其注之繁重者,復為七篇云?!保?]127后來清人馬國翰于《孟子正義》中還輯得陸善經(jīng)注十六條。[9]
張鎰,字季權(quán),一字公度,吳人,于中唐政治頗有影響,新舊《唐書》均有傳?!杜f唐書》張鎰本傳載:“大歷五年,除濠州刺史,為政清凈,州事大理。乃招經(jīng)術(shù)之士,講訓生徒,比去郡,升明經(jīng)者四十余人。撰《三禮圖》九卷、《五經(jīng)微旨》十四卷、《孟子音義》三卷?!笨梢姀堟勵H重文教,且在學術(shù)上也有一定影響。而更值注意的是,張鎰與楊綰關(guān)系密切,《舊唐書》本傳稱其“交游不雜,與楊綰、崔祐甫相善。”[10]3545-3549《新唐書》本傳也載其“不妄交游,特與楊綰、崔祐甫善。”[1]4829-4831
丁公著,字平子,吳人,兩《唐書》均有傳。本傳載其有《皇太子及諸王訓》十卷或十篇,又有《禮志》十卷,不過并未載其《孟子手音》一書。[1]5049-5050丁公著以五經(jīng)及第,又通《開元禮》,并有《禮志》十卷,可見其治學之根柢在經(jīng)學,而他又撰《孟子手音》,或也是將《孟子》以小經(jīng)視之。
又,楊綰與中唐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據(jù)《舊唐書》楊綰本傳,就在楊綰上疏論科舉取士之弊后,唐代宗“詔左右丞、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給、舍同議奏聞。給事中李廣、給事中李棲筠、尚書左丞賈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嚴武所奏議狀與綰同?!逼浜蟛涃Z至之議。楊綰于疏中批評詩賦取士之弊,尤其抨擊華麗文風導致安史之亂而誤國,主張恢復以往的鄉(xiāng)里選舉制度,加強對士人在經(jīng)學方面的教育。賈至贊成楊綰的看法,只是在解決問題的方法上覺得楊綰的建議有點不切實際。賈至與蕭穎士、李華、獨孤及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主要先驅(qū),而楊綰抨擊華麗詩賦,主張加強經(jīng)學教育,與古文運動的文學和思想取向完全一致。楊綰卒后,詔謚“文簡”,比部郎中蘇端非之,但蘇端并未得到皇帝的支持,反因此而遭貶官。[10]3429-3437而當時代太常駁蘇端之議者,正好是賈至、蕭穎士、李華、獨孤及等幾位古文運動先驅(qū)之后的下一代重要人物梁肅。[3]5253-5254
以此來看,楊綰與中唐古文運動諸先驅(qū)人物的交往并非一般。楊綰疏請以《孟子》為經(jīng),應(yīng)當不是其個人之見,而是代表了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經(jīng)學系統(tǒng)和文學系統(tǒng)兩個士人群體的共同意愿,而文士系統(tǒng)對于《孟子》的推崇,便一直影響到梁肅的弟子韓愈,再而延續(xù)至唐代古文運動的殿軍人物皮日休。
因楊綰上疏而起的這次議論,影響頗為深遠。賈至在議論時曾說:“宣父稱顏子不遷怒,不二過,謂之好學?!裨噷W者以帖字為精通,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二過之道乎?”[10]3429-3437韓愈有《省試顏子不二過論》一篇傳世,[2]124-125此文當其參加省試時所作,而以議論顏子不二過之意為中心,出此題者無疑受到賈至的影響。李翱也曾說:“近代已來,俗尚文字,為學者以鈔集為科第之資,曷嘗知不遷怒、不二過為典學之根乎?”[3]6418-6419與賈至的批評完全相同。此外,時任給事中的李棲筠也贊同楊綰之議,而李棲筠之子李德裕尤嫉進士浮薄而與牛僧裕形成著名的“牛李黨爭”。由此可見,此次因楊綰之疏而起的議論對于中唐古文運動和以經(jīng)學為主而批評詩賦進士的兩股思想潮流都有深遠影響。
除陸善經(jīng)《孟子注》、張鎰《孟子音義》、丁公著《孟子手音》外,唐代另有三書研究孟子,而且全在中晚唐時期:一是李景儉《孟子評》,二是劉軻《翼孟》三卷,三是林慎思《續(xù)孟子》二卷。
柳宗元《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云:“往時致用作《孟子評》,有韋詞者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之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嘣唬骸掠弥疽悦鞯酪?,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保?1]從柳宗元所說來看,《孟子評》一書當主要采集《孟子》之言而成,而且作者之志即在于“明道”。柳宗元所說的《孟子評》作者“致用”,即李景儉,因為柳宗元為獨孤申叔所作墓碣之末列有不少獨孤申叔好友,其中即有“李景儉致用”。②兩《唐書》之《李景儉傳》均只記其字“寬中”(唐人多有兩字),也不載其有《孟子評》一書,可見該書流傳并不廣泛。李景儉曾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永貞革新”,與中唐古文運動諸人之關(guān)系相當密切。[1]3600李翱在《薦所知于徐州張仆射書》中曾向人推薦李景儉,[3]6417-6418前引柳宗元為獨孤申叔所作墓碣之末列有不少獨孤申叔好友,除了李景儉之外,還有韓愈、呂溫、劉禹錫等中唐古文運動的主要提倡者。
劉軻其人事跡不甚詳,僅知其為沛人,一說曲江人,[12]大概與韓愈、柳宗元同時。《唐摭言》記云:“劉軻慕孟軻為文,故以名焉。少為僧,止于豫章高安縣南果園。后求黃老之術(shù),隱于廬山。既而進士登第,文章與韓、柳齊名?!保?3]可見劉軻之取名即是因為尊崇孟子之故,而他的文章與韓愈、柳宗元齊名,可知劉軻應(yīng)當也是中唐古文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劉軻著述頗多,《翼孟》三卷乃其中之一,可惜也不傳。③值得注意的是,劉軻不僅推崇孟子,而且也推崇荀子,他有《代荀卿與楚相春申君書》一文,借荀子之口以闡發(fā)為何要尊崇儒道。[3]7676-7678劉軻之尊孟、荀,當與 韓 愈 等 為同流。
林慎思,字虔中,唐末莆田人,著有《伸蒙子》三卷和《續(xù)孟子》二卷。其《伸蒙子序》稱“伸蒙”之名是由于“舊著《儒范》七篇,辭艱理僻,不為時人所知”,因而著書以明之,故名“伸蒙”。其《序》更云:“予所學,周公、仲尼之道;所言,堯、舜、禹、湯、文、武之行事也?!逼渲鴷康脑谟陉U發(fā)儒學,復興儒道。關(guān)于《續(xù)孟子》一書,《崇文總目》云:“慎思以為《孟子》七篇,非軻著書。而弟子共記其言,不能盡軻意,因傳其說,演而續(xù)之?!保?]127-128是則林慎思疑《孟子》一書非《孟子》自著,可能是由孟子弟子記錄其言論而最后輯錄成書,所以《孟子》所記并未能完全反映孟子思想的全貌。
然而,正因為林慎思疑《孟子》一書非孟子自著,認為《孟子》“不能盡軻意”,有不少學者便將林慎思《續(xù)孟子》列為“疑孟”之書,這完全是一種誤解?!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份d:“(孟子)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壁w岐《孟子題辭》也認為:“此書孟子所作也,故總謂之《孟子》?!保?]2662均認為《孟子》七篇乃孟子自己所作。但是,極尊孟子的韓愈卻不這么認為,其《答張籍書》即云:“孟軻之書,非軻自著,軻既歿,其徒萬章、公孫丑相與記軻所言焉耳?!保?]132認為《孟子》一書當是在孟子逝后,其弟子記錄孟子之言行而成,但是,豈能據(jù)之而認為韓愈也“疑孟”?況且韓愈還主性三品說而反對孟子之性善論。《孟子》和《論語》一樣,都是語錄體,其為弟子所記而綴合成書的可能性相當大。而林慎思認為《孟子》不能盡孟子之意,正是要闡發(fā)《孟子》而不是懷疑或非議孟子,其續(xù)《孟子》,正是因為尊孟而不是疑孟。后來宋人余允文極端尊孟而作《尊孟辨》和《續(xù)辨》及《別錄》,余氏所“辨”者頗有不少不分青紅皂白之處,凡是于孟子稍有“微詞”者均“辨”而斥之,但即便如此,余氏也未“辨”及林慎思《續(xù)孟子》。[14]這更可說明《續(xù)孟子》完全是尊孟之書而非疑孟之作。
綜而言之,唐代《孟子》之研究,于唐玄宗后期漸漸興起,陸善經(jīng)之注《孟子》則為開端?!睹献印费芯块_始興起的時間與古文運動開始興起的時間頗相重合,雖然陸善經(jīng)與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因為史料之闕而難以探知,丁公著與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待考,但張鎰與古文運動的關(guān)系因楊綰而變得清晰。不過,陸善經(jīng)、張鎰、丁公著之后的李景儉、劉軻則均為中唐古文運動的主要參與者,而林慎思受中唐古文運動影響也比較明顯,是晚唐時期古文運動的重要繼承者。
注釋:
①董洪利《孟子研究》一書已列述陸善經(jīng)《孟子注》、張鎰《孟子音義》、丁公著《孟子手音》、劉軻《翼孟》、林慎思《續(xù)孟子》等五部《孟子》研究著作,但未注意到李景儉《孟子評》一書,也未分析這些著作與當時思想運動之間的關(guān)系。董洪利:《孟子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②《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該墓志已經(jīng)出土,所刻文字有小異。見周曉薇:《新出土柳宗元撰<獨孤申叔墓志>勘證》,《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年第3期。
③關(guān)于劉軻生平和思想,可參見李貴錄:《中唐的歷史學家——劉軻》,《韶關(guān)學院學報》,1987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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