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可以保持它的一些根本特征,不一定非要變成康德、非要擁抱(極端)個人主義,也可以認可自由和民主。
白彤東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對儒家與民主的幾種看法
前面文章提到,儒家應(yīng)該被當作一套普適價值,與其他公認的普適價值進行比較、競爭,在可能的條件下博取眾長,產(chǎn)生一套最好的普適價值。這個比較與競爭的一個明顯對象,就是西方的自由民主體制及其背后的價值。(本文所指的西方自由民主體制,乃是建立在憲治基礎(chǔ)上的、保護公民自由與權(quán)利的、民選的政體。下文中所用“民主”等詞均指包含所有這些因素的政體及其背后的價值。)
對儒家與憲治的關(guān)系(下面部分借鑒了當代學者干春松的分類),一種觀點認為,以儒家為基礎(chǔ)的政治中一直沒有,這大概是最主流的看法。另一觀點認為是曾經(jīng)有,但被斷掉了或丟掉了(比如康有為)。再有一種觀點,以當代學人秋風(姚中秋)為代表,認為儒家一直有。
持“一直沒有”的觀點中的主流,是想由此支持儒家是民主法治的絆腳石,因此需要打倒的觀點。(也有少數(shù)人由此在堅持儒家立場的借口下,拒絕(西方的)民主法治。)這種看法的問題在于,它有可能導致戴著反傳統(tǒng)的有色眼鏡,醬缸化傳統(tǒng)政治。
說“曾經(jīng)有”或“一直有”的學者,有些說法未免牽強,也有一廂情愿的嫌疑。并且,說有還是沒有的,其實背后常常想說的是我們該不該要、可不可以要民主法治的問題。但是,是否有與要不要有、可不可以有,并無必然聯(lián)系。一個人沒得過天花,不等于他不可以得。一個人得過天花,反而不會再得。
與此相關(guān),人們討論這個問題時,常常把民主化在某一國家的特殊路徑與民主本身混同起來。比如,歐洲的民主化基督教可能起過作用(其實這種說法很可疑),所以我們也要去孔教,擁抱基督教。(或是山寨基督教的某些所謂的特點,造一個孔教或儒教。近人康有為與今人蔣慶也許都有一點點這種嫌疑。)但這種做法出自對哲學里的一個基本分別之不知:因果與偶然聯(lián)接的差別。用個粗俗的比喻,就是看別人自宮以后練成神功而揮刀自宮,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若不自宮,也能成功。
另外,民主變革是制度變革,而變革制度所采取的手段可能不符合理想制度的要求。民主化有時是靠強人、強力實現(xiàn)的?;焱裰骰c民主的人中間,向往民主而又有潔癖的,拒絕民主化中的“骯臟”,拒絕像蔣經(jīng)國這樣以威權(quán)結(jié)束威權(quán)的人的集權(quán),以至于水至清則無魚。
而拒斥民主的,比如天天要搞階級斗爭、要打碎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左派,拿民主化中的骯臟來強化他們拒斥民主的觀點,并為專制、階級斗爭辯護。這種民主化或民主制內(nèi)部變革中骯臟的例子也有一些,比如,葉利欽當時在蘇聯(lián)變革時,也用武力去鎮(zhèn)壓他的反對派。又如,林肯在南方要分裂時,也有曲解美國憲法、利用政治手段去扭曲法律之嫌。
但是,這種做法跟那種徹底否定法治者的想法有很大的區(qū)別。葉利欽是希望將一個非民主的體制帶入民主狀態(tài)(走得是不是成功另說)。林肯面對的法律,其中有惡法,他不得不用曲解法律的辦法去改變它。
一般地講,建立民主法治和改變惡法,可能要訴諸一些非法治的手段,這種訴諸和搞階級斗爭的訴諸,有兩個重大的區(qū)別。第一,前一種是一種不得已的手段,后者是將斗爭當作常態(tài)。第二,前者以建立法治為目的,后者非然。一個支持民主法治者可以支持前者,但這種支持在前者變質(zhì)、不再以建立民主法治為目的時,自然就要停止。
回到儒家與民主法治的關(guān)系。其實我們真正要關(guān)心的問題,是民主法治值不值得有,如果(部分或者全部地)值得有,儒家是否可以有。對這兩個問題,海外新儒家(唐、牟、徐及其弟子)的答案是值得有也可以有。對可以有這個問題,牟宗三是生生地從儒家里讀出了一套康德哲學,并通過諸如良知的自我坎限這種晦澀的概念,證明儒家可以開出民主與科學。但是,這種論證儒家可以包容民主法治的做法非常做作,并且讓人懷疑把儒家與康德聯(lián)系起來,儒家真正獨特之處還保存有多少。更重要的是,這種解讀下的儒家獨立的價值還剩多少,因為我們可以問,為什么我們干脆不就去擁抱康德(不用揉捏,康德就是康德)?
并且,當代社會價值多元的事實意味著,不是所有人都是康德的信徒。如果必須擁抱康德(或任何特定的哲學家對自由民主基礎(chǔ)的理解)我們才能擁抱民主法治,那就意味著擁抱民主的永遠是康德或其他什么哲學家的信徒,其人數(shù)有限,因此民主法治就永遠得不到一個穩(wěn)定的心悅誠服的大多數(shù)的支持。
羅爾斯的重疊共識論
對此,美國當代哲學家羅爾斯給出了一個漂亮的解答:持不同宗教信仰、哲學觀念的人,可以給出他們自己對民主的解讀,并以這種解讀,認可民主(而不必要開出民主),只要我們這種解讀有足夠的重疊,在民主國家內(nèi)部的絕大多數(shù)人民中間形成所謂重疊共識即可。
對民主的這種“薄版本”的理解,可以同時回應(yīng)對儒家與民主法治的相容性的質(zhì)疑(儒家可不可以有民主),與對民主本身的可欲性(要不要民主)的質(zhì)疑。
據(jù)流行的理解,民主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chǔ)上,強調(diào)自利與平等,講法治,支持自由市場經(jīng)濟。而儒家與這些民主的根本價值格格不入,因為儒家強調(diào)集體、利他、等級、德治,并且強調(diào)政府干預(yù)經(jīng)濟。(最后一點,應(yīng)該是對儒家的粗淺誤解。從《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到《鹽鐵論》所記載的在現(xiàn)實政策討論中儒生的立場,儒家很明顯地支持藏富于民,反對政府過高的稅收,等等。)
并且,在看到西方個人至上、物欲橫流的惡果,并且認定民主必然建立在對道德的否定、虛無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極端自私之上(這樣一種觀念在比如中國的斯特勞斯派中很流行),有儒者與其他反憲則之治的人合流,認為民主是不可欲的。但是,這種對自由民主的理解(無論是意圖擁抱還是意圖拒斥它),甚為粗淺,反映出對當代自由民主理論的極端無知。其實,當代西方很多主流政治哲學家,都對極端個人主義、道德虛無主義等的危害,有深刻的體認,并且發(fā)展出了很多對自由民主的詮釋與修正。比如羅爾斯的薄版本的民主,就為對民主的不同理解打開了大門。并且,他一再強調(diào),他的多元主義不是道德虛無主義,而是堅持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套安身立命的體系并認真堅持。他的自由民主的一大基石,是要求人民是“講理的”(reasonable)、“禮尚往來的”(reciprocity)。他指出這一要求是道德要求,不是道德中立的或非道德的。人是“講理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是為了對他人公平,有時候他要準備好犧牲自己的利益。我想,這正是羅爾斯修正極端個人主義、個人利益至上的一個嘗試。
因此,借助羅爾斯的理論,我們可以想象,儒家可以保持它的一些根本特征,不一定非要變成康德、非要擁抱(極端)個人主義,也可以認可自由和民主。它的解讀,可以與追隨盧梭、洛克、康德的人的解讀不一樣。這種對民主的不同解讀,也可以幫助去除對民主的某些解讀(虛無主義、自私自利、極端個人主義)所帶來的弊端以及因此某些人對民主產(chǎn)生的拒斥,從而展示民主的可欲性。儒家如何跟薄版本的民主相容,而這一版本如何可欲,篇幅所限,請見下篇。
(作者郵箱:baitongdong@fudan.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