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萌

(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深圳 518000)

《冷齋夜話》稱引陶淵明詩文考辨

周 萌

(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深圳 518000)

雖然《冷齋夜話》所選陶淵明詩文僅三篇，但這些作品是惠洪審美理想的最佳載體。因此，以《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等為參照進(jìn)行文獻(xiàn)考辨，以杜甫、李白、韓愈等其他典范詩人為參照進(jìn)行理論解析，可知宋人的時(shí)代風(fēng)尚和審美趣味已不同于唐代，他們求新求變，重視社會關(guān)懷，因而對前代范例詩人的理解或是已然不同，或是關(guān)注點(diǎn)悄然變化，而這正是宋詩努力塑造自身風(fēng)格的理論體現(xiàn)。

惠洪 冷齋夜話 陶淵明

從陶詩的接受史來看，陶淵明的崇高地位主要是宋人大力弘揚(yáng)的結(jié)果，《冷齋夜話》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所選詩文雖僅有三篇，但這些作品是惠洪審美理想的最佳載體。因此，以《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等為參照進(jìn)行文獻(xiàn)考辨，以杜甫、李白、韓愈等其他典范詩人為參照進(jìn)行理論解析，有助于加深對《冷齋夜話》詩學(xué)思想以及陶詩經(jīng)典地位形成的理解。

1．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如“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庇衷唬骸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庇衷唬骸办\靄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贝舐什鸥咭膺h(yuǎn)，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yùn)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庇衷唬骸昂麎糁屑胰f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庇衷唬骸吧钋锖熌磺Ъ矣辏淙諛桥_一笛風(fēng)?！苯匀绾蛳?，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桉上《楞嚴(yán)》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tài)。細(xì)味對甚的而字不露，此其得淵明遺意耳。(《冷齋夜話》卷一《東坡得陶淵明之遺意》)[1]此條所引“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實(shí)為江淹《陶征君潛田居》[2]，誤作陶詩。所引“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集箋注》卷三作《飲酒二十首并序》其五，“悠然”下注“一作時(shí)時(shí)”，“見”下注“一作望”。注云：悠然：一作“時(shí)時(shí)”，于義稍遜。見：一作“望”，《文選》《藝文類聚》亦作“望”。白居易《效陶潛詩體》其九：“時(shí)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比弧巴庇诹x終嫌稍遜。所引“靄靄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陶淵明集箋注》卷二作《歸園田居五首》其一，“靄靄”作“曖曖”，“犬”作“狗”，“顛”作“巔”[3]。

《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評論門五》全引此條，“東坡嘗曰”作“東坡曰”，“熟看”作“熟讀”，“奇句”作“奇趣”，“日暮”前增“曰”字，奪“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十二字，“靄靄”作“藹藹”，“才高”前奪“大率”二字，奪“則所寓得其妙”六字，奪“之至，遂能”四字，奪“似大匠運(yùn)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二十九字，奪第三及第四個(gè)“又曰”，“皆”后奪“如”字，奪“一覽便盡”四字，“以其字露”作“以字露故”，“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作“東坡則曰”，“不看”后奪“之類”二字，后增“細(xì)味之”三字，“更無齟齬之態(tài)”作“無齟齬態(tài)”，后奪“細(xì)味”二字，“不露”后奪“此其”二字[4]?！锻踔狈皆娫挕|坡論淵明詩》全引此條，頗近《詩話總龜》，僅“細(xì)味對”作“問”[5]。

《詩人玉屑》卷十《詩趣·奇趣》全引此條，同于《詩話總龜》之處有：“東坡曰”，“熟讀”，“奇趣”，“日暮”前增“曰”字，“藹藹”，奪“大率”二字，奪“則所寓得其妙”六字，奪“之至，遂能”四字，“東坡則曰”，奪“之類”二字，增“細(xì)味之”三字，“無齟齬態(tài)”，奪“細(xì)味”二字，奪“此其”二字。另外，“似”作“如”，“不見斧鑿之痕”作“無斧鑿痕”，“不之悟”作“不悟”，奪“而俗人”至“字露也”[6]。

《詩林廣記》有兩處引此條，一是前集卷一陶淵明《歸田園居》所引，“東坡嘗曰”作“東坡云”，“初看”作“初視”，“熟看”作“熟視”，“奇句”作“奇趣”，“日暮”前增“曰”字，奪“造語精到之至”六字，“似”作“如”，“不見斧鑿之痕”作“無斧鑿痕”，“不之悟”作“不悟”，奪“而俗人亦謂之佳”七字，“半夜”作“夜半”，“子規(guī)”作“杜鵑”，“深秋”作“秋深”，“皆”后奪“如”字，奪“字露也”后文[7]。此處重在論述陶詩，故未及蘇軾詩。二是后集卷三蘇軾《贈惠山僧惠表》所引，頗近《詩人玉屑》，僅“東坡嘗曰”作“歐公《詩話》云”，“此其”作“真”，“遺意耳”作“遺意也”[8]。不過，此處所注出處為歐陽修《六一詩話》而非《冷齋夜話》，非是。從諸家稱引來看，“東坡嘗曰”的范圍或不及于所舉趙嘏、崔涂、杜牧詩例。

2．司馬溫公《詩話》曰：“魏野詩：‘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而俗人易‘葉’為‘藥’，不止不佳，亦和下句無氣味?！濒斨痹唬骸袄隙旁娫疲骸S獨(dú)無苗山雪盛?！S獨(dú)’者，芋魁小者耳，江南名曰土卵，兩川多食之。而俗人易曰‘黃精’，子美流離，亦未有道人劍客食黃精也。如淵明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錅喅娠L(fēng)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冷齋夜話》卷四《詩話妄易句法字》)

此條所引“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已見上條。所涉陶淵明部分，諸家未有稱引而多有論述?！对娫捒傹敗非凹砥摺对u論門三》：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見南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曰“鷗不解沒”，改作波字，改此覺一篇神氣索然[9]。這是以陶詩和杜詩為例，說明后人妄改之誤，與《冷齋夜話》字句不同而觀點(diǎn)類似。同樣，所舉杜詩部分也與《冷齋夜話》卷四《詩誤字》有關(guān)：老杜詩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今誤作“波浩蕩”，非唯無氣味，亦分外閑置“波”字。雖然《詩話總龜》并未注明出處，從文字表述和敘述口吻來看，兩書似乎也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詩學(xué)觀念的高度相契，仍有蛛絲馬跡可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五柳先生上》先引《詩話總龜》全條，前增“東坡云”，以對應(yīng)后文“宋敏求謂予曰”，“淵明”作“陶潛”，“偶見南山”作“偶然見山”，“子美”前增“杜”字，“波間”前增“煙”字，“曰”作“云”，“改此”作“二詩改此兩字”，“索然”后增“也”字。文字雖有出入，但同樣沒有注明出處。然后直接引《冷齋夜話》云云，“老杜”后奪“詩”字，“沒浩蕩”作“波沒蕩”，后奪“萬里誰能馴”五字，“誤作”作“悮作”，后奪“波”字，“氣”后奪“味”字。這與《冷齋夜話》原文實(shí)有較大出入，《苕溪漁隱叢話》卻據(jù)此下按語云：《禽經(jīng)》云：“鳧善浮，鷗善沒。”以沒字易波字，則東坡之言益有理。《冷齋》以沒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蕩謂煙波也，今云波沒蕩，亦不成語，此言無足取。由于所據(jù)引文有誤，這番批評完全站不住腳。大抵為了進(jìn)一步說明問題，《苕溪漁隱叢話》另引了兩種文獻(xiàn)：一是(晁補(bǔ)之)《雞肋集》云：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yùn)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yuǎn)，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類。”二是《蔡寬夫詩話》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yuǎn)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稖Y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勝其異，有一字而數(shù)十字不同者，不可概舉，若‘只雞招近局’，或以局為屬，雖于理似不通，然恐是當(dāng)時(shí)語。‘我土日以廣’，或以土為志，于義亦兩通，未甚相遠(yuǎn)。若此等類，縱誤，不過一字之失，如見與望，則并其全篇佳意敗之，此校書者不可不謹(jǐn)也。”論述角度不同而主旨相當(dāng)一致[10]。

《詩人玉屑》卷十三《靖節(jié)·悠然見南山》則引《復(fù)齋漫錄》，所述又有不同：東坡以淵明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無識者以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予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shí)傾一樽酒，坐望東南山?！粍t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稅》詩，有云：‘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盵11]以白居易詩和韋應(yīng)物詩作為正反兩方面的例子，反證蘇軾之說為是。

《詩林廣記》前集卷一陶淵明《飲酒》分別引述了三種文獻(xiàn)：一是《蔡寬夫詩話》，為《苕溪漁隱叢話》所引前半部分，即從“采菊”至“如此者”，惟“以見”后奪“字”字。二是揉合了《詩話總龜》和《苕溪漁隱叢話》同引部分及《詩人玉屑》所引：東坡云：“此詩景與意會，故可喜也。無識者以見為望。白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shí)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瘎t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棁》詩云：‘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真得淵明詩意?！辈粌H“樂天”前增“白”字，“東南山”作“終南山”，“則”前奪“然”字，“裴稅”作“裴棁”，“云”前奪“有”字，“乃”后奪“知”，更為重要的是，《詩人玉屑》把所舉白詩和韋詩的例子明確置于評論者名下，得出了“東坡之說為可信”的結(jié)論。此處斷句存在疑義，所舉例證至少有歸入蘇軾名下的可能，或許是《詩林廣記》在這個(gè)問題上有不同看法。三是《雞肋集》，基本同于《苕溪漁隱叢話》所引，惟“見之”后奪“故”字，奪“求之”后文[12]。

3．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令伯《乞養(yǎng)親表》，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是數(shù)君子，在后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邁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shí)耳。誠實(shí)著見，學(xué)者多不曉。如玉川子《醉歸》詩曰：“昨夜村飲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王荊公用其意作扇子詩曰：“玉斧修成寶月團(tuán)，月邊仍有女乘鸞。青冥風(fēng)露非人世，鬢亂釵橫特地寒?！?《冷齋夜話》卷三《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

此條所引《歸去來詞》，《陶淵明集箋注》卷五作《歸去來兮詞并序》。注云：曾集本無“并序”二字?！段倪x》作“歸去來一首”[13]。舊題彭乘《墨客揮犀》卷八《文章以氣為主》亦有此條，所涉陶淵明部分，“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令伯《乞養(yǎng)親表》”作“李令伯《陳情表》、陶淵明《歸去來引》”，“從肺腑”作“如肝肺”，“而其”后增“詞”字[14]。

《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評論門五》引此條后半部分，未及陶淵明[15]?！锻踔狈皆娫?王荊公扇子詩》所引同于《詩話總龜》[16]?！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三《五柳先生上》全引此條，所涉陶淵明部分，“從”作“如”，“不見”后奪“有”字，“未嘗”后增“欲”字，“而其意”作“而其詞意”，“吾是以”作“是”[17]?！对娏謴V記》前集卷八盧仝《醉歸》引此條中間部分，只是誤將李格非的觀點(diǎn)歸為《冷齋夜話》所云，亦未及陶淵明[18]。

從上述稱引可以看出，《冷齋夜話》把陶詩視為自然天成的化身，《冷齋夜話》卷一《東坡得陶淵明之遺意》稱其“大率才高意遠(yuǎn)，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yùn)斤，不見斧鑿之痕?！薄独潺S夜話》卷四《詩話妄易句法字》稱其“渾成風(fēng)味，句法如生成”，說明陶詩在意境和句法方面已至中國詩學(xué)主流觀念所推崇的至高境界。究其原因，這是真性情的流露，正如《冷齋夜話》卷三《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所言“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莺閷Υ擞休^為詳盡的論述，《冷齋夜話》卷一《古人貴識其真》：東坡每曰：古人所貴者，貴其真。陶淵明恥為五斗米屈于鄉(xiāng)里小兒，棄官去。歸久之，復(fù)游城郭，偶有羨于華軒。漢高帝臨大事，鑄印銷印，甚于兒戲，然其正直明白，照映千古，想見其為人。問士大夫蕭何何以知韓信？竟未有答之者?？梢娬嫘郧槭俏唇?jīng)修飾而又引人向上的，乃至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詩者，吟詠情性也?！边@是歷來的通識，但只有真性情才能使詩歌超越語言而達(dá)到極高的藝術(shù)水平?！独潺S夜話》卷三《池塘生春草》：晝公云：“‘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謂有神助，其妙意不可以言傳?！倍沤裎氖慷鄰亩Q之，謂之確論。獨(dú)李元膺曰：“予反覆觀此句，未有過人處，不知晝公何從見其妙？”蓋古今佳句在此一聯(lián)之上者尚多。古之人意有所至，則見于情，詩句蓋其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夢中得之，蓋當(dāng)論其情意，不當(dāng)泥其句也。如謝東山喜見羊曇，羊叔子喜見鄒湛，王述喜見坦之，皆其情意所至，不可名狀，特?zé)o詩句耳。皎然《詩式》卷二《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把謝靈運(yùn)名句的妙處歸結(jié)為“情在言外”[19]，惠洪則更具體地描述為“情意所至，不可名狀”，這類至真的性情是決定詩歌水準(zhǔn)的核心要素。后代學(xué)習(xí)模仿陶詩的人很多，蘇軾的成就最為突出，《冷齋夜話》卷七《東坡和陶淵明詩》：東坡在惠州，盡和淵明詩。魯直在黔南聞之，作偈曰：“子瞻謫海南，時(shí)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xì)和淵明詩。淵明千載人，子瞻百世士。出處固不同，風(fēng)味亦相似?！秉S庭堅(jiān)將兩人的人品和詩風(fēng)相提并論，是對蘇軾的肯定，而蘇軾和盡陶詩，更是對陶淵明的景仰。

陶淵明常被列為山水田園詩人之首，而僧人詩歌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往往與之相近，惠洪也不例外，所以《冷齋夜話》對謝靈運(yùn)、王維、韋應(yīng)物、柳宗元等人倍加贊賞，只是沒有涉及孟浩然。關(guān)于謝靈運(yùn)，《冷齋夜話》卷三《池塘生春草》不僅贊同皎然“‘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謂有神助，其妙意不可以言傳”的說法，還進(jìn)一步分析其妙處在于“情意所至，不可名狀”，是真性情的自然呈現(xiàn)。關(guān)于王維，《冷齋夜話》卷四《詩句含蓄》把《嘲人》作為“意含蓄”詩例，《天廚禁臠》卷中《比物句法》認(rèn)為《書事》“含其不盡之意”，《天廚禁臠》卷中《遺音句法》認(rèn)為《終南別業(yè)》“不直言其閑逸，而意中見其閑逸”，《山中寄諸弟妹》“不直言其高遠(yuǎn)，而意中見其高遠(yuǎn)”，說明王維詩已至“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地。《冷齋夜話》卷四《五言四句得于天趣》更是把《山中》作為天趣的詩例。關(guān)于韋應(yīng)物，《冷齋夜話》卷一《江神嗜黃魯直書韋詩》雖是為了抬升黃庭堅(jiān)的詩壇地位，但所書為《滁州西澗》，至少說明黃庭堅(jiān)對韋詩的喜愛。《冷齋夜話》卷二《韓、歐、范、蘇嗜詩》記載“范文正公清嚴(yán)，而喜論兵，嘗好誦韋蘇州詩‘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東坡友愛子由，而味著清境，每誦‘何時(shí)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冷齋夜話》卷三《韋蘇州寄全椒道人詩》又有蘇軾和《寄全椒道士》之詩。能得到上述大家的激賞，是韋詩價(jià)值的最好證明?！短鞆N禁臠》卷上《折腰步句法》還把《宿山中》作為詩例，說明韋詩在句法上亦有可取之處。關(guān)于柳宗元，《冷齋夜話》卷五《柳詩有奇趣》：柳子厚詩曰：“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 欸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東坡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薄短鞆N禁臠》卷上《詩分三種趣》把奇趣列在首位，《天廚禁臠》卷上《含蓄體》把《登岷山》作為詩例，均可反證對柳詩的推崇。

必須承認(rèn)的是，除陶淵明以外，杜甫也是惠洪推尊的時(shí)代偶像，這幾乎是宋人的共識?；莺閷υ娛ズ驮娛返臉?biāo)簽并無異議，只是在具體認(rèn)知及論證方面有所不同。不過，惠洪并未使用詩圣之類的名號，而是肯定杜甫兼?zhèn)浔婓w而超越眾人，《天廚禁臠》開篇指出：(秦少游曰)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能，而諸家之作不及焉。予以謂子美豈可人人求之，亦必兼法諸家之所長。若再加上選詩數(shù)量高居榜首，且是諸多條目的示范詩例，則是已將杜甫置于古今第一詩人的地位，可謂未冠其名而有其實(shí)。

關(guān)于詩史的說法，自孟棨《本事詩·高逸》和《新唐書·文藝上·杜甫傳》以來，已逐漸成為對杜詩內(nèi)涵的基本界定?；莺樗鶑?qiáng)調(diào)的是蘊(yùn)含其中的“誠實(shí)”特質(zhì)，《冷齋夜話》卷三《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令伯《乞養(yǎng)親表》，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是數(shù)君子，在后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邁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惫世隙胖^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shí)耳。楊勝寬先生認(rèn)為：“惠洪對杜詩‘詩史’價(jià)值的認(rèn)識，不是看重其使事用典、無一字無來歷，可供為詩者學(xué)習(xí)模仿，也不是看重其以詩的形式真實(shí)記錄當(dāng)時(shí)的社會現(xiàn)狀與戰(zhàn)亂災(zāi)難，而是推崇其忠實(shí)于生活與個(gè)性的創(chuàng)作精神?！盵20]換句話說，惠洪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來理解的，突出了詩人的獨(dú)特個(gè)性和特殊體驗(yàn)，這是創(chuàng)新的前提，也是宋人特別用心之處。正因置身于尋求自成一家的時(shí)代洪流之中，惠洪的創(chuàng)見屬于當(dāng)代解讀，是對宋詩發(fā)展道路的歸納和推進(jìn)。

從忠實(shí)于生活的角度而言，詩史離不開對社會的獨(dú)立批判?！短鞆N禁臠》卷中《遺音句法》：杜子美詩，言山間野外，意在譏刺風(fēng)俗。如《三絕句》詩曰：“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yīng)飛?！毖院筮M(jìn)爆貴，可榮觀也?！安蝗缱砝镲L(fēng)吹盡，可忍醒時(shí)雨打稀?！毖云涠髦夭疟。垡娖淞懵?，不若未受恩眷之時(shí)。雨比天恩，以雨多，故致花易壞也?！伴T外鸕鶿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毖载澙∪耍肪又I其短也?！白越褚院笾艘?，一日須來一百回?！毖跃右粤x養(yǎng)正，瑜瑾匿瑕，山藪藏疾，不發(fā)其惡。而小人未革面，諂諛不能愧恥也。“無數(shù)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到從嗔不出迎。”言唯守道為歲寒也。如果文學(xué)是來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話，那么把杜詩與現(xiàn)實(shí)逐一對應(yīng)可能有些偏頗，但反映時(shí)代并理性批評顯然是題中之義。所謂理性批評，是指杜詩始終沒有忘記君臣大體和忠義之氣?！独潺S夜話》卷二《老杜、劉禹錫、白居易詩》：老杜《北征》詩曰：“唯昔艱難初，事與前世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币庹呙骰视[夏、商之?dāng)。诽旎谶^，賜妃子死也。而劉禹錫《馬嵬》詩曰：“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白樂天《長恨》詞曰：“六軍不發(fā)爭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蹦耸枪佘娖仁箽㈠樱柙伒撋脚涯娑?。孰謂劉、白能詩哉！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北征》詩識君臣之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雖然劉禹錫和白居易詩未必是“歌詠祿山叛逆”，但杜詩以儒家思想為依托，得體地呈現(xiàn)了當(dāng)時(shí)的社會狀況。

從忠實(shí)于個(gè)性的角度而言，詩史離不開以真性情為底色。《冷齋夜話》卷三《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把杜詩與諸葛亮《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密《乞養(yǎng)親表》這些名篇相提并論，并歸結(jié)為“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原因或許在此。從其他名句來看，大抵也是如此?！独潺S夜話》卷四《五言四句得于天趣》：吾弟超然善論詩，其為人純至有風(fēng)味，嘗曰：“陳叔寶絕無肺腸，然詩語有警絕者，如曰：‘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維摩詰《山中》詩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嫱醢偌乙麦w曰：‘相看不忍發(fā)，慘澹暮潮平。欲別更攜手，月明洲渚生?！私缘糜谔烊ぁ！庇鑶栔唬骸熬浞ü碳?，然何以識其天趣？”超然曰：“能知蕭何所以識韓信，則天趣可言?！庇杈共荒茉?，嘆曰：“溟滓然弟之哉！”《天廚禁臠》卷上《詩分三種趣》對天趣的解釋是：其詞語如水流花開，不假工力，此謂之天趣。天趣者，自然之趣耳。自然天成的天趣正是真性情形諸于詩歌的結(jié)果，也契合宋詩以個(gè)性求卓越的努力。也就是說，陶詩與杜詩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在最高層面上卻是相通的。

與杜甫并稱的李白在唐宋兩代的接受可謂冰火兩重天，雖然先于杜甫在唐代確立起詩壇巨星的地位，但在宋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莺檫€算客氣，對李詩有褒有貶。正面肯定的，《冷齋夜話》卷三《東坡美謫仙句語作贊》：“曉披云夢澤，笠釣青茫茫。”又曰：“暮騎紫云去，海氣侵肌涼?！睎|坡曰：“此語非李太白不能道也。”《天廚禁臠》卷上《十字句法》把“如何青草里，亦有白頭翁”作為詩例，《天廚禁臠》卷上《詩有四種勢·賢鄙同笑》把《宮怨》作為詩例。《天廚禁臠》卷下《古意句法》把《君為女蘿草》作為詩例。相對而言，負(fù)面評價(jià)似乎來得更重，《冷齋夜話》卷一《換骨奪胎法》：李翰林詩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庇衷唬骸扒嗵毂M處沒孤鴻?！比黄洳∪缜八?病在氣不長)?！独潺S夜話》卷五《舒王編四家詩》：舒王以李太白、杜少陵、韓退之、歐陽永叔詩，編為《四家詩集》，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曉其意。舒王嘗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在宋人眼里，李詩雖有一些出色的詩句，但若全面衡量，內(nèi)容多為女人和美酒，見識不高，思想不純，無法與杜詩的憂國憂民相比；藝術(shù)長處是一氣呵成，缺點(diǎn)是沒有余音繞梁的效果，無法與陶詩的自然天成而意境深遠(yuǎn)相比，這也是宋詩有別于唐詩的美學(xué)選擇。

另外，面對“極盛難繼”的盛唐詩高峰，韓愈極力開創(chuàng)中唐詩的新面貌，這與宋人所面臨的時(shí)代問題十分類似，因而受到推重?！短鞆N禁臠》卷下《古詩押韻法》：蓋得其韻寬，則波瀾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韓退之《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fù)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xiǎn)愈奇，如韓退之《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歐陽文忠公曰：“予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螘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從用韻可以看出，韓愈有追逐奇險(xiǎn)的傾向，目的是為了創(chuàng)新，并且達(dá)到了工而自然的地步，與宋人的價(jià)值取向相當(dāng)吻合。或許正因如此，韓詩不盡完美之處也是瑕不掩瑜，《冷齋夜話》卷二《館中夜談韓退之詩》：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澤，治平中同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奔υ唬骸霸娬?dāng)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澤是吉甫，于是四人者交相攻，久不決。公澤正色謂正仲曰：“君子群而不黨，公獨(dú)黨存中?！闭倥唬骸拔宜娙绱耍家虼嬷斜阒^之黨，則君非黨吉甫乎？”一坐大笑。予嘗熟味退之詩，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如《符讀書城南》詩“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duì)魚”，又“腦脂蓋眼臥壯士，大招掛壁何由彎”，皆自然也。雖有“終不是詩”的批評，但韓愈的創(chuàng)作精神仍獲宋人的認(rèn)同，惠洪不僅肯定韓詩自然，甚至認(rèn)為用事“高出老杜之上”，這已是至高的贊賞。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惠洪把真性情視為詩歌之本，陶詩和杜詩在這一點(diǎn)上可謂殊途同歸。當(dāng)然，宋人的時(shí)代風(fēng)尚和審美趣味已不同于唐代，他們求新求變，重視社會關(guān)懷，因而對前代范例詩人的理解或是已然不同，或是關(guān)注點(diǎn)悄然變化，而這正是宋詩努力塑造自身風(fēng)格的理論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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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秦川)

2014-08-21

周萌(1977-)，男，文學(xué)博士，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yàn)橹袊膶W(xué)批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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