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銀河,王海燕
(1.大理學院 政法與經管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2.中央民族大學 a.歷史文化學院;b.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北京 100081)
民族史研究的創(chuàng)新之作
——讀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
段銀河1,2a,王海燕2b
(1.大理學院 政法與經管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2.中央民族大學 a.歷史文化學院;b.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北京 100081)
《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一書是對羌族幾千年生存發(fā)展史的歷史人類學解讀之作。該書中提出的“邊緣研究”視角及“歷史心性”和“文化展演”等理論概念,對反思民族史傳統(tǒng)研究思想和路徑的局限性,促進動態(tài)和完整的民族史學科理論體系的構建有較好的啟發(fā)意義。
邊緣研究;歷史心性;文化展演;創(chuàng)新性
《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以下簡稱《羌在漢藏之間》)是臺灣著名學者王明珂先生繼其《華夏邊緣》之后發(fā)表的又一部力作。作者在川西岷江上游羌族地區(qū)“進行了差不多10年且每年有一兩個月田野調查之后寫的”[1]、是對羌民幾千年生存發(fā)展史的全新解讀之著。該書于2003年成書,在臺灣發(fā)行,到2008年交由中華書局付印之際,恰逢“5·12”汶川地震發(fā)生,因此得到很大的關注,甚至成為羌族地震賑災的必讀之物。他的描述與詮釋“華夏邊緣”的觀點和書寫方式也在諸多方面產生典范性影響及學術理論踐行上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王明珂先生以歷史人類學的方式解構又建構了一個民族的歷史,他強調一個民族的現狀是如何形成的,即過去對現在造成了什么樣的變化,怎樣用過去解釋現在的變化和不變。由此,王先生在書中擬解決的問題便是:“什么樣的歷史造成當今的羌族。什么‘歷史’被不同的群體建構,來詮釋、理解當今羌族以及對羌的‘歷史’建構與再建構,如何造成并改變歷史上的‘羌人’與‘華夏’。”[2]2
如果說王明珂先生發(fā)表于《羌在漢藏之間》之前的《華夏邊緣》一書是嘗試將文獻解讀和現實田野結合起來進行的一種所謂歷史學研究的嘗試。那么《羌在漢藏之間》則是王借用人類學的方法研究歷史學的進一步延伸,其手法更加純熟。王自稱他是穿越邊界的“毒藥貓”,在各個學科間跨界游走,以此來形容他打破人類學與歷史學邊界進行研究的創(chuàng)新?!肚荚跐h藏之間》一書中,王明珂先生以一個古老的華夏邊緣——羌族,說明華夏的成長歷程,以及推動此成長歷程的社會與文化微觀過程,這是以具體研究來說明華夏與華夏邊緣的本質及其歷史變遷。全書主要分為社會、歷史、文化三部分。
第一部分“社會篇”主要介紹了羌族的地理分布、環(huán)境與聚落形態(tài)、資源競爭與分享體系,以及因此產生的社會認同與區(qū)分。第二部分“歷史篇”運用大量文獻資料分析了造成當今羌族的歷史過程和歷史記憶具有差異的原因,并結合對調查對象的口述資料的分析,闡釋了當代羌族本土歷史中存在的“英雄祖先歷史”和“弟兄祖先故事”兩類“根基歷史”中蘊含的不同歷史心性。第三部分“文化篇”主要從事實、敘事與展演三個層面,對文獻中有關“羌人文化”的描述進行了解讀,提出“羌人文化”一直處于一個不斷建構與變遷的過程中,而這樣的建構與變遷過程,也造就了今日之羌族與羌族文化。
綜觀全書,《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作者所要表達的主旨,是借由羌族這一個案中體現的族群資源共享與競爭關系及其在社會、文化與歷史記憶上的表征,說明人類社會一般性的 “文化”與“歷史”的建構過程及其背后多層次的族群認同與社會區(qū)分體系,以及其中涉及的許多個人與群體之利益與權力關系,并據此提出作者自身關于民族史知識的看法,即“歷史是延續(xù)的,但在歷史中延續(xù)的并非是一個‘民族’,而是一個多層次的核心與邊緣群體互動關系?!盵2]10
該書出版后,在學界引起了廣泛的爭議與討論,褒貶不一,但是,在羌族歷史的詮釋、理論觀點創(chuàng)新、田野調查方法和現實的人文關照情懷等諸多方面,學界無疑都一致肯定其歷史人類學研究的典范性影響及學術理論踐行上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而從民族史的視角閱讀此書,筆者更深切地感受到此書在民族史研究上的創(chuàng)新性意義。王明珂先生從族群邊界而非民族內部切入的研究方式及其在書中揭示的關于民族史研究的思想也直接為中國民族史研究提供了較多的提示,即:基于“個案和本土的多層次的核心與邊緣群體互動關系”研究,在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完整性和學科理論體系建構的堅實性方面將起著重要的現實和理論意義。
族群邊緣理論是王明珂先生在其《華夏邊緣》這部著作中提出來的一種理論觀點或者說是一種研究視角。在《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王明珂先生進一步以對羌族地區(qū)翔實豐富的實地調查資料為基礎,使他的族群邊緣理論借由羌族的“歷史”得到了更為深入和成熟的發(fā)揮。
在《羌在漢藏之間》開篇,王先生就明確提出,自己在本書歷史篇中所重建的華夏邊緣觀點之羌族史實際是有雙重意義的,既解釋羌族由“羌”到“羌族”的歷史形成過程,也揭示了華夏西方族群邊緣的變遷,是對核心與邊緣如何互動、相生的歷史的闡述,而非站在某一核心看邊緣。而這樣的“邊緣研究”立場或視角,在王明珂先生的理解中,是一種去核心、典范觀點的對“歷史”的認知方式。這樣的認知立場和方式下展開的民族史研究,王先生認為其目的并不在于爭辯或解答“中國少數民族”或“中國民族”的歷史真實性,而是說明“中國少數民族”與“中國民族”的形成過程,并進一步闡釋無論是“羌族”或“中國民族”都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物,因此,該研究立場既不同于“歷史實體論”,也不等同于“近代建構論”。
而這樣的研究立場和范式,無疑在促進我們對傳統(tǒng)民族史研究立場的反思方面有積極的作用。眾所周知,中國民族史自20世紀30年代逐漸發(fā)展起來以來,受民族主義和新中國成立后的特殊國情的影響較大,政治色彩較濃,從研究立場來看,主要還是從研究服務于國族或國家利益的基點出發(fā),由此獲得的對民族史研究對象的理解難免是片面的和帶有工具色彩的,邊緣族群的聲音或訴求在此時期的研究中是被有意或無意地忽略,這也是導致中國典范民族史研究在80、90年代逐漸趨于沒落,其研究也無法再得到突破性進展的根本原因。
針對以上典范民族史研究面臨的困境,相關學者紛紛從自己的理論觀點出發(fā),對學科的發(fā)展現狀和特點做出了自己的探討和主張,人類學家喬健先生的觀點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種。1983年,喬健先生就為北京舉行的“海峽兩岸中國民族史學術討論會”提供了一份《略談研究中國民族史方法論上的兩個問題》(后于1995年發(fā)表于《民族研究》上)的發(fā)言稿,其中,喬先生就民族史研究方法提出了自己的兩點看法和建議。首先,就歷史與演化這兩個概念的聯系與差異方面,喬先生提出當時國內研究民族史“對于演化的概況作的總結太多,而平實詳盡的歷史資料太少”[3]92,因此要加強對詳盡的個案歷史資料的調查和收集;其次,從主位研究和客位研究的差異角度,喬先生提出“過去對于少數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絕大多數是從漢人的觀點來論述的,于是不是有所歪曲,就是不夠全面”[3]93,而“主位研究應該可以更深入、更全面地反映一個民族的文化與歷史”[3]93,從而建議民族史的研究應該重視各民族自己的觀點和意愿,多采用當地人的本土材料。喬先生針對當時中國民族史存在的問題所提出的建議,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民族史研究的主要傾向及特征。而這種研究困境和尋求解決之道的努力,在王明珂的研究之路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和有效的推進。
從王明珂先生“邊緣研究”的學術立場的形成和發(fā)展背景來看,王先生也經歷了典范民族史書寫無法突破的年代及過程。王先生的羌族研究,始于在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研究所時,跟隨研究漢代羌族歷史的管東貴先生學習并完成其碩士論文《中國古代姜、羌、氐羌的研究》。該論文主要是通過對甲骨文等古文獻的研究來展開,實際也是受典范民族史書寫影響下的產物。正是由于當時典范民族史書寫方式的盛行,所以盡管對自己研究的很多問題很困惑,王先生也沒有能夠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把芯窟^程中,我懵懵懂懂,有很多問題覺得很困惑。那時的我自己的理論知識積累很不夠,沒辦法把自己想到的一些問題講清楚,身邊的師長好像也不能理解我提出的問題,自然幫不上忙?!盵4]之后,王先生在哈佛大學張光直教授的指導下,在哈佛系統(tǒng)學習了族群理論、游牧人類學、經濟人類學等課程。受當時很熱門的族群理論的影響,王先生繼續(xù)做羌族研究,但思考問題的思路卻變了。除去研究概念、研究架構的變化,最核心的變化是王先生開始認定羌是華夏對其西部邊緣很大一個人群的泛稱。
在此基礎上,王先生結合從1994年到2002年近十年對岷江上游和北川地區(qū)多點移動式、長時段的田野調查,對羌族從“羌”到“羌族”的歷史發(fā)展和變遷歷程給出了全新而完整的闡釋。同時,在田野和史料并重的研究經驗中,王先生形成了自己最核心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即邊緣研究。此種研究立場或視角,是歷史學文獻研究和人類學田野研究的有效結合,是對族群邊界的流動性與多層次性的強調和凸顯,更是對典范或主流研究范式的反思。邊緣研究的意義,正如王先生自己所言:“探入并深究邊緣,邊緣的空間、時間、人物與書寫之中,我們較容易脫離自己所熟知的文化與知識體系掌控,而將陌生、矛盾與荒謬現象化為熟悉。借此新知,我們也可以再思考我們過去所‘熟知的’世界;我們所熟知的知識與社會現象,也可能由此反思性新知,而變?yōu)槟吧鶾5]。
王先生在《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就是運用這種“邊緣研究”思維,以華夏邊緣歷史來理解羌族,提出所謂“羌人”或“羌族”在歷史上實際是一個模糊而不斷變動、飄移的群體,他們最后發(fā)展成羌族,實際是經過三個階段而成的[2]308-309。第一個階段,“羌”是作為中國人觀念中西方異族與族群邊緣的統(tǒng)稱。從商到隋唐,這個被稱為“羌”的族群經歷了從形成“羌人地帶”到被卷入“漢化”或“番化”的過程;到民國初年,“羌人范圍”逐漸縮小,只有岷江上游一帶較漢化的土著仍在文獻中被稱作“羌民”。第二階段,受西方“國族主義”影響,華夏邊緣重新調整,包括“羌人”在內的“四裔蠻夷”成為以“漢人”為核心的國族的邊疆少數民族。中國民族志的書寫,形成了以漢文化為核心的文化體系,傳統(tǒng)的“羌族文化”等少數民族文化則被建構成為邊疆少數民族文化。第三階段,在20世紀60年代的民族分類及近代以來岷江上游本土知識分子的我族建構基礎上,各地“羌族”群體也紛紛加入創(chuàng)造本土文化的交競展演過程中,并使自己的文化形象得以定型。整個的族群形成過程復雜而曲折,但王先生借助自己從田野調查中發(fā)掘的精彩個案,如“弟兄祖先故事”與“英雄祖先故事”傳說、“羊腦殼”和“牛腦殼”故事、“毒藥貓”理論及所謂的“一截罵一截”的現象等,使這個從被表述到自我表述、從飄移、模糊到定型的族群歷史發(fā)展過程呈現得清楚而生動。并且,透過羌族及其歷史,較好地說明了漢族、藏族以及部分西南民族族群邊緣的形成、變遷及其性質。
當然,僅從對于族群邊界的流動性和多層次的研究來看,在中國當下的人類學和民族學研究中也有體現[6-10],但是,直接以邊緣研究為立場,并且以具體、豐滿的個案為支撐的實踐研究,在學界還是較少的,在西南民族史研究中尤其缺乏。因此,王先生通過對處在漢、藏族群邊緣的羌族歷史的研究提煉出來的邊緣研究視角,既是其個人學術視野的新拓展,同時,對于中國民族史學科研究立場,尤其是對西南少數民族歷史的研究著力點的轉變有直接的啟示和促進作用。
“歷史心性”是王明珂先生在《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提出并借以理解羌人歷史的一個文化概念。王明珂先生在長期的田野調查基礎上,總結出在四川西北岷江上游羌族地區(qū)廣泛存在著一種“弟兄祖先故事”類型,而且這些故事并非如一些傳統(tǒng)史學家認為的那樣荒誕不經、不可信的及沒有研究價值的。相反,王先生指出這些故事是一種“歷史”,是一種具備了共同起源與血緣聯系、有空間領域及其區(qū)分、有血緣與地緣領域的延續(xù)與傳承的用以凝聚與區(qū)分人群的“根基歷史”,一種與我們所熟悉的“英雄祖先歷史”不同的歷史心性的產物。因此,王先生認為,羌人被“民族化”之前的歷史,可以經由對這些“弟兄祖先故事”的演變及其所蘊含的歷史心性的認知而得以理解和構建。
歷史心性,在王先生的定義中,是指流行于群體中的一種個人或群體記憶、建構‘過去’的心理構圖模式。它產生于特定的人類生態(tài)與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之中。透過歷史心性,一群人以其特有的方式集體想象什么是重要的過去(歷史建構);透過歷史心性及歷史建構,一群人集體實踐或締造對其而言有歷史意義的行動(創(chuàng)造歷史事實)[2]201。
由此,王先生依據田野資料,將羌族地區(qū)普遍存留的“弟兄祖先故事”理解為一種特定歷史心性下的本土“歷史”構建模式,可以強化或改變各種人群認同與區(qū)分,更重要的是,此種歷史心性并非靜止而僵化的傳承或延續(xù),而是隨著當地生態(tài)與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而有一定的改變?!暗苄肿嫦裙适隆彼鶄鬟f的實際是一種超越傳統(tǒng)人類學族群研究中的“根基論”和“工具論”的“根基歷史”。這種“根基歷史”,以“支持族群認同的共同記憶或‘歷史’以血緣、空間資源關系,以及二者之延續(xù)與變遷所構成的時間,為其主要敘事內涵?!盵11]
以此來理解“歷史心性”,可以給予民族史,尤其是西南民族史研究最多的啟發(fā)是對民族史的田野的重要性的深刻認識。首先,相較于典范民族史研究是從文獻記載中梳理民族發(fā)展的軌跡,“歷史心性”視野下的研究方法更強調“在文獻中做田野”的方法,即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文獻考據”的“文本分析”法,經由對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景”的挖掘,更為清晰地呈現構建歷史的各種“權謀關系”;其次,“歷史心性”觀點重視在田野中理解民族群體對自己歷史的動態(tài)認知和解釋,從而可以彌補以往民族史書寫中往往依據正史所記載的資料延續(xù)的對某一族群形象和心理的僵化認識;最后,“歷史心性”作為一個文化認知概念,它承認并重視歷史的多重面向和該“歷史心性”擁有主體的豐富性和能動性,同時,它也肯定變動的社會生態(tài)和資源基礎對自身的影響。而這樣的認知基礎,對于民族關系史研究中重視族群生存的特定空間及其資源分布或變遷對其族群關系的影響有積極的引導作用??傊?,“歷史心性”作為認識和理解民族歷史和關系的重要文化概念和方法,在促進對一般民族史研究方法的反思,構建新的民族史研究方法體系方面,有著范式的形塑作用。
除了學科研究方法、理論概念等方面的創(chuàng)新性價值外,《羌在漢藏之間》一書最寶貴的價值還在于始終貫穿全書的對研究對象的現實關照情懷。而這種情懷,最集中的體現在作者對羌族“文化展演”所進行的類似于杜贊奇筆下的“權力的文化網絡“似的深入、細致的分析上。
傳統(tǒng)上研究民族的學者們,由于受“范準模式”的文化理論的影響,常將“民族文化”視為某一人群間的客觀文化表征并由此一群人的文化相似性來推定該人群的“一體性”。同時,還往往以此一群人之文化與歷史上某人群文化之間的相似性來界定該相似文化的“傳統(tǒng)”和“延續(xù)性”,并依此判定該文化為構成一個“民族”的基本要素。但是,在王先生看來,這樣的推斷與看法,忽略了“文化”在空間、時間及社會各次群體間的變化,以致無法解釋“一體”文化下的差異以及文化傳統(tǒng)的變遷現象。此外,王先生認為功能——“結構模式”的文化理解和“現象學模式”的文化理解也有其局限性。前者容易忽略文化或制度的本土涵義,以及其背后的“歷史”與“權力關系”;后者則會忽略社會中文化的多元、動態(tài)與主體性,及個人生活實踐中的文化與整體社會文化兩者間的差異與關聯。因此,王先生提出將文化視作一種“文化展演”,就可以見著“文化”動態(tài)的一面,以及“文化”如何在本土與外在世界的互動中不斷呈現與變遷,而這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將其視為“客觀文化現象”與“主觀文化建構”的不足。
基于此,王先生認為自己將羌族文化視為一種“文化展演”時,“展演”一詞的涵義比許多人類學家集中在社會與宗教儀式、戲劇音樂、社會劇、運動競技等等有特定舞臺、演出者、觀眾的社會活動上的使用有著更為廣泛的意義。因為,羌族“文化展演”的舞臺是各種多樣化的社會生活場域,演出者與觀眾的角色是變動互調的,而且混雜著當事者各種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行為。借助這樣的一種“文化展演”概念,王先生詳盡地分析了羌族從“羌”到“羌族”過程中,直至到今天還在“展演”并將繼續(xù)“展演”或“被展演”的歷程和趨勢。這其中,羌族文化從被華夏、藏“展演”到被本土知識精英、政府和各種媒體等話語展演,最后被界定為羌族的大眾群體性積極參與的自我“展演”,整個過程是伴隨著其族群身份從作為“漢藏邊緣”,向作為平等的中國56個少數民族之一的“羌族”的身份轉化而展開的。而王先生研究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不僅關注到這種結果,更在于關注到了在這種“文化展演”背后的各種主體的目的和訴求,以及為達成此目標和訴求所進行的各種有意識的努力。這種關注充分體現在王先生對羌人的種種文化展演行動的精彩分析中,如:羌人在當代文化認同前對于異族文化的污化、對于我族文化的夸耀、弱勢者對于優(yōu)勢者的模仿及在當代羌族認同下所展開的各個層面的文化再造,包括語言、文字、節(jié)日、服飾、飲食和宗教信仰等方面的重構與再造,在王先生的筆下,都是一幅幅交織著因利益、情感、榮譽等因素而不斷呈現選擇、舍棄、附和及堅守等行為表演的鮮活畫面。這種因政治、經濟文化利益及民族情感等動機而展開的文化再造活動在中國內地和各民族地區(qū)都普遍存在,只是在羌族這樣一個特殊的個案中,因為王先生從對群體的生存境遇的理解與關懷,而顯得更為真實和深入。由此,王先生最后才得出了這樣經典的結論:“因此,借著文化展演,主觀的認同與區(qū)分化為客觀的文化符號,展現在各個被歷史與文化知識典范化,而又被各種利益與個別經驗孤立疏離化的人群與個人之前,成為提醒、強化或修正他們各種認同與區(qū)分體系的現實經驗。此被強化或修正的認同與區(qū)分體系,又引導他們透過日常生活言行所實踐的‘展演’?!盵2]304
從而,王先生筆下的“文化展演”,不僅僅是一種“文化”的表演,更呈現為“文化”背后多重的權力和話語的競爭、協(xié)商、妥協(xié)或共謀關系的“展演”,即一幅交織著錯綜復雜的權力和利益關系的“文化圖像”。透過王先生對羌族“文化展演”歷程的解構和再建構,我們能直觀感受到的,就是王先生對“羌”這一群體的強烈的現實關懷之情,不管是歷史上曾經被視為對華夏邊緣的族群稱謂的“羌”群體,還是今天被“民族化”后主動參與羌族文化認同構建的“羌族”大眾,王先生都直面現實和造成今天之羌族現實的歷史,在整個分析中都注入了自己深切的同情和理解性關懷。而這樣的人文關懷,實際也應該是中國民族史研究中最為核心的一種研究動機。
《羌在漢藏之間》自出版以來,在學界引發(fā)了許多學術的共鳴或爭議,眾多學者從王明珂先生的細膩論述、寬廣的理論構架和反思性的族群關系脈絡研究等角度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此外,也有學者從“歷史史實”的書寫要求等方面對《羌在漢藏之間》的構建和書寫方式持批評態(tài)度[12]。然而,僅從民族史研究的視角來看,王明珂先生的“邊緣研究”視角及其對“歷史心性”和“文化展演”等理論概念的開創(chuàng)性闡釋和使用,確實都給予了我們極大的啟示和鼓勵。同時,這部著作通過充分論證還強調,并不是每一個民族就有一種文化,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漢與非漢之間或其他各少數民族之間的文化邊界在很長的歷史時段里都是模糊和流動的。因此,可以說,無論是當前的羌族、漢族或中華民族,都既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物,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各民族的存在及其歷史,對中國都是有極大貢獻的。這樣的思想和觀點,在民族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層面上實際也是有著積極的實踐意義。正如李亦園先生所言,《羌在漢藏之間》一書可提供我們一個回顧反思長久存在的“我族”或“他族”觀念的有利架構范式,并且,“王先生撰寫本書的最終目標是要進一步超越建構者的立場,而以人類資源分配、競爭以至于共享的觀點來思考問題,并求在平心的探討中達到對現實的關懷與族群關系倫理價值受到尊重與強調的境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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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璇]
2014-09-20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研究生自主科研項目(Z2014027)
段銀河(1978-),女,白族,云南劍川人,大理學院政法與經管學院講師,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民族經濟與民族文化旅游; 王海燕(1985-),女,羌族,四川汶川人,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化生態(tài)與災難人類學。
C912.4;C95
A
1672-0758(2014)05-008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