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波
(四川省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71)
李白詩文集現(xiàn)存最早的刻本為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它距離李白去世已逾三百多年。其間李白詩文的編集與流傳,因為時間久遠(yuǎn),載籍零落,原本無存,均言之不詳。本文試圖鉤稽各種史料,對李白詩歌在唐五代的流傳略作探析,以便考察李詩在唐五代社會各階層和各流派詩人間的流傳與影響。
李白生前曾三次托人編修自己的詩集。天寶十三載(754年),李白與魏征的曾孫魏顥相見于金陵,李白有《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詩,魏顥有《金陵酬翰林謫仙子》詩,兩人相聚甚歡。李白把自己的詩文托付給魏顥,讓他編集。魏顥《李翰林集序》云:“因盡出其文,命顥為集。”[1]但魏顥當(dāng)時并沒有立即編集,而是等到上元二年(761年)才編就。魏序云:“經(jīng)亂離,白章句蕩盡。上元末,顥于絳偶然得之,沉吟累年,一字不下。今日懷舊,援筆成序,首以贈顥作、顥酬白詩,不忘故人也;次以《大鵬賦》、古樂府諸篇,積薪而錄;文有差互者,兩舉之。白未絕筆,吾其再刊?!蔽侯椌幱喌摹独詈擦旨分挥卸恚珍浝畎自娢?4篇。這是最早的李白集,流傳了三百多年,直到北宋熙寧元年(1068年)宋敏求編纂李白集還見到過魏顥編的這個二卷本,并作為重要的參考文獻(xiàn),編入《李太白文集》三十卷本,說明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魏編本今雖不存,但從魏序中可知,李白本人在整理手稿時,就有詩文錯雜、同詩異文的情況。魏顥在編集過程中遇到這種情況,“兩舉之”,全部照錄了。魏編本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是詩歌,尤其是樂府詩。文則僅有一篇《大鵬賦》,蓋因“《大鵬賦》時家藏一本”,是李白成名的代表作。這個本子可視為李白樂府詩集。
乾元二年(759年),李白長流夜郎遇赦回江夏后,將手稿交付給隨州僧人貞倩,其《江夏送倩公歸漢東序》云:“仆平生述作,罄其草而授之。”[2]但這部手稿未見編次,下落不明。
上元二年(761年),李陽冰為宣州當(dāng)涂縣令,李白前往依之,有《獻(xiàn)從叔當(dāng)涂宰陽冰》、《當(dāng)涂李宰君畫贊》二詩。次年寶應(yīng)元年(762年)十一月,李白將手稿付與李陽冰,請他整理文集并寫序言。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講述了這件事的始末,其云:“陽冰試弦歌于當(dāng)涂,心非所好,公遐不棄我,扁舟而相歡。臨當(dāng)掛冠,公又疾殛。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余為序。論《鄭睢》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yù)。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dāng)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時寶應(yīng)元年十一月乙酉也?!保?]《新唐書·藝文志》載“李白《草堂集》二十卷,李陽冰錄”當(dāng)即此本,但宋人樂史《李翰林別集序》:“李翰林歌詩,李陽冰纂為《草堂集》十卷”[4]。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亦云:“唐李陽冰序李白《草堂集》十卷”[5],可知李陽冰所編《草堂集》實為十卷本?!缎绿茣匪^“二十卷”者,疑為范傳正所增訂、仍署名李陽冰編的《草堂集》二十卷。
上述李白三次將手稿托人編集,情況皆有相同之處。首先,李白分別向魏顥、貞倩、李陽冰三人親授的是手稿,“盡出其文”、“罄其草而授之”、“枕上授簡”,說明李白很信任他們,把手稿托付之。其次,從魏、李編集來看,只是李白詩集,而缺少文集。李陽冰編《草堂集》十卷,樂史《李翰林別集序》說是“李翰林歌詩”,實際上是詩集。再次是魏、李所編都不是李白的詩文全集,而是“章句蕩盡”、“十喪其九”的殘余篇什。魏顥將李白交給的手稿丟失,多年后在絳州偶然得到一個民間選本,在此基礎(chǔ)上編成《李翰林集》二卷。所謂“白未絕筆,吾其再刊”是為了掩飾自己丟失手稿的客套話而已。而李白病床上交給李陽冰的手稿,“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可見也是輾轉(zhuǎn)多次得之,實屬不易。魏、李二人編集的李白集,在中唐頗為流行。貞元六年(790年),劉全白作《唐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碣記》謂“文集亦無定卷,家家有之”,即可說明。
元和十二年(817年),范傳正在李陽冰編《草堂集》十卷本的基礎(chǔ)上,重編“文集二十卷”。對于范編本,因唐宋時期所有公私書目都不見署作范傳正編李白集的記載,無法推測其編李白集的書名,僅知有二十卷,可見是詩文合編本。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云:“文集二十卷,或得之于時之文士,或得之于公之宗族,編緝斷簡,以行于代?!保?]《舊唐書·李白傳》載李白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時”,說的就是范傳正這個重編本。范氏所收李白詩文,“或得之于時之文士,或得之于公之宗族”,與李陽冰“皆得之他人焉”有相同之處。詹锳《〈李白集〉版本源流考》一文認(rèn)為:“范傳正所編的二十卷本或許是在李陽冰《草堂集》基礎(chǔ)上擴(kuò)大成為二十卷的。”[7]這個推測較為合理。但這里也有一個問題,即為何魏顥、李陽冰編集的李白集,在300年后的北宋都能見到原書,而范傳正重編署名李陽冰的“文集二十卷”本卻沒有人看到?宋代的樂史、宋敏求、曾鞏等人編李白集,都未曾見到過這個本子,此為可疑之處。是否存在這種可能性,即范傳正重編的這個二十卷本沒有實際刊刻過。《舊唐書·李白傳》所載“文集二十卷”是采自范碑而非實錄。
李陽冰說李白詩“草稿萬卷,手集未修”,又說“當(dāng)時著述,十喪其九”,可見李詩散佚的比例很大。李白全集的失傳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宋人重編李集做了很大工作,最大程度保存了李白詩文。那么,散佚李白詩的情況究竟如何呢?武承權(quán)《李白詩文散失、真?zhèn)?、著作?shù)目試析》[8]一文從李白詩文集以及其他唐人材料中搜檢,認(rèn)為散佚詩21首、文4篇。但武文的統(tǒng)計只包括目前能見到的材料,可能與事實上散失的數(shù)目有差異。
李白詩在唐代就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清末黎庶昌編《古逸叢書》收有日人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著錄有《李白歌行集》三卷?!案栊小痹谔拼笜犯姡独畎赘栊屑芳礊槔畎讟犯娂膯涡斜?。藤原佐世編《日本國見在書目》在唐昭宗大順二年(891年),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敕編漢籍書目。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宋敏求因編李白集,得到王溥家藏李白詩集的上、下二帙,共104篇,而缺下帙。其《李太白文集后序》云:“治平元年,得王文獻(xiàn)公溥家藏白詩集上中二帙,凡廣一百四篇,惜遺其下帙。”宋氏又據(jù)魏顥本廣詩44篇,合148篇。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卷三至卷六、咸淳本《李翰林集》卷三至卷五為樂府詩。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李白樂府三卷”與《李白歌行集》三卷相吻合。據(jù)胡俊《唐宋〈李白集〉編纂過程中的詩、文分合及相關(guān)問題》[9]一文分析,咸淳本《李翰林集》所收樂府詩為149首,去掉《塞下曲六首》后人補入的其4,正好是148首,與宋敏求據(jù)兩本增廣的詩篇數(shù)目相同,而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所收樂府詩為147首,可見,王溥家常本與魏顥本所據(jù)原本皆為李白樂府詩的單行本。
別集以外,李白詩在北宋前還以多種方式流布,試分別加以考述。唐代除了魏顥、李陽冰、范傳正整理、編集李白詩集流傳外,更多的是以手抄的形式傳播。手抄的形式主要有兩種,即李白本人的手跡與他人抄寫的李白詩文,這在別集未編輯之前是李白詩的主要傳播方式。
先談李白的手跡。《全唐詩》卷八百六十許宣平《見李白詩又吟》前小序:“白訪宣平不得,乃題詩于庵壁曰:‘我吟傳舍詩,來訪仙人居。煙嶺迷高跡,云林隔太虛。窺庭但蕭索,倚杖空躊躇。應(yīng)化遼天鶴,歸當(dāng)千載余?!綒w庵,見壁詩,作此。”[10]《云仙雜記》卷二:“李白游慈恩寺,寺僧用水松牌刷以吳膠粉,捧乞新詩。白為題訖,僧獻(xiàn)玄沙缽、綠英梅、檀香筆格、蘭縑袴、紫瓊霜?!保?1]這兩則是李白題詩在寺院的墻壁上,一自題一請題。除了寺院墻壁,李白還在其他地方題詩?!对S彥周詩話》:“先伯父熙寧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夜夢至一處,榜曰清香館。東偏有別院,東壁有詩牌云:題冀公功德院,山東李白。”[12]天寶中李白入京供奉翰林,主要的工作就是寫詩。這在唐人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試舉幾例。《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一:“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xué)士李白,進(jìn)《清平調(diào)》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醒未解,因援筆賦之?!保?3]《唐國史補》卷上:“李白在翰林多沈飲。玄宗令撰樂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dāng)?shù)章,文不加點?!保?4]《唐摭言》卷十三:“開元中,李翰林應(yīng)詔草《白蓮花開序》及《宮詞》十首。時方大醉,中貴人以冷水沃之,稍醒,白于御前索筆一揮,文不加點?!保?5]這些筆記小說的記載,雖有夸飾之詞,但李白才思敏捷,揮筆成詞的事實不成問題。李白還將自己的詩呈給別人,以求博取名聲。《本事詩》高逸第三:“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保?6]這則軼聞為多家筆記小說轉(zhuǎn)載,流傳較廣。唐裴敬《翰林學(xué)士李公墓碑》:“予嘗過當(dāng)涂,訪翰林舊宅;又于浮屠寺化城之僧得翰林自寫《訪賀監(jiān)不遇》詩云:‘東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味之不足,重之為寶,用獻(xiàn)知者?!保?7]可見李白也時常將自己的詩篇贈與他人。
李白存留下來的書法也是其詩歌重要的流傳途徑?!缎蜁V》卷九:“嘗作行書,有‘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畫尤飄逸,乃知白不特以詩名也。今御府所藏五。行書:太華峰、乘興帖。草書:歲時文、詠酒詩、醉中帖。”[18]李白傳世的書跡比較可信的,有《上陽臺貼》、《訪賀監(jiān)不遇貼》、《送賀八歸越貼》、《與劉尊師貼》、《乘興貼》、《月下貼》、《樓虛貼》、《天若不愛貼》、《處世如大夢貼》等。按,《訪賀監(jiān)不遇貼》即《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重憶一首》,唯詩中“稽山無賀老”貼中作“東山無賀老”,一字之差。《送賀八歸越貼》即《李太白全集》卷十七《送賀賓客歸越》,此貼為宋孝宗淳熙間所刻《秘閣續(xù)貼》收錄?!冻伺d貼》見《上陽臺貼》宋徽宗跋,其云:“太白嘗作行書,有‘乘興踏月,西如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貼”。《乘興貼》與《月下貼》、《樓虛貼》俱見王琦《李太白文集》卷三十詩文拾遺,其注云:“唐錦《龍江夢余錄》:胡文穆記李白三貼,其一云乘興踏月,其二云月下臥醒,其三云樓虛月白?!保?9]《天若不愛酒貼》即《宣和書譜》所謂草書《詠酒詩》,為《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月下獨酌》其二。《處世若大夢貼》即《宣和書譜》所謂《醉中貼》,為同卷《春日醉起言志》詩。《送賀八歸越貼》、《與劉尊師貼》俱見裴敬《翰林學(xué)士李公墓碑》記載。這些李白手跡是其詩歌流傳的重要載體,由其親筆抄寫,現(xiàn)存下來的不過是極少一部分,更顯得彌足珍貴。
再談他人手抄李白詩。在唐代較為集中抄寫李白詩的,當(dāng)屬敦煌抄本《李白詩集》。敦煌遺書所存李白詩主要見于伯二五六七號,存李詩37題43首。這組手抄唐詩總題為《唐寫本唐人選唐詩》,除了李白外,尚有李昂、孟浩然、王昌齡、高適、丘為、常建、陶翰等九人的詩篇,當(dāng)為殘卷。敦煌唐寫本《李白詩集》為現(xiàn)存最早的唐人抄本,字跡清晰,書寫規(guī)范,題文分行或空格抄寫,具有較高的書法藝術(shù)價值。更為難得的是,抄本在書寫內(nèi)容上訛奪脫漏之處很少,對??崩畎自娢挠形墨I(xiàn)價值,它是考察唐宋以來李白詩歌異文的重要版本依據(jù)。在唐代編修的幾種李白集失傳的情況下,這組手抄李白詩對探求李詩原貌顯得格外重要。張錫厚《敦煌本〈李白詩集〉殘卷再探》、黃永武《敦煌所見李白詩四十三首的價值》二文[20]對此多所發(fā)明,可參看。
今存唐人選唐詩十余種,除了上提《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外,尚有殷璡《河岳英靈集》、韋莊《又玄集》、韋縠《才調(diào)集》選錄李白詩。從這些唐人的唐詩選本中,可以考知李白詩歌的傳播情況以及唐人對李白詩歌的看法。
《河岳英靈集》是盛唐時期由丹陽進(jìn)士殷璡選編的一部著名的唐詩選本,全書兩卷,收錄詩人24家,詩作234首。其中選錄李白詩13首,依次為《戰(zhàn)城南》、《遠(yuǎn)別離》、《野田黃雀行》、《蜀道難》、《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詠懷》、《酬東都小吏以斗酒雙鱗見醉》、《答俗人問》、《古意》、《將進(jìn)酒》、《烏棲曲》。殷璡選詩注重風(fēng)骨,他在《河岳英靈集》中說:“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biāo)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yuǎn)調(diào)。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fēng)骨始備矣?!奔兴x詩篇,起于開元二年,止于天寶十二載,其間正是盛唐詩歌“聲律風(fēng)骨始備”的作品。他選的李白詩13首全部是古體,無一近體,這恰好是李白的強項,抓住了李詩的本質(zhì)特征。他評論李白詩:“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dāng)?shù)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diào)也”[21],抓住了“奇之又奇”的主要特色,是對李白詩的特色以及淵源最為精當(dāng)?shù)母爬āKx的《蜀道難》、《將進(jìn)酒》、《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等詩,都是李白的代表作,兼有風(fēng)骨聲律二者之長,別具只眼。殷璡還指出,李白詩淵源于楚騷,這也抓住了李詩的藝術(shù)特質(zhì),對后世影響很大。
《又玄集》是晚唐著名詩人韋莊入蜀前在長安時所編,全書三卷,選錄詩人143人,詩作300首。收錄李白詩4首,依次為《蜀道難》、《古意》、《長相思》、《金陵西樓月下吟》。韋莊選詩注重清詞麗句,他在《又玄集序》中說:“自國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內(nèi),時記一章?;蛉校ㄕ鲾?shù)首。但撮其清詞麗句,錄在西齋;莫窮其巨派洪瀾,任歸東海。總其記得者才子一百五十人,誦得者名詩三百首?!保?2]所選4首詩,除了《蜀道難》是奇之又奇之作外,其他3篇都是堪稱清詞麗句,符合韋莊的審美要求。韋莊將杜甫、李白、王維置于卷首,顯寓尊崇。他選杜詩7首,為全集之冠。李白、王維均為4首,可以看出他是按照詩壇地位的影響排列。7首杜詩與4首王詩均是近體詩,而4首李詩全是古體,可以看出對三人詩作有深入的對比分析,頗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
《才調(diào)集》為后蜀韋縠所編,全書十卷,收錄詩人180多人,每卷選唐人詩100首,共1000首,是唐人選唐詩中部頭最大的一部書。卷六收李白詩28首,依次為《長干行二首》、《古風(fēng)三首》、《長相思》、《烏夜啼》、《白頭吟》、《贈漢陽輔錄事》、《搗衣篇》、《大堤曲》、《青山獨酌》、《久別離》、《紫騮馬》、《宮中行樂三首》、《愁陽春賦》、《寒女吟》、《相逢行》、《紫宮樂五首》、《會別離》、《江夏行》、《相逢行》。韋縠選詩提倡“韻高”、“詞麗”,要求高尚的情韻格調(diào)和秾麗的詞采才華,即所謂“才調(diào)”。他在《才調(diào)集敘》中提出了選詩標(biāo)準(zhǔn),即“韻高而桂魄爭光,詞麗而春色斗美”[23]。所選詩人,盛唐突出李白,中唐推崇白居易、元稹,晚唐尤以溫庭筠、韋莊、杜牧、李商隱四家詩最多,可見編者旨趣之所在,所取作品以秾麗蘊藉的閨情詩為多。韋縠所選28首李白詩與其他選本不同,沒有一首豪放縱逸風(fēng)格的詩篇,而是描寫婦女的生活與怨情,題材與格調(diào)狹小,無論是在思想性還是在藝術(shù)性上,都不能代表李白詩歌的風(fēng)格。
唐代的其他選本,如晚唐顧陶《唐詩類選》一書也收錄有李白詩,因此書早已散佚,無法探知其收錄情況。但顧陶所寫的《唐詩類選序》與《后序》今完整地保存在《文苑英華》中,也可以大致探討他的選詩宗旨與意趣。
除了選本外,在唐代還有一些碑刻、碑帖收錄了李白詩,甚至有些詩篇傳到了海外。據(jù)王新霞《韓國 <高僧遺墨 >李白的兩首詩》[24]一文,知韓國清州西原大學(xué)保存有唐代新羅僧人金生書寫的李白兩首詩的拓片遺跡,收錄在《高僧遺墨》中。兩首詩分別是《王右軍》、《送賀賓客歸越》,文字與今本稍有不同。金生生于唐睿宗景云三年(711年),卒于唐德宗貞元七年(791年),韓國《三國史記》卷四十八有傳。其生活年代與李白同時而稍后,其書寫的李白詩保持了原始狀態(tài)。
作為盛唐最有創(chuàng)作個性的李白,在唐人心目中究竟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對唐代中后期詩歌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什么影響?長期以來,由于李白詩在唐五代刊刻、流傳的情況不明,導(dǎo)致對其詩歌的評價出現(xiàn)了偏差。有流布才有影響。本節(jié)擬綜合前文考述的結(jié)論,考察李白詩在李白生前和死后三百年間,在社會各階層各詩人群體間的流傳情況,并對此作出分析。
在李白生前就有不少人對他的詩歌進(jìn)行了評論。據(jù)王紅霞《宋代李白接受史》一書統(tǒng)計,唐五代時期“提及李白的詩有130首左右,文有31篇左右,詩話有11則左右,筆記有33篇左右”[25]。這說明唐人對李白懷有濃厚的興趣。
李白作詩始于青少年時代。在蜀中,他就得到當(dāng)時著名的道士司馬承禎、文章家蘇颋的稱贊。在《上安州裴長史書》和《大鵬賦》中,他們推許李白“天才英麗”、“仙風(fēng)道骨”,把他比作漢代的司馬相如,充滿了期許。李白入京后又得到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賀知章的揄揚,驚呼為“謫仙人”,從此“謫仙人”成了李白的代名詞。賀知章與李白一見如故而成為忘年交,李白有多首詩贈他。賀氏歸越后不久病故,李白后游會稽曾有多首憑吊之作。以上三人年輩都比李白長,司馬承禎、賀知章都比李白大40余歲,他們對李白的贊譽會在當(dāng)時引起轟動,有利于李白詩的傳播。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中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保?6]對李白的詩歌藝術(shù)特征進(jìn)行了精確的提煉與概括,其超凡脫俗的謫仙氣質(zhì)已經(jīng)被時人認(rèn)可。在杜集中直接贈李白和涉及李白的詩作有15首之多,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這些詩高度地贊美了李白的詩作,看出他對李白的崇敬與欽佩。
據(jù)《新唐書·李白傳》所載,李白在待詔翰林期間,曾與“知章、李適之、汝陽王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中八仙’”。又據(jù)《李太白全集》、《本事詩》、《開元天寶遺事》、《明皇雜錄》等書記載,李白在長安期間,還與嗣岐王李珍、徐王李延年、司勛員外郎盧象、監(jiān)察御史崔成甫等相過從,這些人幾乎都是當(dāng)時京城里的社會名流,他們的延譽與提攜,擴(kuò)大了李白詩的知名度。魏顥《李翰林集序》說:“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大鵬賦》時家藏一本。”任華《雜言寄李白》:“見說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27]可見,當(dāng)年李白詩在京城受到的重視程度,其他詩人如杜甫望塵莫及。
盛唐時期可以說是李白的時期,但到了中唐這種情況發(fā)生變化。唐代的詩歌主潮由浪漫詩潮轉(zhuǎn)變?yōu)閷憣嵲姵?,加上杜甫的崛起,元白詩派的形成,李白詩的影響逐漸減弱。到了晚唐,這種情況又有所回潮,出現(xiàn)鐘擺現(xiàn)象。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與白居易《與元九書》二文出現(xiàn)揚杜抑李傾向,分別從文體、政治教化兩方面來貶低李白詩,這與元白詩派的詩歌理論跟創(chuàng)作實踐密切相關(guān)。元白的揚杜抑李說過火了些,韓愈表示不滿,他在《調(diào)張籍》、《薦士》等詩中提出李杜并駕齊驅(qū)說。韓孟詩派中的中堅人物李賀,進(jìn)一步將李白的浪漫詩風(fēng)發(fā)展到極致。元白之后,中晚唐時期出現(xiàn)尊杜而不排李、李杜并尊的局面,杜詩寫實與李詩浪漫交融貫通,二者相互作用使晚唐詩壇出現(xiàn)多姿多彩的面貌。這時期的詩人大多程度不等地受到了李白詩熏育。學(xué)習(xí)李白樂府和七古的有孟郊、李賀、張碧、馬戴、劉叉、貫休、陳陶、吳融、修睦等人。學(xué)習(xí)李白絕句的有李益、李賀、劉禹錫、杜牧、張祜、韋莊等人,這些人形成了一個繼承李白浪漫詩風(fēng)的詩人群。劉禹錫、杜牧的五七言絕句,在精神氣質(zhì)與藝術(shù)風(fēng)格上與李白一脈相承,直接盛唐氣韻,成為晚唐詩壇的絕響。
晚唐詩人幾乎無人不談李白,只是學(xué)李白詩的著眼點各有不同。他們高度地評價了李白的詩才和人品。皮日休在《劉棗強碑》中極力稱贊李白想象奇特、光怪陸離的詩風(fēng),在《七愛詩》序中指出李白詩“真放”的特點。鄭谷《讀李白集》、釋齊己《讀李白集》二詩透露出李白集在晚唐的流布訊息。杜荀鶴在《經(jīng)青山吊李翰林》中將李白視為千古難得一見的大詩人。釋貫休詠李白之詩多達(dá)9首,在《古意九首》其8、《觀李翰林真》詩中把李白塑造成一個笑傲權(quán)貴、放浪不羈的形象,視李白為下凡的星精。李白一生游歷之地,尤其是江南一帶留下了李白的蹤跡,成為后代文人騷客登臨憑吊的勝地,出現(xiàn)了大批的詠懷詩歌。姚合、李群玉、裴說、許裳、吳融、鄭谷、韋莊、曹松等詩人集中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后人的憑吊與登覽,在某種程度上顯現(xiàn)了李白及其詩的巨大影響。
五代詩風(fēng)只是晚唐的延續(xù),李白詩的反響沒有超出前代。李白的形象在這一時期筆記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而且進(jìn)行演繹、神話,敷衍出了很多有關(guān)李白的傳說?!堕_元天寶遺事》、《唐摭言》等書中均有李白的記載,不過已經(jīng)傳說化了,將李白作為人格的偶像加以美化和仙化,成為唐代主體人格高揚的象征,遠(yuǎn)遠(yuǎn)超過詩歌層面的意義,上升為文化層面的表征。五代史學(xué)家劉昫在《舊唐書·李白傳》中引用元稹所寫杜甫墓志銘重提抑李揚杜的老調(diào),已開宋人抑李揚杜的新聲,這是另外一個話題,需要再作探討。
[1]魏顥:《李翰林集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48頁。
[2]李白:《江夏送倩公歸漢東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七,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80頁。
[3]李陽冰:《草堂集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46頁。
[4]樂史:《李翰林別集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53頁。
[5]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77頁。
[6]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68頁。
[7]詹锳:《〈李白集〉版本源流考》,《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541頁。
[8][24]《中國李白研究》2005 年集,黃山書社,2005 年版,第 289、284頁。
[9]《中國李白研究》2012年集,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320頁。
[10]《全唐詩》卷八百六十,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719頁。
[11]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附錄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898頁。
[12]《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96頁。
[13]《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311頁。
[14]《唐國史補》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頁。
[15]《唐摭言》卷十三,《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2頁。
[16]《本事詩》,《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6頁。
[17]裴敬:《翰林學(xué)士李公墓碑》,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69頁。
[18]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附錄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7頁。
[19]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36頁。
[20]張錫厚:《敦煌本〈李白詩集〉殘卷再探》,《中國李白研究1992-1993年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32頁。又載《敦煌本唐集研究》,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05頁。黃永武:《敦煌所見李白詩四十三首的價值》,《敦煌的唐詩》,臺灣洪范書店,1987年版。
[21]殷璡:《河岳英靈集》,《唐人選唐詩十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0頁。
[22]韋莊:《又玄集》,《唐人選唐詩十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48頁。
[23]韋縠:《才調(diào)集》,《唐人選唐詩十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44頁。
[25]王紅霞:《宋代李白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
[26]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61頁。
[27]《李白數(shù)據(jù)匯編》(唐宋之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