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學

黃河、運河與海塘是中國古代大型公共水利工程的典型代表，但對上述三者日常管理體制的分析極其罕見。制度研究成為目前全球環(huán)境變化問題中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制度被定義為由各種權利、規(guī)則以及決策程序組成的體系。學者們認識到：制度在人與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過程中，既是問題的制造者又是問題的解決者，然而，要搞清楚這一錯綜復雜的作用本質并非易事①［美］Oran R.Young、Leslie A.King、Heike Schroeder主編：《制度與環(huán)境變化——主要發(fā)現、應用及研究前沿》之《為政策制定者準備的摘要》，廖玫主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II頁。。其實，制度產生與出籠的復雜過程以及相關環(huán)境、政治因素具有的重大作用，是理解與環(huán)境有關的制度問題的重要視角，更能理解制度的復雜性及其本質。本文以清代兩浙海塘歲修、搶修制度為例，分析制度建設的復雜過程與自然環(huán)境變化、中央對地方統(tǒng)治間的復雜關系，探索文理交叉分析與環(huán)境有關的制度問題新路徑。

一、抄沒犯官家產作為常態(tài)歲修經費

兩浙海塘雖自唐代即開始建設，但直到明末江槽從南大門改到中小門、旋即又突變到北大門之后，北岸的塘工開始系列實施，日常管理體制的系統(tǒng)化和制度化方提上議事日程。錢塘江河口動力條件復雜，潮差大，海岸主要為分選優(yōu)良的粉沙，灘岸沖淤無常，河床有劇烈的平面擺動和縱向沖淤變化。江流、海潮動力和灘岸河床變化互為因果①陳吉余：《海塘——中國海岸變遷和海塘工程》，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江海門戶有三：省城東南龕、赭山間為南大門;禪機、河莊山間名中小門;河莊之北、海寧海塘之南名北大門。三門橫江截海，與海潮走勢和海塘安危密切相關②《內大臣海望請尖塔兩山建立石壩增設官弁疏》(雍正十一年三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五。。明末以前，南大門是江流、海潮出入通道。崇禎十六年至順治二年 (1643—1645)間，主槽由南大門移至中小門。康熙五十四年 (1715)，潮汐直逼塘根，則至少大溜已經走北大門，甚至可能江流、海潮全歸北大門③陶存煥、周潮生：《明清錢塘江海塘》，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8頁。。在此自然環(huán)境變化大背景下，兩浙塘工次數急劇增多且效果不彰。

雍正二年 (1724)大潮災后，幾經周折，皇帝派遣此前擔任浙江巡撫的朱軾到現場勘查并制定了詳細的海塘工程計劃。該計劃在雍正四年 (1726)完成。朱軾設計的塘工主要是針對雍正二年 (1724)特大潮災的維修和防護，潮走北門對海寧和海鹽等地海岸的沖擊并未改觀，此工程以西一帶塘工并不在當時設計考慮范圍內，日常維修將繼續(xù)并異常必要。

雍正五年 (1727)兩浙塘工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李衛(wèi)制定了全面歲修制度。上年夏秋雨水過多，本年二月歲修筑普兒兜四十丈草壩一座、修老鹽倉姚家堰1055丈朽爛草塘，用銀6583.3兩。姚家堰至草庵從前乃土塘，沙洗日削僅剩一條土埂，必須改建草塘826.4丈，需9353.364兩白銀。可是，雍正二年 (1724)大潮災后兩浙海塘工程中的經費，主要來自打擊海寧陳家以及其他犯罪官員所得銀兩，此時這些銀兩已花費殆盡④雍正初年兩浙塘工決策與建設中驚心動魄的政治斗爭，詳見拙稿《“浙江吏治、海塘為第一要務”：雍正朝兩浙塘工的歷史地理學解釋》，待刊。。新工經費問題嚴峻。

其實，海寧海塘從康熙末年形成穩(wěn)定的歲修制度，但其他鄰近縣份的塘工不能從中得益?？滴跷迨吣?(1718)和五十九年 (1720)朱軾利用海塘捐納修筑魚鱗大石塘，工竣后把剩余銀兩作為歲修經費且隨捐隨修?？滴跷迨拍甑接赫?(1719—1724)，每年用一二萬兩歲修，逐年報銷外尚存司庫銀63232.08兩，還有追賠塘工、認修海塘繳納的贖罪銀和捐修銀兩等均存庫以備海塘維修。

此時面臨的問題是，錢塘江兩岸各縣塘堤需歲修的地方甚多。如每年隨坍隨補則用費少而保固可久，倘因循不修則坍塌漸多工費即巨。不過，因西北軍興而裁減歲修錢糧后，兩浙海塘皆坍損于平日而修筑于一時，屢費帑金。海鹽、蕭山、錢塘、仁和等縣江、海塘需搶修處估銀6300多兩，這些工程從康熙五十七年 (1718)開始地方官就請求修筑，但因其他各處塘工更緊要而被暫緩，目前形勢危急需及時修筑。

李衛(wèi)奏請將前任巡撫黃叔琳查抄浙江原籍淮徐道潘尚智家產案內當鋪、田地、房屋和零星器皿等物價值十萬兩有奇，作為抵補各縣雍正四、五兩年歲修銀，剩余的變價以備將來歲修。原有歲修銀只供海寧塘工使用，其他各縣海塘歲修是從俸工公項內動支，遇到缺乏時塘工則因循茍且。現俸工停捐、公項亦俱歸出，而塘工緊要尤其海鹽石塘系頂沖尤險，如果不抓緊歲修，將來定釀大工。李衛(wèi)呈請日后兩浙各縣海塘歲修均從此庫存項內動支⑤《撫臣李衛(wèi)請筑浦兒兜草壩、老鹽倉草塘疏》(雍正五年二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

四月十五日，雍正聲稱知道潘尚智出身微賤、行為不端，但因馬爾齊哈再三薦其熟練河工，姑容其擔任道員年余，馬爾齊哈事情敗露后訪查其保舉潘尚智之事，查獲潘尚智不法行為并將其革職抄家，但潘尚智不思悔改且與慶元私下行如鬼蜮，命將潘尚智隱匿家產查出作為塘工經費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起居注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 (以下版本不贅)，第1197頁。。雍正嚴懲不法貪腐的同時，極力顯示先見之明，這是他一貫的手段和做法。其主因乃推薦潘尚智的馬爾齊哈是廉親王黨羽⑦戴逸、李文海主編：《清通鑒》，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1頁。。歲修制度因而形成并找到固定經費。

當年歲修范圍和經費明顯增長。七月風潮，海鹽附石土塘刷矬，修筑用銀738兩。八月，姚家堰西至草庵土塘改建826.4丈草塘并接修69.6丈、修舊石塘1024丈，用銀9305.364兩。改為草塘是為適應自然環(huán)境變化，此處已成頂沖，石塘使潮勢對海岸沖擊力更大，草塘可消除沖力。李衛(wèi)強調歲修可防微杜漸，“若每年隨坍隨補則用費少而保固可久，倘因循不修則圯壞漸多工費即矩”①《兩浙海塘通志》卷四，第19頁。。

二、查嗣庭案與歲修制度成立

雍正五年 (1727)兩浙海塘歲修制度的確立，更重要的原因是工程中政治因素加強。早在二月初九日，諭令動司庫銀四萬兩，由巡撫李衛(wèi)會同將軍鄂米達、觀風整俗使王國棟以工代賑，疏浚河道或修筑城垣，以便小民就近傭工糊口，經費不足可續(xù)請。這是因上年秋冬間雨水稍多，收成略歉。今年青黃不接時已令地方平糶米價，擔心貧民生活②《雍正朝起居注冊》，第980頁。。

雍正對浙江海塘和水利等工程興趣超常，背景乃因査嗣庭案的影響和去年十月設立觀風整俗使③鄒建達、熊軍：《清代觀風整俗使設置研究》，《清史研究》2008年第3期。，嚴苛統(tǒng)治兩浙的同時還需懷柔，賑災關系到天人感應。雍正處理完年羹堯集團后，開始剪除隆科多集團的勢力。雍正四年 (1726)九月開始，皇帝殘酷處理海寧出身的查嗣庭，史稱查嗣庭案④馮爾康、許盛恒、閻愛民：《雍正皇帝全傳》，學苑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頁。閻璐：《查嗣庭案與雍正時期政治文化》，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此案是打擊浙江姻親政治集團的一個步驟。査嗣庭的妻子為陳恂永之女，陳家對査案愛莫能助。雍正的統(tǒng)治政策針對江浙士紳集團⑤賴慧敏：《清代的皇權與世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8—59頁。。

査嗣庭日記中記載有很多災異問題，成為被嚴辦的原因之一。天人感應說強調，凡遇新皇登基、重大節(jié)日和吉慶日，天氣變異標志著不能順天應民、無法長治久安。雍正前期講災異或祥瑞有很強的政治意義。搞禎祥合乎雍正要求，是支持政權表現;講災異被厭惡，不管有意與否，都被認為是反對或蔑視政權。査嗣庭日記中提到的災異，不論實情抑或捏造，都被認為是蔑視或反對朝政⑥顧真：《査嗣庭案緣由與性質》，《故宮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1期，第11—15頁。。因而，雍正對現實中尤其汪景祺和査嗣庭家鄉(xiāng)的災異尤為關注。他要用實際行動減少災異對民眾生活的影響，樹立在臣民面前的權威和形象⑦《雍正朝起居注冊》，第742—743頁。。雍正對浙江賑濟工作格外關心，他不能讓災情打了自己和李衛(wèi)的臉龐。

雍正五年 (1727)六月初二，上諭駁斥流言蜚語時提到浙江風俗，海寧屠城謠言可能與汪景祺、査嗣庭文字獄導致地方民眾心理恐慌有關⑧《雍正朝起居注冊》，第1283—1284頁。。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李衛(wèi)題請的全面歲修建議很容易被批準。歲修可保證海塘日常安定，這對強調天人感應的雍正皇帝而言，也是樹立個人威信和保證皇權威嚴所必須的。當年，在召回隆科多前夕，查嗣庭被掘棺戮尸、子查沄被判斬監(jiān)侯、家屬流放三千里、家產被變價作為浙江塘工經費。查嗣庭是雍正處理隆科多集團與科甲朋黨中的犧牲品，受此案牽連的江西巡撫汪漋被降四級赴浙江塘工效力⑨《雍正朝起居注冊》，第1237—1238頁。閻璐：《查嗣庭案與雍正時期政治文化》，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皇帝重視塘工質量加上海塘工程在當時的特有政治含義，使臣工更注意日常防護，沒有人愿意因為工程質量不佳而政治上被處以極刑。八月到十月塘工重點在東塘錢家阪[10]《撫臣李衛(wèi)請修錢家坂塘工疏》(雍正五年十月)，《兩浙海塘通志》卷四。，這是前述工程的延續(xù)。海潮走北大門，陳文港和小文前海塘有效御潮時，潮勢自然對相鄰的浦兒兜、老鹽倉和草庵形成更大沖擊。將來這里塘工筑完，潮水繼續(xù)對鄰近海塘形成沖擊。下述塘工可如是觀之。

歲修一般在當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春汛前進行，需事先把工程情形及估算銀兩上報工部，批準后才能核銷。但是，如果每年夏秋大汛遇異常情況，這種制度會阻礙海塘工程及時修補，不利海塘穩(wěn)固。于是，遇險搶修就尤為重要。

三、曾靜案與搶修制度的曲折建立

雍正六年 (1728)正月，春汛潮猛，老鹽倉迤西三官堂草塘沖坍五丈、裂縫二三十丈，塘外護沙尚存二三丈至十余丈。二月十四至二十二日連潮大汛，加上東南颶風，護沙被沖刷殆盡，塘根搜空，坍裂歪斜六百六十多丈。李衛(wèi)發(fā)歲修銀八千兩搶筑迎水壩或貼塘加筑石工。三月初，老鹽倉西首塘外漲沙被沖刷殆盡，潮頭直射塘身，只能在患口筑草壩草塘。一日兩潮淘洗塘根，此地數里活土浮沙，承載巨石即致底陷，無法筑石塘。用木樁加釘，俄頃仍復拋起。沿塘數里隨坍隨修，或于塘內再筑一層，或小汛時挖深裹塘幫砌護塘①《督臣李衛(wèi)請修海寧老鹽倉海塘疏》(雍正六年三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

當年八月，潮勢洶涌，沿塘護沙被沖洗殆盡。李衛(wèi)題報丈尺，照每年加修之例施工②楊榮：《海塘攬要》卷六。。海寧南門外民、阜號石塘、華岳廟前及平橋西小石塘的塘根被沖、坦水坍海，冬月未漲沙則來年桃汛定成險工。這些地方需隨坍隨修，待秋汛過后看是否有漲沙來確定下一步工作安排。楊家莊一帶亂石塘加土培闊暫可保固，夏秋大汛將漫溢，馬牧港一帶樁板亂石有一千丈土塘以前只加條石一層，現潮水漫溢需加筑高厚。這兩個地方也因搶修才未出現大險情。翁家埠一帶原無官塘，臨海月牙灣不能保固，接建草塘。歲修涉及海寧、海鹽、會稽和錢塘。北岸重點在海寧南門外，潮汐淘空塘根，石塘坍塌，潮流影響西面馬牧港、老鹽倉一帶。歲修用銀18185兩，八月搶修海寧塘工用20025兩。加修題請和報銷程序麻煩且沒有形成定制，為應對日益嚴重的日常維修，李衛(wèi)在十二月題請建立搶修制度③《督臣李衛(wèi)請修海寧海塘及錢塘等縣江塘疏》(雍正六年十二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

對塘工特性的認識和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是李衛(wèi)請求建立搶修制度的主要原因。歲修主要功能是防微杜漸，受各種因素限制歲修多安排在當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很難顧及夏秋大汛特殊險情④歲修日期所受因素限制，見拙著《明清“江南海塘”的建設與環(huán)境》第十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敖Ｌ凉ぴ员Ｗo民生，而潮汐沖擊月異歲遷，若不逐年預為搶修培筑，瞬息即成大險之工，費多勞倍。”⑤雍正《浙江通志》卷六十五。雍正七年 (1729)八月十一，李衛(wèi)奏稱海寧塘工“務須先事預籌備料積土，以應不時搶修之需。若平日輕忽泛視，小則次工變?yōu)樽铍U，大則潰決不可收拾。此臣數年以來，每歲幾次親往查勘，逐段修筑防范，預購料物，準備不虞”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浙江總督李衛(wèi)奏報海寧塘工情形并動項備料搶護折》(雍正七年八月十一日)，載《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簡稱《雍正朱批》)，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6冊，第342頁。。

李衛(wèi)設想的搶修制度在工部并無成例，搶修制度建立頗費周折。按慣例，工程全憑預估經費，預估后不題明而任意增添則不能報銷。工部認為：雍正六年 (1728)修筑老鹽倉西面三官堂一帶草塘以及加修盤頭等工所用銀兩不符報銷慣例;當年修筑續(xù)坍最險70余丈工程，系用未筑盤頭75丈之物料，不可能經費相抵。李衛(wèi)就此與工部展開了一年多的拉鋸戰(zhàn)，四次請求報銷均被工部所駁斥。

身為地方大員的李衛(wèi)就屢次被駁斥的經費報銷問題和工部叫板，對于一般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可能要冒被工部和其他官員參奏塘工貪腐的危險，李衛(wèi)敢這樣做并最終促成搶修制度建立，除了是皇帝寵臣外，還與當時兩浙塘工特有的在治理兩浙中的象征意義密切相關。這些均要從雍正七年 (1729)七月皇帝對兩浙塘工重要性認識的空前提高和當時復雜的政治社會背景來分析。

雍正七年 (1729)七月大汛，布政使高斌撥銀四千兩，命杭嘉湖道王斂福加緊搶修。七月十五日，署理巡撫蔡仕舢到海寧查勘塘工，并虔誠祭祀潮神“宣圣恩以祈默相”。對此折雍正的批示包含三層意思：首先，塘工非人力左右，關鍵在祈求神佑，不能把忠君留在口頭;其次，海塘防御不可懈怠，置備料物不可惜費，假使不動國家經費，開捐要自愿，追賠犯官不手軟;再次，最關心浙江的兩件事是海塘與吏治①《署浙江巡撫蔡仕舢等奏修筑海寧被沖塘工及賑災情形折》(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五日)，載《雍正朱批》第15冊，第884—885頁。。

朱批暗含對兩浙事務空前關注，整頓吏治非僅關心官場腐敗，背后有更深的政治因素。雍正六年 (1728)九月，反對科甲朋黨的斗爭還未結束，發(fā)生曾靜案?；实劬痛藝兰訉徲嵶凡?，株連多人，引發(fā)轟動社會的呂留良文字獄。皇帝對此案的處理集中在：首先，清查制造誣陷誹謗的流言蜚語和倡導“華夷之防”的罪魁禍首，從嚴懲治，清源塞流;其次，通過逐條批駁流言邪說來打一場思想戰(zhàn)，改變在思想輿論方面的不利局面，鞏固統(tǒng)治②馮爾康、許盛恒、閻愛民：《雍正皇帝全傳》，學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7—138頁。。早在雍正四年 (1726)因查嗣庭案設立的浙江觀風整俗使，此時顯得更重要。七月初八，再次強調天人感應，整頓吏治，訓斥群臣，也為觀風整俗③《雍正朝起居注冊》，第1355—1359頁。。更直接原因是，曾靜供稱在湖南聽說雍正令浙江重開捐納，欲用銀六百萬兩修西湖作為游幸之地④孟森：《清初三大疑案考實》，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9頁。。雍正朝西湖景觀建設與清代文化政治密切相關，李衛(wèi)花費大量資源與精力美化西湖，是應對此前文化政治危機的需要⑤汪利平：《杭州景觀建設與清代文化政治》，載夏明方主編《新史學》第六卷《歷史的生態(tài)學解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61—182頁。。此處雍正明顯遇到兩難，修筑西湖是想解決文化政治危機，但在社會上造成了更大的政治合法性危機，處理曾靜案顯得更重要和迫切。雖然雍正駁斥此說法子虛烏有，但直接停止捐納會有欲蓋彌彰之嫌。利用捐納把塘工修好，無疑是在臣民面前樹立其一心為兩浙百姓的形象之良機。因而，雍正在蔡仕舢奏折朱批中強調捐納自愿。在此大背景下，海塘工程關系民生和統(tǒng)治形象，自然與觀風整俗被視為兩大要務。

雍正的批示使浙省官員更重視海塘工程。蔡仕舢從鹽政撥銀萬兩并將原收九七平色銀撥交海寧⑥《署浙江巡撫蔡仕舢奏酌撥海塘銀兩預備料物折》(雍正七年閏七月初二日)，載《雍正朱批》第16冊，第7頁。。李衛(wèi)于閏七月初旬撥銀一萬兩搶修，續(xù)撥三萬兩備料⑦《督臣李衛(wèi)請另筑石塘并筑盤頭草壩疏》(雍正七年)，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署理總督性桂和署理巡撫蔡仕舢刻意逢迎圣意，把因新漲沙洲出現導致交叉潮和對撞潮改變夏秋大汛潮流方向而使得北岸海塘穩(wěn)固，均歸結于皇帝感動上天而出現的祥瑞。這種拍馬自然深得雍正歡喜，皇帝借機強調忠君能為塘工帶來更多好處。正當性桂、蔡仕舢通過塘工中神靈顯現討好雍正時，李衛(wèi)參奏今春以來兩人在塘工中瀆職。六月時，丁憂候旨的李衛(wèi)命令不時修補念里亭一帶的險工，但塘腳刷深、木樁無力、石工多有歪斜。七月二十六、七等日淫雨連綿，小汛導致坍卸矬裂不斷。性桂、蔡仕舢不肯撥款備料，經李衛(wèi)多次面催方到現場查看一次但未采取措施。閏七月初，李衛(wèi)扶母親靈柩回鄉(xiāng)時正值大汛，令鹽驛道撥銀萬兩，命星夜搶修。七月二十六至閏七月初四，東西二塘坍矬570余丈，經搶修不知能否度八月大汛，建議預備物料⑧《浙江總督李衛(wèi)奏報海寧塘工并動項備料搶護折》(雍正七年八月十一日)，載《雍正朱批》第16冊，第342頁。。

得知性桂和蔡仕舢在塘工中的瀆職后，皇帝責罵蔡仕舢與性桂是不重視塘工的庸才，把塘工寄托于神靈保佑并讓李衛(wèi)負責⑨《署浙江總督性桂奏再陳查勘海寧潮汛情形折》(雍正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載《雍正朱批》第16冊，第445頁。。雍正的責罵反映出對李衛(wèi)意見的重視，還說明對兩浙事務心急如火，必須在打擊異端思想和平息流言的同時保證塘工安全，這是在臣民面前樹立天人感應的必要手段，懷柔與強硬雙管齊下?；实坶_始多渠道了解塘工最新消息，建設海神廟更多是政治需要，雍正急于通過此舉彰顯君權神授和上天眷顧[10]海神廟建設與環(huán)境變化、王朝政治的復雜關系，詳見拙稿《雍正朝鹽官海神廟建設中的環(huán)境與政治》，《歷史地理》(第29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皇帝的大力支持，使李衛(wèi)在兩浙塘工中占有絕對主導地位，塘工的歲修和搶修得以受到足夠重視，可是當年九月初的風潮幾乎斷送了該兩項日常維護制度。九月初一日夜大雨至初二未初時，潮頭過后潮水漸長又挾東南風勢幾與塘平，華岳廟、念里亭等處石塘上之土漏洞甚多。申時忽轉為西北風，潮水漸消①《署浙江總督性桂等奏報海塘近期潮勢折》(雍正七年九月十三日)，載《雍正朱批》第16冊，第582頁。。此次大潮使新塘工出現。李衛(wèi)同性桂、蔡仕舢決定：三年內把荊煦廟至草庵一千九百余丈草塘改為石塘，頂沖處修挑水壩;在陳文港、小墳前、薛家壩及念里亭等處筑挑水盤頭大草壩五座，延緩水勢，引漲沙聚集②《李衛(wèi)題請于海寧縣荊煦廟等處草塘內另筑石塘又于陳文港、小墳前等處筑盤頭草壩五座疏》 (雍正七年八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

李衛(wèi)和性桂決定在荊煦廟至草庵改建石塘，更大程度上是明哲保身。正如前述，在曾靜與呂留良案特定背景下，海塘工程和觀風整俗被雍正視為是兩浙治理中相輔相成的兩件大事，性桂和蔡仕舢因管理塘工不力被皇帝斥為庸才，李衛(wèi)被雍正視為兩浙塘工管理的中流砥柱自然面臨巨大壓力，此時李衛(wèi)和性桂很容易就建設石塘達成一致。改修草塘為石塘的地方位于翁家埠邊灘，緊鄰當年朱軾修筑的魚鱗大石塘，接筑石塘可免因草塘坍塌而被問責。

雍正八年 (1730)四月初一日，盤頭壩筑完③《督臣李衛(wèi)請?zhí)碇P頭大壩増設兵弁疏》(雍正八年)，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六月初五起大風晝夜不息，間有陣雨④《浙江總督李衛(wèi)奏報海洋颶風過境情形折》(雍正八年六月十七日)，載《雍正朱批》第18冊，第932頁。。李衛(wèi)仍以日常維護為主：加筑盤頭，搶修險工，添砌大石坦水，增培后護幫堤。值得注意的是，工程中加入更多宗教和五行東西，重修鎮(zhèn)海塔、鑄造鐵犀牛以五行生克，期望神靈能幫助塘工。借助五行保佑海塘安全，是因本年四月京師抗旱導致雍正自省為政得失⑤戴逸、李文海主編：《清通鑒》，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013頁。?；实鄞饲耙恢睆娬{大型公共工程中要盡人力聽天命，說忠君會保佑工程安全⑥《署南河總督尹繼善奏報秋水情形折》，載《雍正朱批》第16冊，第41頁。。李衛(wèi)除通過工程措施維護塘工安全外，還需通過五行的方法祈求塘工平穩(wěn)，并借此向皇帝表明自己所作的各種努力。

皇帝對兩浙海塘工程安穩(wěn)的渴望以及李衛(wèi)在塘工中歲修和搶修制度效果明顯，使得李衛(wèi)有信心和膽量上折給雍正請求把搶修制度化。李衛(wèi)于雍正八年 (1730)九月初六上折，說明塘工中歲修制度的重要性?！皬膩砗Ｌ琳蘸庸ぶ泄佬?、搶修、歲修之分，而與別項工程之一定者不可一概而論也?！比绻穷A算確定后不再更動的大型工程，自然應以預算為依據且題準后方敢動用?？墒牵Ｌ脸毕页?、東坍西漲，頃刻變幻，當年在修筑六百六十丈之原疏內即聲明，再有坍裂上緊保護隨坍隨修。原估議筑盤頭七十五丈，趕筑之際潮勢紓緩且有新漲沙涂，按計劃施工則糜費錢糧。夏秋間潮勢西沖，有七十余丈海塘因塘外沙涂被刷、潮頭直射塘身而成最險，故將原題估筑盤頭七十五丈工料，移為續(xù)修塘內添筑盤頭。此工如題明工部并等到回復需數月時間，險工隨時可能出現更大問題。兩者長度相同，工料剛好相符。此實移緩就急，因時制宜不得不然之勢。朱批說，知道了事情真相，自有安排⑦《浙江總督李衛(wèi)奏陳報銷地方工程錢糧工部非理搜求無案不駁案難完結折》(雍正八年九月初六日)，載《雍正朱批》第19冊，第133—135頁。。不難想象，正是在雍正授意下，工部同意報銷搶修銀兩，搶修制度正式形成。

暫時無條件也沒有必要大規(guī)模修筑魚鱗大石塘的情況下，歲修和搶修是治理塘工的主要策略。雍正九年 (1731)二月二十日李衛(wèi)在土塘低薄處添筑石工⑧《浙江總督李衛(wèi)奏報巡閱乍浦水師滿營官兵并查勘平 (湖)海鹽等地塘工折》(雍正九年二月二十日)，載《雍正朱批》第19冊，第1053—1054頁。，十一月歲修北岸海塘⑨《督臣李衛(wèi)續(xù)修海寧等四縣塘工疏》(雍正九年十一月)，載《兩浙海塘通志》卷四。。即使在李衛(wèi)調任直隸總督后，歲修和搶修還主要是繼任者的主要工程策略。后來的實踐證明，即使在開始大規(guī)模修筑石塘的情況下，歲修和搶修還是維護海塘安穩(wěn)的主要措施。隆昇在全面主持兩浙海塘工程的兩年內，因為逢迎皇帝愛好專注于中小門引河和塔山石壩工程而忽視了海塘歲修和搶修，結果雍正十三年 (1735)夏天小汛風潮導致海塘幾乎全面癱瘓，教訓深刻[10]雍正朝中小門引河工程問題，詳見拙稿《雍正朝海塘引河工程中的環(huán)境、皇權與滿漢問題述論》，《歷史地理》(第30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結 語

兩浙海塘歲修和搶修制度成立過程中，浙江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雍正統(tǒng)治兩浙的策略和手段，比海塘工程的客觀需要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

歲修制度全面建立的雍正五年 (1727)，皇帝對浙江海塘和水利工程興趣超常，其背景是査嗣庭案和此前設立觀風整俗使，嚴苛統(tǒng)治的同時還需懷柔。全面歲修可保證海塘日常安定，這對強調天人感應的皇帝而言，是樹立個人威信和保證皇權威嚴急需的。歲修一般在當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春汛前進行，這會阻礙夏秋大汛遇異常情況及時修補，雍正六年 (1728)底李衛(wèi)題請建立搶修制度。遲至雍正八年 (1730)九月初在皇帝指示下，四次被工部駁斥的搶修制度最終形成。搶修制度的正式建立，與當時兩浙塘工特有的在治理兩浙中的重要作用密切相關。雍正六年發(fā)生的曾靜和呂留良案，使皇帝把吏治與海塘提升到統(tǒng)治兩浙最重要的事情的高度。署理總督性桂、署理巡撫蔡仕舢刻意逢迎圣意，把因新漲沙洲出現導致交叉潮和對撞潮改變夏秋大汛潮流方向而使北岸海塘穩(wěn)固，歸結于皇帝感動上天而出現祥瑞。李衛(wèi)參奏兩人玩忽職守，皇帝把塘工寄托于神靈保佑和李衛(wèi)負責。雍正對性桂和蔡仕舢的責罵反映出對李衛(wèi)的充分信任，還說明對兩浙事務心急如火，必須在打擊異端思想和平息流言的同時保證塘工安全，以此樹立天人感應的形象。歲修和搶修保持了塘工穩(wěn)定，也讓皇帝理直氣壯地強調忠君才能獲得天佑。因而，李衛(wèi)有膽量和信心通過皇帝達到建立搶修制度的目的。

在理解古代大型公共水利工程的各種制度中，不僅要考慮工程技術，更要注意制度建立決策過程中中央政府面對復雜的政治局勢和變化所做的全面考慮，此時往往政治比環(huán)境更重要。通過自然環(huán)境變化與政治統(tǒng)治綜合考察的視角，方能對該類型問題有更為深入、全面的了解，這更顯示出研究中文理交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