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志芳
本刊策劃
涇渭交界20年
Going Between the Borders of Arbitration for 20 Years
□姜志芳
與老羅見面時,他正在收拾私人物品。再過幾天,他就要退休了。目光溫柔地撫摸著辦公室里的桌椅,老羅說自己真的不愿接受采訪,好在要退休了,就當哥們兒私下閑聊?!爸俨眠@職業(yè),就像‘涇渭’兩條河,你既不能走在‘涇河’里,也不能走在‘渭河’里,只能走在兩條河的交界處。”
20年前,年近不惑的老羅滿懷激情,來到區(qū)仲裁科。在這里,他裁決、調解了成千上萬個案件。
老羅說,做仲裁員很累很苦。近年來,隨著《勞動合同法》的施行,全國勞動爭議案急劇上升。老羅所在的市,前年勞動仲裁案受理數(shù)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10萬起。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說,該市平均下來,每100個勞動者中,就有一人打官司。而老羅所在的區(qū),又是該市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外資、合資、民企特別多,其一年案量竟占到該市的1/3。老羅說,他最忙的時候,考慮到職工要上班,雙休日也開庭。最多時,他一天開5個庭,真的是有上班時間,沒有下班時間。
即便忙得腳不沾地,老羅還是頗有成就感。多年來,他是該區(qū)的“王牌”調解仲裁員,經(jīng)他手調解的勞動爭議案,那是多了去。比如:世博會期間,由于各種所有制企業(yè)參與了基建、接待、展出等各種事務,臨時聘用的人員特多,導致為加班費、勞動關系歸屬等爭議猛增。這些案子,涉及的面廣,影響又大,最佳的結果只能是調解,而他的調解率竟然達到了95%以上。
最令老羅自豪的,還是破解疑難雜癥。老羅說,那簡直就是做福爾摩斯。有一次,一個名叫陳福旺的木工請律師上門,要求企業(yè)歸還欠款。企業(yè)不允,陳福旺把企業(yè)告到了仲裁庭。開庭時,代理人說,陳福旺是這家紅木制品廠的木工,干了一年多,企業(yè)沒有與他簽訂勞動合同、未繳社保,還拖欠了他的工資。為了證明所言無虛,代理人出示了一張經(jīng)營者親筆寫的欠款證明。該證明蓋了這家企業(yè)的公章,寫明了欠款3000元。但被欠人的姓名寫的是陳旺福,“旺?!眱勺执蛄艘粋€調換符。
老羅本來以為這個案子鐵證如山,企業(yè)想賴也賴不掉。哪知,企業(yè)經(jīng)營者竟然說,陳福旺不是他們的職工。他那里有個叫陳旺福的人,企業(yè)欠了陳旺福錢。至于那張欠款證明,則是陳福旺拾到后,打了調換符借此欺詐企業(yè)。老羅讓企業(yè)把陳旺福叫來,人來了,拿出身份證,竟真的是“陳旺?!薄?/p>
這案子咋裁?老羅是個細心人。他通過全市聯(lián)網(wǎng)的仲裁內部網(wǎng),查陳福旺是否有案底。結果讓他查到了:陳福旺一年前曾與另一家企業(yè)發(fā)生過“欠款”勞動爭議,最終裁定陳福旺虛假陳述。那么這一次,陳福旺又弄虛作假了嗎?老羅為了搞清真相,他決定親自上門取證。
約妥當事雙方后,老羅等在企業(yè)門口。陳福旺來了,老羅一見他便說,我想上廁所,不知廠子的廁所在哪里?陳福旺領他去后,老羅又說,你在哪里睡覺?陳福旺把他領去宿舍,不僅指出了床位,還說出與他同宿舍的工友名。
一系列的當面指認后,當事雙方仍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老羅下筆裁決:與申請人(陳福旺)拾到欠款證明改動相比,被申請人(企業(yè))寫錯姓名改動的概率更大,因此,裁決被申請人支付3000元欠款。
該案孰是孰非至今還是一團謎,但一審、二審都支持了老羅的裁決。老羅說,破解這樣的案件,他感到人生特別有意義。
獲得成就感的同時,也難免有不爽的時候。老羅說:“做仲裁的,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有時身不由己。不少時候,朋友、同事或方方面面的關系打招呼,而有些人他得罪不起。”這時,他只能堅守內心的原則:盡量調解。如果調解不成,就視情裁決。
視情裁決說穿了就是平衡當事雙方的利益。有一個案子,承包人沒有拿到近千萬元的承包款,他裁決承包人贏了,但對承包人提出的企業(yè)單方解除勞動合同應支付20多萬元的雙倍賠償金請求,他沒有支持。老羅說,相比較近千萬的承包款,少得20多萬元,承包人也不計較了。而對另一方,畢竟少支付20多萬元,他也算有所交代。
最讓老羅鬧心的是當事人動用社會關系,領導又插手干預。有一家四星級外資酒店為了順利解除5名保衛(wèi)干部的勞動合同,就派他們去總部培訓。哪知一到總部,就通知他們去大堂執(zhí)勤。5個人不同意,返回酒店上班,結果被酒店開除。從理論上來說,雙方當事人都存在過錯。從保衛(wèi)干部角度看,即便認為企業(yè)安排自己到總部培訓不當,也應該一邊參加“實訓”,一邊通過相關途徑投訴或通過法律途徑解決,而不該返回酒店上班。從酒店方面來看,安排保衛(wèi)干部“實訓”是可以的,但事先應該說明培訓的時間、地點、內容等,而不該直接安排上崗,從而造成變更事實勞動關系的“錯覺”。如此兩難的案件,雙方當事人都動用了關系。職工方通過上訪,獲得了有關領導作的指示:要求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企業(yè)方通過匯報,有關部門也作了批示,要求維護招商引資的大局。領導找到老羅,要他擺平這起案件。老羅說,這件案子根本裁不了,因為無論怎么裁,總有一方不滿意,不滿意的就會繼續(xù)找領導。
最后,為了平息訟爭,老羅請來法律專家召開研討會,還與區(qū)法院進行了裁審對接,先以專家的觀點“壓制”當事人,后要求雙方讓步。由于雙方都認為手中握有王牌,誰都不妥協(xié)。老羅就使出“拖”字訣,案子一拖一年半。其間,職工方有人勞動合同到期了,企業(yè)方則有了新的案件。至此,當事雙方都有了結案子的意向。老羅再調解,先是面對面,聽雙方闡述,確定價碼;再是背靠背,讓雙方代理人回避,由當事人直接參加調解;最后再請來“老娘舅”,讓地區(qū)工會組織兩頭做工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擺平了這件事。老羅自嘲,因為不會做太出格的事,所以,他進步得慢,到退休還是個副科級待遇。不過,想想自己一生沒惹大麻煩,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就坦然了。
繪圖/王成喜
時下,整個社會似乎對勞動仲裁評價不高,但老羅說,仲裁作為勞動爭議的前置程序,很有必要。相比法院,仲裁靈活性更大,可以多一些調解,讓爭議未進法院大門就得以解決。如果沒有仲裁這一關,所有的案件都涌入法院,法院也吃不消,仲裁至少起了緩沖的作用。
仲裁沒有錯案追責機制,老羅認為這是導致仲裁信任度不高的原因之一。一個法官的判決如果在一年內多次被上級法院改判,這個法官就有可能進“黑榜”,影響晉級升遷。而仲裁員即便裁錯再多的案子,似乎也沒人追責。
法律不斷打補丁,影響了裁案的連續(xù)性。地方每年又都會出臺內部裁案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當事人看不到,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案的感覺。老羅拿不繳社保舉例,他所在的市以前是不設追索期的?!秳趧雍贤ā烦雠_后,追索期設定為一年?!渡鐣kU法》出臺后,仲裁不再受理此類案件??墒且驗榘讣啵俨米罱质芾砹?,感覺“有點亂”。
社會需要勞動仲裁,那么,怎樣提高勞動仲裁的社會滿意度呢?老羅認為,設立錯案追責機制是必須的。目前,老羅所在市的另一區(qū)的仲裁院,新任院長推出了追責機制。他的做法是凡被法院改判的案件,必須內部討論,結果上墻公示。僅此一招,仲裁案件的準確率就達到了90%以上?!耙悄惝斨俨脝T,你的姓名老上墻,你裁案時手抖不抖?”
裁審對接也是減少錯案的方式。有些疑難雜癥,仲裁與法院觀點不一,與其日后改判,不如事先溝通,確定統(tǒng)一口徑,這樣就能提高準確率。
老羅最后開玩笑,好多次,他夢見仲裁制度取消了,夠格的仲裁員進法院新設的勞動庭工作,差勁的仲裁員改行。不過,夢醒的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好笑:全國有那么多勞動仲裁員,把他們的飯碗砸了,社會不是不穩(wěn)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