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xué)富
有一個朋友叫米白,寫了一篇“泥巴的故事”。
從前有一座白色的房子,很高很高,像一個塔樓。房子很美麗,包裹著白色的大理石,在陽光照射下,人們遠遠就能看到她反射出的光彩。每每經(jīng)過時,大家都會說:看,多漂亮,那里面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白房子
漂亮的白房子里住著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從小就生活在里面,高高地俯瞰著周圍的一切。小姑娘沒有離開過白房子,這里干凈、舒適,到處都是她所喜歡的柔軟的觸感。白房子很好,但是白房子太小。日日年年,小姑娘看著下面人來人往、花開花謝、四季變遷,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編織著各種美好而精彩的故事。她覺得那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所以決定要離開白房子,到人群中去,到即將發(fā)生的美好故事中去。
她的離開受到了阻止,白房子,在別人眼中是天堂,她為何要離開。但她去意已決,毅然決然走出了白房子,置身于人群中、樹木花草中,以一種新的角度審視著周圍,不再是俯視,而是平視。在這個角度下,她看到了許多白房子里看不到的“景色”。然而,曾經(jīng)貌似快樂的人們臉上居然沒有笑容,他們擰著眉頭,急匆匆趕路;曾經(jīng)鮮艷的花朵,原來花瓣上全是灰塵,還一瓣瓣正在枯萎;更糟糕的是,曾經(jīng)看著是那么親切的土地,在上面走時卻沾了她一腳的泥。
女孩懵了,為什么是這樣?在她編寫的故事里可不是這樣的。沒辦法,她鼓起勇氣往前走,越走越遠,甚至走到過去從白房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路上,總有泥巴濺在她的身上。多臟啊。她忍受不了,就停下來使勁擦身上的泥巴。可是泥巴太多了,走一路,擦一路,都顧不得去看周圍的人和發(fā)生的事。這樣太累了,她終于放棄了—任由泥巴濺個滿身。還好,天沒有塌下來。慢慢的,她習(xí)慣了臟兮兮的自己。后來,她竟發(fā)現(xiàn),臟兮兮的自己是另一番美麗。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泥巴也可以是一種化妝品,不是為了遮飾,而是為了真實。
滿身泥巴的小姑娘漸漸長大,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不再是幻想一個個故事,而是親身經(jīng)歷了一個個故事。這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卻深深吸引著她,讓她繼續(xù)走下去。她決定不再回那個白房子了,雖然那里干凈而美麗。她決定在這個世界上走下去,雖然這里有種種危險,種種不如意。對于這一切,她不僅可以忍受,甚至覺得甘之如飴。住在白房子里的人不理解她,但她自己覺得挺好。
有一天,她對自己說:我很幸福。
囚禁
這篇文字,通篇用象征說話,但大家都能讀得明白。
我是親眼看到米白從自己的白房子里走出來,在生活中自由行走,雖然身上濺了泥巴,卻終于坦然而美麗。
但還有許多人,如同以前的米白,依然住在白房子里,她們美麗,卻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美麗;她們的美麗,只屬于天堂。
也有一些人,她們從白房子里出來,在世界上走動,總是擔(dān)驚受怕,只要身上濺到一點泥巴,就覺得不應(yīng)該,就沒完沒了地擦呀擦。
什么時候,他們能像米白那樣,在真實的生活中行走,身上濺泥,依然美麗呢?
我也想到,有許多父母,他們?yōu)楹⒆釉炝艘粋€小白房子,只讓孩子在白房子里生活,不敢讓他們到世界上走動。他們對孩子說:住在白房子里才安全。又說,爸媽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于是,他們的孩子,在白房子里住得久了,就不太敢到這個世界上來了。有時候,他們從白房子里出來,到世界上走了一遭,濺了一些泥,就轉(zhuǎn)身跑回去,躲在白房子里去了。
但在白房子里,他們并不真正快樂。
這白房子,其實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這白房子里,囚禁著他們的自我。
也有覺醒的父母意識到,真正對孩子好,是讓孩子從白房子里走出來,到世界各個地方去行走,獲得各樣的經(jīng)驗??吹胶⒆由砩蠟R了泥巴,他們也感到欣慰,因為那是生命呈現(xiàn)出來的自然美麗。
在西方有一本書,名字叫《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那些在父母過度保護下的孩子,便如同生活在天堂般的白房子里,過著太純凈、太單一的生活,缺乏跟世界打交道的經(jīng)驗,當(dāng)他們從白房子里出來,就覺得這里臟,那里也臟,無法落腳,結(jié)果只能退回到白房子里去了。
十幾年來,我接待許多來訪者,漸漸有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孩子,因為生命太潔白,不能在世界上生活得好。也正是因為他們太潔白了,我所做的心理咨詢,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在他們太潔白的生命上抹一些泥,讓他們從雪白的小天使變成臟臟的小泥孩。
說到這里,我就想到中國有一位作家叫蕭乾,他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句云:“耶穌笑我一臉泥,我笑耶穌沒枕席”。這是何其真實而親切的生命狀態(tài)呀。
走出來
有人聽到呼喚,從白房子里走出來了。有一個小朋友叫小巖,給我寫了這樣的一封信。
王老師:
讀了這篇小文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其實一直以來都是生活在那座白房子里的人,對我來說,那座白房子還不僅僅是父母的過度保護,還有我自己的自憐自愛。一直以來,我都不愿意走出那座白房子,即便是走出來了,也是被迫的,還在想著回去。遇到事情,不去想辦法解決,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或者繞著走。也許,這正是一直以來我的問題所在:我不喜歡面對真實的世界,喜歡把一切想象成美好的樣子;真實的世界不好,我就想著怎樣再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世界。一直以來,我似乎都是這樣生活著,所以我的生活總是被動的,人際交往也是被動的,我常把由此引起的困難歸咎于環(huán)境太不好??磥硎俏义e了,我必須面對一個臟兮兮的我,而不是使自己永遠保持潔白。
我回信說:寫得多好呀,真是覺察之言。
覺察了,就可以到現(xiàn)實里走路了。也不容易,但我們知道不容易,并且可以堅持。不然的話,我們就只在白房子里生活著,并不真正快樂。因為,現(xiàn)實里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把我們弄得心神不寧。
過去,看到你“潔白”的樣子,生怕身上濺泥,這是一種多么不自由也不自在的狀態(tài)呀。現(xiàn)在,我看到你在朝自由、自在之路上行進了。
在世界上走,會有泥濺在身上,但不怕了,至少當(dāng)泥濺到身上,我們不感到意外了,不會在那里哭喊說:“為什么?為什么?……”好像,這個世界上決不可以有泥一樣。
這許多的“為什么”,是從那些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人嘴里發(fā)出來的。他們拒不接受這個世界有泥巴。
你說得對,白房子成了我們內(nèi)心里的一種防御,不管我們走到哪里,都如同扛著一個白房子,它把我們跟別人隔開了,跟世界隔開了。我們獨自在那里行走,我們跟人拉開距離,因為害怕濺到泥巴。這樣一來,我們就孤獨了,就孤立了,總是一個人,內(nèi)心里對關(guān)系的需求就得不到滿足。
當(dāng)我們逃避一個真實的世界,就只好去臆造一個不真實的世界。
但問題是,我們必須在這個真實的世界里生活呀。其實我們無法逃避,我們無處可逃。既然如此,我們不如混入其中,跟其他人一起在泥泥水水里“混”,然后就越來越坦然了。 這就如同莊子所比喻的那樣,與其做一頭豬被供于廟堂之上,不如做一頭豬在泥水里打滾,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