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龍
[摘要]宋至清對莊子之文學評論主要有三個:其一,對莊子文學地位之評論。或稱其書為“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或尊其為“文章家鼻祖”,或?qū)⒅腥搿坝钪嫠拇笃鏁?、“天地四大奇書”。其二,對《莊子》文本之評析。涉及《莊子》文本的總體藝術(shù)審美特色,內(nèi)、外、雜各部分之特點,各篇要旨,還具體到節(jié)、段、句、字,頗多精當之說,體現(xiàn)了前人對《莊子》文本鉆研、涵詠工夫之深。其三,莊子對后世作家、作品影響之探析。涉及《莊子》對詩、賦、散文、小說等各類文體之影響。
[關(guān)鍵詞]宋至清;莊子;文學評論
[中圖分類號]I206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4-0011-06
對莊子的文學評論,《莊子》書中就有。如《天下篇》說:“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云云,就可以看作一種文學評論。其后,《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莊子》“大抵皆寓言也”云云,也可以看作一種文學評論。不過,真正的文學評論是在中唐古文運動以后,到宋代才比較具體且視角較廣。各種詮注評批、別集、序跋,以及詩話、詞話、賦話、文話等,都有對莊子的文學評論。故本文從宋代開始討論。宋至清對莊子之文學評論涉及范圍甚廣,這里主要列舉三個方面。
一、 對莊子及其文學地位之評論
早在西晉,儒家傾向明顯的玄學家郭象就已在《〈莊子注〉序》中稱莊子:“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郭氏講的“不經(jīng)”,字面上可泛泛地理解為不符合常規(guī),實指不符合儒家經(jīng)典。郭的評論意為,相對于儒家之外的諸子百家,莊子居于首要地位。細細推敲,郭氏所評的“諸子之冠”,還主要指莊子哲學思想方面的“知本”,文學意義并不明顯。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評《莊子》:“晚周諸子,莫能先之”,看上去與郭氏無異,實則魯迅的立足點在文學,其“諸子”包括儒家。郭象的評價后世曾有人質(zhì)疑。明代孫應鰲為王雱的《南華真經(jīng)新傳》作序,回應這種質(zhì)疑說:“世評《莊子》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夫‘不經(jīng)何足冠‘百家?蓋徒見決圣智、棄仁義諸語,為悖堯舜周孔,皆泥其辭而不達其意?!盵1]意曰,莊子只是言語上同儒家相悖,實際上并不反儒。唐代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疏〉序》說莊子:“鉗鍵九流,括囊百氏,諒區(qū)中之至教,實象外之微言”,“九流”、“百氏”當然包括儒家,而“至教”則表明莊子地位在儒家之上。成氏本人是道士,加之唐初的崇道語境,故有此種評價。成玄英的評價比郭象高,卻不如郭象的評價那樣為許多人所接受,這是因為郭象的評價比較適合后世儒學語境的緣故。
從中唐開始,《莊子》被尊儒尚文的韓愈、柳宗元、李翱等所重視。韓愈在《進學解》中所開列的古文典籍包括《莊子》,為后世重文之士推崇《莊子》提供了理由。北宋崇儒氣氛濃厚,不少崇儒的文士,如蘇軾、王安石、王雱等喜歡《莊子》,但心思多放在對《莊子》中的反儒言論加以 “回護”上,尚未能論及莊子的文學地位問題。到了南宋,對莊子的文學評論多起來了,對其地位的評論也就重新成了話題。如林希逸《〈莊子口義〉發(fā)題》借用陳亮的話說莊子:“天下不可以無此人,亦不可以無此書”,“郭子玄謂其‘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此語甚公”,就是有名的評論。
明人對莊子的文學地位有很多不同的說法,一些評價非常之高。如楊士奇說:“《南華經(jīng)》矢口而言,粗而實精,矯偏而論,正而若反。讀者須大其胸襟,空其我相,不得以習見參之,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也。”按:此條不見于今傳楊士奇之《東里集》,見于明人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之《南華附錄》卷8,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7冊,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年出版,第172頁。陸西星《讀南華真經(jīng)雜說》亦有此語:“《南華經(jīng)》皆自廣大胸襟流出,矢口而言,粗而實精,矯偏而論,正而若反。讀《南華》者,須大其胸襟,空其我相,不得以一習見參之,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不獨以其文也。”見《南華真經(jīng)副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第28頁。陳治安所錄是否為陸西星語而假托楊士奇,姑存疑,然為明人對莊子的評論則無疑。清代藏云山房主人所撰《藏云山房老莊偶談錄·雜說摘要》錄此作陸長庚,即陸西星語。見《南華經(jīng)大意解懸參注》。清人徐廷槐《南華簡抄引文》引此數(shù)句作“前人每論《南華》,矢口而言,粗而實精,正而若反,此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今之論莊者引此以為徐廷槐語,不確。徐廷槐既曰“前人”,則表明非己語。稱《莊子》為“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是從閱讀效果立論,認為《莊子》同諸子比較,其思想與表達的自由更能拓人胸襟、開人眼界。蔡毅中《〈南華真經(jīng)評注〉序》說:“余嘗讀《莊子》,謂其言雖無謂而獨應,若超無有而獨存,其狂怪變幻,能使人骨驚神悚,詎不稱文章大觀哉!……莊子者,九經(jīng)之庶子,而老氏之忠臣也。老氏于禮也猶曰亂首,充其說詐為儀、秦,慘為申、韓,流污為鄉(xiāng)愿,莊子不失其派,尤能擴大之,信可為百家冠矣?!盵2](p10)蔡氏稱莊子為“百家冠”,表面上是繼承了郭象的說法,實際上有自己的視角:他既肯定莊子的文章堪稱“大觀”,又肯定了《莊子》為儒經(jīng)之“庶子”、老子之“忠臣”,從莊子對儒、老的繼承與開拓角度論證了莊子在諸子百家中的突出地位。明代陳治安從文學影響的角度說:“《淮南》《呂覽》襲其詞,退之、眉山善其法,大哉莊子文也!乃文章家鼻祖,其精神至今猶在?!盵3](p29)稱莊子為“文章家鼻祖”,是從莊子對后世的影響著眼,從肯定莊子為文可為后世法的角度肯定了《莊子》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從文學特色說,宋代就有人認識到《莊子》同楚辭一樣,其突出審美特色是“奇”。如蘇轍曾說:“微言精老易,奇韻喜莊騷。”[4](p54)陸游也說:“遺文誦史漢,奇思探莊騷?!盵5](p4296)古人又常以有價值又不易見之書為“奇書”?!捌鏁奔嬗袃?nèi)容與形式兩方面,內(nèi)容新穎脫俗,形式翻空出奇,自出機杼,出人意表,不同一般,即使書肆流行,家藏戶有,也可以稱之為“奇書”。明代“嘉(靖)、萬(歷)間,三大師(指禪師雪浪恩公、臞鶴悅公、湛懷義公)比肩長干(今屬南京),而老莊盛行于世。先是歷下(指李攀龍)、婁東(王世貞)、谼中(汪道昆)諸公,皆以著作顯,競搜奇獵艷于漆園,而三大師獨標名理”[6]。在文人普遍把《莊子》當作搜奇獵艷淵藪的氛圍中,《莊子》進入“奇書”之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明人有3種“四大奇書”之目,其中兩種包含《莊子》。第一種是王世貞把《史記》《南華》《水滸》《西廂》合稱為“宇宙四大奇書”;第二種是馮夢龍、李漁把《三國》《水滸》《西游》《金瓶梅》合稱為“四大奇書”[7](p1)。第三種,今人多未道其詳,只標舉出了清代李綠園《〈歧路燈〉自序》的“古有‘四大奇書之目:曰盲左,曰屈騷,曰漆莊,曰腐遷”。李綠園所謂“古有‘四大奇書之目”,具體“古”到什么時候,卻未見有人指明。其實張溥《莊子序》給我們提供了某些信息:“若其(指莊子)文章,變化離奇,神鬼杳眇,山川、風雨、草木,其觀已止。先輩云:‘六經(jīng)而外,惟《左》《史》《莊》《騷》為天地四大奇書。非虛諛也”[8](p5)。張溥所說的“先輩”具體指誰,還有待進一步考證。明代早于張溥的皇甫汸《皇甫司勛集》卷五四《黃先生墓志銘》有“文喜左氏、莊、騷、太史,得其曠婉”[9]之語。再往上溯,南宋陳傅良就已把左、史、莊、騷并列:“六經(jīng)之后,有四人焉,據(jù)實而有文彩者,左氏也;憑虛而有理致者,《莊子》也;屈原變國風、雅、頌而為《離騷》,子長易編年而為紀傳,皆前未有比,后可以為法,非豪杰特立之士,其誰能之!”[10](p190)此說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四、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一都曾引用,為宋人之說無疑。到清代,除李綠園,喬億也說:“詩學根本《六經(jīng)》,指義四始,放浪于《莊》、《騷》,錯綜于《左》、《史》,豈易言哉!”[11](p1069)可見以《左》《史》《莊》《騷》為“四大奇書”,有一個漫長的形成過程。《莊子》進入“四大奇書”的過程表明了莊子文學地位的不斷上升。
清代對莊子地位的評論近于傳統(tǒng)說法者頗多,但也有一些新的視角。最著名者如金圣嘆把《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稱為“六才子書”?!安抛印边@個概念,雖是文人的同義語,卻又不同于一般的文人。金圣嘆解釋說:“才之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核分莢;于破核分莢之時,具有凌云蔽日之勢;于凌云蔽日之時,不出破核分莢之勢,此所謂材之說也。又才之為言裁也。有全錦在手,無全錦在目;無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見其領,知其袖;見其襟,知其帔也。夫領則非袖,而襟則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離然各異,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謂裁之說也?!盵12](pp4-5)可見金圣嘆心目中的“才子”是指具有巨大創(chuàng)造能力的作家。
清初宣穎《南華經(jīng)解自序》說:“嗚呼,莊子之文,真千古一人也!少時讀《史記》,謂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及覽《李太白集》,稱之曰‘南華老仙發(fā)天機于漆園。予私心向往,取而讀之,茫然不測其端倪也。”[13](p1)他雖然不稱莊子為“才子”,而稱其文為“千古一人”,從縱向的角度抹倒了千古文章,把《莊子》推尊為第一,與金圣嘆稱莊子為“才子”實殊途同歸。
有意思的是,到清代,一些評論莊子的學者不只是評其思想文字,而是把莊子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來對待,評出莊子的精神氣質(zhì)來。如林云銘說:“莊子似個絕不近情的人,任他賢圣帝王,矢口便罵,眼大如許;又似個最近情的人,世間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離合悲歡之態(tài),筆筆寫出,心細如許。”[14](p11)又如胡文英說:“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無端”、“莊子每多憤世嫉邪之言,又喜歡譏誚出名大戶”、“莊子最是深情”[15](p6)等等,都令人想起歷史上某些文人或才子的形象。
總而言之,莊子的地位在歷史上凡有三變:先是作為諸子出現(xiàn),從韓愈說他得子夏門人田子方之傳始,其后不斷有人把他看作儒門別派,成為“準儒士”(筆者另有文談及此,此不展開),到清初成了“才子”。從這個變化可看出莊子的地位有一個由諸子、儒學,到文學的大致轉(zhuǎn)移過程。
二、對《莊子》文本的文學評析
宋以降對《莊子》文本評論極多,涉及《莊子》的總體藝術(shù)審美特色,內(nèi)、外、雜各部分的特點,各篇要旨,還具體到節(jié)、段、句、字,細致、具體,頗多精當之說,體現(xiàn)了前人對《莊子》文本鉆研、涵詠功夫之深。對今天的讀《莊》論《莊》者亦有啟發(fā)、借鑒價值。因所涉甚廣,這里只能擇其大者、精者而言之。
宋代即有對《莊子》總體上的藝術(shù)、審美特色的評論,而且這些評論對后人有一定影響。如宋代葉適云:“夫舉世俗所以屈莊周之文者,以其雖一切寓言,而能抑縱舒斂,自無入有,殆若天成,而實言者或不及也?!盵16](p1)明代唐順之《答茅鹿門第二書》以本色論文曰:“老莊家有老莊家本色”,跟葉適講的“天成”就有一定的聯(lián)系。清代宣穎說:“古今格物君子,無過莊子,其侔色揣稱,寫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薄盎ぁ闭f跟“本色”說也有關(guān)聯(lián)。清末劉熙載《藝概》說《莊子》“縹緲奇變,乃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又可見“化工”說的影響。南宋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卷十《人間世》尾評:“愚嘗謂秦漢以來諸子立言者襲《南華》語意不少,獨經(jīng)中設譬引喻,未嘗蹈前人一轍,而愈出愈奇,是謂文可文,非常文也?!盵17](p337)指出《莊子》有“設譬引喻”的特點。宣穎《南華經(jīng)解·解莊小言》說:“《莊子》之文,長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脫變化,有水月鏡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設喻,不啻峽云層起,海市幻生,從來無人及得?!睂Α肚f子》設喻特點的詮釋較褚伯秀更為精辟。
從宋代開始,研究者就開始分析內(nèi)、外、雜的思想差異。如宋末元初道教學者褚伯秀說:“內(nèi)篇命題本于漆園,各有深意。外雜篇則為郭象所刪脩,但摘篇之首字名之,而大義亦存焉?!盵17](p409)“《南華》一經(jīng),肆言渾浩,湍激籟號,作新出奇,跌宕乎諸子之表,若不可以繩墨求。而內(nèi)篇之奧窮神極化,道貫天人,隱然法度森然,與《易》《老》相上下……善學者于內(nèi)篇求之,思過半矣?!盵17](pp398-399)后來王夫之《莊子解》站在儒家的立場辨?zhèn)?,他認為,內(nèi)篇之文意皆連屬……雜篇除《庚桑楚》《寓言》《天下》外,每段自為一義而不相屬。這些都尚未完全論及文風。宣穎《南華經(jīng)解·解莊小言》說:“莊子真精神只作得內(nèi)七篇文字,內(nèi)篇為之羽翼,雜篇除《天下》一篇外,止是平日隨手存記之文?!敝T家都似有重內(nèi)篇而輕外、雜之意。劉鳳苞《南華雪心篇·凡例》則認為,內(nèi)外雜各有特色:“《南華》內(nèi)篇為悟道之書,精密渾成,大含元氣;外篇盡行文之致,洸洋恣肆,推倒百家;雜篇則隨手存記之文。亦得零金碎玉,美不勝收?!边@些評論,對我們認識《莊子》各部分的風格差異和文學價值有啟發(fā)作用。
對《莊子》的每一篇文章都逐段評議、末加總評自南宋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劉辰翁《南華真經(jīng)校點》、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均為如此,評點涉及思想和文學,但以思想為主,文學只是偶及之。后者還有集評性質(zhì),分段羅列前賢評語,再附上自己意見,文末還有“總論”。明清出現(xiàn)了相當一些偏重文學批注的集評本。如署名歸有光、文震孟的《南華真經(jīng)評注》,沈汝紳的《南華經(jīng)集評》,潘基慶的《南華經(jīng)集注》,劉鳳苞的《南華雪心編》等等,都收錄了大量前人的文學批注。一些集評、集注所涉前人評語有的比較可靠,有的則并不完全可靠。
宋以來對《莊子》各篇的評析散見于各種評注本者俯拾即是。評論的視角多種多樣,有的是提挈一篇思致關(guān)鍵,有的是點破一篇思想主旨,有的是指明一篇表達方法,有的是分析一篇層次結(jié)構(gòu),有的是綜括一篇技巧美感。這里按《莊子》篇目先后略選數(shù)條,以見一斑:
陸西星評《逍遙游》:“意中生意,言外立言,絖中線引,草里蛇眠。云破月引,藕斷絲連。作是觀者,許讀此篇?!保ā赌先A真經(jīng)副墨》)
劉辰翁評《齊物論》:“莊子文字快活,似其為人,不在深思曲說,但通大意,自是開發(fā)無限?!?/p>
楊慎評《齊物論》和《養(yǎng)生主》:“內(nèi)篇之文,繁而美者《齊物論》,簡而美者《養(yǎng)生主》?!盵18]
蘇轍評《養(yǎng)生主》:“莊周《養(yǎng)生主》一篇,誦之如龍行空,爪趾鱗翼,所及皆自合規(guī)矩,可謂奇文?!盵19](p382)
胡文英評《人間世》:“想莊叟落筆時胸次有無限悲感,借此以為發(fā)泄之具,而人且比于曠達,真瞋目而不見丘山者?!?/p>
胡文英評《德充符》:“通篇細膩風光,遠行近折,倘執(zhí)著剩水殘山,反錯過真源妙境矣?!保ā肚f子獨斷》)
劉辰翁評《駢拇》:語至刻急,每結(jié)皆緩,若深厚不可知者。優(yōu)柔有余,得雄辯守勝之道。自經(jīng)而子,未有成片文字,枝葉橫生,首尾救應,自為一家若此。(《南華真經(jīng)點?!罚?/p>
歸有光評《盜跖》:“至圣至知反為盜資,絕圣棄知,天下自安,通篇一意?!盵晉]郭象注,[明]歸有光評,[明]文震孟訂正《南華真經(jīng)評注》,此條又見于高秋月《莊子釋意》,應該可信。
陸西星評《天道》:“《天道篇》辭理俱到,有蔚然之文,蒼然之光,學者更當熟讀。”(《南華真經(jīng)副墨》)
林云銘評《秋水》:“是篇大意自內(nèi)篇《齊物論》脫化出來,立解創(chuàng)辟,既踞萬仞山巔;運詞變幻,復擅天然神斧。此千古有數(shù)文字,開后人無限法門。”(《莊子因》)
陸西星評《徐無鬼》:“此篇多有隱晦難解之語,如層巒疊嶂,爭奇獻怪,游涉此者,即可新耳目,長意見。讀《莊子》至此,不得草草,三復愈有深味?!保ā赌先A真經(jīng)副墨》)
很多評論對《莊子》中的段、節(jié)、句、字做了具體細致的分析,其中也有許多精彩之語。段、節(jié)、句、字四者的分析往往結(jié)合在一起,用以概括整體,突出重點,破解難點,彰顯亮點,提醒關(guān)注點。評論或長或短,隨菜下箸,不拘一格,經(jīng)常下數(shù)語便能見出真知灼見。這里引林希逸《口義》的評語為例。林希逸分析《逍遙游》第一段(從“北溟有魚”到“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說:“此段只是形容胸中廣大之樂,卻設此譬喻,其意蓋謂人之所見者小,故有世俗紛紛之爭,若知天地外有如許世界,自視其身雖太倉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晉人所謂蝸角蠻觸,亦此意也。”分析大鵬“怒而飛”一句說:“鳥之飛也必以氣,下一‘怒字,便自奇特。”分析“齊諧者,志怪者也”說:“《齊諧》,書名也,其所志述皆怪異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經(jīng)》之類。然此書亦未必有,莊子既撰此說,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狈治觥洱R物論》:“汝聞天籟而未聞地籟”到“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一節(jié)描寫大風的文字:“子綦因子游一問,知其亦有造理之見,欲以天籟語之,遂如此發(fā)問也……莊子之文好處極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書中此為第一文字。非特《莊子》一部書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無此一段文字。詩是有聲畫,謂其寫難狀之景也,何曾見畫得個聲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聲也;‘于與‘喁,又是相和之聲也。天地間無形無影之風,可聞而不可見之聲,卻就筆頭上畫得出。非南華老仙安得這般手段!每讀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已也。此段只是說地籟,卻引說后段天籟,自是文勢如此?!边@些分析有段、節(jié)、句、字意義的詮解、提煉與擴張,有相關(guān)學科知識的溝通以及相鄰藝術(shù)的通貫,處處滲透著評者獨詣的文本解會與審美穎悟,能很好地引導讀者分享對《莊子》文本的理解、欣賞、闡釋與再創(chuàng)造。
三、莊子對后世文學影響之探析
以今天傳播學、接受史的眼光反觀莊子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有說不完的話題。大到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文藝理念、審美觀念,小到構(gòu)境運思、文體選用、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等等,都可以從后人的作品中找到莊子的雪泥鴻爪、蛛絲馬跡。如果不考慮人們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對莊子的接受而僅僅只及評論,則宋以后評論者的關(guān)注面似還沒有今天這樣廣闊,大抵集中在一些明顯受《莊子》 影響的作家、作品。以作家論則涉及漢以后諸多作家,以作品論則涉及詩、賦、散文、小說等各類文體。
宋人已關(guān)注莊子其人其文的影響,評論的方法多樣,角度不拘一格。例如,文學家曾鞏說:“司馬遷學《莊子》,班固學左氏,班、馬之優(yōu)劣,即《莊》《左》之優(yōu)劣也?!秉S庭堅則說:“司馬遷學《莊子》,既造其妙;班固學左氏,未造其妙也。然《莊子》多寓言,架空為文章;左氏皆書事實,而文調(diào)亦不減《莊子》,則左氏為難?!盵20](p327)這是通過《莊》《左》《史》《漢》之比較顯示《莊子》對司馬遷之影響。朱熹論邵雍,說他“為人似莊子,只是莊子見較高、氣較豪,康節(jié)則略有規(guī)矩”[21](p3342),是通過比較顯示莊子對邵雍為人識見、氣格之影響。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卷十《人間世》尾評說:“愚嘗謂秦漢以來諸子立言者襲南華語意不少?!眲t是從思想、語言的承襲來說明莊子對諸子散文之影響。
宋人談及《莊子》對杜甫、韓愈、蘇軾的影響者較多且較具體。如陳善說:“杜詩有高妙語,如云:‘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愿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芍^深入理窟。晉宋以來詩人無此句也?!牡爻跄恕肚f子》所謂‘游心于淡,合氣于漠之義也?!盵22]這是舉一個語詞來說明《莊子》思想對杜甫詩歌之影響。黃徹說:“《莊子》文多奇變,如‘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乃未嘗技經(jīng)肯綮也。詩句中時有此法,如昌黎‘一蛇兩頭見未曾‘拘官計日月‘欲進不可又‘君不強起時難更,坡‘迨此雪霜未‘茲謀待君必‘聊亦記吾曾,余人罕敢用?!盵23](p76)此為舉詩句說明《莊子》對韓愈、蘇軾詩歌造語奇譎多變之影響。謝枋得說:“韓文公(愈)、蘇東坡二公文皆自《莊子》覺悟。此集可與《莊子》并驅(qū)爭先?!庇衷u韓愈《送高閑上人序》:“此序談詭放蕩,學《莊子》文。文雖學《莊子》,又無一句蹈襲?!痹u蘇軾《前赤壁賦》:“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也。瀟灑神奇,出塵絕俗,如乘云御風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視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掛之齒牙,亦不足入其靈臺丹府也?!盵24]吳子良說:“《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觀之,萬物皆一也。東坡《赤壁賦》云:‘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蓋用《莊子》語意。”[25](p549)這些評論都揭示了韓愈、蘇軾學《莊》之精神而不蹈襲其語詞的特點,涉及文、賦等文體。
明人談及《莊子》影響的評論也很多。如王衡《〈新刻葵陽黃先生(洪憲)南華文髓〉題辭》:“昔稱善學《南華》者,無逾蘇長公,能識廣大于變化,故其賦《赤壁》《游銘》《大覺鼎》諸篇,機神固不殊焉。不然,而章句之徒相與摘而用之,至棘喉滯吻,是胡寬之營新豐也,是優(yōu)孟之學叔敖也。糟粕是讀,斫輪且猶笑之,何況于清評乎?”[26](p3)陳治安說:“《淮南》《呂覽》襲其詞,退之、眉山善其法,大哉莊子文也!乃文章家鼻祖,其精神至今猶在。”[3](p29)沈一貫說:“太史公曰:‘儒者斷其義,辯說者取其辭?!肚f》之所以畜于今者,以學士大夫好其辭也,而義則尠有過而問之者?!盵27](p2)林堯俞說:“晉室諸賢,亡不祖述《莊》《老》以資譚柄,所謂燕函粵镈,夫人而能也。今儒術(shù)大明,二氏稍絀,顧結(jié)撰之士,往往拾其余瀋,果貧腹,炫綺觀,鳧乙瓻癡,寧免紕漏?!盵28](p5)顯然,明人不僅注意了《莊子》對前人的廣泛影響,而且關(guān)注了《莊子》對當代的復雜影響。明代莊子的影響,甚至及于科舉。劉士璉《南華春點》就是為科舉而作。其自序云:“大都制舉子業(yè)者,取古文為骨力,取時文為精采。而古文自六經(jīng)《左》《史》而外,似難乎其為言矣……謬覺《南華》一書,靈足以濟經(jīng),逸足以用史。再其真落于幻,幻歸于實,實變而化,虛圓之妙,誠如搖波之月,戛澗之松,若有若無之間,令人不可方物……予因春官點次,題曰‘春點,付諸梓行,用以見舉業(yè)家,亦各有一得之愚?!?[29](pp2-3)
清人對莊子影響的關(guān)注承前代而有所拓展,例子極多,這里只舉一個方面。自韓愈把“莊騷”并舉后,宋以后常將莊子與楚騷并論,清人更有不少兼而論其影響者。如喬億說:“詩不緣于《楚騷》,無以窮《風》、《雅》比興之變,猶夫文不參之《莊子》,雖昌明博大,終乏神奇也?!盵30](p1116)方東樹說:“以六經(jīng)較《莊子》,覺《莊子》新奇佻巧;以六經(jīng)較屈子,覺屈子辭膚費繁縟。然而一則醒豁呈露,一則沉郁深痛,皆天地之至文也。所以并驅(qū)六經(jīng)中,獨立千載后?!薄扒f以放曠,屈以窮愁,古今詩人不出此二大派,進之則為經(jīng)矣……淵明似莊兼似道,以皆不得僅以詩人目之?!盵31](p5)劉熙載說:“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于騷,阮步兵出于《莊》?!薄扒◤埦琵g)之《感遇》出于騷,射洪(陳子昂)之《感遇》出于《莊》,纏綿超曠,各有獨至?!薄疤字娨郧f騷為大源。”[32](pp2421-2424)這些論說,可見出清代人已看到《莊子》同其他文學影響的交互性與復雜性。
《莊子》具有小說的某些特征,今人有諸多專論。有人稱莊子為“中國短篇小說之父”,有人稱莊子為“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之祖”,父也好,祖也好,地位雖然一個比一個抬得高,仍都有不準確之處,因為莊子之前或同時,類似于小說的東西如《穆天子傳》《山海經(jīng)》之類,都被視為小說,也不好說這些作品就沒有主觀創(chuàng)造的因素。實際上,《莊子》之所以被視為小說,主要原因是具備了小說同寓言共有的虛構(gòu)特征?!肚f子》書中 “寓言十九”“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已指出其虛構(gòu)性。司馬遷在《史記 ·老子韓非列傳》中強調(diào):“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呲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睗h代人已認識到小說有“街談巷議”“道聽途說”的虛構(gòu)的性質(zhì),寓言的虛構(gòu)同小說的虛構(gòu)很難截然劃界,故小說興起之后,《莊子》很容易就被視為小說。宋人黃震說:“按莊子以不羈之材,恣汪洋之說,創(chuàng)為不必有之人,設為不必有之物,造為天下所必無之事,用以眇未宇宙,戲薄圣賢,走弄百出,茫無涯涘,固千萬世詼諧小說之祖也。”明代沈津《莊子題辭》重復此說,并指出其與司馬遷所說的聯(lián)系:“按莊子以不羈之材,恣汪洋之說,創(chuàng)為不必有之人,設為不必有之物,造為天下所必無之事……固千萬世詼諧小說之祖也,太史公所謂寓言是矣。”[33]劉辰翁也以“小說”評論《莊子》的某些文字。如評論《胠篋》:“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兩句說,“起語突兀,本是小說家,充拓變態(tài),至不可破?!痹u“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數(shù)語,說“小說家時時有之”。可見在南宋人心目中,《莊子》具有小說特點,是一種共識。明代胡應麟從志怪小說角度評論《莊子》:“古今志怪小說,率以祖《夷堅》《齊諧》,然《齊諧》即《莊》,《夷堅》即《列》耳。二書固極詼誕,第寓言為近,紀事為遠?!都弛,嵳Z》十一篇,當在《莊》《列》前,《束皙傳》云‘諸國夢卜妖怪相書,蓋古今小說之祖,惜今不傳?!盵34](p474)胡應麟認為,《汲?,嵳Z》才是“古今小說之祖”,與黃震稱《莊子》為“古今詼諧小說之祖”雖有不同,實際上并不矛盾,因為它們都近乎寓言。清代林云銘則從《莊子》與傳奇小說關(guān)系的角度說:“《莊子》當以傳奇之法讀之。使其論一人,寫一事,有原有委,須眉畢張,無不躍躍欲出,千載之下可想見也?!?[14](p12)這確是一個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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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