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群
(上海交通大學(xué)科學(xué)史與科學(xué)文化研究院,上海200240)
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印度的單壺泄水漏壺
——基于《虎耳譬喻經(jīng)》以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
周利群
(上海交通大學(xué)科學(xué)史與科學(xué)文化研究院,上海200240)
《虎耳譬喻經(jīng)》(ārdūlakar.nāvadāna,簡稱《虎耳經(jīng)》)是一部包含著星宿占卜內(nèi)容的佛經(jīng),擁有諸如《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摩登伽經(jīng)》在內(nèi)的梵藏漢多種文本存世。與中國的漏刻法相比,《虎耳經(jīng)》中所記載的印度漏刻法,是有漏無刻的模型。較之后期成熟的受水型漏壺,《虎耳經(jīng)》中所體現(xiàn)的漏壺,是現(xiàn)存中印兩國文獻(xiàn)中記載較少的泄水型漏壺,反映了印度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的時間計量方式。
漏刻法 單壺泄水漏壺 古代印度 《虎耳譬喻經(jīng)》
《虎耳譬喻經(jīng)》(ārdūlakarn·āvadāna,簡稱《虎耳經(jīng)》)講述了一個低種姓女子追逐阿難,最后為佛陀所度化的故事。這部經(jīng)的某些版本在故事中插入了大量星宿占卜①星宿占卜,簡稱星占或占星。星占是名詞,更加抽象;占星是動名詞,更加具體。本文中兩者并用,視情況而定。古代的星占,包含了天文、歷法、占卜等諸多內(nèi)容,非以星宿來占卜這一狹義概念所指。內(nèi)容,為古代天文學(xué)史研究者所關(guān)注。《虎耳經(jīng)》現(xiàn)存世梵藏漢諸平行本中,比較為人所知的是漢譯本《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簡稱《舍頭諫經(jīng)》)、《摩登伽經(jīng)》等。《虎耳經(jīng)》中記載的歷算知識包含了古代最基本的要素,如測量日影長短、滴漏測定時間基礎(chǔ)上形成時間度量體系,故而它能在印度、中亞、西藏、漢地流傳過千年。關(guān)于日影,在善波周[1]、鈕衛(wèi)星[2]等的討論下已經(jīng)夠充分了,茲不贅述。本文所關(guān)注的是,重要性不下于日影計時,但之前討論較少的,《虎耳經(jīng)》中的漏刻計時儀器。
漏刻法是古代重要的計量時間的一種方式,有了漏刻儀器,在陰天、雨天、雪天、夜晚等看不見日影,無法使用日晷計量的時候,也可以測出時間。宗教以及其他社會生活,需要對時間的精確測量,以便選擇吉時、規(guī)避兇時。在李約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第4卷天學(xué)分冊([3],336~383頁)、中國天文學(xué)史整理研究小組《中國天文學(xué)史》([4],201~211頁)這些經(jīng)典研究文獻(xiàn)中,都有專門的章節(jié)來介紹古代中國的漏刻法。陳美東、陳久金、李志超等學(xué)者有研究《浮漏議》、秤漏等的專門文章[5-8]。郭盛熾《中國古代計時儀器》[9]總括介紹了中國古代的計時儀器,主要是日晷和漏刻兩大方面,漏刻有專門的一章,在其他章節(jié)中也有介紹漏刻相關(guān)計時方式的內(nèi)容。華同旭的《中國漏刻》[10],結(jié)合文獻(xiàn)、文物、實驗證明,綜合地考察了中國不同朝代的漏刻,并且對于各種漏刻工具親自用實驗去測算,打破了之前很多似是而非的誤區(qū),是研究古代漏刻的佳作。本文基于《虎耳譬喻經(jīng)》以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討論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印度的單壺泄水漏壺。
首先來介紹文獻(xiàn)材料。《虎耳經(jīng)》的梵藏漢本的平行部分都有關(guān)于漏刻法的記載。從邏輯出發(fā),漢藏譯本應(yīng)該與梵文本保持一致,但譯本卻體現(xiàn)出極大的地區(qū)差異,為探析印度漏刻法東傳提供了可循之跡。
尼泊爾梵文精校本(簡稱尼泊爾本):
譯:婆羅門啊,我將說時間的形成。請諦聽:時間是如何度量的?有這說法:
兩次眨眼是一羅婆。八羅婆是一迦啅,十六迦啅是一迦羅,三十迦羅是一刻,此時兩刻是一牟呼栗多。
刻又是多長呢?有這說法:
裝水的一個容器,可以盛兩百婆羅的水。小管鉆多大孔呢?重量是一撮(,四指長的金籌制成,(金籌須)四邊相等的周旋而上的圓(柱狀),當(dāng)瓶子的水被如此耗盡,這就是一刻。這樣,就有了刻的區(qū)分。①此漏刻法的描述在中亞梵本以及《舍頭諫經(jīng)》中皆無,《摩登伽經(jīng)》與尼泊爾梵文精校本、藏文譯本有。
漢譯本《摩登伽經(jīng)》卷2:
大婆羅門!今復(fù)說漏刻之法。如人瞬頃名一羅婆,此四羅婆名一迦啅,四十迦啅名一迦羅,三十迦羅則名一刻,如是二刻名為一分。一刻用水盈滿五升,圓筩四寸,以承瓶下;黃金六銖,以為此筩;漏水五升是名一刻。如是時法,我已分別。([12],a15~20)譯:
大婆羅門,現(xiàn)在又開始說漏刻的原理。人眨眼的瞬間叫做一羅婆。四羅婆叫做一迦啅。四十迦啅叫做一迦羅。三十迦羅叫做一刻。這樣兩刻叫做一牟呼栗多。一刻的話,用(瓶)裝滿五升水,四寸高的圓筒,放在瓶子下面(接水)。這個筒是用六銖黃金做成的。五升水漏完的時間長短叫做一刻。這樣的原理,我已經(jīng)解釋清楚了。
漢譯本《舍頭諫經(jīng)》卷1:
摩登王曰:且復(fù)聽。吾為仁分別。十五眴,名曰為卒,二十卒則為一時,三十時名曰須臾,三十須臾為晝夜,三十日為一月,計十二月為一年,合集一年宿夜明眴一億百六十萬五十。是為分別時節(jié)數(shù)。([13],b28~c3)
譯:
摩登王說:那么聽著,我將為你說清楚,十五瞬,名為一卒。二十卒名為一時。三十時名為須臾。三十須臾為一晝夜。
《舍頭諫經(jīng)》這里沒有描述漏刻之法,只是記載了這一組時間單位,瞬、卒、時、須臾、晝夜,對應(yīng)的是眨眼、迦啅、分、晝夜。這里記載比較簡單,省略了羅婆、迦羅、刻三級單位。
藏譯本:
Tib.(PK)264a4~a7.
yang bram ze dus rnams kyi’byung ba bshad pa cha bya yis nyon cig/dus rnams ji ltar’gyur ba yang brjod par bya’o//mig’byed’dzums gnyis la thang gcig gcig go/thang cig bzhi la mchog dka’gcig go/mchog ka bcu drug la ni dus tshod gcig go/dus tshod gsum cu la chu tshod gcig go/de la chu tshod gnyig la niyud tsam gcig go/yud tsam cig gi tshad ci tsam zhe na/chu srang brgya bum par blugs nas/’dogs pa di①德格版為‘dzags pa’i tshad do,義為“漏的量”。/chu tshod gyi bum pa’i tshad ci tsam zhe na/’olma se gcig gis gser sor bzhir snyad de/phyogs bzhinas mnyam par zlum pa’i tsad kyi bum pa’i zhabs su btol nas/chu zad pa de ni chu tshod cig gi tshad do/[14]
譯:
婆羅門啊,諸時間的形成是如何說的呢?聽好。諸時是如此形成是這樣說的:兩次眨眼(的時間)是一個羅婆,四個羅婆是一個弓②明知是一個時間單位,《藏漢大辭典》中只有弓這個譯法。,十六弓是一個時辰。三十個時辰是一刻。兩刻是一牟呼栗多。一個刻的量是如何說的呢?給瓶子里灌水百兩③漢譯“兩”對應(yīng)的是梵文的pala。,漏盡的時候(就是一刻)。這漏壺的量多少如何說呢?很小重量的金子,四指長,在瓶子的底部所有方向都是相等距離(的位置)鉆孔,水盡則為一刻的量。
從上面列舉的文本可知,梵文本是說,二百婆羅的水裝在瓶子里,用四指長的周圓制成的金籌鉆孔,水漏盡則為一刻;《摩登伽經(jīng)》是說五升水由四寸高的圓筒承接,漏完則是一刻;從藏譯本來看,是在說瓶子里裝一百兩水,用四指長的金子在圓瓶的底部中央鉆孔,漏完一瓶水為一刻。如果這幾個文本是嚴(yán)格的翻譯的話,那么體現(xiàn)在平行文本中的漏刻法就應(yīng)該是一致的。但現(xiàn)在我們看到,這些文本顯然出現(xiàn)了差異。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這些差異提供了什么樣的信息呢?這里有必要先來考察一下印度、中國的漏刻法的歷史。
2.1 印度的漏刻法
根據(jù)印度天文儀器專家沙爾瑪?shù)难芯?,所知最早的時間測量儀器是漏壺(nālikā-yantra)和海螺(u),二者都取自美索不達(dá)米亞模型①但在Sarma該書[的后面一部分,作者認(rèn)為印度的泄水型漏壺來自于椰子殼裝水的啟示,何以第一階段的漏壺原型來自美索不達(dá)米亞,第二階段的漏壺原型又是自己本國發(fā)明的呢?筆者認(rèn)為,埃及、巴比倫雖很早就運用了漏壺,但是印度漏壺起源于椰子殼裝水,中國漏壺起源于陶器滲水,有社會文化背景,都有可能是獨立起源,不是如李約瑟或者Sarma一樣認(rèn)為是國外起源。([15],28~29頁)。梵語中,空的管子叫做nala,從這個詞匯派生出nālī,再派生出的nālikāikā則有了兩個概念,即時間單位,以及形成這個時間單位的容器——漏壺。公元前400年左右的《占星吠陀支》()之中出現(xiàn)的漏壺,是印度關(guān)于漏壺的最早的記載。這種漏壺是泄水型的。
根據(jù)Mukherjee的翻譯,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罐子盛十五婆羅的水,就是一haka,在此基礎(chǔ)上有了即四倍的aka)。一dr減去三kava(即haka的十六牟呼栗多之三),就是一個nālika的量?!?/p>
在這里提到了,用容器裝水來測量時間的方式,并提到了nād·ikā這個詞,兼指容器與時間。
在考底利耶的《利論》中,有提到這種漏壺,用的是nālikā這個詞。
KAZ02.20.34~36
The ourflow water clock(nālik?。﹚ith anhaka water should have a‘perforationby[a needlemade of]fourakas of gold and fourgulas in length’.([165],149頁)
譯:
四十迦羅是一刻(nālika)。
兩刻是一個牟呼栗多。
譯:
用nālikā把日與夜分為八份,用影來測量。
nālika是漏刻法基礎(chǔ)上形成的基本時間單位,日夜由它來測量。日夜分為八時,白天的每時稱為prahara,夜晚的每時稱為yāma。泄完一瓶水,為一個正點,此時報時人同時報出刻(nālikāikā)與時(prahara/yāma)。[15,17]
應(yīng)該拿一個球狀的銅碗,重十婆羅,六指高,頂上是十二指的直徑。在底部,用一婆羅重八指長的金針鉆一個孔。
任何銅制容器,根據(jù)人的喜好而在底部鉆孔,一晝夜之內(nèi)沉如水六十次,就是滴漏儀器,稱作kapālaka。上面這段就是在5世紀(jì)末對于滴漏儀器的描述,這里清楚記載了所使用的銅盤、銅碗以及碗所穿孔大小,沉沒所花時間是一個ghāti①不認(rèn)可作者翻譯的“kapāla是另外一種儀器”,因為一天沉沒60次,就相當(dāng)于60pala即一個gā的時間長度。后面關(guān)于kapāla的描述,其實就是一種總結(jié),用另外一種說法來解釋前面的內(nèi)容。。根據(jù)上面的描述可知,滴漏儀器已經(jīng)不是之前所說的泄水型漏壺,而是進(jìn)水型漏壺。這種滴漏系統(tǒng),在義凈的《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卷3中得到了清晰而生動的描述:
又復(fù)西國大寺皆有漏水,并是積代君王之所奉施,并給漏子,為眾警時。下以銅盆盛水,上乃銅椀浮內(nèi)。其椀薄妙,可受二升??自谙麓?,水便上涌,細(xì)若針許,量時準(zhǔn)宜。椀水既盡,沈即打鼓。……其莫訶菩提及俱尸那寺,漏乃稍別,從旦至中,椀沈十六。若南海骨侖國,則銅釜盛水,穿孔下流。水盡之時,即便打鼓。一盡一打,四椎至中,齊暮還然。夜同斯八,總成十六。亦是國王所施。由斯漏故,縱使重云暗晝,長無惑午之辰;密雨連宵,終罕疑更之夜。([18],169~170頁)
這是義凈所見的公元7世紀(jì)的印度漏壺。他所見到的薄的銅碗漂浮于盛水的銅盆之內(nèi),碗底穿孔,細(xì)如針眼,水涌進(jìn)來裝滿兩升水碗就沉下去了。他沒有描述孔是怎么做成的。根據(jù)Sarma的分析,黃金做成的針是無法鉆通銅碗的,只能理解為所描述的漏壺所鉆的孔只能容許八指長、一婆羅重的金針穿過([15],149頁)。這樣的理解,有些模糊,似乎不能清楚知道這種儀器的設(shè)計用意。
晉代僧人慧遠(yuǎn)發(fā)明的一種簡易民用漏刻——蓮花漏,是一個銅制的蓮花型底部有孔的容器。使用時,把它放入水面,水經(jīng)小孔涌入器內(nèi),到一定時候容器沉入水中,再把它取出來倒盡水后重復(fù)使用下去。在制作的時候,只要容器的大小、重量、底孔的直徑等選取適當(dāng),使之剛好一個小時下沉一次,數(shù)其下沉次數(shù),即可知道時間。([10],76頁)
比較之下,上文中所引尼泊爾精校本關(guān)于漏刻的記載,相應(yīng)部分在描述用罐子裝水以及小管的細(xì)節(jié)時,使用了nālikā的詞匯,多描述的是泄水型漏壺相接的“小管”,用來控制水的流速。使用這一詞匯的,多是對進(jìn)水型滴漏儀器的“漏壺”的描述。雖然二者所描述的時間體系是相同,但所使用的儀器卻有“泄”與“進(jìn)”的差異。根據(jù)年代,《占星吠陀支》(是公元前400年左右的材料,《利論》是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3世紀(jì)的材料,而之后記載的標(biāo)準(zhǔn)化的滴漏儀器是公元5世紀(jì)的。如此推測,包含泄水型滴漏儀器的《虎耳經(jīng)》梵文本的原本,應(yīng)誕生于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這一段時間②關(guān)于竺法護譯《舍頭諫經(jīng)》的年代請參見本人博士論文《〈虎耳譬喻經(jīng)〉與早期來華的印度星占術(shù)——基于中亞梵文殘本與其他梵藏漢文本的對勘研究》(北京大學(xué),2013)第二章的討論。。
《摩登伽經(jīng)》中的漏刻法的漢譯是怎樣形成的呢?略略梳理一下漢地漏刻法的歷史。
2.2 漢地的漏刻法
漏刻法,漏是指漏壺,刻就是刻箭。漏刻是我國古代最重要的計時器之一。最早的漏壺,在上部有一個提梁,因此稱為“挈壺”。最早的挈壺的壺底或者壺邊有小孔以漏水,觀察壺里的水流失了多少就可以知道時間。而水的流失量可以從壺中裝有的箭上的刻度得知,這個方法叫做淹箭法。后來為求準(zhǔn)確,用一個竹制或木制的小托子浮在水面上,這個小托子稱做箭舟。給漏壺上加一個有孔的蓋,把箭桿從蓋孔里插進(jìn)去,立在箭舟上,觀察箭桿上的刻度,這叫做沉箭法。([4],202~203頁)
商代以后,一般使用百刻計時,每刻即現(xiàn)代的14.4分鐘,而不是現(xiàn)在的九十六刻,每刻15分鐘。晝夜長度本來有別,隨季節(jié)又有變化,于是晝刻夜刻也有很大區(qū)別。([4],116~119頁)
西漢漏壺是一個圓柱形的容器,文獻(xiàn)記載與考古實物可以應(yīng)證。之后為了解決水流速度不均勻的問題,開始使用浮箭漏與多級漏壺。二級漏壺在東漢張衡的漏水轉(zhuǎn)渾天儀中就已使用。晉代有三級漏壺,唐代有四級漏壺。后來又有渴烏的應(yīng)用和秤漏的發(fā)明,以及平水壺的發(fā)明與蓮花漏的流行。大科學(xué)家沈括的《浮漏議》是全面研究漏壺制造及誤差的論文,在漏壺發(fā)展史上有很重要的意義。([4],202~211頁)
根據(jù)華同旭的研究,在漢代普遍應(yīng)用的單壺泄水沉箭型漏壺是比較實用的計時設(shè)備。現(xiàn)存最早的出土實物,是作為明器的西漢興平漏壺。單壺泄水沉箭型漏壺,它計量的時間不是一天24小時,而是基本的時間即“一刻”(古百刻制),它是“一刻之漏”,誤差的標(biāo)準(zhǔn)約為3.5秒。([10],30~61、30~61頁)
回到《摩登伽經(jīng)》,其文很明白,“一刻用水盈滿五升,圓筩四寸,以承瓶下。黃金六銖,以為此筩。漏水五升是名一刻。”一刻是用五升水裝滿的瓶,通過周圓相等、四寸高、六銖黃金制成的圓筒,放在瓶子下面(接水),水漏完的時間長短叫做一刻。出現(xiàn)了瓶和筒兩個容器,“瓶”是泄水壺,“圓筩(圓筒)”是接在瓶下的物件。
作為泄水壺的“瓶”很好理解,接在瓶下的“筒”到底是怎么樣的,卻不太清晰??梢杂袃煞N假設(shè):(1)筒是控制水流速度的小管。黃金六銖是很輕的重量,制成小管,是很細(xì)的,接在泄水壺的孔上,水就只能一滴一滴流下來,就能很好地控制流速?!赌Φ琴そ?jīng)》中的這部分漢譯中使用的“筩”字,就是現(xiàn)代的“筒”字,是在描述一個中空的管子。這體現(xiàn)了古人對于原本的理解之妙與翻譯之妙。
(2)筒是控制水流的塞子。黃金六銖這么小的重量,制成小管,非常細(xì),類似于現(xiàn)代的自動鉛筆的筆芯。在現(xiàn)代技術(shù)下,這么細(xì)的金屬也是很難鉆孔的,除非早先就有模型。在古代,這么小重量的黃金制成實心的金籌是有可能,制成小管是不可能的。
2.3 藏地的漏刻法
藏族人民使用過的測時儀器主要有3種:(1)mthe grib大拇指測影法;(2)thur grid長柱(日圭)測影法;(3)chu tshod測水法(水鐘)。前兩者是測日影,第三種乃是指漢文語境下的漏刻法。如采用滴水計時,是用一種特殊式樣的容器,起先用石罐,后用陶罐和銅罐,在靠近底部的側(cè)面,開一極小的孔,很細(xì)的雞毛可以塞入孔中,使水能滴出就行。然后將水傾入罐中,記錄水漏完的時間。另外制造一把尺子,刻成十二節(jié)代表十二時辰。不管白天黑夜都可以測量。所以藏族稱這時間單位為“水時”chu tshod。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dus kyi chu tshod,就來源于這種泄水型的刻漏(水中)的使用。([19],55,58頁)
大橋由紀(jì)夫在對于西藏天文學(xué)的介紹中,最開始專門提到了藏文大藏經(jīng)中所收的《虎耳譬喻經(jīng)》藏譯本,說它是一部包含了吠陀支時代的早期印度天文和星占,還有后吠陀時代希臘化之前的佛經(jīng)作品。同樣的,也有歸于竭伽仙人的早期星占文獻(xiàn)。這些文獻(xiàn)中的天文知識,是早期的產(chǎn)物,不屬于后來的白算(skar rtsis)。[20]
表1 《虎耳經(jīng)》中關(guān)于漏刻法的記載
比較這三個文本關(guān)于漏刻的記載,有如下幾個共同點:同樣都是描述單壺泄水型漏壺,將水漏出去,而不是讓水滲進(jìn)來;同樣都是用金子做成的小管接水(藏文本只說金子,沒有提到小管),金子硬度比較小,在冶煉技術(shù)有限的古代,金子是比較合適制作成直徑那樣小的管子的金屬材料。
這三個文本以及其他古代的印度漏刻文獻(xiàn)的要點主要是兩個,一個是盛多少水,作為一個時間單位的水流量;一個是鉆多大的孔,用來控制水流的速度。
第一個需要注意的,就是罐子里盛多少水用盡是一刻。梵文本是兩百婆羅,《摩登伽經(jīng)》本是五升,藏譯本是一百兩?!痘⒍?jīng)》梵文精校本中,液體度量單位換算,二十四婆羅是一摩揭陀升(prastha),那么兩百婆羅是八又三分之一升,按照一升等于四分之一ād·haka的進(jìn)制,這相當(dāng)于二又十二分之一的ād·haka(漢譯為斗)?!赌Φ琴そ?jīng)》譯本清楚地說明了是五升。根據(jù)第二章中對于《摩登伽經(jīng)》的考證,可以將此經(jīng)出現(xiàn)的時間,斷代在《出三藏記集》(494~515)與法經(jīng)《眾經(jīng)目錄》(594)之間,就是515~594年間,即南北朝至隋。這一期間,度量衡變化多,增幅大,很難弄清楚是哪一時期的五升。藏譯本中說是一百兩的水,srang漢譯的話就是兩,漢譯的兩在《虎耳經(jīng)》中對應(yīng)的是梵文中的婆羅(pala),就是說梵文本是盛兩百婆羅的水,藏譯本中是盛一百婆羅的水。這個差別,有可能是翻譯中度量衡對應(yīng)的差異造成的;也有可能是漏刻儀器傳入藏區(qū)后因地制宜被改造的結(jié)果;當(dāng)然也可能是譯者或抄手的錯誤而導(dǎo)致,因缺乏實物證據(jù),筆者尚不能下結(jié)論。
第二個需要關(guān)注的是水流的速度,這是用壺(ghat·ikā)或管(nālik?。┥系目椎拇笮砜刂频摹M茰y這種滴漏裝置,可能建立如下幾種模型:
(1)壺中裝水,用小管接續(xù),以控制水流速度。《虎耳經(jīng)》梵文本中,小管是用nālikā表示的,這個nālikā詞源上來講就是從nala(空管)來的,nala變?yōu)閚ālī后專指小管。梵文本中的nālika,是由長度為四指的金籌(suvarn·a s alāka)做成,四指的長度不小,質(zhì)量很小,說明很細(xì)。那么這樣制成的均勻粗細(xì)的小管,管的內(nèi)徑肯定是很小的。用這樣細(xì)的小管,就可以讓水一滴一滴流下來,控制水的流速。漢譯本中,四寸高的圓筒(即圓管類物件)在瓶子下方(接水),此筒是六銖黃金做成。銖是很輕的重量,六銖做成四寸高的圓管,管的內(nèi)徑必然也是很小的,故而這樣的小管肯定也是用來調(diào)節(jié)水的流量的。藏譯本是說把重量很小的四指長的金子放在瓶子底部,并沒有清楚說明金子是做成管還是別的什么。四指長的金子,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調(diào)節(jié)水速的小管。這種模型可以解釋漢譯本中的“筩”①對于“筩”的理解,感謝北京大學(xué)段晴教授的啟示。,但梵文本與藏文本并沒有明確說明是小管。同時,因為水流速度只要控制壺上之孔的大小就可以控制了,用一根導(dǎo)流的小管似乎在儀器設(shè)計上是多此一舉。
(2)另一種漏壺模型是壺中裝水,鉆一小孔讓水漏出,孔的大小由一撮重量、四指長的金籌的直徑來決定。金是硬度不大的金屬,5世紀(jì)以后描述的壺都是用銅制成的,所以如果是用金針來鉆孔,顯然物理上是不能實現(xiàn)的。故有學(xué)者解釋說是,一根如此粗細(xì)的金針能穿過這個孔,所制造的孔就符合24分鐘漏完一壺水的要求了。這是一種解釋,但總是讓人覺得這根費心描述的金籌似乎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再度思考壺與孔的關(guān)系,《虎耳經(jīng)》文獻(xiàn)中所描述漏壺是一個泄水型漏壺,與義凈描述的進(jìn)水型漏壺是不一樣的。進(jìn)水型漏壺,將銅碗放進(jìn)水里就開始進(jìn)水,計時開始,碗中水滿,沉下水面,一刻計時結(jié)束。而泄水型漏壺的話,先要把水裝滿漏壺才能開始計時,一壺水漏完,一刻計時結(jié)束,這是一個有孔的漏壺,要如何把水裝滿漏壺呢?與孔的直徑完全吻合的金籌起作用了。灌水的時候,將金籌作為塞子②金籌作為塞子的假說,感謝北京大學(xué)物理學(xué)院博士楊柳的啟發(fā)。在壺上的孔里,水就不會漏出來,等裝滿了水,就拔掉金籌,開始漏水,計時開始,漏完一壺水,一刻計時結(jié)束。這種模型不能解釋漢譯本中的“筩”,但比較符合梵藏文本,比較能解釋梵藏文本中的記載,這是筆者比較認(rèn)可的一種解釋。
回頭來看,關(guān)于漏壺的這個問題是在《虎耳經(jīng)》的平行文本的閱讀中發(fā)現(xiàn)的。梵藏漢文本的差異很大,反應(yīng)出抄寫者或者譯者的漏刻知識所代表的文化背景的不同。將這些文本置于它們所屬地域的漏刻法發(fā)展歷史中考量,可以對文獻(xiàn)中所記述的漏壺有更清晰的認(rèn)識。根據(jù)與《虎耳經(jīng)》漏刻法相似文獻(xiàn)年代推測,包含泄水型滴漏儀器的《虎耳經(jīng)》梵文本的原本,應(yīng)誕生于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
《虎耳經(jīng)》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中記載的印度公元前4世紀(jì)到公元后5世紀(jì)的漏刻法,他們的工具是比較原始的單壺泄水型漏壺,可能用一根極細(xì)的金針作為漏壺底部的塞子,通常測量時間只能精確到24分鐘,估讀可以精確到12分鐘。與中國古代有刻箭有分級漏壺使誤差標(biāo)準(zhǔn)減少到3.5秒的漏刻儀器相比,《虎耳經(jīng)》中所記載的印度漏刻法,只有漏壺沒有刻箭,是有漏無刻的計時系統(tǒng)。從公元5世紀(jì)到公元18、19世紀(jì),取代早期的單壺泄水型漏壺,印度使用單壺受水型漏壺,測量時間也同樣是精確到24分鐘??梢韵胍?,這種不甚精確的時間計量方式,也塑造了印度人閑適的生活觀念。
參 考 文 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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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dian Outflow Water-clock between 4th Century B.C.and 5th century A.D.Based on a Case Study ofārdūlakarn·āvadāna
ZHOU Liqun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ārdūlakarn·āvadāna(in Chinese《虎耳譬喻經(jīng)》,in short《虎耳經(jīng)》),is a Buddhist sutra with ancient Indian astrology knowledge.It has a few versions and translations existing in the world,such asārdūlakarn·āvadāna in Sanskrit,《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and《摩登伽經(jīng)》in Chinese.Compared with ancient Chinese water clock,the water clock recorded in this text is a outflow type withoutmeasuring arrow(刻箭),rare in the literature and signifying the early period of technology in India.This outflow type of water clock will be discussed in detail.
water clock,outflow,ancient India,
N091:P1-091
A
1000-0224(2014)03-0355-10
2014-02-27;
2014-06-03
周利群,女,1984年生,博士后,研究方向為古代中印天文學(xué)交流。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中外科學(xué)文化交流歷史文獻(xiàn)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0&ZD063)